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绝配

2017-04-07小河丁丁

少年文艺 2017年4期
关键词:米缸苦楝树礼包

小河丁丁

回到家,大门没有上锁,像蚌壳一样紧闭。

因为双手捧着一只从田沟里捡到的,巴掌大的河蚌,我用肩膀顶开大门。家里静悄悄的,像个空蚌壳。

“我回来啦——”

没人应声。堂屋空空,响着回音。

我心头一喜,快步穿过堂屋,来到火落,啵的一声把河蚌扔进我养鱼的一口破水缸,直扑栈港。

栈港是我们这里常见的一种橱柜,几乎家家都有。下面一半是个支架,有四条腿,碗盆抹布什么的放在支架上,鼎锅也在支架上,锥形锅底卡在方孔里。上面一半,右边一个装拉门的小柜子,小柜子下方一个抽屉。左边分为三层,一层二层是敞开的碗架,洗净的大碗小碗大碟小碟一摞一摞倒扣着,雪白耀眼,三层是储藏室,移门中心刻着仙桃。

抽出抽屉,只看到一堆五香八角几球大蒜。拉开拉门,只看到油瓶醋瓶酱油瓶半袋粗盐一袋味精。爬上支架,拨开移门,只看到一小碗酸萝卜,一大碗吃剩的鱼。伸手往储藏室深处摸一摸,什么也没有。

小姑昨天下午到我们家做客,照风俗用竹篮提着两个礼包,都用报纸包成四四方方,用麻线扎成十字,交叉处打着好看的蝴蝶结,底下压着火柴盒大小的红纸片。一个礼包中间厚四边薄,不消说是纸包糖。另一个中间边缘一样厚,不消说是饼干。今天早上小姑告辞的时候,妈妈只收下纸包糖,饼干连竹篮让小姑带回家,这叫“回篮”。我明明看到妈妈将礼包收进栈港抽屉,是怕我偷吃转移了吧。

哼,家就这么大,不信找不到!

跑去关上大门,到大人睡房寻宝。

一边挨墙放着一排柜子,上面有六个抽屉,下面有三对拉门。一个一个抽屉搜过去,没有。一对一对拉门都敞开,也没有。

另一边挨墙排着几口米缸酒缸酸菜缸,不是藏东西的地方。

目光投向床下,紫黑色的旧蚊帐静静低垂,下沿触着地面。

撩起蚊帐钻到床下,地面凉凉的贴着肚皮,眼前一片黑,慢慢才看清,除了墙角一个比拳头还要大的黑洞,什么也没有。

洞中响起细碎的窸窸窣窣声,出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尖尖的嘴边支着几根细长的白须,眼珠跟黑豆似的晶亮发光,耳朵又小又圆立在眼珠上方。

老鼠,一只大老鼠,盯着我呢。

我急忙往后倒退,大老鼠却抖着白须说:“丁丁,我知道糖在哪里……”

它叫得出我的名字!

我更加吃惊,却不像刚才那么害怕,而是无比好奇。说到底人是不怕老鼠的,尽管我是小孩子,它是大老鼠,它绝对斗不过我。

我定了定神,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嘁!”大老鼠极为不屑,“你爸的名字,你妈的名字,我统统知道,我是这里的户主呢。”

我气愤地说:“这房子是我们家的!我们家花钱买的!我爸才是户主!”

“是的,这座房子你们家买的,这我知道。”大老鼠从容不迫来到我跟前,拖着一条光秃秃的尾巴,白须不停抖动,看样子上了年纪,见过不少世面,“可是你不知道,这座房子我也买了。我前年从另一只老鼠手里买下这座房子,你们家是去年才买下。你们家用钱买,我用好长一根香肠买。天底下没有哪座房子不是人和老鼠一起住的,人就向人买,老鼠就向老鼠买,明白吗?”

