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坟前的两棵常青树(散文)
2017-04-07秦杨晓暖
秦杨晓暖
夜深了,母亲房间里有月光。
小心翼翼为她掩上门,我独坐在屋子的黑暗处,努力让心绪平复。
月圆,人盼团圆。
倘若,父亲也在该多好!
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一处隐藏,不愿或不敢碰触,那可能是一个秘密、一道伤口、一种血肉连着筋骨的心痛与愧疚。
自打懂事以后就极少哭了。觉得眼泪是弱者对现实的低头。后来发现,有一种情感除了哭,好像再无更好的表达方式。
一直不敢太思念父亲,与坚强无关,只是怕用力过猛再次伤了心肺。
这是我唯一不够勇敢的事。因为对父亲,是道不尽的愧疚遗憾。
昨晚,与一位长辈朋友喝茶聊天,不知怎么的就聊起了家事,聊到了我的父亲,发现至今触碰这道伤口依然隐隐作痛。我只是给它涂了一层时间的麻药而己。
心绪久久无法平静,遂打开灯,拿起笔,很正式地用文字奠念父亲。
父亲的身世坎坷而传奇。
父亲是随爷爷奶奶逃荒过来的,当时他弱小得连讨饭的碗都拿不稳。
在那个悲苦的年代,很多人都为了遮衣果腹这最基本的生活需求拼命奔波着。
没有饭吃,没有衣穿,大冬天里只有一条缝补了不知多少次的单薄裤子和一件好心人送的破旧棉袄,衣服脏了、湿了就晚上洗净用火烤干后第二天接着穿。有一次小小年纪的他实在熬不住冷,手发抖,不小心摔坏了讨饭的家伙——一个有好几个缺口的瓷碗,为此还被暴脾气的爷爷狠狠揍了一顿。
没有吃饭的碗,讨着了饭就用手捧着吃。奶奶将讨来的干饭留给正在长身体的父亲吃,而自己就舔稀饭。因长期吃不饱肚子,父亲严重营养不良,全身大面积浮肿,用手指轻轻摁一下小腿,就会立马窝下去一个坑,好久都恢复不了。
父亲就是这样被奶奶讨着饭养大的。
而关于爷爷的事情,父亲很少提及,只知道他其实是个裁缝,有着可以养家的能力却屡屡酗酒发脾气,不顾家人死活。
父亲的童年十分悲苦,颠沛流离,他给地主家做过帮工,也给手艺师傅做过学徒,帮人家打谷、晒粮、挑砖、担水,年老后的父亲总是说全身筋骨痛就是这样来的。
曾有人见父亲可怜,提出要收养他,爷爷奶奶都没有同意,他们有各自的理由:爷爷说自己的种怎么可以送给别人?奶奶觉得一家人再苦再穷都应该在一起。
后来父亲还一直念叨说,如果那时将他送给好人家收养,那他这一辈子就不会如此辛苦了……
而这些记忆,是后来我听父亲讲的故事,他将自己的过去说成了故事,是苦难的曾经。
在某些特殊环境下,苦难亦是最好的炼炉,它能炼就出诸多时代的有用之才,三百六十行里各有专攻。
父亲是个很聪慧好学的人,小时候给人家帮工时偷学私塾,一学就会,连私塾老先生都称赞不已。父亲后来的稍有建树便得益于他一直以来的坚持学习和吃苦耐劳的精神。
我曾问过父亲,他是怎么从一个讨饭的娃,成为一名受人尊敬的教育公职人员?他只是很轻描淡写地说,要感谢新时代的到来,要感谢共产党好政策,能让他这个苦娃娃也有出頭之日。其实父亲的学习之路是从一所学校烧锅炉开始,用现在流行的话叫作半工半读。父亲就是在那样的环境下一步步学习,改变,上进到一个他想要努力成为的那种人。而在这个过程中父亲经历的一切艰难困苦,我不敢想象,而父亲亦不愿多说,但他却很严肃地告诫我:做人一定要踏实,一步一个脚印。
父亲年近半百才得“子”,我是他唯一的女儿。
父亲对我用心良苦,他的爱深沉含蓄。
小学、初中、高中,再到大学,父亲一直毫无怨言地支持着我,他想把自己的人生遗憾寄托于我来弥补,他说孩童时期可以安心读书学习,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
