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三尺
2017-04-07陈仓
陈 仓
陈仓
地下三尺
陈 仓
这块空地上的一根草,空中飞过的一只小麻雀,还有偶尔飘来的一朵白云,从眼下开始都属于他陈元的了,起码它们的命运是掌握在他陈元的手中。
陈元站在这块空地当中,一边摸着自己的光头,一边眯起一对小眼睛,仰望着一根大烟囱,独自一人嘿嘿地笑着。正是秋后的正午,阳光有一些晃眼,他心情十分愉悦,可以称得上心花怒放。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也有让上海晃一晃的时候。
陈元一下子有了写诗的冲动,这么多年在外漂泊,尤其从陕西塔尔坪一头扎进上海,已经十年时间了,生存的压力,让他忘记自己曾经还是一个诗人。陈元从包里掏出一沓文件,有一份是自己公司的营业执照,还有一份是几个小时前刚刚拿到的一个项目的标书,立即记下了这首诗:
我有一片空地
暂时允许它长满荒草
如果我愿意我可以种上麦子
也可以植入有毒的罂粟
一 不明白自己拜什么
想起一年前,自己的小诊所出事那阵子,陈元感到十分心酸。在给一个女学生堕胎时,竟然出现了大出血,酿出了一条人命,小诊所就被人给查封了。不是自己倾家荡产,把这件事情给摆平了,说不定现在还待在监狱里。几名跟随多年的小兄弟,还有女朋友兼小老乡的小护士,大家一哄而散;最最要命的,自己一下子无家可归,连房租也交不起,硬是给人赶了出来,只好流浪街头了。
那段时间,他身无分文,走路的时候基本低着头,两眼盯着脚下那些花花绿绿的垃圾,他多么希望能够拾到十块钱。是的,就是十块钱!开小诊所的那阵子,十块钱算什么呢?每次碰到了乞丐,他丢过去的就是十块钱。如今十块钱对他来说,就是五个包子,就是一天的口粮,就能维持一个人的小命。
他的小诊所开在桃园地区,是普陀与嘉定两区的交界处,不但流动人口比较密集,而且离工业园区又近,还是比较吃香的。小诊所不远的地方,有一块三五亩的空地,为什么一直空着,没有人说得明白。开小诊所那阵子,陈元把它当成了自己老家的一块田野,一旦想家了,心烦了,高兴了,他就来这里,打打滚,发发疯。
小诊所关门后的某一天,他仍与往常一样,无所事事地到处闲逛着。说他闲逛简直是美化了他的生活。他其实连一名拾垃圾的也不如,拾垃圾的还可以拾点破铜烂铁,他则只能盯着钞票。在繁华的大马路上,什么钞票也没有。他拾到过五块的,他妈的竟然是一张假钞,什么地方都会有假钞;他拾到过一百块的,他奶奶的竟然是阴钞,是没有烧干净的阴钞。陈元就改变了方向,来到了这块空地。这块空地一直空着,成了垃圾分拣中心,中间堆满了花花绿绿的垃圾。别小看了城市里的垃圾堆,这才是可以淘金的地方。陈元随便那么一踢,在半块砖头下边,就压着一张有些发霉的二十块的纸币。
陈元顾不得检验真假,便揣着这二十块,一边吹着口哨,吹着“解放区的天是蓝蓝的天”,一边来到对面的一家早餐店,买了三个热气腾腾的大肉包子。陈元花掉了六块,还剩下十四块。当他蹲在地上吃完了包子,忽然发现这家包子店,不但卖包子,还卖彩票。他干脆眼睛一闭,把剩下的十四块全部拿出来,买了七注双色球。谁想到,天无绝人之路,果然就中了个二等奖,陈元一询问,奖金竟有六十多万元。
中奖的那天晚上,陈元没有去住宾馆,也没有去喝酒吃肉。彩票还没有兑现,他仍然是身无分文的,他干脆跑到这块空地上,饥肠辘辘地坐了一夜。反正这是悲惨人生的最后一夜。这一夜,他看着天上的星星,浮想着落魄的这些日子,一张张扭曲的脸,一双双冷漠的眼睛,一句句挑衅的话,他一下子流泪了。他有了写诗的冲动,但是那天晚上,除了怀揣着一张六十多万元的彩票外,他的身上没有一张纸一支笔,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记下他内心的诗意,所以这首诗在天亮之后就熄灭了。
太阳升起的时候,陈元像一头狮子一样,仰望着天空,张开嘴一声长啸,想一口吞下整个早晨一般。他没有打出租车。他根本打不起出租车。而是一路跑步赶往彩票中心。等他兑完奖回来后,他已经一天没有吃喝了,他仍然没有顾及自己。陈元中奖后,他似乎就不饿了,或者说他不怕饿了,也饿不死了。他跑到了菜市场,买了一头大肥猪,包括猪肉、猪骨头和猪杂碎,当然还有半盆子猪血,统统运到了这块空地上。他要感谢一下这块空地,确切地说他要喂喂那些流浪狗和流浪猫,顺便用猪血喂喂那些苍蝇和蟋蟀。他知道苍蝇是喜欢猪血的,却不知道蟋蟀喜欢什么。在自己最孤独最寂寞最困难的时候,这些小狗小猫苍蝇蟋蟀们,还一如既往地围在身边陪伴着自己。小狗小猫们还偶尔在他的面前撒着欢儿,舔舔他的伤口;苍蝇们还在他的面前翩翩起舞,蟋蟀们还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吱吱地叫上那么一曲,来慰藉他的心灵。特别是那些小狗小猫,平时只能吃一些残羹剩饭,甚至连残羹剩饭也吃不到,但是它们面对陈元设下的盛宴,不争不抢,吃得很平和,吃得很开心。有一条老黄狗,还谦让着几只小狗崽子。就凭这一点,陈元觉得这些畜生比人要讲义气,要有人情味。如果碰到了人,哪怕一奶同胞的弟兄姐妹,知道他陈元中了六十万元,肯定会扑过来咬上一口的。
陈元怀揣着几十万元的存折,在走出这块空地的时候,他终于双腿一软,禁不住一下子跪下了,泪流满面地仰着头,朝着空地边上的一根大烟囱跪下了。他磕了几个头,作了几个揖,既像这里埋着自己的祖先,更像三尺之下便有神灵一般。陈元是虔诚的,是有敬畏之心的,他的头磕向地面的时候,发出了嘭嘭的声响。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大妈,恐怕是从菜市场回来,左手提着半只鱼头,右手提着几个馒头,当她从旁边经过的时候,看见陈元在这里下跪磕头,而且是泪流满面,老大妈于是便问,你拜什么呢?
陈元说,还能拜什么,自然是神灵呀。
老大妈说,全是垃圾,神灵在哪里?
陈元说,你看着是垃圾,它就是神灵;你看着是神灵,有时候却是垃圾。
陈元正好剃着一个光头,而且神神道道的,不像是在开玩笑,很像正在参禅的高僧。老大妈于是又问,你是和尚吗?在哪里出家的?陈元说,行善之人四处为家,善在哪里,家就在哪里。这话如此高深莫测,让老大妈深信不疑了,于是再问,能许愿吗?陈元说,自然了,我昨天拜了一下,心愿就实现了。老大妈说,什么心愿?陈元说,还能有什么呢?发财呀,如今大家除了发财,还有什么呢?一旦发了财,还会有什么烦恼吗?
老大妈说,我得了高血压,正等着看病呢。老大妈心想,磕个头也不算什么,就扑通一下靠着陈元跪下了。老大妈把几个馒头与一袋子豆浆拿出来,当成供品摆在了大烟囱下边的地上,然后一五一十地拜着。等老大妈离开的时候,陈元从怀里掏出十张百元钞票,递给了老大妈说,拿这点钱到中药铺里,抓点葛根和野菊花,煮茶喝吧,每日三次,每次一杯,或许能消除你的病患。
旁边有几个路人,看到有人发钞票,也纷纷朝着大烟囱跪下了。有些人一边拜,还一边念念有词,甚至从哪里弄来一炷香,在这块空地上燃了起来。陈元还是一样,凡是下跪磕头的,每人发放五十元,能讲出自己灾难大小的,视情况每人发放一两百元。于是,每个离去的人,逢人便说,赶紧下跪去吧,有钱发呢。
闻风而来的人越来越多,各人的灾难也五花八门,有人是自己生病了,有人是家人出车祸了,有人是家里起火了,还有一些无灾无难的,却格外的痛苦和忧愁,比如被单位给炒鱿鱼了,莫名其妙地被举报了,或者是老婆在外边有花头了。陈元想想自己以前的各种境遇,对每个人的灾难一点都不怀疑,眼含泪光地听完了,不但发了钱,还分头赠送几句话安慰一下。比如,想开一点呀,日子还长着呀,风水轮流转呀,等等。
大家下完跪,磕完头,领了钱,临走时还问一句,明天呢,明天还会发钱吗?
陈元看这阵势有些不妙,自己中个彩票多不容易,几百万分之一吧?不能就这么花掉了,这个世上人人都值得同情,自己没有钱的时候,或者是钱不多的时候,谁来同情自己呢?陈元觉得,自己中了六十多万元,交了十多万元的税之后,剩下的也就五十多万元,如果这样撒下去,几个月也就完蛋了。五十多万元在这个城市算什么呢?恐怕就是少数人家的一辆车,或者说就是大多数人家的一个厕所,这附近的房子一平方米需要三万多元了,五十多万元仅仅是十多平方米的厕所而已,全上海有两千多万人口,估计至少有五百万个家庭,家家户户谁会没有厕所呢?