它说的全然在理。我不禁点了点头。

大老鼠离我更近一点,亲热地说:“我们本来是一家子,你们叫家人,我们叫家鼠嘛!来吧,我告诉你糖藏在什么地方。”

大老鼠拖着光秃秃的尾巴从我身边爬出去。

我用手掌撑着地面退出去。

大老鼠爬到米缸底下,坐起来,用一只前爪拍拍光溜溜的缸壁,说:“就在这里头。”

我不相信,说:“那是米缸,明明是装米的。”

大老鼠解释说:“妈妈就是要把糖藏在米缸里才放心,每天淘三次米,顺便看看你有没有偷吃。”

我移开又厚又重的米缸盖子,果然,一个礼包搁在白白的大米上,正是妈妈早上收进栈港抽屉的那包糖。

听听大门,没有动静。

赶紧将礼包拿出来,放在地上解开,花花绿绿的纸包糖出现在眼底,我的眼睛一下子热热的,满嘴是口水。

抓一把糖塞进口袋,又要将报纸重新包上。

“别急——”大老鼠压住报纸一角。

我想起它應该得到奖赏,就拿一颗糖给它。它笑得合不拢嘴,这时我才发现老鼠跟兔子一样,上唇也是分成两瓣。

原来老鼠挺可爱的!

于是我又给它一颗糖。

它更加高兴,却不着急将糖叼走,而是吩咐我说:“快去捡些苦楝树崽崽来!”

苦楝树崽崽,就是苦楝树的果实。

我很纳闷,就问:“要苦楝树崽崽做什么?”

大老鼠得意地伸长脖子,说:“我们吃的是糖球,要糖纸做什么?不如把糖球取出来,把苦楝树崽崽包进去,大人就不会发现糖少了,我们就可以一直吃一直吃。”

哇!绝对是个好主意!

我对眼前这个灰不溜秋名声不好的家伙刮目相看,赶紧跑向屋后。过了坪地和菜园,那边路旁就有一棵大苦楝树,树下到处是苦楝树崽崽。苦楝树崽崽不能吃,年复一年掉落在地也无人理会,想不到终有一天派上大用场。

回到家中,用苦楝树崽崽替换糖球的时候,我越发佩服大老鼠。苦楝树崽崽跟糖球差不多大,也是球形,包进糖纸根本看不出破绽,更何况外头还要包上报纸系上麻线。

从此只要爸妈不在家,我就偷糖吃。

大老鼠相当精明,每次只要我一移开米缸盖子,它就从床下溜出来,等着分赃。它每次只要两颗。我有时拿三颗,有时拿四颗五颗,没有定准。

老跟大老鼠分糖,我有些舍不得,只是说不出口。它毕竟有功劳嘛,何况备用的苦楝树崽崽寄存在它的洞里。每当我用苦楝树崽崽制作假糖,大老鼠总是得意洋洋地说:“我们两个是绝配。没有我,你找不到纸包糖,也想不到这条妙计。没有你,我又爬不上米缸,明知糖在米缸里也吃不到。”

那天傍晚妈妈要做饭,拿着鼎锅从大人睡房舀了米出来,一只手向我伸着,掌心托着三颗纸包糖,说:“这几个糖给你尝尝——”

我的心儿怦怦直跳,赶紧抓过纸包糖,塞进口袋,暗中捏一捏,全是假的,真的已经让我跟大老鼠吃掉一半多了。

妈妈接着说:“我把糖藏起来,你不要怪我小气。明天三姨生日,礼包就不用买了,现成的。”

我才想到,三姨生日正是初夏时节。爸妈年年带我去给三姨做生日,明天怎么办才好?