读初中的那几年是我让父亲最操心劳神的几年,因为某个原因我离开了熟悉的环境,远离家乡到了一个陌生的小镇,而那里的小伙伴们似乎并不淳朴也不怎么可爱,总是拉帮结派地欺负我这个外乡的弱儿。从刚开始的很不适应,到开始学会叛逆反抗,甚至养成了很多不好的习惯,我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这对寄予我厚望的父亲来说是很大的打击,而我自己也很不甘心。父亲拗不过我,答应让我复读一年。那年的父亲更加苍老。
初中时候,父亲给我买了一辆28型号的凤凰牌自行车,很大的车身、很大的车轮,父亲说车轮大才走得快,可以早点回到家。可是这种车型与我当时的小身板并不适合,且我也并不想每周都回家,因为骑车回家要好几个小时,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坚持要我骑自行车回家。
即便是这样,每个我回家的日子,无论多晚父亲都会在村头等我,并将路上的树枝啊石头啊都移走,他怕我摔着。当远远看见我身影时,他眼里就会放出光来,然而他什么都不说,只是默默地走过来,从我手里接过自行车,虽然他不会骑车,但他会一直帮我推车到家门口。到家后,他会很快端出已经做好的饭菜,热乎乎的,父亲做的瘦肉平菇汤最好喝了,至今依然怀念,只是现在再也无法重温那个味道了。
高中三年是我和父亲最亲近的三年,为避免重蹈覆辙,父亲将我接到了他所在的学校,亲自教导。有时下乡活动,他担心我吃不惯学校里的饭菜,每天中午要走好几里路给我送饭。现在想想,那是一种怎样深厚的爱?父亲用他的方式爱着我,只是他的爱默默地体现在行动中,而那时的我却固执地认为,他只是个坏脾气的老头。
父亲的脾气古怪,也许是因为他灰暗的童年。
童年的乞讨生活让父亲一生都很节俭,甚至可以说是吝啬,小时候常因为各种不理解而与父亲赌气、闹别扭,甚至有时竟会生出些“怨恨”。可父亲经历过的苦难是我远远不能想象的,我的成长因为有父亲的庇护而平稳安康。至少我不必为了一日三餐四处奔波,不必为了生计到处招人白眼,我可以逢年过节有新衣穿,可以在生日时许愿得到想要的连环画和新华字典,可以一心一意地去学校读书学习。因为有父亲,我可以很有安全感地长大。而父亲的一生太过辛苦,如今想来,他真的是没能享上一天的清闲福,这是我的过错,也是时间的过错。
父亲曾说,他这辈子是来修行补过的,是为了赎上辈子的罪。他这一生终是斑驳辛苦,如他那件穿了大半辈子、不知缝了多少补丁的黑布棉袄。黑布棉袄是他和母亲结婚后的第二年,母亲亲手给他缝制的,虽然他们后来因为性格不和,也因为工作的原因而两地分居,但两位老人彼此都惦念着,逢年过节也都会相聚,那时候的婚姻与现在的快餐爱情不一样,那都是很深厚的革命友谊。
父亲的一辈子,不是我们这一代人能理解的一辈子,父亲的人生也不是我的人生。
父亲总说他此生的时间不够用了,他的身体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差,他总是说怕很难将我抚养成年,担心不能支撑到我大学毕业,不能见到我工作稳定,不能看到我结婚生子……而这些“不能”却都是父亲的渴望,他尽力着。
高中毕业的那年暑假,父亲患上了心脏病,我陪着他去大医院住院治疗了一段时间。其实那时他心脏不舒服已经很久了,怕影响我高考一直忍耐着,直到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才提出要去医院看看,结果一检查就得到“病重急需住院”的通告。那年的暑假,充满了手术药水的味道。
考上大学,离父亲更远了,我的大学几乎都是在提心吊胆中度过的,就怕接到家里来的电话说父亲身体不行了。其实父亲的身体是真的越来越差了,只是他不肯告诉我。他想尽办法努力活着,只为了更多一天承担抚养我的责任。但老天爷并不慷慨,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他对我的爱截止到我大学毕业前夕,因为脑溢血或心脏病突发,而我当时并不在他身边。
2007年12月1日,我永远记得这一天,父亲就这样离开了我,离开了这个他心有眷念的尘世!
