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门两年间
2017-04-07吴越
吴越
在北京的各个面相之中,有一个弹性很大的空间,有一个敞开给各种各样初来乍到者的城市人格,它粗糙而细腻,酷烈而柔情,土气而翩然。如同那些巨大空旷的地下人行道里流浪歌手的摇滚,如同三联书店里那顺着台阶坐下的两行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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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3月,结束了当年全国“两会”的报道,大部队撤离,我留在北京办事处安了家。
崇文门东大街6号楼8门7层。前三门大街街沿的这些高大齐整的楼可都是有些来历的,据老北办主任说,是唐山大地震后,北京市政府建起的,坚固异常,专给政界、文化界有名望的人士居住。比如,沈从文;比如,北京市曾经的一位副市长。就连我后来在附近租的一套单居,据说户主也是中医界一位骨科圣手。而本报在崇文门东大街拥有几套房子,是灯市口的一套四合院换来的,还不是主动换,是北京市政府要动迁还是另有他用,商议着换的。时隔几十年,这楼精神头儿还在,但外壳和内里都有些沧桑了。
刚来北京时,我们闲着没事问了附近的房价,崇文门东大街后面一条是花市大街,听名字就很美气,有个楼盘——花市枣园,无限接近崇文门,临近国瑞城商厦、新世纪商场、乐天玛特超市……房价才2万。我们从上海来,2009年的上海房价,内环已经是3万左右。北京二环内繁华地段,虽然是城南(刚来就有人教了順口溜“东城贵西城阔,崇文穷宣武破”,那时崇文还没并入东城),可也是城南最方便的市口了吧。才2万?怎么想的?可住下两个月,房价就开始动弹起来了。
2009年夏天,丈夫的一个同事去美国定居,她的一套5号线沿线、奥林匹克公园对面的万科星园住宅有意出售,60平方左右120万,已经是2万一平米的价格,五环边追上了二环内。排除经济因素,这是我们曾经最接近在北京安家的一刻,但最后关头我犹豫了,考虑到未来可能要养育孩子,而我和丈夫的单位都不可能解决北京户口,没有户口,生孩子和上学都不方便……至今,我还对万科星园念念不忘,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区,假使有平行宇宙,我可能会作出另一个选择,在那里开始我们真正的北京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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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上海已经快6年,天哪,真快。可我总也感觉离北京并不远。碰到北京来的同行或者新朋友,我到了还是忍不住嘀咕一句“我也在北京待过两年呢”,不管对方觉得我是攀附还是凑趣。
我曾经和《再会,老北京》的作者、美国人梅英东聊过一次天,他在大栅栏杨梅竹斜街住了好几年,但写出这段经历却是在伦敦。他说,在北京胡同每天每天给自己播放一张Blur的CD,于是在伦敦开始写作时也每天每天放着这张CD,一个寡妇大娘(他的房东)尖利急躁的声音就忽然从里面冒了出来,成为《再会,老北京》的开头。我把这个故事作为非虚构写作一个小小的经验贩卖给了好几个人,但我本人真实地感觉到音乐与记忆对位的效应却是在不久前——菲律宾歌手季小薇到上海开歌友会,一阵热辣又慵懒的歌声,淌着蜜色淋下来,我猝不及防眼睛热了。记忆的轴不停地转,像自行车轮不停地往回蹬,最后停在一个画面上定格。那是2011年2月的一个凌晨,一场大雪降临北京城。我们开车,从亚运村一个朋友家回到崇文门住所,雪花洋洋洒洒,漫天飞卷,四环路黑暗又美丽,只有遥远的地方响起车辆开过的呼啸。地面平滑坦荡,数亿朵轻微的雪花不慌不忙地结晶。那时,我们的车里播放的就是季晓薇的CD。