吃过晚饭,天完全黑了,屋后坪地传来人语笑嚷,邻居们在纳凉。屋里闷热,点着油灯蚊蚋又多,我们一家也熄了灯,到坪地纳凉看星星。我追了一会儿萤火虫,悄悄溜回家,进入大人睡房,低声说:“喂,你出来——”

黑暗中,隐约看见蚊帐下沿动了动,一团模糊的黑影无声无息游出来,眼珠幽幽闪亮。

“跟你说,明天是我三姨生日,那包糖要拿去送礼……”

“我早就知道了,昨天晚上你爸妈就在商量这件事——你等等——”

大老鼠掉头钻到蚊帐底下。

我从床头摸到手电,蹲着往床下一照,大老鼠正叼着一枚苦楝树崽崽爬出洞口。

大老鼠把苦楝树崽崽放在我跟前,说:“快把礼包拿出来,我们把糖球全部换成苦楝树崽崽。”

我有些急,说:“我是叫你出主意,你还要我偷糖,明天大人发现糖全是假的,我屁股不开花才怪!”

手电光里,大老鼠的白须子跟银丝线似的,黑眼珠跟黑珍珠似的。它捋一捋胡须,胸有成竹地说:“给三姨做生日的又不是你们一家,舅舅家也去的,大姨家也去的,小姨家也去的,还有别的客人。到了三姨家,礼物肯定放在一起,你把假糖跟人家的真糖调个包,神不知鬼不觉。礼包都是用报纸包,都是用麻线系,都是压张红纸片,看上去都差不多。三姨知道你喜欢吃糖,回篮肯定用糖,我们又赚到一包糖吃!”

是这样呢!每年给三姨做生日,不只舅舅大姨小姨三家要去,还有好多我不认识的客人呢!而且三姨当真知道我喜欢吃糖,每次回篮都给一包糖!

我转忧为喜,从米缸中拿出礼包,和大老鼠一道忙碌。一个从洞中搬运苦楝树崽崽,一个用苦楝树崽崽替换糖球,分工明确,配合默契,不一会儿就完事了。

“我们两个是绝配!”大老鼠搓着前爪,望着亮晶晶的一堆糖球,提议说,“这些糖球我藏到洞里去,你想吃糖球就问我要。”

“不行!不行!”我不放心大老鼠,又不好直言,“你那个洞太脏了,我们把糖分了吧,你保管你的,我保管我的。”

大老鼠很爽快地说:“那就像平时那样,你拿三颗四颗五颗,我拿两颗,你又拿三颗四颗五颗,我又拿两颗,直到分完。”

这下我没有话说了,不过每次我都拿五颗,最后只剩一颗也归我。

第二天早上,妈妈买来两斤面条,一袋鸡蛋。面条用报纸包成圆筒,贴上红纸片就成了长寿面。鸡蛋用泡烂的红纸涂成红色,一枚一枚喜气洋洋,就成了喜蛋。

去三姨家的路上,我不时又瞄一眼妈妈臂弯挽着的竹篮。

三姨家离我们家不过十二三里,个把小时就走到了。

嘿,好多客人比我们先到,有面熟的,也有面生的,舅舅和大姨两家都到了。堂屋里摆了三面桌子,一桌纸牌,一桌麻将,一桌象棋,有人玩有人看,孩子们在桌下钻来钻去,热闹得很。

爸爸来不及跟三姨说话,就被舅舅拉去下棋。

三姨接过妈妈的竹篮进入一间杂物房。我从门外瞅一眼,只见竹床上放着好几篮礼物。竹篮有新有旧有大有小,礼物都是差不多的,不是两个礼包,就是一个礼包加若干鸡蛋一筒面条。礼包不是糖就是饼,都用报纸包成四四方方,压着红纸,扎着麻线,一样打着蝴蝶结。

三姨回头看见我,笑着说:“丁丁,要不要我拆一包糖给你吃?”

妈妈在我身后说:“不要管他,他昨天在家里吃了糖的。”

三姨还要说什么,那边火落传来三姨父的喊叫:“快来帮我抓鸡呀!”

三姨赶紧出来。

火落咣当一声响,像是盆子掉在地上。

我跑到火落门口,只见一只红冠子大公鸡飞到窗台上,脑袋机警地左偏右偏,三姨父张开双臂想去抓鸡,又怕它飞到屋外。

三姨操起门边一个大竹筛,说:“我从外面拦鸡!”

