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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地主张磨油(短篇小说)

2017-04-07冯俊科

北京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柿子酱油媳妇

这是作家近年来写得最好的一篇小说,偷醋,这故事弥漫着丰富的气息,小中寓大,鲜活、有趣,那种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吸引你读下去。

地主张磨油家祖上是开油坊的。听说他爹正在磨油,油垛上的油像泉水一样,咕嘟咕嘟渗涌出来。他娘去油坊送饭,看着高兴,咕嘟一声,在油垛旁边生下了他。

娘问他爹:“这孩儿叫啥?”

他爹说:“磨油。”

我对张磨油有印象时,他已经四十多岁,村里早已经没有了油坊,也就没有看到张磨油磨油。在我的印象里,张磨油天天卖酱油卖醋。他肩上一根油腻腻的扁担,挑着两只木桶,一桶装酱油一桶装醋。扁担钩上悬挂着大小不一的几个竹提桶,有一钱的、半两的、一两的、二两的,相互间磕磕碰碰哗啦哗啦响。最响的是张磨油手里的木鱼。他走村串街,手里的短木棒,敲着木鱼“梆——梆梆——梆——梆梆——”响,嘴里喊:“打酱油打醋,香醋五分,酱油一毛。”

割麦天,我妈在擀面条。听见喊声,吩咐我:“去,拿个鸡蛋,换点醋。”

醋在农村是奢侈调味品。不过年过节,农闲期间,家里是从来不吃醋的。

换醋回来,我妈看看说:“咋才半瓶?应该多半瓶啊。”

我没吭声,放下瓶跑了。

晚上吃饭,我妈讲故事:“恁姥姥村里有个人叫留福,到西安他大伯那里学徒。他大伯开的糕点店。留福去的头一天,看见店里的糕点,黄澄澄香喷喷的,他肚饿嘴馋,偷偷吃了两块。晚上,他大伯给他端了一盘新出炉的糕点,热乎乎暄腾腾的,让他放开了肚子吃。留福哪见过恁好的糕点?三扒两口就吃光了。他大伯说你路上累了,睡吧。第二天醒来,他大伯又让他吃了一盘新出炉的糕点,不让他干活,他吃了又睡。连续吃了睡了三天。留福后来做了一辈子糕点,从来不吃糕点,说看见糕点就直恶心。”

我妈一边喝粥一边讲故事,并不看我,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我的心里却像抱了只兔子,扑腾扑腾直跳。鸡蛋换醋回来路上,我偷喝了两口醋。

这得怪我奶奶。我奶奶常说:“盐筋醋力。”意思是多吃盐长筋骨,多喝醋有力气。实践证明,肚子再饿,幾口醋下肚,就神清气爽,浑身轻松,走路脚步轻快,干活不觉得累。因此我经常想偷喝瓶里的醋。我妈讲她娘家留福吃糕点的故事,我知道是敲打我的。农闲时一天喝两顿糊涂,饥饿像一把刀,在我的肚子里刮来刮去,刮得我走路直想摔跟头。我像一只饿极了的耗子,常盯着窗台上的醋瓶看。那醋瓶太小,醋也太少,喝一口下去我妈就会发现。一旦让我妈逮着,我妈就动手不动口了。

我一直想去偷张磨油家的醋。

我注意观察过,村里批斗“五类分子”时,虽说是张磨油也站立其中,除了马鹞眼儿王狗头那几个儿货,很少有人去打他骂他揭发他啥罪行。这不光是张磨油逢人笑眯眯,像个弥勒佛,主要是村里有人说他太冤枉。解放初斗地主搞土改,把他爹和祖上积攒下的丰厚家业分给了贫下中农,他没享过几天当地主的福,却戴上了地主这顶灾难深重的帽子。贫下中农家的闺女都爱憎分明,阶级立场坚定,谁肯嫁给他?张磨油体壮如牛精明似猴,错过了娶妻结婚的机会,孤身一人,住在村东头。

我也想到过万一失手咋办?失手了不怕。因为张磨油是地主,在村里属于被管制对象。我是老贫农家的孩子,偷他这个地主家的醋,就是被他抓住,他又敢把我怎么样?马鹞眼儿常说:“哎,好人打好人——误会;好人打坏人——应该;坏人打坏人——随便;坏人打好人——不行。”张磨油就是个坏人,他即使真的抓住我,也不敢打我。老贫农阶级地位的优越感,使我偷醋的心更加坚定。