陈元心想,应该用钱老子生钱儿子,才会越来越富,等自己真正富了,不是五十多万元,是五百多万元,是五千多万元,不需要别人同情了,再回过头来做点善事,也是不迟的。在一个资本的世界,有钱的人钱越来越多,穷人会越来越穷;有钱的人好像都是慈善家,穷人似乎都是土匪。就像这块空地一样,长草的地方草会越来越深,光秃秃的地方被人踩成了路,会越来越光。
自从陈元在空地上发过钱之后,前来跪拜的人竟然络绎不绝。除了老大妈这些真来许愿的,大多数人是为了钱,是冲着陈元的布施来的,中间有一部分是拾垃圾的,有一部分是附近的小商小贩,还有那么几个是凑热闹的。陈元看人越来越多,第二天就由五十块减到了十块,第三天由十块又减到了一块,第四天一分都不敢发了。
陈元不发钱之后,除了一批常客之外,还有一些路过的,看着人家跑到这里,面对着直入云霄的大烟囱,扑通一声就跪下去了,自己也不管青红皂白,不问要拜的是佛还是神灵——多数人是分不清佛和神灵的,就糊里糊涂地跟着跪下去了。大家都这样,肯定有这样的道理,用不着搞清楚原因,不就下个跪磕个头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呢?慢慢地,就不再是过路的人了,而是有灾有难的人,乞求平安的人,希望发财的人,主动带着供品与香表,有时候也带三尺红布,专门跑过来的。他们来这里,不是冲着陈元的钱来的,相反他们在这里跪拜完之后,还会在空地上留下一块两块的香火钱。
自从陈元有了几十万元,打算进行一点投资之后,他每天都要跑到这块空地上,看着由自己引起的莫名其妙的香火,摸着自己的光头苦思冥想着。陈元心想,在上海既然房子最值钱,投资房地产肯定最有前途了。陈元清楚,五十多万元,仅仅是一个厕所,离投资房地产还差十万八千里。但是,谁说投资房地产就一定要给人住呢?不给人住的房地产,似乎投资不大,而且更有意义。自己的一个朋友,就是进入这个行业而发达的。他开始是一个小小的推销员,他推销的不是给活人住的房子,而是埋死人的墓地。当时人们买墓地是自由的,活人也可以买墓地,不需要等死了之后。他不知道从哪里弄了六十张身份证,从亲戚朋友处借了三十多万元,在青浦一家墓园里,一口气买了六十个墓穴,当然还包括他自己的一个。这六十个墓穴成了他的业绩,除了基本的工资外,公司发了他三万元的奖金,他用这三万多元又买了六个墓穴。于是,他一个人总共拥有了六十六个墓穴。买完了这些墓穴,公司迟迟不见一个人埋在这里,问这六十六个人什么时候落葬呢?他就回答说,人家个个都活得好好的,起码得等十年八年的吧。此后不到三年时间,巴掌大的一块墓地,从五千块先是涨到了两万块,在他出手的时候,一路攀升到了六万块,他一下子就发达了。
如今国家规定,人死了才能买到一块墓,炒墓肯定是不允许的了。陈元只能开发墓园,开发墓园也是要有土地的,就是荒郊野外的土地也是相当值钱的。所以说,陈元连墓园也是开发不起的,他算了一下,他仅仅只能买八个墓穴。
当陈元看到这块空地上,除了一根大烟囱之外,连一间房子都没有,不出几天就香火不断,扔满了闪闪发光的硬币,他的思路就慢慢地清晰起来。他坚定了投资房地产的信心,他开发不起给活人住的居民楼,也开发不起给死人住的墓园。他的五十多万元,勉强只够盖一座小小的寺庙。好!那就建寺庙,就在这块空地上建寺庙。如果盖一座寺庙在这里,给神灵居住,那会是什么样子呢?这让陈元充满了想象。
在初步有了方向的那几天,为了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计划,陈元除了围绕着那块空地不停地转圈子,还对方圆几里之内进行了一番考察。无论他走到哪里,他满脑子都是那块空地,想着上边齐腰深的杂草,想着在杂草中交配与栖息的流浪狗与流浪猫,当然还会想想那些冬去秋来的蟋蟀们。
尤其想到那块空地上袅袅的香火,让他觉得自己未来的福地,应该仍然在这块空地上。
二 盖什么都不如盖寺庙
或许自己那天的一次无心之拜,引来了那么多的香客前来许愿,感动了栖息在这块空地之下的神灵,使得他犹如幻想一般的计划,竟然一下子就有了眉目。
从陕西那个叫塔尔坪的小山村跑到上海后,陈元几乎什么活儿都干过,在建筑工地给人搬砖,当过房产中介的销售员,还去一家报社卖过报纸,后来觉得给别人干永远是没有出息的。在农业学校的时候,陈元是学兽医的,他很喜欢小狗小猫,尤其是与自己境遇相同的流浪狗与流浪猫。陈元当初之所以决定开一个给人看病的小诊所,没有开一家宠物医院,原因是每次看到城里人,动不动花几千块几万块,给小猫小狗看病的时候,给它们理发、做美容、找性伴侣的时候,他就十分心酸和难过。在他们村子塔尔坪,包括已经进城的自己在内,有病了都是一拖了之,想女人了只能忍着。
女朋友小护士在自己最落魄的时候,悄悄地离开了。陈元对此一方面是庆幸,一方面是理解。庆幸的是,色字头上一把刀,打个麻将想赢钱的话,几天之内不近女色才行。若小护士还在自己身边,也许他的好运气就消失了,就不会中几十万元的彩票了;理解的是,自己当时身无分文,如一棵没有一片叶子的香樟树,一只小麻雀在上边也是无法立足的。让一个小女人恓恓惶惶地陪着自己,有些于心不忍,也会拖累自己,自己就没有那么大勇气,还半死不活地留在上海了。
陈元中了几十万元彩票的时候,他没有告诉任何一个朋友,也没有立即告诉小护士。一是他觉得这点钱不算什么,二是这些钱不是凭本事赚来的,三是他还不需要她,让她来除了睡觉,不知道干什么。当陈元注册了自己的公司,公司又拿到了项目的标书,要在这块空地上建一个医疗垃圾处理站的时候,尤其是心中有了进一步的目标之后,他第一个想到的还是小护士。
陈元很兴奋地给小护士打了一个电话。小护士的手机依旧是关机的,陈元就发个短信给她说,想你,赶紧把自己送过来吧。陈元第二个想到的是焦大业。焦大业家是河南南阳的,离陈元的老家就三百公里的地方,从一所医疗技术学校大专毕业,由于文凭太低了,一直没有找到像样的工作,后来进了陈元的小诊所。焦大业跟随陈元两年多,按说时间不是很长,陈元之所以打电话给他,主要念的还是旧情,要有福一起同享。当年,在小诊所里,无论是治疗性病,还是刮宫引产,在焦大业的配合下,还算是热火朝天的。女大学生来堕胎的时候,陈元本来想亲自做手术,但是女大学生很漂亮,遭到了小护士的强烈反对。小护士对陈元说,看你那两眼放光的样子,到时候色心一起,两手一抖,要出乱子的。陈元无奈才把这个手术让给了焦大业,不想给小护士说中了,果然出大事了。女大学生大出血死后,焦大业流着眼泪对陈元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一走,不管是屎呀尿呀,你都往我头上浇吧。陈元说,你能去哪里呢?南阳回不成了吧?焦大业说,世界这么大,你就放心吧。陈元为焦大业收拾了东西,塞了两千块钱,让他连夜逃掉了。等到有关部门来调查的时候,陈元说,这个病人来呀,也没有挂号,也没有交一分钱,我怀疑她与医生之间认识,如今医生已经离开了,他走时还卷走了我两千块钱,我希望你们把他给找回来呢。调查人员无奈地说,这个小诊所是你开的,医生是你请的,你得负管理责任。女大学生父母闹上门的时候,陈元仍然一样,说是自己不知情,也没有收过一分手术费,如今人已经死了,医生已经不在了,好多情况已经讲不清了,大家可以坐下来好好商量,万一商量不好,可以走法律途径,他保证会听法院的。女大学生父母觉得,女儿堕胎的事情闹到法院,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就同意调解。最后,小诊所被关掉了,陈元主动赔了一笔钱,向上级部门交了一笔罚款,把所有积蓄全部搭了进去,还向老家借了十几万块,把事情利利索索地给摆平了。
陈元接通焦大业的电话后,摸了摸自己的光头,用一副激动的腔调说,好久不见了,焦大业呀,你在干什么呢?焦大业用一股子懒洋洋的腔调说,还能干什么,在给人洗脚啊。陈元说,这是老天在考验你呢。焦大业说,考验个球,如果老天真要考验我,不应该让我整天抱着人家的臭脚丫子,应该直接让我抱着人家的屁股。陈元说,臭脚丫子好呀,这不是机会来了,想不想继续跟着我干?焦大业说,跟你干什么?继续给人家看性病?继续给人家流产?继续看人家的胎儿有没有小鸡鸡?
陈元把手中的文件甩得噼里啪啦地响,说,当然不是了,这次干的是积德的事,如果干成了,上海都要为我们晃一晃了。
焦大业说,替人家代孕?都一年多过去了,你还在做梦啊?陈元嘿嘿一笑说,焦大业啊,一年不见,你还是那么没有出息,所以只能给人家洗脚丫子。焦大业说,别扯那么远,你说说你到底在干什么吧?陈元说,你想想做什么最赚钱吧。焦大业说,当然卖房子了,比当婊子都赚钱啊,我们这里有个小姐,做了这么多年的皮肉生意,当初那个漂亮,那个年轻,一晚上接客四五次,几年下来就被抽干了,如今黄皮寡瘦的,照样顶不了一套房子。另一个小姐当年贷款买了一套房子,刚刚一出手卖了四百万,净赚三百多万啊,你说说和多少男人睡觉,才能赚到这些钱呢?我给她算了一笔账,陪一个男人五百块,要赔六千个男人,这么大个数目,还不把个小丫头给压碎了?
陈元说,不要这么俗好不?就不瞒你了,我现在做的生意就是房地产。焦大业说,你又干老本行,去房屋中介了?陈元说,你怎么回事呀,还是土农民的思维,我现在不是卖房子的,我现在是开发商,开发商你知道吗?焦大业停顿了一下说,你不会吹牛吧,开发商是一般人能做的?听一个洗脚的老板说,不但要有资本,还要有后台,没有后台你根本就拿不到土地。陈元说,我跟你说不清,你愿意的话就直接过来,到我的公司考察考察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焦大业自从离开陈元的小诊所,一年来又去很多地方找过工作,特别是一些专治性病的民营医院,就连这些医院招聘医生的时候,也要本科以上文凭,也要会说上海话,搞得焦大业万般无奈,只好去了一个保健按摩房,当了一名洗脚工。
焦大业接到陈元的电话,第二天早上来到两人约好的地方。他们约好的地方不是别处,就是这块空地。空地中间摊着一堆堆垃圾,有纸箱子,有塑料瓶。焦大业说,我说嘛,不过是个收破烂的,你还开发商呢,开发商谁没有一个办公室,谁没有一个老板椅,谁没有一个小秘书。陈元说,这不都在准备着嘛。现在缺人手,人手到了,筹备好了,就要开始动工了。
焦大业说,这样吧,你如果让我相信你的话,那你先把在小诊所欠我的大半年的工资发给我吧。陈元听到焦大业提到了拖欠的工资,明白他这不是来考察的,而是借机来要钱的。陈元说,别说你不相信,我自己也跟做梦一样的,但是你看看这是什么?这白纸黑字上写着的,我还骗你不成?原想着你当时跟着我,大家之间是有感情的。你整得我倾家荡产,外边还欠着十几万元,这一年来过得猪狗不如,我没有和你计较什么,你倒要和我斤斤计较?
陈元说着,就把手中的一沓文件甩了甩,然后递给了焦大业。
焦大业一看,这是几份文件的复印件。第一份是“上海发财狮子置业有限责任公司”营业执照,公司经营项目里写着:房地产开发、建筑工程承包、物业管理等等。焦大业好奇地看着陈元问,又能说明什么呢?这个公司又不是你的。陈元说,不是我的?你看看法人是谁,不就清楚了吗?焦大业再仔细一看,“法人代表”一栏果然写的就是“陈元”。
焦大业还是不信任地说,这种皮包公司,花几千块就能注册了。陈元说,你再看看吧,下边还有一份文件,上边写着什么?这块空地上的建设项目,中标的公司,是不是“发财狮子”,是不是由我的发财狮子公司来开发的?上边盖着红彤彤的公章,这个总不会有假吧?
其实文件上写的,并不是陈元真正的目标。陈元的目标没有落在纸上,还深藏于陈元自己的心中,对于常人来说,无异于一个幻想。陈元不想让焦大业知道,自己中标的项目不是房地产开发,而是一个不赚钱的医疗垃圾处理站。医疗垃圾处理站也不是陈元的目标,他心中的那个目标是一座寺庙。所以,不等焦大业看清楚,陈元一把夺过几份文件,一边走入杂草中间,一边对着焦大业说,看来你不是干事的料子,兄弟我如今有了机会,喊你回来给我当个秘书什么的,你还是这一副穷酸的样子,算了,你走吧。
遇到了几个拾垃圾的,陈元对那几个拾垃圾的说,你们明天就搬走吧,这里要开发了。几个拾垃圾的说,开发什么呢?陈元说,开发房地产呀。拾垃圾的说,我们在这里拾垃圾,都五六年了,你让我们去哪里?陈元说,如今政府把这块空地批给了我,你们去哪里,得问问政府了。
焦大业一直跟在后边。陈元对焦大业说,你怎么还不走?还不赶快给人洗脚丫子去?焦大业说,你还没有把欠我的工资给我呢,你现在都是一个开发商了,那大半年的工资累计也就四万多块。陈元回过身,摸了摸光头,冲着焦大业嘿嘿一笑,就不再吱声了。
焦大业离开后的第三天下午,在给一个女人捏脚时,那个女大学生绝望的表情又浮在他的眼前。他一走神,下手有点重,这女人一阵尖叫,就把洗脚水给踢翻了,一下子浇在了焦大业的身上。这种事情过去是经常发生的,有人嫌你捏重了,有人嫌你捏轻了,有些难侍候的,轻了不行,重了也不行。这个女人不但不道歉,反而提起剩下的半盆子热水,从焦大业的头顶上掼了下去,然后大呼小叫着说,这个丑八怪,给我换个帅点的来。
焦大业确实长得丑,一米六几的个头,胖乎乎地挺着一个啤酒肚子。焦大业长得丑,不是因为个子矮,长着个大肚子,而是他长得太黑了。他长得丑也不全是因为黑,皮肤黑成非洲人那样闪闪发光,也就不丑了。焦大业黑得黯然失色,上边长满了粉刺,看着不仅仅丑,而且还有一点恶心。
这个女人一句话,伤害了焦大业的自尊心。焦大业忍无可忍,上前扇了这个女人一巴掌,然后说,是洗脚,又不是上床,你换个球啊,老子不干了。
焦大业就给陈元打了个电话问,给你当秘书在哪里办公?陈元说,还有哪里?当然是那块空地了,有了这块空地你想要什么会没有呢?焦大业说,那一个月多少钱?陈元说,你想要多少呢?有了这块空地,跟着我干得好的话,你想要多少都不过分吧?焦大业说,只要不再给人洗脚丫子,你就看着办吧。
焦大业背着自己的行李,一气之下再次投奔了陈元。当焦大业跑到这块空地的时候,西北角上搭起了三间白色的活动房,作为陈元的临时建设指挥部。陈元手中提着一把榔头,还有一根钉子,正在往墙上悬挂着“上海发财狮子置业有限责任公司”的牌子。他扶起牌子,就没有办法钉钉子;去钉钉子,就没有办法扶着牌子。陈元看焦大业来了,于是喊叫着说,焦大业,还愣着干什么呢?