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没能在他生前体悟回报他的养育之恩,这是我今生最大也最痛的遗憾,是我的心结,我知道此生终是无法释怀了。
不知道人死后是不是真的会有灵魂,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还有另一个空间,但每年的清明节和小年夜是我回家祭祖的日子,无论身在何处,无论有多远有多忙,我都要回家看望父亲,会在坟墓前给他烧上很大一堆纸钱,会和他说很多很多的话,好像只有这样我才能感觉心里好受一点。
生前缘浅,奈何做鬼?
子欲养而亲不待。
我们需要一种精神安慰,我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其实大学毕业前一年,也曾将父亲接过来住了一段时间,但那时工作还没稳定,正处于人生事业的迷茫阶段,父亲来了也没能好好陪他,更没能贴身照顾他,都是他自己照顾自己。父亲住了一段时间后还是回了老家,他不愿给我增加负担。
每每想起,便是无尽的悔恨,我一直以为还有时间的,我想等一切都稳定了一定好好照顾他,一定好好陪他,陪他去北京看天安门、看毛主席,让他好好享享福。
我们总是说,等我们怎么样了才去怎么样,我們终是失去了才追悔莫及。
父亲很努力地想要活下来,多活一天是一天。父亲很小心地遵循医嘱看病吃药、烟酒不沾、打太极健身……听收音机里广告说什么仪器好、什么药好他就去尝试。他是真的想要活着看到我稳定下来的那一天。父亲怕我像他小时候那般颠沛流离,他尽可能地给予我力所能及的一切。
只是,他此生的时间真的不够用。
最后一次回家见到他是在一个国庆假期,给他买了新衣服、鞋子和很贵的羊毛袄,可是直到他去世也没穿过,还给他带了两盒毛尖,他那时就好喝这一口。
这次的探望我照常只住了一宿,第二天就返程了。走时他送我到公路上,和我一起抬包,因为包有点重,他担心我提不动,非要用一根棍子和我一起抬着。我笑着说我们像两个大小和尚一起抬水喝。他憨憨地笑着,那时候的他感觉特别柔软慈祥。其实包里也没什么太多的东西,就是两个熟透的大南瓜,闲余时间他在房前屋后种了一些果蔬,这两个南瓜就是屋后收获的,他自己吃了两个,送给老友两个,还有两个最大最新鲜的给我留着,非要我带回武汉。不想让他失望,于是将两个南瓜装在皮包里带了回来。回到武汉,朋友们都笑我皮包里竟然可以长出大南瓜。
尤记得,那年的南瓜真甜。
探望父亲后的第二天,我就和朋友出门到了江西。在江西的第三天,似乎冥冥中自有亲人间的感应,那一天我一直心神不宁,吃饭的时候不是把筷子掉地上,就是将牛奶弄洒。下午四点左右我实在心慌就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听旁人说母亲回了老家,父亲出事了。我又打电话到老家,得知父亲已经被送去了殡仪馆。当时我整个人都蒙了,只知道一个劲儿地哭,哭了好久才想起要赶紧买票回家!
见到父亲遗体的那一刻,所有情绪都冻结了!如今已记不清当时是怎样的心悸与悲伤,是刻意的忘记吧。
父亲的葬礼办得很风光。他去世的那年春节,按照我们那里的习俗,要给故去的老人烧纸钱包,白纸封包,黑墨笔写上逝者大名,用香烛插一个圈,然后画地焚烧,这些都是他生前手把手地教我的,唯恐死后断了香火,怕在地府里继续挨饿受穷。
父亲的坟前有两棵常青树,也是他生前叮嘱的,他说,无论做人还是做鬼都要挺直腰杆,一身正气,就像这常青树一般,风雪历练,宁折不屈。
父亲是影响我至深的人,父亲的这种精神一直指引着我,就像一道光,每逢黑暗便会照亮我前行。
父亲的恩情,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还上!
父亲,我又想您了!
(标题书法:曹洪欣)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