张磨油的拿手好戏是做醋,卖的酱油据说是从县供销社批发的,搭配着卖(据说当时有规定:不卖公家的东西,就不准卖私人的东西)。我有事没事爱到张磨油家周围溜达,装着无所事事的样子向他的院子里张望。半人多高的一圈土墙,院里一座三间草上房,还有一间草棚是灶火,灶火就是厨房。空闲地方长满了荒草小树。最显眼的是那三棵高大的柿子树。秋天了,三棵柿子树叶已落尽,树上挂满了磨盘柿子,红彤彤的。张磨油就像一条忠于职守的看家狗,天天搬把椅子坐在柿树下,看守着他的柿子树。我发现他用柿子做醋。他做柿子醋时,一个人钻在屋里关门封窗,秘不示人。

司马狗勺媳妇马鹞眼儿他妈几个老女人爬在墙头看,嚼张磨油:

“这个老娼子,一天到晚钻奸窟窿里不出来。”

“关在奸窟窿里,也不怕把他憋死?”

张磨油晒柿子醋时,才把醋缸搬到院里。那醋缸敞开,醋香散发开来,弥漫了大半个村庄。中午,不仅是我,半条街的大人孩子老人都端着碗,或蹲或坐或站的,围在他家大门口吃饭。张磨油有时会用二升盆端半盆醋出来,用小提桶给围在门口的乡亲们碗里点醋,有点像佛主给众信徒们摸顶洒圣水的场景。点到醋的人喜眉笑眼,交口夸赞:“磨油这醋真好,比香油还香。”“老磨油,谢谢恁那醋啊。”有两次中午,我好不容易盼到我妈擀的杂面条,我舍不得吃,端着一碗面条,满心希望地跑到张磨油家大门口,眼巴巴地等着张磨油给我点醋。可两次都是快轮到我时,盆里的醋就点光了,好像是张磨油故意整我似的。人要是倒霉,连想点一滴醋都不顺。

我心里的火气油然升起,开始怨恨张磨油,觉得他是故意的,故意轮到我就把醋点光了。偷张磨油醋的念头,像钻在我身体里的一头野兽,整天的上下奔窜四处跳跃,搅闹得我肠胃发痒浑身烧灼十分难受。

我终于按捺不住。一天夜深人静,月高星稀,我一个鲤鱼翻身,跳墙到张磨油家偷醋。

我想,他的酱油桶醋桶一定是放在灶火。灶火的门没有锁,我往门轴上撒了一泡尿,灶火门无声无息就推开了。夜幕下,隐约看见两个桶放在靠门口的地方,我揭开一个桶盖闻闻,是酱油味。另一个不用说就是醋桶。我掂掂桶鋬,桶很沉,看来醋不少。我一阵喜欢,揭开桶盖,一股醋香扑鼻而来。我兴奋不已,提起桶,双手捧着往嘴里倒。噗——半桶稀乎乎黏溜溜酸苦苦的东西,像拉的稀屎一样,劈头盖脸的,倒了我满嘴满脸满脖子,浑身上下都是。

他妈的,原来是半桶醋糟。

我浑身酸臭狼狈不堪,一蹦一跳地跑到村东的大水坑边,脱下腥酸烂臭的衣裤,放在水坑里洗了洗,又跳进水坑里扑腾几下,洗去了浑身的醋糟,赤裸着身子偷偷溜回了家。

我想起了老贼张六指的话:“贼不走空。凡是走空,都是动手前没把情况瞭哨清楚。”

又一个夜晚,我翻墙进了张磨油家的院子,没有丝毫犹豫,就直奔草上房的西房间。西房间里堆着苇席高粱秆箔大钎鋬镢锄头十指耙五指爪等杂七杂八的农具,靠墙根立着两个半人多高的川口缸。川口缸肚大口小,像两个没长脑袋的弥勒佛。揭开一个川口缸盖子,妈呀,醋香迎面扑来,沁入肺腑。我激动万分,双手颤抖,刚要往缸里伸手,忽听门外有响动。我赶紧缩下身子,蹲藏在一个角落的苇箔后面。