焦大业站在旁边,一动不动地看着满头大汗的陈元说,你不是总经理吗?这小事还得亲自动手?陈元说,这做生意与泡妞是一样的,不亲自动手是不行的。焦大业说,你这牌子看上去不错,只是你这挂牌的黄道吉日查了没有?陈元一愣说,你不提这事,我还真给疏忽了,这是不是秘书分内的事情?焦大业笑着说,你就安心当你的总经理吧,这事我来给咱操办就是了。
焦大业把这个“发财狮子”的牌子接过去,安安稳稳地重新放回了指挥部内。焦大业对陈元说,你看看谁家开业,有这么清清冷冷的?我先去查个日子,扯几块红绸子来,到时候你请几个领导,和你一起拿一把大剪刀,剪个彩,奠个基,不仅仅图个吉利,也为了扩大一些影响。我再去请几个记者,发个红包什么的,给咱们见见报,宣传宣传。陈元挥挥手说,你这个想法是对的,但是做人还是低调点好,黄道吉日是可以查的,炮也是可以放的,请领导和记者那就免了吧。
焦大业跟着陈元,把这块空地巡视了一遍。陈元自从注册了公司,打算开发这块空地,特别是拿到了建设医疗垃圾处理站的“标书”,成了这块空地的主人之后,他一天要在这里转上好几圈,像是一个皇帝在巡视自己的江山,觉得这上边的一草一木,哪怕是上边飞舞的一只苍蝇,都是那么的亲切和生动。
两个人走入茂密的杂草中间,周围的喧嚣一下子就没有了,感觉置身于荒郊野外一般,那么安静和温暖。只有一条老黄狗,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根骨头——或许就是陈元中奖后扔给它们的骨头,在津津有味地啃着。它啃骨头的时候,不是站着的,而是卧着的,不时地还打个滚儿。陈元几脚下去,就把杂草踏平了,干脆如老黄狗一样,往杂草上一躺,看着蓝色的天空。
焦大业说,这块空地太小了,恐怕只能盖三座楼最多了。陈元说,你觉得三座楼太少了?焦大业说,你看看周边,哪个不是十座八座的,没有这个规模根本不上档次。陈元很神秘地说,那看你盖什么了。焦大业靠着陈元,坐在草地上说,你要盖什么?不盖居民楼,总不会盖写字楼吧?虽然划入了上海的城市副中心,还是太偏僻了,没有公司愿意到这里办公,根本租不出一个好价钱的。
陈元说,这个我清楚,我不盖居民楼,也不盖写字楼,到底盖什么呢,你就不用操心了。
焦大业站了起来,拾起半块砖头,朝着那条老黄狗扔了过去。那条老黄狗汪汪了几声,慢悠悠地走了。焦大业说,从一开始,我就不相信你,你再怎么发达,哪怕你中了五百万元的彩票,恐怕也当不了开发商,你就实话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吧?陈元说,你别问了,以后自然会明白的,相信不相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兄弟们能不能在一起,你能不能在这里找到你想要的位置。
焦大业问,你到底要给我什么位置?我的职责范围是什么?陈元说,为了你开展工作方便,我任命你为副总经理兼办公室主任,你看怎么样?焦大业说,哪怕你那个公司是真的,难道就你一个人说了算吗?陈元说,起码目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焦大业说,以后还有谁?陈元说,还有小护士,我已经通知她了,她是公司的财务总监,当然还有你,我现在就任命你怎么样?焦大业说,都是空口无凭的事情。
陈元一下子从草地上爬了起来,从包里掏出一张纸一支笔,写道:
经过总经理推荐,公司领导班子研究决定,兹任命焦大业为上海发财狮子置业有限责任公司副总经理兼办公室主任。
总经理 陈元
×年×月×日
写完了,陈元又从包里掏出一枚公章,还有一盒子印泥,哈了一口气,在落款处红红地盖了下去。陈元捧着这张纸,严肃地宣读了一遍,就递给了焦大业。焦大业呵呵地笑着,看了看四周茂密的杂草,又看了看不时飞来的苍蝇,还抬头看了看那根大烟囱,并没有接过这张纸,而是怀疑地说,你就在这里任命我了?我现在就是副总经理了?陈元说,毛主席打仗的时候,就是在露天地里,任命那些军长师长的,这叫现场办公你懂不?管他在哪里发的文件,只要公章是真的,任命就是有效的。
焦大业不再笑了,他接过那张纸,看了看那个红色的公章,又看了看陈元严肃的光头,然后说,好吧,那我这个副总经理工资多少?陈元说,按劳分配,我先给你一个大概吧,每月至少八千块,你看怎么样?焦大业说,先欠着吗?还是按月发放?陈元说,这得看公司下一步的效益,过后我还要招聘很多人,大家都是一样的,与公司的效益挂钩,公司好了,大家就好了,公司不好的话,大家只能一起倒霉。焦大业说,我明白了,那就是还得欠着。
陈元嘿嘿一笑,拍了拍焦大业的肩膀说,这才是干大事的样子,公司刚刚成立,四处都得花钱啊。焦大业说,我今天就算报到了对吧?那具体分工是什么呢?陈元说,没有具体分工,需要干什么就干什么,最重要的就是项目开工前期的筹备,你听我的吩咐就行了。焦大业掏出一支烟点着了,他一边吸烟,一边把杂草给点着了。好在当时并没有起风,陈元几脚下去,就把火给扑灭了。
陈元说,你想干什么呢?!焦大业说,我想一把火把杂草先给烧掉,一是方便以后平整这块空地,二来也好把那些臭烘烘的东西赶走。陈元说,你不能这么干,这会很危险的,在小诊所你弄死个人,把我害得已经够惨的了,搞不好再烧死个人怎么办?何况这些杂草呀,留着还有重要的用场,就是一定要烧掉,时机还不成熟,你听我的吩咐就行了。
焦大业看陈元更加神秘了,他想问问到底是什么时机。他动了动嘴并没有问出声来,他知道陈元已经不是一年前开小诊所的那个陈元了,他问也是白问了。
太阳落下去了,夜色立即把这块空地给淹没了。焦大业说,天黑了,我们住哪里呢?陈元说,还能住哪里?当然是临时建设指挥部了,三间房子我们每人一间,另外一间就做办公室,应该够我们用了吧?走,我们去买几床被子回来。
当天晚上,陈元与焦大业就在这块空地上安了家。这三间房子,小了点,空了点,暂时睡在地板上,但是陈元从拾垃圾的那里弄了许多纸箱子铺在下边,比出租屋的硬板床还要舒服。而且比较荒凉,秋风一吹,无比的凉爽,四周是一片唧唧的蟋蟀之声,偶尔还有几声蛙鸣狗叫,感觉不是睡在闹市里,而是回到了自己在陕西塔尔坪的老家。
第二天早上醒来,焦大业要出去买点早餐,被陈元给制止了。陈元提出几个包子、几包牛奶,还有几个苹果。焦大业说,这么丰盛啊,是总经理亲自买的?陈元说,用得着我们买吗?你想吃什么,大烟囱下边一大堆呢。焦大业正吃包子呢,听陈元这么一说,一下子憋住了,翻着白眼说,那些供品是给神灵吃的,你也敢动吗?
陈元说,我们不吃,不就坏掉了?坏掉了不是浪费吗?而且寺庙里的供品最后都去哪里了?不是给和尚吃了吗?不吃掉多罪过啊。
焦大业说,你虽然剃着个光头,又不是和尚。我就奇怪了,这里又没有神灵,那么多人都在这里下跪磕头干吗?
陈元就把自己如何下跪磕头,如何给下跪磕头的人撒钱,如何在大烟囱下边的空地上形成了这么一个香坛,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他当然把自己如何买彩票中了几十万元,自己如何注册了“发财狮子”公司,在这块空地上如何弄到医疗垃圾处理站的项目,自己到底想利用这块空地干什么,最核心的部分统统给隐瞒掉了。虽然焦大业还是不相信陈元,但是陈元相信自己,既然有人在这里上供,在这里许愿,肯定就有许愿的道理,说明在这里许愿是灵验的。不管在哪里,地下三尺有神灵,哪怕就是这块空地应该也不例外。
大烟囱下边的香火,开始兴盛过一阵子,慢慢又稀少了一些。或许大家终于醒悟,就是一块空地而已,根本不值得神灵出没。除了一根大烟囱和一簇簇杂草之外,他们根本不知道应该给谁下跪磕头,应该对谁许愿求情,所以他们就迷茫了。有几个老人是虔诚的,他们每天早上都来这里。有的空手,有的随手放下几个水果、几个包子或者是牛奶,尤其是那个患有高血压的老大妈,她是风雨无阻的。不知道她是去菜市场的时候顺便拜拜,还是来这里拜拜的时候顺便去菜市场,反正她每天早晨七点左右出现在这里。有一次陈元碰见了她,她感激地说,真灵啊,我现在的血压正常了,什么毛病都没有了。不知道她是感激陈元的葛根与野菊花呢,还是感激她祈求的神灵保佑了她。
借着巡视这块空地的机会,陈元会顺手拾几件供品,装在袋子里提走,所以陈元每天的早餐照旧是吃供品的。焦大业来了之后,似乎存在一分敬畏之心,不管那些供品好坏,一个都不会动的。相反他去买早餐的时候,从那些下跪磕头的人身边经过,被他们的虔诚之心感染了,时不时地放下几样东西,弯下腰作几个揖,也替父母祈求一份平安。
老大妈选择烧香的地方,在这块空地的东南角,紧邻着一条大路。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了一尊服装店里的半身模特,模特两只手臂不见了,有点像是西方的维纳斯。也许是陈元故意弄来的,也许是有人无意中扔在垃圾堆里的废物,反正它郑重其事地竖在大烟囱下边,像是等着人们来下跪磕头似的。虽然从陈元下跪之后,过去的时间不是很长,但是这里烧香烧纸,有时候是烧垃圾,留下的火灰积了厚厚一层,面积有几十平方米,宛如一个像模像样的香坛。
在临时建设指挥部安家后的第三天早上,陈元与焦大业各自吃完了早餐,一起去外边采购,主要是采购一些办公用品,比如办公电脑,两张办公桌,两把老板椅,还弄了一张“难得糊涂”的字画,挂在办公室的墙上。他们重点要买一张席梦思。陈元睡在纸箱子上,对比自己流落街头的时候,他已经很满足了。但是焦大业似乎不满足,他对陈元说,你是吃苦的命,你得给我买张席梦思回来享受一下。
当陈元与焦大业抬着一张双人席梦思穿过那块空地,看见老大妈还在那里念念有词,焦大业说,奇怪了,好多年没有做过梦了,昨天晚上却做了一个梦。陈元说,说明你在这里睡舒服了,这一年多是不是都没有睡踏实过?焦大业说,一条命啊,每次眼睛一闭她就浮出来了。陈元说,不止一条,是两条,想想两条命丢在自己手里,我们吃的那点苦算什么呀,是老天爷在惩罚我们呢,昨晚你梦见她了?焦大业说,无缘无故地竟然梦见自己住在一座寺庙里。陈元说,恐怕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自从我与这块空地结缘后,几乎天天晚上都会梦到寺庙,连寺庙的样子都是一清二楚的。
说到这里,陈元对着身后的焦大业,不禁脱口而出,我就告诉你吧,我的终极目标就是在这块空地上盖一座寺庙,这里要是有一座寺庙应该很神奇吧?