这是完全新鲜的一个时刻,夜未央,天未明,我们完全拥有了北京,熟悉的地标从窗外从脑际掠过。鼓楼,角楼,箭楼,东便门,金宝街,同仁医院,华侨饭店,明长城遗址,崇文门菜市场,马克西姆西餐厅,新世界,国瑞城,崇文门东大街,熟门熟路折进楼后小道,倒进一个空余的停车位。我们没急着下车,打开天窗,望着无穷无尽的微羽自宇宙深处穿梭而来,它们都背负着一点路灯的晕黄,看上去暖意融融,像是有很多很多的话,来不及到达耳边就散了,但仍然在絮絮诉说。这是即将离开北京的一个时刻,心里壮阔而又黯然。一个月后,我们告别了生活了整整两年的崇文门,搬去西二旗一个群租大平层凑合了几天。接着我们就开车回到了上海,永远地告别了那段“北漂”的日子,告别了每天的陌生、激动与新鲜,告别了初婚以来长达两年的“蜜月”——我们相恋不到一年,便因我派驻到北京而迅速扯了结婚证,同赴北京,美其名曰“到北京度一个长蜜月”——末了,发现连长城都没去过,这是后话。
连长城都没去过,因为一直觉得可以去,一直觉得那是外地人才干的事。从来的那天起,我就没把自己当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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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说变化。我后来才明白,在历史烟云每时每刻的幻变中,我们于无意中见证了今昔。比如,曾经是一个多么安稳所在的崇文门菜市场于今已踪迹全无。崇文门菜市场始建于1976年,曾是著名的京城四大菜市场之一(另三家为东单菜市场、西单菜市场、朝内菜市场),它居于崇文门内要津地段,拱形外观巍峨浑圆。我们到北京的第一夜,沿花市大街一直走到崇文门内,想找一个可资纪念的饭馆,可最后竟然闲逛到崇文门菜市场北翼那一溜柜台食铺前站下了。挪不开脚,煎饼果子、摊大饼、肉夹馍,现包现煮的水饺有木耳炒蛋馅的、有茴香馅的,我们都快看傻了。南方人哪见过这些馅,又还是冬天,人来人往要掀开厚厚的夹棉帘,冷风一时灌进,白烟影影绰绰,人声鼎沸,食色鲜美,于是赶紧排队,花五块钱买了两个灌饼,心满意足地大嚼起来。一边嚼,我一边寒碜他:“这就是你在北京请我吃的第一顿饭,五块钱!”
后来也经常去买点心,买馍,买饺子,可菜是买不起的,菜场主体部分陈列的新鲜菜和水果都有展示效果,常常是礼盒、礼篮,价格高昂。但毕竟没想到,这样一个庞然巨物,在北京的第一夜,以异常温暖与廉价的食物,给我们带来慰藉的地方,会说拆就拆了。2011年,已经临近离开,崇文门市场也蒙上布,一点一点消失了,夷为平地。等我已经回到上海,才在那年夏天看到,广州一家房地产公司把这块地买下,楼面价4.3万多,创下当时北京单价地王新纪录。
不过,我确信,仍然有许多温暖与廉价的食物,在这个城市的灯火辉煌与灯火阑珊处,给陌生人以结实的满足。
在北京的各个面相之中,有一个弹性很大的空间,有一个敞开给各种各样初来乍到者的城市人格,它粗糙而细腻,酷烈而柔情,土气而翩然。如同那些巨大空旷的地下人行道里流浪歌手的摇滚,如同三联书店里那顺着台阶坐下的两行背影,如同暂时坐落在火神庙却给了我无尽乐趣的崇文区图书馆,如同“动批”里50元一件厚实得洗不动的毛衣,如同皮村,如同蓬蒿剧场,如同夏天的朝阳公园、冬天的后海银锭桥……你当然会爱上它,一生一次的那种致命的爱恋,但继续前行的路,对每个人都是残酷的。
作为一个漂过两年又逃离了的恋人,我无法一语言尽,我一饮而尽。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