张磨油进来了,手里提着一盏纸糊的红灯笼。那红灯笼使我想起了电影《红色娘子军》,南霸天的家丁们在搜寻逃跑的吴琼花时,手里提的灯笼和张磨油的差不多。我家是老贫农,只有两盏煤油灯,还没有灯罩。看着红灯笼我想到了南霸天,由南霸天想到了张磨油是地主,心里自然也就不怎么害怕了,即使我是一个蹲在黑暗角落里偷东西未能得手的贼。

人聪明还是愚笨,反应敏捷还是迟钝,心理素质好与坏,要看他在遇到突然降临的危险面前,能否瞬间找到壮胆的理由,让自己冷静下来,冷静了就会有办法。我很冷静。

我看到张磨油手里拿着一把笊篱。他把笊篱伸进了川口缸,搅和了几下,从里面捞出三四个柿子,放在大碗里端走了。

我心中窃喜,爬在川口缸上,把手伸进了缸里。没想到竟然抓了两把稀粑粑一样的东西,又酸又臭。我明白了,上面一层是腐烂的柿子,好醋柿子肯定在下面,要不张磨油咋会拿一长把子笊篱?我伸开胳膊,使劲往缸下面勾探。川口缸圆鼓鼓的大肚子顶着我的小肚子,我个子小胳膊短,蹦了几次,一直勾探不着稀粑粑下面的醋柿子。

眼看着到手的美食却勾探不着,其间也只是差了那么一点点距离,你想想我是啥心情?

我溜出西草房,在草房的土墙上四处巡视。我想找到一把笊篱。土墙上楔着一些木头橛,橛上掛着一串串晒干的萝卜茄子辣椒大蒜等。窗户上贴着陈旧发黄的报纸,报纸上透出微弱的淡黄色的光。我耳朵贴着窗户,听见张磨油的声音,他和一个女人在屋里说话:“你摸摸,软不软乎?”

“软乎。”

“像不像你那大奶?”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来,用嘴片摁着,吸,看好吃不好吃?”

一阵吸吸溜溜的声音。

女的说:“好吃,真好吃,酸甜酸甜的。”

“以后常来吃。”

“嗯。”

屋里的灯已经熄灭了,黑黢黢的。夜晚寂静,屋里好像是两个人的吸溜声。吸吸溜溜,喃喃呻吟,清晰入耳,欢快撩人。

我实在忍不住,想吸溜口水……

听说话声音,那女人好像是王狗头媳妇。王狗头媳妇二十八九小三十岁的样子,山东徐州人,细高挑的个儿,屁股肥硕,奶头高耸,皮肤白皙,狐媚溜眼的,秋波荡漾,一天到晚脸上带着笑。前两年徐州发大水遭灾,那女的来要饭,看到王狗头家砖墙瓦房,院落齐整,就嫁给了王狗头。王狗头整年半病,一条腿因小儿麻痹瘸着,面黄肌瘦腻腻歪歪的,一阵风就能刮他仨跟头。刚解放时村里办夜校扫盲班,他识了几个字,学会了加减乘除四则运算,就跟着老搅当了几年队会计。老搅一下台,他也就无事可干了。

不过,张磨油能厮跟上王狗头媳妇,确实令人难以相信。

为了不弄错人,我躲藏在张磨油家的麦秸垛后面,直到看见一个女人从张磨油的房间里出来。那女人像一只夜晚跑出来偷嘴吃的猫,抹拉两下嘴片儿,四处张望一翻,蹑手蹑脚的,溜出了张磨油家的院子。

天上的启明星已经很亮了,我看得清清楚楚,是王狗头媳妇。她手里提着一个瓶子,瓶子里装的醋还是酱油搞不清楚。

后来,我干脆自己带着一把笊篱,潜伏到张磨油家,从川口缸里捞醋柿子吃。那醋柿子表皮细薄柔滑,柔滑得犹如缎子。捧在手里,圆溜溜软塌塌暖乎乎的,像捧着一包细纱软缎裹着的琼浆玉液,胀鼓鼓的,充盈柔软,在手心里微微颤动。那感觉真是美妙无比,令人激动不已。

至于像不像王狗头媳妇的大奶,大概只有张磨油和王狗头能说得清楚。

我把醋柿子轻轻地贴到嘴唇,使劲吸溜着。一股黏稠的液体涌进嘴里,通过嗓子,流入肚子。那味道简直无法用语言表达。我说话本来就木讷,一高兴就更木讷,简单说就是:甜中有酸,酸中有甜,酸甜都有,美味可口,比醋好多了。