焦大业没有再吱声,放下了抬着的席梦思,站在老大妈的旁边,朝着那根大烟囱,或者是下边的断臂维纳斯,弯下腰深深地鞠了一躬。
三 好运气总是荒诞的
陈元注册了一家公司,中标了一个开发项目,拿到了政府部门的几份文件,但是这块空地确切地说,还不是他陈元的。至少产权不是他陈元的。他合法拥有的,仅仅是在这块空地上,建设一个医疗垃圾处理站的项目, 这个项目是公益性质的。最后要实现自己心中的那个远大目标,不仅要花光花净他陈元中奖的几十万元,还会花费他陈元的很多心思,很多手段,卑鄙的手段。一想到自己的卑鄙,他便会想到北岛的那两句诗——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陈元开小诊所的时候,经常会到这块空地上来玩。有时候是一个人来,有时候是小护士陪着。陈元看到它一直荒废着,那根废弃的大烟囱,坚挺地戳破了天,有一次他就感慨地说,这块空地要是自己的多好啊。小护士就打击他说,你就做梦吧,连根草你都别想。陈元说,万事皆有可能,人这一辈子千变万化,谁也是说不清楚的。正好有一条狗在拉屎,小护士就说,再怎么变化,一堆臭狗屎能变一堆金子吗?陈元说,这要看什么情况,你去扒拉扒拉,说不定里边还真有金子。小护士说,你开个小诊所,给人打胎流产的,能翻出什么花头来?陈元说,你等着瞧吧。陈元从内心来讲,是认同小护士的,他不过在嘴上发发狠而已。等到什么时候呢?等着瞧什么呢?他自己是无奈的,有时候是绝望的,如那些小生命一样,好不容易托生到人世,最后还得被掐死腹中,不得不从头再来。
买彩票中了几十万元,应该是很大一笔财富了,多少人在心中幻想着这笔钱啊。等到陈元真正地拿到这笔钱之后,才明白拥有五十多万元与拥有五万元,生活并没有天地之别。拥有五万元的时候,他想干的就是开个小诊所,拥有五十多万元的时候,他想干的就是房地产开发。这两件事情的艰难程度是一样的。落到真正的生活上,他照样孤苦伶仃,早餐照样吃包子,晚上照样想女人。比如说,他多么想拥有这块空地,按说他中了彩票几十万元,多么幸运的事情啊,但是离实现自己的愿望仍然相差甚远。
陈元一直心有不甘,继续盲目地考察着有关项目,重点是如何用五十多万元拿下这块空地。没有中彩票以前,他连政府的大门都没有勇气进去,中了彩票后他去土地管理部门咨询,人家问,你是干什么的?陈元说,我是开发商,我看上了这块地皮,想投资呢。人家说,你是什么开发公司的?说来听听。陈元说,准备叫“发财狮子”,还没有登记注册。人家说,你有多少资本?有十个亿吗?陈元说,哪有这么多呀,不到一百万元吧。人家说,这点钱还想要地皮,你是不是做梦呀?陈元说,多好的一块空地,为什么要荒着呢?太可惜了吧。人家说,关你什么事情呢?你有什么想法吗?陈元说,哪怕是挖一挖,种点南瓜呀土豆呀什么的,一年也有不少收成吧?人家呵呵一笑说,呵,你不是开发商,原来你是一个农民啊。
人家一下子看扁了陈元,连和他搭话的兴趣都没有,也在情理之中。注册在案的开发商已经多如牛毛,哪一家注册资本不是几个亿?连李嘉诚也有几个公司,在这个区域虎视眈眈地等着。每一家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早就上上下下打点好了。但是一接触到这块空地,陈元的好运气是接二连三的。他的好运气总是那么荒诞,荒诞得让陈元自己都有些害怕了。当人们运气不好的时候,总埋怨上天不公,一旦运气太好了,又开始恐惧了,总想着是不是最后的晚餐。就像是死刑犯被拉进去之前,吃到的那顿上路饭一般。
有一天,当他看着那根大烟囱,无奈地发呆的时候,他突然接到一个男人的电话。这个男人说,陈医生,你还记得我吧?陈元说,还真不记得了,你到底是谁啊?这个男人说,不记得最好了,电话里不方便,我们见面再聊吧,你还在桃园地区吗?陈元说,还在桃园,不过换地方了,你知道不远处的一块空地吗?我们就在那块空地前边见吧。
那阵子陈元已经中奖了,像一只无头的苍蝇一般到处乱撞,还没有注册上海发财狮子置业有限责任公司,也没有具体的投资方向和人生目标。生活还与从前一样,没有租房子,没有住酒店,而是在旁边住了一间小旅馆,每天三十块钱的地下室。陈元想,打电话的这个人,应该是自己原来的某个患者。他有许许多多的患者,来小诊所看好病后,基本再不会联系了。到他这里来看病的,全是乌七八糟的,无论是打胎,查男女性别,还是看男科女科,都是有秘密的。极少数几个关系比较好的,才会留下陈元的电话,以便于随时咨询一点见不得人的事情。比如下身瘙痒啦,小鸡鸡起红斑啦,都不敢去正规的大医院,才找到陈元这种小诊所。
陈元听了对方的口音,似乎有点熟悉,当对方站在面前时,陈元一下子想起他了。想起他,不是因为他长得有特点——梳着一个大背头,挺着一个啤酒肚子,两只向外凸出的大眼睛,而是与人说话的时候,他不看人的眼睛,像锥子一样盯着人的胸脯。多年前的一个冬天,他到小诊所来的时候,一直盯着小护士的胸脯,搞得陈元当时十分生气,但是发现他看男人也一个样样,也就理解了。他这是若有所思,他的目光根本没有落在别人的胸脯上,而是落在别人的内心深处。大背头当时走进小诊所,戴着一副黑墨眼镜,扣着一顶瓜皮帽子,围了一条围巾,把自己武装得像个黑社会似的。到这里来的,基本都会伪装一下,还从来没有伪装成这样的,连个脸蛋子都看不见了。陈元说,你是来看病的吗?大背头说,你这什么地方?陈元说,私人小诊所呀。大背头说,呵,那我好像走错地方了。大背头虽然这么说,却没有退出去,站在原地看着陈元的胸脯。陈元说,没有旁人,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大背头在陈元的带领下,走进一个相对隐蔽一点的房间。这是一个没有窗户的门诊室,大白天仍然拉着一个灯泡子,房子里摆着一张床,铺着白色的被单,看病时用来给患者检查身体,不看病了就成了陈元的卧室。
进入门诊室,陈元说,有这么冷吗?穿得这么严实干吗?大背头说,不放心呀。陈元说,你放一百个心好了,到我这里来的,处长局长一大堆,不排除有市长级别的人物,我们会保护好病人隐私的。大背头说,我担心的就是隐私,一张艳照什么的,不就毁掉了?陈元说,这是小诊所的优势,我们不像那些大医院,要挂号,要开处方,要留联系方式,我们这里什么都不需要,你来了就一件事情,直接看病,看好走人,你是不是要看性病?大背头说,你怎么知道的?陈元说,你一来,两腿就紧紧地夹着,不时地还伸手去挠一下,不是性病是什么?你把裤子脱下来,让我看看吧。大背头扭捏了一阵子,闭着眼睛,做掩耳盗铃状,把裤子脱了下去。陈元检查了一番说,你这是梅毒。大背头说,真是梅毒吗?你这里可以治吧?陈元说,男人就是一只猫,染上这个太正常了,我给你开点药打几针,保准立即见效,该干什么你照样干好了。大背头说,和老婆呢?陈元嘿嘿一笑说,你难道还和别人?暂时还是忍忍吧,万一想了最好戴个帽子。大背头就这样往陈元的诊所跑了半个月,没有人问他姓名,没有人打探他的身份,连一张纸也没有在小诊所留下,只是打了一些针,吃了一些药片子,就完完全全地痊愈了。
大背头最后一次离开的时候,他主动脱掉了帽子、墨镜,真正地露出了他的真面目,而且留下了陈元的电话号码。几个月后,大背头给陈元打过一个电话,问在什么情况下才能传染艾滋病?艾滋病有什么症状吗?陈元说,艾滋病传染只有三种方式:一是母婴传播,这是娘胎里带的;二是血液传播,就是输了含病毒的血;三是性传播,你还是不戴帽子吗?大背头说,哪里呀,从你那里回来,我每次都戴两个呢,但是我痔疮犯了,痒得人难受,就抓破了屁股,接下来的事情,你应该明白了吧?陈元说,这怎么不明白,有人舔你屁股了,你的屁股那几天正好烂了,你担心被传染了。大背头说,是呀,那阵子,谁忍得住呢?陈元说,你们这些当官的,花头还真不少啊。大背头停顿了一下说,你怎么知道我是当官的?陈元说,猜的呀,不是当官的,谁怕这个?如果光是痔疮的话,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大背头说,我还是不放心,你们那里不能检查吗?陈元说,我没有那个设备,你如果不放心,我给你抽一管子血,代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大背头是开着一辆黑色的轿车来的。这次见陈元,他没有戴帽子,也没有戴墨镜,一是因为还是夏末秋初,没有冬天那么冷;二是他们见面是在外边,越武装越显得有鬼。他没有下车,把头伸出车窗,仍然盯着陈元的胸脯说,陈医生,上车吧。陈元说,去哪里?大背头说,去吃饭,现在正是吃晚饭的时候。陈元说,吃饭就免了,在车上说说事吧。
陈元于是钻进车,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问,领导,最近身体还好吧?大背头说,别这么称呼我,我姓吴,以后就叫我老吴吧。陈元说,你又不老,不嫌弃我这个老军医,我就叫你吴哥吧。吴哥这次是专门请我吃饭的,还是另有其他事情需要我帮忙?老吴说,两方面都有吧,小诊所生意还好吧?陈元说,别提了,被关掉一年了。
老吴说,什么原因?是出人命了,还是被人举报了?有事情为什么不找我?陈元说,找你?我怎么找你?你是一只麻雀还是一只老鹰,什么身份我都不知道,更何况你来无影去无踪的。老吴说,我打过你电话的,你没有保留一下?至于帮忙嘛,看多大个事情了。陈元说,多大个事情你能帮呢?照我猜呀,你也就一个局长吧。
老吴侧身看了看陈元,然后呵呵一笑,不再吱声了。
关于小诊所因为女大学生的事情关门,陈元有意给隐瞒掉了,而是说,什么都不是的,天天给人家打胎,那些胎儿有什么错?大人们胡作非为,为什么要拿这些小生命开玩笑?这不是造孽吗?所以良心发现了,自己主动关掉了。老吴说,怪可惜的,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大医院需要,小诊所也需要,比如有些大手术,必须上大医院,有些小毛病,只能来小诊所,你看看你上次给我看病,才花了多少钱?又安全又便宜,关键是患者没有太大的思想包袱。
陈元说,吴哥说的也是,我就是想换个行业发展一下。老吴说,什么行业?还有什么比开小诊所更赚钱的吗?陈元说,有啊,比如说开发房地产。老吴说,这个行业,我得劝劝你了,现在房地产不景气,而且水太深了,搞不好就把自己给淹了,好多房地产企业都倒闭了,就拿我们眼前的这块空地来说,多少公司在争在抢,为什么现在宁愿荒在这里?
陈元更加判定,旁边的这个大背头,老是盯着人家胸脯的男人,是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对这块空地的信息是十分了解的。陈元好奇地问,到底为什么呢?见老吴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陈元补充说,一切要看机会,我现在筹措了一笔资本,如果机会好的话还是想在这个领域发展发展。陈元所说的资本,就是自己中彩票的几十万元而已。
天真的黑了。已经漆黑一片,在这块空地上,白天能看到的杂草、垃圾,几个拾垃圾的人,包括老吴停在边上的车,全部都被夜色淹没了。那根大烟囱因为竖得比较高,上半身被远处的灯光照亮,依然十分清晰和威武。
沉默了半天,老吴说,前两次的事情,我觉得你很够朋友,所以我今天找你,还是想请你帮忙。陈元说,吴哥,你把我当朋友的话,就尽管吩咐吧。老吴又侧身看了看陈元的胸脯说,你小诊所不开了,手艺应该还在那里,有个朋友找你看病,你能帮忙吗?陈元说,这有啥问题,除了艾滋病之外,我这个兽医什么不能看?
