漂在北京的一棵树
2017-04-07徐东
徐东
尽管我曾经一次次地去往北京,渴望着北京,无比热爱着北京,然而却还是不得不离开。现在,已在深圳生活了十年的我,想起北京时,北京成了我的远方。我爱着远方,可我的一位朋友邀我再去北京工作时,我还是拒绝了,尽管我无比希望回到北京,回到过去。
我曾经许多次去过北京,最终又离开了。
24年前,17岁的我怀着文学梦想第一次来到北京,在朝阳区十里堡的国棉一厂亲戚家住了两天,想找份工作。我不切实际地想做编辑,亲戚是厂里的领导,可以安排我在厂报做事,可我却拒绝了,原因是厂报上没有文学栏目。那时我还没有正式发表过文学作品,带着本写满分行文字的灰色笔记去找工作,可想而知,不会有单位接受那样的我。在高楼林立的北京游走了两天,身上只剩下回程车票的钱时,我只好灰溜溜地回了家。第二年我再次到北京,是开诗会。在石景山的一个部队招待所里,我和来自全国各地的诗友聆听了张志民、邹狄帆、李瑛、谢冕等一些诗坛名家的课,之后虔诚地向他们要了签名。那年冬天我去了遥远的西藏,次年19岁的我穿着军装再次来到北京参加笔会,又见到了崔道怡、金蝉、邹静之等一些文坛名家,还向一些人讨要了留言。崔道怡先生给我的留言是,“做创造世界的人”,那句话正切合了过去的那个年轻人的心。三年后,21岁的我第四次来到北京。我仍然不现实地想要成为一名编辑,自然也没有找到理想工作,最后在通州的一家预制厂打了一段时间工。那时写诗的、满怀理想的我习惯了过有纪律的军旅生活,在一群无组织纪律、爱说些粗俗笑话的民工中间显得特别格格不入。不久我便清楚那样下去没有前途,于是决定继续求学。
第五次来北京时我已在西安一家杂志社工作。那时27岁的我刚刚写了几篇小说,也都顺利地发表了。我的编辑老师问我想不想来北京做编辑,一直向往北京的我自然是乐意之极。为了在北京做纯文学的编辑,我放弃了原来在时尚杂志每个月4000块的收入,选择了每月只有1500块钱的工作。来到北京之后,我的收入只能使我租住在单位附近的地下室里。五六平方米的房间,狭窄得只能放一张小床、一把椅子。里面看不到一丝阳光,进屋只能拉亮电灯。空气带着一股霉菌味,在里面待久了会有一种要窒息的感觉。那样的房间,一个月也要收460块钱,此外还要交20块钱的管理费。即便如此,我的心也是兴奋的、满意的,因为毕竟是在北京做着一份喜欢的工作。只可惜第二年就来了“非典”,在人心惶恐的情况下单位要求我回到西安去。“非典”过去半年后我放下在西安的工作,第六次回到了北京。最初在一家做出版的公司做了两个月的编辑,终因所做的不是纯文学而辞了职,跳到另外一家文学选刊做编辑。我曾在六里屯住过几个月,后来搬到单位在周家井的集体宿舍,再后来还在三间房和定福庄分别租过房。我曾经住过的一些地方如今全都变了样,原来我住过的房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高楼、一个个高档小区。那如同一种根植于灵魂深处的记忆,被无形的大手给硬生生地抹去了,着实令我伤感了一阵子。
在北京也并非没有收入高的工作可供选择,实在是为了一种文学理想,为了所喜欢的事,我一再选择了做纯文学的编辑。纯文学杂志本身读者不多,赚不了太多钱,因此我在北京的收入一直不高。即便是并不多的稿费贴补进去,生活起来仍然捉襟见肘。那时像样一点的饭馆是不敢去的,体面点的,稍稍有些贵的衣服也不敢买来穿,因为钱总是有限的。我在北京漂着的一些文友,大约也好不到哪里去。每次发了工资,或来了稿费,我们奖赏自己的方式便是一起去吃一顿炒肝,喝几瓶啤酒。平时我们吃得最多的是小馆子里的河南面,当时3块钱一碗,面汤里有着少得可怜的、雪花一样薄的羊肉片,几根墨绿色的海带丝。烟也是不敢抽好的,通常是当时两块钱一包的都宝,再好一点便是便宜些的中南海。也不敢一条一条地买,怕抽得过多,通常是一包一包地买。即便是在经济上那样困窘,我也从来没有抱怨过。相反我为能够在北京有份体面的、满意的工作而庆幸。只是在30岁那年,我有些想要去我从未到过的南方看看了。作为编辑,文学上的朋友遍天下,在南方也有平时有联系的朋友,他们希望我去,和他们一起写作。我梦想着做个自由撰稿人,因此他们的建议有些打动了我,使我变得不太现实起来。在犹豫着要不要去南方的那段时间,我特意去了西单、王府井、三里屯、香山等一些地方。潜意识里,我是不舍得离开的,北京毕竟是文化人聚集的地方,对于写作的我来说是吸引我、能够影响我、给我带来更好的发展的地方。然而,那颗年轻的、并不安分的心还是动了。