白天,我开始关注王狗头媳妇的奶。她的那两个奶确实很大,胀鼓鼓的,像两个灌了八成满的猪尿脬,挂在她的胸前,悠来晃去,不停地颤动。

连续好几天,我像着了魔一样,脑子里不停地浮现出一个画面:胀鼓鼓圆溜溜软腻腻暖乎乎的东西,那东西丝绸般的油滑细腻,充盈柔软,在手心里微微颤动。

那究竟是张磨油的醋柿子,还是王狗头媳妇的大奶?我没那工夫也没有心思去区分清楚。

有一点是坚定不移挥之不去的,就是我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去偷张磨油的醋柿子吃。能坚定这个想法的巨大诱惑是,我经常偷了张磨油的醋柿子,蹲在窗户外面小心翼翼地轻轻吸溜,偷听张磨油和王狗头媳妇在屋里欢快地吸溜,喃喃呻吟。就像是吃着一顿香甜可口的圣餐,同时欣赏着一首美妙无比的音乐。

不知道为啥,每次我只要把笊篱伸进川口缸,立马就想到了我妈讲她娘家的留福吃糕点的故事,知道人不能太贪婪,做事要适度,要细水长流。因此,我每次捞醋柿子不敢太多,一两个为宜,最多一次捞过仨。

我有时也顺手牵羊,偷张磨油做好的醋。他做好的醋放在一个小缸里。我开始用手捧着喝,喝多了肚子里难受,像一团火在烈烈地燃烧。几天不喝又想喝,想得难受。后来我就干脆拿一个瓶子灌,灌满了拿回家藏到柴草垛里,没人时自己偷偷喝两口。

一天,我妈说:“你咋整天身上酸溜溜的,从张磨油醋缸里钻出来的?”

我心里一惊,没敢吭声。

我妈难道真是火眼金睛?后来一想,不会,她大概是在诈我,也可能是顺口说说。

一次偷醋,听见张磨油在屋里和王狗头媳妇说话:“俺家以前不做醋,开油坊。俺爷弟兄五个,开油坊起家,生意越做越红火,挣了大钱,在湨梁村置办了半条街,叫张半街…”

王狗头媳妇问:“后来呢?”

张磨油吸溜吸溜嘴,没再吭声。

张磨油家祖上的事我知道一些,听我奶奶说的。我奶奶说:“张磨油的老奶(湨梁村把曾祖母称老奶,曾祖父称老爷)一口气生过五个儿子。两口子啃着窝窝头,喝着清沟里的水,跑黄河渡口背盐,北山拉煤,沁阳城倒缸,温县城卖瓮,吃尽了千般苦,受尽了人间累,省吃俭用,攒些银两让五个儿子读书,硬是把五个儿子供养出来。五个儿子个个都有出息。张磨油的爷爷排号老大,在湨梁村开油坊。二爷在北京大栅栏经营绸布店、中药铺。三爷在上海开纺纱厂。四爷在广州用轮船往外国卖铁棍山药地黄牛膝菊花四大怀药。五爷是国民党师长。他们有钱有势,在湨梁村置地盖房,轰轰烈烈地弄了半条街的家业。”

我奶奶告诉我张磨油家祖上艰苦创业的事,教育我:“不要胳肢窝里夹着书本,耳朵上夹着铅笔,一天到晚疯来疯去,从小要好好读书学习。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将来也像张磨油祖上一样,置地盖房,光宗耀祖。老古语说,受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我奶奶只要教育起我来,话就特别多,听得让人心烦。她的意思很清楚,就是要我好好读书,将来也干出一番事业来。

王狗头媳妇问张磨油“后来呢?”是指他这几个爷爷的结局。

解放前夕,张磨油的五爷跑台湾去了。他爷爷和返乡养老的二爷四爷,被土改工作队乱棍打死,半条街的院落家产和田地被分了,分给了村里的贫下中农。三爷不知所终。土改工作队把张磨油他爹赶到了这个破院里。