老吴呵呵一笑地说,怎么了,你是个兽医?胆子不小啊,兽医敢开小诊所?陈元说,你可能不知道,给动物看病比给人看病高明多了,动物得了病哪里疼,它不能告诉你,但是给人看病,望闻问切,都用得上。你朋友得了什么病?不会又是梅毒吧?老吴说,如果是梅毒,我就不会亲自来找你了,这次事情比较复杂,你得保证和从前一样,一切都要保密,对我那个朋友也要保密。陈元说,难道你朋友得绝症了?这个我恐怕看不了的。
老吴干脆把车开进了这块空地。一旦坐进这块空地里,两个人也被夜色给消灭掉了,似乎连骨头也没有吐出来。
老吴说,如果是绝症那就好了,也没有这么烦恼了。陈元说,怎么了,看来你盼望这个朋友得绝症呀。老吴又侧身看了看陈元,这次他没有盯着胸脯,恐怕在漆黑的环境中,胸脯是看不出来的,所以他盯着陈元的眼睛说,这个朋友怀孕了。
陈元说,那生下来,二胎都放开了,中年得子是喜事呀。老吴说,又不是老婆怀孕了,这孩子要是生下来,肯定是个原子弹。陈元听明白了,老吴所说的不是朋友,也不是来查小鸡鸡的,而是有一个孽债需要了结。陈元说,吴哥,不是我说你,你怎么就不吸取教训呢?戴个帽子有什么不好的?老吴说,你以为帽子这么管用?我老实说,我戴了两个,照样没有防住。陈元嘿嘿地笑了说,你肯定被人给算计了,人家在帽子上做手脚了。老吴说,我也这么想的。
陈元说,你现在找我,让我给她做人流?老吴说,事情就复杂在这里了,我让人家做人流,人家死活不愿意,一直拖到现在,有五个月大了,把这个原子弹生下来,你说说,是不是把我给炸飞掉了?陈元说,生下来就生下来,你偷偷养着不就行了?老吴说,想偷偷地养着,人家也不愿意呀,一旦找上门了,老婆孩子怎么办?头顶上的乌纱帽怎么办?由此再引出一些事情来,我恐怕只能跳楼了。陈元说,还是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好啊。老吴说,所以我很羡慕你,如果放在你的头上,也就没有什么了。陈元说,你到底想干什么,就明白告诉兄弟吧。老吴说,当然还是打胎了,不过得有一个策略,你看这样行不行?
老吴的电话响了,似乎是秘书打来的,通知他去什么什么路,要开什么什么紧急会议。这条路紧连着人民广场,是市政府的所在地,能去这里开会的,而且是连夜开会的,这个官看来小不了,起码不会小于局长。老吴放下电话说,你很关心这块空地到底为什么荒在这里对吧?刚才这个电话,正好通知我去开会,研究这块空地的规划。
陈元很想问问,具体的规划是什么,但是他打住了。
陈元开始是纠结的。如果老吴托他看点性病,那也是顺手的事情。他确实不想再伤害那些无辜的小生命了,仅仅是流产的话也就一摊子血水。但是老吴托付的事情是打胎,五个月的胎儿已经成形了,鼻子眼睛都齐全了,而且有心跳有脉搏了。如果自己帮了老吴,不就是伤天害理吗?陈元与老吴之间,是什么关系呢?是朋友吗?根本谈不上;是利益关系吗?老吴给他什么好处,值得自己出手呢?如今为了那块空地,陈元有点顾不得那么多了,老吴也许就是他的机会,也许是他唯一的机会。
陈元说,我怎么才能帮你?老吴说,长话短说,你不要说自己是开诊所的,就说自己是第一妇婴的B超医生。我让她来找你,也不要说是来打胎的,就说是检查一下胎儿的性别。你在宾馆里包一个房间,她要问为什么在宾馆里,就说在医院检查胎儿性别是犯法的。老吴一边说着,一边把车从这块空地里开了出来。
陈元说,你还没有说重点呢,到底要我干什么呀。
老吴说,你还不明白吗?非得让人说透了?
陈元说,你是让我趁机下手,把孩子给偷偷地打掉吗?老吴不再说什么了,随手拿起一个大大的信封子,塞在陈元的怀里说,这是检查费,你先用着吧。陈元在下车的时候,把钱扔回给老吴说,事后再说吧。
老吴说,我没有看错你,你不是想开发房地产吗?但愿以后我也能帮到你。
陈元说,等办完你的事情,我请你出来喝酒,专门聊聊这块空地。
四 心惊肉跳的大火
焦大业为陈元所查的黄道吉日,并非请哪位大师掐指算的,而是上网搜索的。
上海发财狮子置业有限责任公司挂牌的日期,定在了某月某日早上八点零八分。焦大业提醒说,连那个洗脚房开业,都请了当地一帮有头有脸的人,有公安呀、城管呀、工商呀、税务呀,来剪彩。陈元嘿嘿一笑说,有这个必要吗?焦大业说,剪彩其实是假的,实质是拉大旗作虎皮,告诉那些地痞流氓,自己是有背景的,别在这里惹是生非。陈元说,咱是合法企业,合法的投资,政府是有责任保护咱们的,我怕他个球毛啊,而且我巴不得他们闹事呢。
陈元果然没有请任何一个官员,也没有请一个朋友。一是他拿到医疗垃圾处理站的项目后,自己只是做点开张的样子给上边看的;二是他在上海不认识当官的,连街道办事处的门朝哪里开都不清楚。那次小诊所出了人命,他被带到桃园派出所,根本没有记住位于什么地方。陈元唯一认识的老吴,还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交往时间也不是太长,根本不合适请到台面上来。要说朋友,恐怕只有焦大业和小护士沾点边儿。
小护士已经联系上了,几乎说破了嘴皮子,起初一样不相信陈元。当时小诊所被查封,陈元落魄的样子还不如一个乞丐。乞丐不仅有住的地方,有基本的生活来源,起码买得起安全套。出事后的某个晚上,陈元与小护士两个人,惊慌地坐在这块空地上,突然一下子想那个了。人在绝望的时候尤其想那个,也许为了发泄一下吧。陈元与小护士可怜巴巴地抱在一起,相互咬着嘴唇,掐着对方的胳膊,当他们想进入对方身体的时候,小护士想起了自己接待过的那些乌七八糟的性病患者,于是一把把陈元给推开了,硬要陈元去买安全套。恰恰那时候,陈元身无分文,连安全套也买不起。他们在这块空地上干熬了一夜,第二天小护士红着眼睛就失踪了。
如今分手才一年多时间,就是开妓院或者贩毒品,也不可能有实力开公司,何况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小护士说,除非你中彩票了。陈元只好实话实说,你还真猜对了,我中了一注双色球二等奖,到手五十多万元。小护士说,你就编吧,你告诉我哪一期?号码多少?陈元就发了一张中奖彩票的照片,小护士还是不相信,说是要搞房地产开发,你中一注彩票二等奖哪够呀,我看十注一等奖还差不多。
陈元又发了一张公司营业执照的照片,而且把电话递给了焦大业。小护士问焦大业,他真的当老板了?焦大业说,这个应该是真的,法人代表上不是写着吗?小护士问焦大业,真是开发房地产吗?焦大业说,是不是开发房地产我不清楚,但是这块空地现在确实在他手里。小护士问焦大业,你也是他请来的吗?你在公司干什么呢?焦大业说,我来也就几天时间,我现在是公司的副总经理兼办公室主任。
这下小护士相信了。小护士对陈元说,你已经成大老板了,你让我来干什么呢?陈元说,还能干什么呀,一边当财务总监,一边陪我睡觉啊,你走后这一年多,我还没有和女人睡过觉呢。小护士说,又骗人吗?一年三百六十天,没有沾过任何女人?陈元说,以前上边都填不饱,哪有心思想下边呀;现在整天忙着筹备公司,把这事情给忘记了,刚刚拿到这个项目,第一个就想到你了。小护士嘻嘻地笑着说,那我马上把自己送过来,你买两盒安全套等着吧!
陈元不请当官的,也不请一个朋友,陈元请了几个拾垃圾的。说是“请”也不准确,挂牌的前一天下午,陈元在焦大业的陪同下,在这块空地上仔仔细细地转了一圈,每见到那些拾垃圾的,他就摸着自己的光头,嘿嘿地笑着对人家说,明天我的公司要在这里开张啦,你们可要来捧场,有意外惊喜呵。拾垃圾的就问,要发中华烟给我们抽吗?陈元说,咱不干这些虚头巴脑的,还是老样子,直接发钞票。拾垃圾的说,每个人发多少呢?陈元说,这要看每个人的本事了,反正明天你们吃饱点,攒点力气准备抢钱吧。
几位经常在大烟囱下边烧香的香客遇到了陈元,他们就问,明天要撒钱了?陈元说,是啊,像上次一样,你们有空就来吧。香客说,我们来是肯定要来的,只是送不起什么东西。陈元说,你们烧香磕头的时候,给我的公司祈福一下就够了。
上海发财狮子置业有限责任公司挂牌仪式,在临时建设指挥部前如期举行。按照焦大业设计的程序,整个过程是十分简洁的,先由总经理陈元上台致辞,然后把牌子挂在墙上,再放几串鞭炮,撒一撒钞票,热闹一下就结束了。这一天,真是秋高气爽,蓝天白云,一群流浪狗在四处撒欢,一群麻雀似乎也感受到了异常,在杂草中间叽叽喳喳地跳跃着。
出乎焦大业预料的是,天空刚刚泛白,人就一拨拨地朝这边聚集,最早是一些香客,包括那位虔诚的老大妈,也包括一些刚刚得到消息的过客,他们趁着晨曦初露的时候,就跪在大烟囱下边的香坛前,双手合十地祈祷着,或者装着祈祷的样子;随后就是拾垃圾的,或者是装成拾垃圾的流浪汉们,他们一个个背着袋子,低着头认真地寻觅着,不放过任何一片废纸,更不放过一个瓶子,像偶然跑到这块空地似的。这块空地被围得水泄不通,都在等待那个吉祥时刻的到来。
程序虽然很简单,但是焦大业还是很早就起床,做了十分周到而详细的准备。他把那块“上海发财狮子置业有限责任公司”的牌子搬出来,上边绑了一朵大红花,准备了一个榔头和几颗钉子。虽然没有搭台子,也没有摆花篮,鞭炮还是准备了两万响,绕在一根长长的竹竿上。
七点半的时候,焦大业就敲陈元的门说,陈总啊,你得起床洗把脸,打扮一下了。陈元哼哼唧唧地说,不是还早吗?再睡半小时吧。焦大业再敲门的时候,就不见陈元再吱声了,应该真是睡着了。焦大业心想,陈元对挂牌的事情从没有上心过,这个仪式硬是自己吵出来的,所以就懒得再管了。离仪式开始还有十分钟的时候,焦大业正准备再去敲门,从里边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声音,不仅仅有陈元的声音,还有一个女人的声音。陈元在噼里啪啦地扇哪个女人的耳光,焦大业起初以为出事了,再仔细听下去,发现这耳光不是扇在脸上,而是打在哪个女人的屁股上。男的喊叫着,加油!宝贝加油!又说,我厉害吧。女的说,厉害,太厉害了,简直就是五十多万。
这个临时建设指挥部是个活动房,是隔光的,一点都不隔音。声音传出来,被清晨的微风一吹,就传遍了这块空地,钻进了每个聚集而来的耳朵。拾垃圾的不再装模作样地拾垃圾,香客们也不再低头祈祷了。他们全部直起腰,抬起头,仰望着那根大烟囱,似乎这根大烟囱原来并不存在,而是随着一对男女的浪声浪气,才忽然长出来的,才突然挺起来的,才猛然插入天空的。大家以为是仪式之前的节目,慢慢就听明白了,是一对男女肆无忌惮的偷欢。
焦大业已经听清了,这两个偷欢的人是谁。男人当然是陈元,女人就是小护士,她应该是刚刚赶到上海的。焦大业狠狠地敲着门说,陈总啊,吉时马上到了,客人在外边等着呢。又过了几分钟,陈元穿着一身西装,小护士穿着一件旗袍,两个人胸口各自别着一朵小花,红光满面地走了出来。陈元把门打开的时候,也许外边阳光太强烈了,也许看到外边黑压压的一片人群,他感觉到了羞愧,所以十分吃惊地抬手挡住了眼睛。
没有人宣布仪式正式开始,也没有人为他们的出场而鼓掌。感觉不像是举行挂牌仪式,而像是在举办一场特别的婚礼。陈元拉着小护士的手,迈着方步,走下台阶,走向人群,穿过这块空地,向外边走去。
小护士问,我们去哪里?不是公司挂牌吗?陈元嘿嘿地笑着说,谁说挂牌了?我们这是拜堂成亲呀。小护士说,你就瞎掰吧。陈元与小护士顺着这块空地巡视了一圈,再回到临时建设指挥部前的台阶上。他拉着小护士一起,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点燃一炷香,磕了三个响头。陈元仰望着蓝天,仰望着那根插入蓝天的大烟囱,然后闭上眼睛,声如洪钟地大喊了一声:挂牌啦!