妈妈跟着三姨,出大门往火落窗戶那边绕过去。

我趁机进入杂房,把我们家那包假糖跟另一个竹篮里一包真糖调换过来,然后去帮大人抓鸡。

三姨父是村里有名的厨师,鸡抓住,宰呀煮呀都是他的事了。

三姨空下来,对我说:“丁丁,跟我去吃糖!”不等妈妈开口,又对妈妈说:“我要拆一包糖撒到桌子上,大家吃!”

进入杂房,三姨冲我眨眨眼,悄声说:“你们家那包糖我不拆,留着回篮。这么多糖,我随便拆一包。”

一切都在大老鼠意料之中。

然而三姨正好把手伸向那包假糖!

我急忙说:“拆我们家的,我们家的糖好吃……”

话未说完,三姨已经拿起假糖,哗一声就将礼包一角撕破,作势要倒给我。

我脸色煞白,转身逃出房门,又逃出大门。

好想一个人逃回家去。然而三姨家门前是一片广阔的稻田,回家的路就在稻田之间弯弯曲曲,走好久站在三姨家门口还能看见你。我急于消失踪影,就绕到屋后,躲在火落窗下。

屋里传来众人的笑声,那么响亮,好像连房屋都在笑呢。火落里的柴火也在呼呼笑!

不一会儿,三姨出现在我跟前,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全在笑,连颧骨上都堆满了笑。三姨就这样开心地笑着,安慰我说:“没有人生你的气,大家都在笑。”

我要朝另一边逃,被妈妈堵住了。妈妈也是一脸笑容,又爱又怪地说:“我每次淘米看到礼包没有瘪下去,就觉得奇怪,为什么放在米缸你都找不到呢?以往我把好吃的东西藏起来,最后总是被你找到。”

我虽然难为情,却也暗自庆幸。毕竟是出门做客,爸妈怎么会在主人家打我屁股呢。

可我仍然不肯进屋。

吃中饭的时候,三姨给我盛了饭夹了鸡腿送过来,等我吃完了是妈妈来帮我收碗筷。

我们每年来给三姨做生日总是吃过中饭就回家,今年也不例外。路上我走得很快,总是一个人走在前面。

经过一口水井,听到妈妈说:“丁丁,走那么快做什么?喝口水,歇一歇。”

回头一看,爸爸蹲在井边用手捧水喝,妈妈站在树荫里。

午后的太阳火辣辣,我也来到树荫里,对妈妈说:“我是惦记我那个河蚌,在水缸里养了这么久,它肯定成精了。”

妈妈笑了笑,看着爸爸。

爸爸抹去嘴边的水珠,过来说我:“你才成了精呢!你偷糖吃就算了,怎么想起用苦楝树崽崽骗人?还会调包!”

我脸皮滚烫,像着了火,低下头说:“又不是我的主意……”

爸爸便问:“那是谁给你出的主意?”

我后悔极了。我本来无意出卖大老鼠,一不留神说漏了嘴,撒谎已经不可能,只好一五一十交代。

妈妈啧啧几声,说:“竟然跟老鼠合伙偷自家的糖……”

爸爸给我一个栗凿,冲着我耳边呵斥:“三姨还说你聪明呢,想不到你这么笨!你这样做,说轻一点是小孩子无知,说重一点,你好比是……嗐!”

那一声嗐是那样重,那样沉,那样失望,羞得我无地自容。我来到井边,假装喝水,分明感觉爸妈鄙视的目光像火辣辣的阳光射在后脑和背上。那一刻,我好想变成一只河蚌,将壳合得紧紧的,啵的一声跳到井里,沉下去,再也不浮上来。

猜你喜欢

米缸苦楝树礼包
汉字的好搭档
一把米
一棵这样的树
米缸 米缸 米缸
小村
油菜花开
盛满记忆的米缸
美梦商店
苦楝树
我家旁边的苦楝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