这个破院原来的主人叫王飞龙,就是王狗头他爹。

王飞龙家和住校贫宣队的头头黑老瘫家一样,解放前几代老贫农,农忙时打短工,农闲时溜墙根。一家人穷得盖不上被子,几个人穿一条裤子。穷人恨死了富人。得红眼病的人世代都有。湨梁村搞土改斗地主时,王飞龙是积极分子,怀着对地主富农的刻骨仇恨,手里掂着一根短头棍,整天围着四分区工作队长老焦转悠,分浮财时明争暗偷,开斗争会时把地主富农往死里打。湨梁村的斗争会是在夜里开的,会场上点着几盏马灯。土改青年突击队员们抡起短头棍,雨点般落在张磨油二爷四爷和几个地主恶霸身上。张磨油的爷爷就是被王飞龙一棍子打得脑浆迸流,当场毙命的。张磨油后来说,他当时正偷偷爬在斗争会场旁边的老槐树上看。老焦为了奖励王飞龙,把张磨油家的老宅院分给了王飞龙。王飞龙夫妇像新婚大喜一样,兴高采烈地带着爹妈和王狗头,住进了张磨油家的砖墙大瓦房里,睡上了张磨油家的雕花大红木床。只可惜,王飞龙夫妇没有福气,三五年间都相继去世了。

村里人说:“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这些财富本来就不该他们夫妇两个享受。”

再后来,王飞龙的爹妈也撒手西去,只留下瘸腿王狗头孤身一人。

张磨油他爹也够惨的。他带着张磨油九十多岁的曾祖母,像一窝惊魂落魄的狗,住进了王狗头家的土院子草上房。据说,张磨油的曾祖母整天在家里长吁短叹,不停地絮叨:“俺几辈人省吃俭用,一滴汗一滴血积攒下贼大的家业,咋说没就没了?王飞龙和他爹他爷,几辈人都好吃懒做,偷鸡摸狗,凭啥霸占俺家的祖业?他凭的啥?”

这问题谁能回答?

没多久,这个年近百岁的老太婆魂归西天去了,带走了这个苦思冥想日思夜想也没有弄清楚的疑问。

张王两家的这种结局,奶奶并没有给我说,我也没听见张磨油对王狗头媳妇说。我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我是听村里很多人风言风语说的。

不过,我喜欢思考。张磨油他曾祖母提出的问题,曾引起过我深深地思考。思考的结果,还是觉得我妈说的一句话好像有点道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命里无的不能强求,命里有的不用发愁。命由天定。”芸芸众生拼命劳作,谁不是一心想过上好日子?可能不能过上好日子,享受荣华富贵,那要由老天爷来定。

父亲常说:“人这一辈子只遇到三件事:老天爷的事,别人的事,自己的事。老天爺的事老天爷说了算,别人的事别人去干,自己只要干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我自己的事就是偷张磨油的醋柿子吃。

夜幕下的世界,环境密闭,宽松自由,万物尽情地展现出自己的本质和需求。贼偷东西黄鼠狼偷鸡老鼠偷鸡蛋,包括张磨油厮跟王狗头媳妇,不都是选在了夜里?

一天后半夜,下着小雨,我特地选择这个时辰去偷醋柿子。

当危险突然发生时,所有处于这个境地的人都认为自己是最安全的。我绝对没有想到,刚捞出来一个醋柿子,正准备下笊篱捞第二个,张磨油突然闯了进来,把我抓了个正着。

他揪着我的耳朵,拖到他住的屋里,喝令我:“跪下!”

给你跪下?真是笑话。你也不想想,自己是啥成分?

我已经很快镇静下来,没搭理他。

我想起了鲁迅先生的话:最大的轻视就是无言,而且一句话也不说。

张磨油说:“快一个月了,你偷了我多少柿子?偷喝了我多少醋?”

我依然保持沉默。

张磨油声音严厉起来,说:“不老实交代,我剁掉你的爪,你信不信?”

我还是没有搭理他。

张磨油简直是有些暴怒了,他说:“当年张六指偷生产队东西,老靳让他剁掉一根手指头,你也在场,都看见了吧?”

我理直气壮地起来,说:“张六指偷的是生产队的东西,那是挖社会主义墙脚,他的手指头该剁。我不是。”

张磨油大概听出了我的话外音,愣了几秒钟。但他很快就跑去擀面板上抄起了一把切菜刀,对着我的脸忽闪了几下,啪的一声拍在八仙桌上,恶狠狠地喝道:“你要不说,看我敢不敢把你那爪剁下来?”

我说:“你敢剁我手,我就跑出去吆喝你。”

张磨油说:“小兔崽子,你吆喝我啥?”