谁也没有想到陈元会有这么一声,吓得正在下跪的香客们一下子跳了起来;那些正在等待的拾垃圾的整个人都抽搐了一下;连那些麻雀也呼的一声全部飞走了。只有那些流浪狗好像什么也不怕,仍然在草地上相互追逐着。焦大业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茫然地看着陈元说,下来干什么?陈元摸了摸光头,嘿嘿地笑着说,你傻呀,我不是已经宣布挂牌了吗?
焦大业赶紧起身,搬起那块绑着大红花的“上海发财狮子置业有限责任公司”的牌子,几榔头下去就把它高高地钉在了墙上。挂好了牌子,焦大业又挑起一串鞭炮,噼里啪啦地点着了。放完了,焦大业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两张门神,贴在了临时指挥部的两扇门上。小护士问,焦大业你贴的是什么呀?焦大业说,这个你不认识?这是关公,关公是辟邪的。
小护士说,不是贴秦琼敬德吗?
焦大业说,在我们南阳,只贴关公呀。
小护士就问陈元,陈元说,随他吧,有什么关系呢?
陈元拉来一把椅子,坐在太阳底下,一边眯着眼睛晒太阳,一边与小护士没头没尾地聊天。两个人聊到了在小诊所里发生的事情,也聊到了小护士为什么失踪。小护士说,我选择消失,是不想给你添负担,其实我是喜欢你的。陈元说,这个我知道呀,我如果怪你的话,也不会把你叫回来。小护士说,你真好。一边说,一边坐在陈元的腿上,搂住陈元的脖子,朝着陈元的脸亲了几口。
焦大业说,仪式就这样结束了?陈元说,没有啊。焦大业说,你们打情骂俏的,也算是仪式的内容吗?陈元说,当然了,你等着吧。焦大业明白,还有一个项目,就是陈元要撒钱,给前来捧场的人撒钱。一万多张零钱,有一毛的,有五毛的,也有一块和五块的,加起来整整一万块。这是陈元让焦大业专门从银行换好的。焦大业换钱的时候说,你这钱哪怕是捡来的,也不能这么花呀。陈元说,不这样花要怎么花?
那些真来烧香的人等来等去,太阳已经升到头顶,连钱的影子都没有,以为是骗人的,就陆续离开了,他们基本是老大妈与老大爷,在附近买菜时顺便来看看的,眼看着到了准备午饭的时候,不得不提前回家了。但是那些拾垃圾的不一样,拾垃圾的黄金时间是一早一晚,中午正是一个可以休息一下的空档期。对于那些远道而来的拾垃圾的而言,看到太阳底下的这么一块空地,无疑像是看到一座舒服的乐园,不但是分拣垃圾的好地方,也是休息一下的好地方。他们干脆放下袋子,抢占一个比较好的位置,有的坐下来吃点东西喝口水,有的躺在杂草上睡上那么一觉。原来有一帮拾垃圾的,已经够让人头痛的了,没有想到如今招来这么多,他们似乎发现了新大陆,要安营扎寨的样子。
焦大业就一遍遍地吆喝,说是这块空地马上就要动工了,希望他们赶紧挪个窝子。他们听了,一个个毫无反应,该分拣垃圾的继续分拣垃圾,该睡觉的照样呼呼大睡。
有一个拾垃圾的是个罗锅子,终究还是没有忍住,迈上来问陈元,老总,公司开张啦?陈元说,是啊,开张了呀。罗锅子说,太简单了吧,没有其他项目了?陈元转身问焦大业,没有其他项目了吗?焦大业转身对罗锅子说,你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吗?罗锅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们是从老远专门赶来的,早饭都没有顾得吃一口呢。焦大业说,呵,你们的意思是让我们摆几桌子,请你们去吃一顿?
罗锅子说,明说了吧,我们是来捧场的,听说捧场是有惊喜的。陈元摸了摸光头,悄悄地对着这个罗锅子说,惊喜肯定是有的,钱我整整准备了一塑料袋。罗锅子说,那还等什么呢?赶紧发给我们呀。陈元说,焦大业,你在等什么呢?赶紧发给他们呀。焦大业对陈元笑了笑,神秘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对罗锅子说,你看看,前边人山人海的,钱再多,我撒一把下去,你这身子骨也抢不了多少。罗锅子说,抢什么呀,你发我几张不就行了?焦大业说,这样不公平,多了少了在其次,万一发到你面前,发光了那怎么办?
罗锅子说,那你还是撒吧,如果抢不着算我活该。
焦大业说,撒也有撒的麻烦啊,大家一拥一挤,踩死一个两个人,那好事就成丧事了。
这不仅仅是焦大业的想法,也是陈元的顾虑。陈元准备在挂牌的时候,图个热闹,图个吉利,行点小善,撒点小钱出去。况且人家说了,中奖得来的是意外之财,得撒一些出去,才会平安无事的。当他推开门,看到这么黑压压一片,他一下子惊呆了。
罗锅子说,那怎么办?我不能白来一趟吧。
陈元说,焦大业呀,我们总不能让人白来一趟吧。陈元转身回到了房间里,然后关上了门,继续与小护士温存去了。
焦大业对罗锅子说,还是等等吧,等到天黑大家自然就散了,除非你有本事把人赶走,假设只剩下你一个人的话,这一塑料袋的钱不就全归你了?罗锅子说,这还不容易吗?你看看,这里荒草连天的,我放一把火过去,保证让他们立即撒腿就跑。焦大业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而是给罗锅子递了一支烟,又递过去了一个打火机。过了不久,这块空地就起火了。
中午时分,只刮了一阵微风,火势并不是很大。但是天干物燥,枯败的杂草实在太深了,还有堆放着的纸箱子和塑料袋特别容易燃烧,火苗还是蹿出了一丈多高,滚滚的浓烟遮住了一大片天空,从几公里外都看得清清楚楚。二十几分钟,火就烧遍了整个空地,一直烧到了陈元的窗外。陈元朝外边问,不是撒钱吗?怎么起火了?这火谁放的呀?一定要小心啊。焦大业说,那个罗锅子放的,不就一些茅草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陈元说,不光有茅草呀,还有那么多人呢。焦大业说,人怕什么,他们长腿不会跑吗?
不知道是火引起了风,还是风扇起了火,随着火越烧越大,这块空地就起风了。不但烧遍了这块空地,几乎快要烧出边界了。焦大业这才忍不住了,敲着陈元的门说,你们不能歇会儿吗?陈元说,跟起火是一个道理,已经烧起来了,能停得住吗?焦大业说,万一烧到了旁边小区,我看你还挺得住不?陈元紧张地问,那些拾垃圾的呢?都走了吗?焦大业说,跑得差不多了。陈元说,赶紧叫消防车吧。
当焦大业报警的时候,几辆消防车已经开了进来,很快就把大火给扑灭了。同时,有一辆警车也开了过来,停在了临时建设指挥部的门前。一位警察敲了敲陈元的门,陈元以为还是焦大业,有些不耐烦地说,这火不是我们放的吧?关我们什么事情呀。陈元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拉开门,发现是一位警察,就笑着说,是你们啊,我已经说了,这火不是我们放的。警察看到陈元房间还有一个女人,四脚八叉地躺在床上,于是说,怎么了?你还在干老本行?去年小诊所害死个人,没有坐牢是不是还不过瘾啊?
陈元指了指墙上的那块牌子说,你没有看见吗?我现在开发房地产了。警察说,别管你是干什么的,先随我们走一趟吧。这时,有一个人从浓烟中,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挥着手说,人都跑光啦,是不是可以撒钱了?他正是放火的罗锅子。他话刚说完,一头栽倒在地,就昏过去了。
在去派出所的路上,陈元给老吴发了一个短信说,我正去派出所呢。老吴说,谁不知道啊,你把半边天都给烧红了。陈元说,如果我进去了,念在兄弟一场的分上,天凉了送件御寒的衣服给我行不?老吴说,这个嘛,你放心吧,世界名牌波司登如何?陈元说,我对天发誓,火不是我们放的。老吴说,火不是你们放的,那块空地如今是你的。
陈元被带到桃园派出所。与小诊所出事那次完全不一样,上一次陈元被吓得浑身发抖,面对那些警察的呵斥,他乖得像个龟儿子,连直视一下对方的勇气都没有。但是这一次,不知道因为自己有了点钱,还是背后有了一个老吴,他似乎很轻松,摸着自己的光头,嘿嘿地笑个不停。
做了半个小时的笔录,陈元果然啥事没有,就给放出来了。陈元走出派出所,就接到了老吴的短信,让他到旁边一条街上见面。陈元在一个僻静的地方,钻上了老吴的车,一副无辜的样子说,我们挂牌仪式结束了,鞭炮也都放过了,我都回房间休息了,火真不是我们引起的。老吴盯着陈元的胸脯说,不是你们引起的,难道不会是你们指使的?陈元说,我能指使谁呢?而且我为什么要放火?老吴说,指使谁你不清楚,你的手下还不清楚?那个罗锅子还躺在医院里你不知道?
好像一点一滴都在老吴的掌握之中。陈元转身看了看老吴,他戴着一副墨镜,梳着一个大背头,依然一副深不可测的样子。
陈元说,现在怎么办呢?老吴说,陈医生啊,你不能再冒险了,今天烧伤个人不算什么,如果烧死个人谁也兜不住,我只能给你送一件大棉袄了。就这样,恐怕有人会拿这把火说事的,为了堵住别人的嘴,我私下给你提三条处理意见:一是你们公司要主动承担管理责任,相关责任人必须受到处分;二是有一个人受伤,公司必须承担相关的医疗费用,做好安抚工作;三是一些拾垃圾的在这块空地上,堆放垃圾虽然属于违规,被烧掉也算是活该,你要借机给予一定的人道主义补偿,相信他们自然也不会赖在这里了。
陈元说,给吴哥添麻烦了,不知道怎么报答你呢。
老吴摆摆手说,兄弟之间,说这些干什么,这一把火虽然烧得我心惊肉跳的,不过基本扫清了障碍。这个垃圾处理站的项目,不是挂个牌子就能了事的,你打算什么时候正式动工?陈元说,前期还要准备一下,有些细节还没有想清楚呢。陈元没有想清楚的并不是如何建设垃圾处理站,而是如何不建垃圾处理站,这个想法不到关键时候,他当然不能告诉老吴。
陈元回到临时建设指挥部,让焦大业提着一塑料袋的钱,与自己一起去了一趟医院。原来,那个罗锅子拿着焦大业递过去的打火机,立即放了一把火,发现那火势慢腾腾的,像是自己平时走路似的。看到几个小火星子,拾垃圾的一点都不在乎,有的干脆借着机会烤馒头吃。于是罗锅子在东南西北,凡是杂草长得深的地方,各放了一把大火,才把整个垃圾场给烧着了。他之所以昏倒,不是被火烧到了,而是被烟熏了几口,醒过来后啥事都没有了。
焦大业拍拍塑料袋,对着躺在医院里的罗锅子说,我说话是算数的,这些钱全是你的了。罗锅子平时拾垃圾,会拾到一块两块,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所以他提着钱就主动出院了。罗锅子走的时候,十分高兴地对陈元说,老总你放心,不管谁问起来,我都会承认这把火是我放的。
陈元在饭店里订了一桌子菜,说是要一起去庆祝一下。小护士说,应该是压惊吧?陈元说,当然是庆祝了,你们看看那块空地,现在多干净啊。焦大业笑了笑说,我以为又给你惹事了呢。三个人吃饱了饭,喝完了酒,陈元掏出一张纸,写了一份处理决定,大意是这次火灾,虽然不是他们造成的,但是他们公司有管理责任,经公司研究决定,撤销副总经理兼办公室主任焦大业的职务。
小护士说,你跟谁研究的?陈元说,我跟自己研究的。小护士说,你以为是自摸呀?!陈元说,这跟自摸是一个道理。小护士说,又不是他放火的,你为什么要处理他呢?陈元说,现在不说火是谁放的,也不管是谁的责任,但是出事了总得有人当炮灰,这个公司目前就三个人,我是总经理不能倒吧?你是财务总监,跟安全是毫不相干的,而且还没有正式任命,所以你也不能倒,剩下的就只有焦大业了。
陈元写好了这份文件,递给了焦大业。焦大业已经喝多了,他眯着眼睛说,陈总啊,你说的时机是不是今天?我这把火烧得怎么样?烧到你心里去了吧?陈总啊,你说得对,你怎么可以倒呢,我真怕你被抓起来了。一旦你被抓起来了,我们几个人不就又散了吗?你能安然无恙地从派出所回来,我已经很高兴了。所以呀,你别说是开除我,就是除掉我,我也高兴啊。
焦大业这番话,虽然是酒后之言,让陈元还是十分感动的。陈元说,焦大业,你虽然有些鲁莽,凭你这些话,已经够哥们儿了,副总经理算个狗屁,不就是我一句话的事情吗?虽然现在撤掉了你,一切待遇不变,仍然吃在公司,住在公司,等风声过去了,再把你提拔起来。焦大业说,我有什么待遇?我见过你一分钱吗?你欠我大半年的工资补给我了吗?来干杯!兄弟们干杯。
陈元喝醉了,焦大业与小护士也全都喝醉了。
火灾是属于烧荒性质的,除了有一个人被烧伤,一些垃圾被烧毁之外,虽然没有造成其他人员伤亡与较大财产损失,仍然被定性为安全责任事故,起码存在着极大的安全隐患。在上边还没有研究怎么处理的时候,陈元就先行了一步,主动把自己三方面的善后工作,包括对一名伤员的积极救治,对十几名拾垃圾的补偿,对相关责任人的撤职处分,还有吸取教训,查找安全隐患,保证类似事件不再发生,等等,用发财狮子公司红头文件的形式汇报了上去。最后陈元的公司不但没有遭到罚款,而且还受到了上边的表扬。
摆平这次火灾之后,陈元看着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的这块空地,不禁在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真他妈的,还是人家老吴高明啊。
五 人们最需要的其实不是房子
自从女大学生出事后,陈元发誓这辈子洗手不干了,所以他从外边请了一个人,在一家五星级宾馆里,把老吴的孽债办得滴水不漏。之后,他一直在等老吴的消息。他没有主动给老吴打电话,询问那天晚上的紧急会议,到底是怎么研究这块空地的。他没有和老吴联系,老吴也没有及时和他联系,这并不影响陈元的计划。
他开始筹备注册公司的事情。他请了一个中介机构,代理公司正常的注册事务。陈元了解到,注册公司不但要有财务人员,要有办公场地租赁合同,还要有正规的验资报告,如果陈元自己来办的话,自己未必能够办好。果不出所料,陈元委托中介公司十几天的时间,他的“上海发财狮子置业有限责任公司”的营业执照就拿到手了,在他一个光杆司令的情况下,公司就这么合法地办起来了。
注册公司花不了多少手续费,大头主要是一百万元的注册资本。其中六十万元是让中介公司垫付的,公司注册好了人家就抽资了。陈元实质只出了四十万元,自己中彩票的钱,注册完公司就剩下不到十万元,是作为流动资金的。陈元当时是这么想的,公司业务还没有一点着落,如果招聘几名正式职工,那是得按月发放工资的,起码是要供人家吃喝的。仅仅养着一帮子人,不出半年也会把公司给吃空的。等有了真正的开发项目,起码要把焦大业与小护士喊回来,等自己的钱可以生钱了,就是招聘一两个生活女秘书,给他捶捶背也是舍得的。
“发财狮子”注册好之后,急着等待开发项目的时候,却百等不见老吴的电话,陈元有些坐不住了。他太需要有关消息了。在这个世界上,陈元认识的人里边,只有老吴与这块空地沾点边。陈元觉得人家毕竟是当官的,不知道这个官到底有多大,起码凭着把一个女人肚子搞大,这女人还要生个私生子赖着他,就证明这个官肯定是小不了的。在陈元眼里,好像给人家办了一件大事,在人家眼里恐怕并不算什么,仅仅算是擦了一次屁股。
陈元在又一个黄昏,坐在那块空地中间的杂草里,屏住呼吸主动拨通了老吴的电话。
老吴说,有事情吗?