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在一个失眠的夜晚,我起床后没有目的地走出了家门。我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后来街上的车与人渐渐多了,才想着回家。那时太阳升起来了,大街两旁的绿化树也睡醒一般,静穆地站着。空气尚有一点凉,我走在一个十字路口时发现许多人聚集在一处。我并不是一个喜欢围观的人,但有一种力量吸引着我过去。一个60多岁的男人侧身躺在柏油路上,极短的花白头发,身上流出的血有1米多远,鲜红得刺目。肇事车辆距死者有4米左右,车盖变形,挡风玻璃碎裂了。车的前方20多米处是一辆自行车,也变形了,生硬地蜷曲在地上。围观的人在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我等到救護车来后也难过地走开了。也可以说是一场车祸改变了我的思路。那还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目睹那样的场面,我的心被触动了,感到每个人的生命都无比脆弱。那天晚上睡觉前,我的海脑中却出奇地浮现出许多许多的树,而在车祸中死去的那位陌生人也变成了其中的一棵,在都市的森林中无声地飞翔着。多少有些是莫名的,我便下了决定,要暂时离开北京去南方了。决定去南方后,我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子,用力地投向了远方。我觉得有一种存在需要远方。我需要走出去,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或者没有原因,也要离开熟悉的地方,去远方看看。可在我辞了职,准备离开北京时,从故乡来北京发展的三个一起长大的伙伴来到了我的住处。他们承包了一个装修工程,要在我的房子里暂住几天。我们吃过饭聊了一会儿,他们累了,便在我的床上睡了,一会儿便发出鼾声。他们睡得很香,我却失眠了。我无法开口让他们第二天到别处去睡,我的世界抵抗这种侵入,却又得承受。他们常在晚上8点钟走进来,穿着蓝色的工装,带着一股难闻的汗臭味。走到房子里他们都热得脱光了衣服,只穿着条短裤,说着家乡话——而我的心思那时却在远方……树,树,我想到故乡的树林、西藏的树、西安的树、北京的树,觉得所有的人都是树的化身,我也是树的化身。想到几天以后他们又将会去别处,而我也要去南方,突然觉得时光里的一切都在滚滚向前,而我感受中、记忆中的那许多树,在都市丛林中密密麻麻地生长着……而我渴望飞翔,渴望变化,渴望奇迹。我需要去寻找,去发现。终于,我打点好行李,坐上开往南方的列车。
尽管我曾经一次次地去往北京,渴望着北京,无比热爱着北京,然而却还是不得不离开。两个月后,身在南方的我在写《欧珠的远方》这篇小说的时候,借欧珠的存在写出了我离开北京时的感受:“第二天一大早,欧珠起床把帐篷和糌粑装到玛琼的身上,告别了梅朵和孩子,离开了县城。欧珠走出县城的时候回头看了看,他发现他生活过的地方变成了一幅画,被他轻轻地卷起来,装到心里去了……” 现在,已在深圳生活了十年的我,想起北京时,北京成了我的远方。我爱着远方,可我的一位朋友邀我再去北京工作时,我还是拒绝了,尽管我无比希望回到北京,回到过去。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