我说:“吆喝你厮跟王狗头媳妇。”

我有时饿了,猛地吃了一大块红薯,嗓子会被噎住,半天喘不过气来,无法吭声。张磨油听了我这句话,就像我吃红薯被噎住了似的。他绝对没有料到,我的手里有杀手锏。

张磨油扑哧一声,竟然笑了。

这个老地主心理素质真好,遇事不慌,冷静沉着,反倒笑得我一头雾水。

最后,我两个达成一项交易:有醋柿子时,他时常不断地给我醋柿子吃;没有醋柿子时,就给我醋喝。他厮跟王狗头媳妇的事,我要替他永远保密。

他厮跟王狗头媳妇,与我有鸟关系?

我这人没啥追求,有几个醋柿子吃,有几口醋喝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張磨油每天照常挑着担子敲着木鱼喊着号子,走村串街喊:“打酱油打醋,香醋五分,酱油一毛。”

我时不时地去他家,吃上一两个醋柿子,喝上一小碗醋。不过去的时间变了,都是白天去,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去的。

张磨油厮跟王狗头媳妇的事,在他活着的时候,我真的是信守承诺,装在肚子里,让喝下的醋、吃进的醋柿子把它发酵沤烂,消化得无影无踪。

“人做事要有底线,说话要讲信用。”这是我妈对我的谆谆教导。

王狗头媳妇臀肥乳丰,活力无限,真能生养,像生产队的那头英雄的老母猪,接二连三地生孩子,竟然生下了五个儿子二个女儿。

村里人说:“这媳妇嫁给二狗头两年,没生出一个屁毛。这些年是咋了,生了五男二女?”

“咋了?王狗头这些年摸对路子了。”

摸对路子的王狗头也没享几天福,文化大革命开始第六年还是第七年,反正是在一个冬天,北风呼啸,雪花飘飘,他就一命呜呼了。

王狗头媳妇一人顶着一个家的天,关键是王狗头媳妇也学会了做醋,卖醋成了她家的一笔大的收入。她的儿女们正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代,个个都有出息。大儿子在村里先开造醋厂,又到县城开榨油厂,后来到濮阳中原油田开公司倒腾石油,当上了省石油集团公司的副董事长。二儿子在郑州广州香港倒腾铁棍山药牛膝菊花地黄,后来在莫斯科开中药铺,买了一栋楼,娶了一堆媳妇,生了一群儿孙。老三搞房地产,在湨梁村修建了半条街的房子院落。大女儿在英国读博士,老四在广州搞进出口贸易,老五在部队当团长。二女儿大学毕业后在深圳工作。

王狗头媳妇住惯了老式的砖墙瓦房,半条街的产业,空荡荡的老宅院,就剩下了王狗头媳妇一个人,孤零零的。她像一只被吸干了营养的老母狗,身架猥琐,皮松肉散,两个猪尿脬一样大的乳房,像晒干的瘪茄子耷拉在胸前。只是那两只狐媚溜眼,依然水波闪动,透露出当年的神采。王狗头媳妇也去儿女们那儿住过,但住的时间都不长,说:“不习惯,住哪儿也没有住自己家随势儿,舒坦。”

张磨油地主帽子也摘了,酱油醋早已不卖了。他年近八十,说话声如铜钟,行走脚步带风,身子板依然硬朗。这大概和他年轻时做醋喝醋、走村串街卖酱油卖醋有关吧。

一天,王狗头媳妇对张磨油说:“到俺家过吧。”

张磨油真的去了,一句客气话也没说。这个老地主。

村里人说,张磨油躺在那张雕花大红木床上,王狗头媳妇给他洗脸擦背,捶腿捏脚,温顺得像个老丫鬟。

王狗头媳妇说:“以后就住俺家吧,我天天伺候你。”

张磨油说:“恁家?这原本就是俺家。”

作者简介

冯俊科,男,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曾任中共北京市委研究室副主任、市委副秘书长、北京市新闻出版局局长。现任中国期刊协会副会长,中国图书评论学会副会长,北京出版发行业协会主席,首都出版发行联盟主席。获得过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第六届《北京文学》奖。出版有《冯俊科中短篇小说集》《江河日月》《写在墙上的思念》《并不遥远的往事》《千山碧透》等文学作品集和《西方幸福论》等哲学专著。多篇中短篇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当代》《中国作家》《十月》《北京文学》等刊,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小说月报》转载和《作家文摘报》连载。作品被翻译成英、德、法、阿拉伯语等在国外出版发行。

(标题书法:老村社员)

责任编辑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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