陈元说,没啥事情,吴哥什么时候有空的话,说好了想请你吃个茶。
老吴说,我正在开会呀。老吴匆匆地把电话挂断了。陈元坐在一片混沌的暮色中,心想老吴如果擦了屁股不认自己了,那应该怎么办呢?陈元几乎是绝望的,再一次感觉到了内心的空茫,感觉到了这块空地的虚无。陈元再次走到大烟囱下边的香坛前,朝着这块空地跪下了。当时人们还没有弄来那个维纳斯般的服装模特,陈元仍然是朝着那根大烟囱磕头的。当他叩地有声地磕到第三个头的时候,奇迹再次出现了。
自己的手机响了,电话是老吴回过来的。老吴说,刚才真在开会,陈医生你说吧,有什么事情找我?陈元说,以为领导不认我这个小兄弟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情,就是想关心一下吴哥,我把你的屁股擦干净了没有?老吴说,我正想找机会谢谢你的,你在老地方等着吧,我马上过来。
老吴仍然开着那辆黑色的轿车,一溜烟地停在这块空地的深处。他同样没有下车,招招手让陈元上车。陈元钻进车里说,吴哥,你爱吃湖南菜还是本帮菜?对面有一个望湘园,还有一个梅龙镇,都是非常地道的。老吴说,我吃过了,饭就不用了。陈元说,那我们到对面喝个茶?老吴说,外面人多眼杂,说话也不方便,就在车上吧。
陈元说,不瞒你,我把公司都注册下来了,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老吴说,以为你说说而已,怎么还真要搞房地产开发?你这是真注资还是假注资?陈元说,当然是真注资了,这个公司可是合法的。老吴说,你这些钱是不是开小诊所赚的?你赚这些钱也不容易,用这些资本干什么不好?开一家民营医院也是不错的。陈元说,我只想开发房地产,特别想开发前边的这块空地。这是我的一块福地,在这里待久了,也有感情了,请吴哥给咱透露一点消息如何?老吴说,不是我不想帮你,是这事情太难了,一牵扯到土地的事情,就复杂起来了,原因是这块肥肉落到谁的嘴里,别人都会流口水,所以我们研究过不下十次了。
陈元说,结果呢?结果给谁了?
老吴说,谁也不给。
陈元说,仍然在这里荒着吗?这么好个地方,老是荒在这里,也影响市容环境吧。老吴说,这一点我们已经看到了,影响环境是一个方面,还存在一些安全隐患,这些杂草哪天起火了,说不定会把周边的居民楼给烧掉的。陈元说,那还不开发掉算了?老吴说,已经定下来,要开发的,但不开发房地产。陈元说,那开发什么呢?老吴说,规划在这里建一个医疗垃圾处理站,就是把各个医院的医疗废品,集中起来进行第二次加工,其实属于公益性质的,过几天会向社会公开招标的。
陈元说,这个项目也不赚钱呀,哪个企业愿意投标呢?老吴说,是的呀,你还愿意投资吗?能接手这个项目的企业,都是一些资本雄厚的大企业,准备在这个项目上赔一点小钱,再争取在其他地方得到巨大的补偿,陈医生你如果有十几个亿的话,把这个医疗垃圾处理站的项目划给你,那是我一句话的事情,随后有哪块地皮公开拍卖,你看中了想开发,政府照顾一下也是名正言顺的。现在你就说,你有没有这个资本吧?陈元说,我是怎么发家的,吴哥你一清二楚,和人家卖身是一个样子的,怎么可能有这么多钱?建一个医疗垃圾处理站,恐怕我的钱都不够折腾啊。
在老吴临离开的时候,陈元还是说,谢谢吴哥,让我再想想吧。
老吴说,你别急,什么事情都需要机会,如果有什么投资项目,我首先会想到你的。
老吴把一个大信封子递给了陈元,陈元还是拒绝了。一是觉得老吴总归有用得着的地方,二是想起那个女人绝望而无辜的表情,陈元都会因为自己抹去了一个小生命而十分自责。
什么结果都想到了,想到了老吴无情无义不帮他,想到了老吴官太小帮不了他,唯独没有想到最后自己缺的还是钱。什么问题归结到最后都是钱。如果自己真有十几个亿,那他会义无反顾地拿下这块空地,赔钱也要拿下这块空地。陈元又想,如果自己真有十几个亿的话,还会去开发房地产吗?不开发房地产,那自己会干什么呢?
陈元思考的结果是,如果自己有十几亿的话,他就不会再为钱而烦恼了。他最想干的事情还是寺庙,不是一座寺庙,首先会盖两座寺庙。陈元一直有个梦想,就是盖两座属于自己的寺庙。他老家是陕西塔尔坪的,原来叫大庙村,有一座寺庙被拆掉了,就改成了塔尔坪村。那座寺庙在他童年的心目中,留下了十分美好的印象。无论哪个孩子生病了,还是要出远门了,母亲们都会去寺庙里,烧一炷香,祈求神灵的保佑。不知道什么原因,后来被拆掉了,所以他最想的就是把它给重新盖起来。陈元想盖的第二座寺庙,不在别的什么地方,就在这块空地上。他的心情是复杂的:第一,自己如果没有在这里拾到二十块钱,就不可能买包子的时候再买双色球,不买双色球自己就不可能中奖,不中奖的话他现在也许就饿死了,起码他的理想已经被饿死了。那五十多万元其实是这块空地给的。第二,自己那次无心的一次跪拜,竟然让那么多人一个接一个,从不在乎这是一块不毛之地,从不在乎这是臭烘烘的垃圾场,特别是那个患有高血压的老大妈,她一日接一日地来这里上供,这是多么虔诚啊。陈元想,如果自己在这里建一座寺庙,不需要富丽堂皇的大殿,不需要真金塑成的神像,只需要有几间房子,几个蒲团,几朵莲花灯,一只木鱼,对这些许愿的人来说,应该是多么美好的。第三,这个原因他是说不出口的,在他心里,建一座寺庙也是房地产开发,卖香火,积善款,也照样可以经营得不错。有了钱,自己想做多少善事都行,想帮助谁就帮助谁,想盖几座寺庙就盖几座寺庙,人们有灾有难了,随时都可以烧香,祈求神灵的保佑。
陈元好奇,自己怎么就想到了要建寺庙呢?难道真是上天在冥冥之中指引着他吗?他顿时醒悟了过来,在这个世上,其实建什么也不如建寺庙。从表面上看,人们似乎最需要的,是寄托身体的房子,对于一个漂泊者,过去他常常感慨的是,眼前有千千万万的窗户,唯独没有一个是自己的容身之所。人们似乎都在想房子,能够拥有几套房子,是衡量人生几斤几两的基本元素,但是再深究起来,人们最最需要的,终究也不是房子,不是金钱,而是一个心灵的皈依。
陈元打定主意之后,给老吴打了一个电话。老吴说,怎么了,陈医生想明白了吗?陈元说,想明白了,我们公司决定投标了,不就是建一个医疗垃圾处理站吗?这也算是造福一方的事情啊。老吴说,难道你真有十几个亿吗?陈元说,现在没有,总有一天我会有的,吴哥哪天有空,我有一个大胆的计划,看看我们之间有没有合作的机会。
六 荒草不是用来随便烧的
自从上海发财狮子置业有限责任公司在那块空地上正式挂牌之后,附近的居民听说要搞房地产开发,就十分期待,天天来打听什么时候动工,什么时候开盘。他们之所以如此高兴,一是有些人近水楼台,想在这里买房子;二是这块空地荒废这么多年,春夏两季臭气熏天,蝇蚊乱飞,秋冬两季黑咕隆咚,像一个巨大的坟地。自从有一次发现了一具女尸,深夜的时候都没有人敢从这里经过了。正是这些环境的影响,周边的房子价格也比相同地段的房子便宜一千多块。
周边的居民越是高兴,陈元越是感觉头痛。陈元干脆在临时建设指挥部的墙上,又挂了一个“医疗垃圾处理站项目组”的牌子,与“发财狮子”公司的牌子一样大小,意在提醒人家,这里不是开发房地产,真正要建一个医疗垃圾处理站。但是十几天过去了,人们仍然视而不见,就连焦大业与小护士两个人,根本不去过问这个牌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陈元预想的结果并没有出现,让他十分着急,于是把焦大业与小护士召集在一起,商量公司下一步的业务。陈元说,你们知道我们下一步重点工作是什么吗?焦大业说,公司挂牌那天的一把大火,把这块空地已经腾出来了,目前当然是赶紧动工呀。小护士说,是呀,赶紧动工吧,一动工就可以开盘卖房子了。陈元说,动个屁工!我新挂的那个“垃圾”牌子,你们看到了没有?老实告诉你们吧,政府不同意我们公司拿这块空地盖住宅楼啊。
陈元在拿到垃圾处理站的项目后,才把焦大业与小护士叫回来的,但是他一直都隐瞒着他们,一是怕影响了他们的志气,二是怕他们坏了自己此后的计划。当焦大业与小护士听到这个消息,都很吃惊,迷茫地看了看外边那块“项目组”的牌子,异口同声地问,难道要建一个医疗垃圾处理站?加工医疗垃圾能赚什么钱吗?
陈元说,我是总经理,赚钱的事情用不着你们操心,眼下我们要考虑的是,如果真建医疗垃圾处理站,周围的居民会答应吗?焦大业说,别说周边的居民了,就是我也不答应的,而且又是医疗垃圾,比现在污染更大了,人家保证要闹事的。陈元说,我担心的不是他们闹事,我担心的是他们不闹事,我这个“垃圾”牌子都挂几天了,他们这群笨蛋什么反应都没有,所以我们要做好宣传工作。
焦大业说,这个容易,贴几张标语,挂几个横幅,再找一个高音喇叭,二十四小时广播广播,还怕他们不明白我们要干什么?陈元说,和政府部门做事要讲方式,不能明着煽风点火。从今天起,你们两个就到周边找人聊天,像局外人一样和他们聊天,可以一五一十地说,也可以夸大其词地说,让他们有一个充分的思想准备。小护士说,就跟搬弄是非一样?陈元说,对呀,你们不要露出身份,最好装成收废品的。小护士说,哪个收废品的有我这么漂亮?陈元嘿嘿一笑说,那你就装成卖房子的吧。
陈元说,你们要把医疗垃圾处理站的厉害,比如会传染艾滋病呀,会产生有毒气体呀,统统地告诉他们。焦大业说,这样把人给吓坏了,人家可能要拼命的。陈元说,你动点脑子好不好?在人家门口要放毒气了,人家为什么不拼命?他们拼命怕什么?我就希望他们拼命,这个项目又不是我们规划的,他们如果要拼命,就告诉他们应该找政府拼命,我们也是没有办法的。
陈元又摸了摸光头说,他们这一闹啊,他们有机会了,说不定我们也有机会了。
焦大业与小护士似乎有点明白了,居民闹得越大,改变规划的机会就越大,最后说不定真能开发房地产了。于是每天吃完早饭,焦大业就叼着一支烟,小护士就嗑着瓜子,分头开始行动了。
焦大业见了正在下棋的老大爷们,就问,原来收纸箱子的那个垃圾场,现在哪里去了?老大爷们说,给人烧掉了,要开发房地产了。焦大业说,不对吧?听说要建一个医疗垃圾处理站。老大爷们说,这哪里的消息?焦大业说,我刚去收废品,牌子就在墙上挂着的呀,而且专门处理针管呀绷带呀,恐怕还有从病人身上割下的瘤子什么的,都是从医院里运过来的,这些东西可脏了,不小心会传染疾病的。几个老大爷一下子坐不住了,棋也不下了。
小护士在路上见了老大妈们,就一个个拉住人家问,我有一套房子在这边上,有人要买房子吗?老大妈们指指隔壁的那块空地说,那边准备开发,快要动工了,都等着买新房子呀。小护士说,不对吧?人家要建一个医疗垃圾处理站,到时候什么病毒都会运到这里来的,可惜多好的一块地盘呀。老大妈们说,你这消息哪来的?怎么和我们听到的不一样呢?小护士说,我是专门卖房子的,什么消息都是清清楚楚的,我估计呀,这个医疗垃圾处理站真建在这里的话,谁还敢住在这里?房价肯定会大受影响,每平方米降个一两千,那是最少的,所以我才想把这里的房子处理掉。老大妈听了,赶紧拉住小护士说,那我们怎么办呢?小护士说,要么忍着,要么到政府讨个说法。
老大爷与老大妈很快就把这个消息传给了儿女们。儿女们又开始把这个消息告诉邻居们,不到几天时间,旁边要建医疗垃圾处理站的消息就人人皆知了,而且不仅附近几个小区的居民串联起来了,就连四周的商户也全部串联起来了,家家窗户外边都挂上了横幅,写着“禁建垃圾处理站,还我美好家园”的标语。大家很快就推举了十几个代表,成立了一个维权小组,开始有组织地进行上访活动。
有一个周末的早晨,陈元还在被窝里的时候,就听到外边一片嘈杂。几百人的队伍拥进了这块空地,团团地把临时建设指挥部给围住了。
陈元推开门说,你们干什么呢?有个黄毛小青年说,你眼睛瞎了吗?不会自己看吗?黄毛小青年一边说着,一边取下那块“医疗垃圾处理站项目组”的牌子,扔在地上,几脚下去就给踩烂了。陈元说,我是公司的总经理,也是这个项目组的负责人,你们听我解释好不?说实话,我也很同情你们,这么好个地方,一旦把医疗垃圾处理站建起来了,不管会不会排放毒气,不管有没有病毒传染,从心里来讲是不舒服的。
黄毛说,明知道伤天害理,你为什么要干?陈元摸摸自己的光头,嘿嘿一笑说,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只负责建设与经营,我投入这么多钱,上百万元的血汗钱,其实是没有什么回报的。黄毛说,没有利益你会干?你以为你是傻瓜吗?陈元说,完全是出于社会责任,是公益行为。如果这个规划我们公司能够做主,你们知道我想拿这块空地干什么吗?第一,想给大家盖几座花园式的好房子,中间建一个大大的音乐喷泉,路上全铺上彩色的石子,路边不栽梧桐树,也不栽香樟树,全部栽上银杏树,不但可以结果子,一片金黄色的叶子,看上去十分漂亮。陈元把小护士叫过来,搂住了她的脖子,接着说,我自己现在都没有房子,还住在这个临时建设指挥部里,我与老婆办点事情,一点都不隔音,你们知道吗?这种感觉一点都不舒服。如果将来你们与老婆办事的时候,一想到旁边就是细菌,就是艾滋病毒,心情也会不爽的。所以,我想开发的,就是房地产,当然房地产也是最赚钱的。第二,我最想干什么呢?大家肯定不明白,你们看看那边吧,有人在露天地里干什么?他们在大烟囱下边拜神!他们为什么要在这里拜神?因为他们有灾有难,希望得到神灵的帮助,每个人都有灾有难,一时没有灾难的,也希望神灵保佑自己,有一个美好的来生。而且这个社会是个神经病,人人感觉自己像个塑料袋子,轻飘飘的。所以,我最最想的,就是在这里建一个寺庙。
陈元环顾了一下闹事的人群问,你们说说,如果这里有一个寺庙,你们是不是很高兴?
那个老大妈就在人群中,她立即说,那当然好了,我们离玉佛寺和静安寺真是太远了。
陈元说,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但这是政府实事工程,你不让建他不让建,医疗垃圾怎么办?除非大家都不生病,都不产生医疗垃圾,在一个不正常的社会里,让人不生病是天方夜谭。当然,这个垃圾站如果远远地建在没有人的荒郊野外,肯定就没有人反对了。总之一句话,希望得到你们的理解,万一有什么想不通的,你们哪怕把我杀了,球用也不顶一个,想解决问题那就向上边反映。
黄毛说,上边是哪里?
陈元说,肯定不是天上。是谁规划的,谁就是上边。
几个带头的黄毛小青年对着人群高声喊道,走!一部分人留下来,一部分人去上边吧。
居民闹事的当天晚上,焦大业都已经睡着了,被陈元神秘兮兮地叫了起来。焦大业说,你干什么呢?有什么事情不能等到明天吗?陈元说,快起来,开工了。焦大业说,半夜三更的开什么工呀,还没有查黄道吉日的。陈元说,我已经查过了,子时开工动土保证万事亨通,而且你看看白天那个阵势,我们白天开工的话,他们不把我们两个给杀了?焦大业说,这火是你煽起来的,现在还是怕了吧?
这块空地被烧得一片焦煳,加上拾垃圾的全部撤走了,显得十分空旷。当焦大业跟着陈元来到空地中间,一下子迷茫到了极点。他问陈元,什么是垃圾处理站,没有一张设计图纸,也没有一个工人,凭着我们两个人,像两只老鼠似的,在这么大一片空地上,怎么个动工法?陈元摸了摸自己的光头说,十几个工人明天就到了,我们今天晚上只是奠基,大型工程开工的时候都是要奠基的,而且垃圾站是什么样子,全在我的脑子里了。
正说着,有一辆小卡车嘟嘟地开了进来,几个人把一样东西搬下了车。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司机说,陈总,你看看这货怎么样?陈元说,黑灯瞎火的看不清呀。络腮胡子拿出一个手电筒照着说,现在能看清了吧?陈元仍然说,看不仔细,就这样吧,反正随便摆摆,做个样子而已。络腮胡子说,陈总,牛不是吹的,你这个货与曹操墓里挖出的东西,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能蒙过不少专家的。
络腮胡子一走,焦大业就说,你真没有看清楚吗?凭着那一张红彤彤的长脸,一把齐胸的大胡子,我怎么觉得这是一个关公?
陈元说,我看清了呀,是个陶瓷的关公呀,你知道关公是干什么的吗?
焦大业说,你考小孩子?关公谁不知道,三国时刘备的结拜兄弟,千里走单骑,败走麦城,是个重情重义的。在我们南阳老家,不但门神是关公,小孩子出生后的襁褓里,或者是老人的枕头下,都会放一把关公的大刀,来辟邪的。陈元说,就这些吗?如今那些大老板喜欢拜谁?焦大业说,老一代喜欢拜霍英东和李嘉诚,青年人喜欢拜马云。陈元说,他们是人,不是神,我说的是神,现在大家喜欢拜关公。因为什么?因为关公讲义气,能保佑人出入平安,所以他变成了财神爷,人人祈求保佑的财神爷。
陈元说,别说这些没有用的,我们快点动手把它埋起来吧。焦大业说,这就是奠基吗?陈元说,对呀,别人奠基,就栽一个水泥桩,我们奠基在地下埋一个财神爷,你说说,我们不发财能行吗?于是两个人拿着一把镢头,一把铁锨,在这块空地的正北方向,开始使劲地挖坑。陈元与焦大业挖了一个三米多深的大坑,把那个将近两米高的关公像放进去,然后用泥巴进行了回填,还在上边铺上了一层草灰。焦大业问,不就是奠基吗?用得着埋这么深?像是埋一件宝贝似的。陈元嘿嘿一笑说,它就是一件宝贝,埋得时间久了就是一件宝贝,你千万别说出去了,我连小护士也瞒着了,怕人偷啊。
两个人在空地上又坐了一会儿,天空就泛白了。陈元与焦大业刚刚躺下,一群工人就跟着一辆挖掘机,到工地开始施工了。
附近的居民们不管大人孩子,还有老大爷老大妈,他们带着小凳子,已经兵分两路,一路去了上边,一路跑到了陈元的工地上。有的坐在工地上聊天,有的干脆躺在工地上晒起了太阳。暮秋的太阳确实灿烂而和煦,不一会儿就响起了酣畅的呼噜声。人太多,别说是挖掘机了,连镢头也施展不开,工人干脆坐在地上打起了扑克。陈元带着焦大业与小护士在工地上转着,好像这些人与自己是一伙的。他不停地说,我们来错地方了,我们应该去政府,政府院子又宽敞又干净,要睡觉就睡到政府院子里,睡个三天五天,看他们解决不解决。
最后,陈元他们三个人也坐在工地上,嘻嘻哈哈地打起了扑克,玩的是挖坑,又叫拐三。下午的时候,太阳淡了,风大了,有些冷了。有个黄毛小青年实在忍不住,就跑到了临时建设指挥部那边,开始踢陈元的门,把门给踢了一个大窟窿。他肚子饿了,冲进陈元的房间里,本想找点吃的,没有想到翻出了一大把杜蕾丝,干脆朝着空地上撒着,引来了一阵哄抢。
陈元没有报警,却给老吴发了一个短信说,这边开始打砸抢了。
老吴回了一个短信,什么内容也没有,只是一片空白。
过了一会儿,陈元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派出所那边打来的,请陈元赶紧过去一趟,要了解一下情况。陈元赶到桃园派出所的时候,接待自己的还是那个警察,于是说,我又犯规了吗?警察倒了一杯水给陈元,笑着说,你别误会,与前两次是不一样的,所以我们是请你来的。陈元说,已经有人打砸抢了。警察说,你为什么不报警?陈元说,我能体谅他们的心情,这事放在谁的身上也过不去的。警察说,他们还有一拨人在政府那边,上边让我问问你的意见是什么。陈元说,我没有什么意见,等他们闹完了,该动工的还得动工,这是政府的重点工程,哪能让他们这一闹就停下来了。警察说,上边的意思和你一样,但是让我们提醒你,考虑到维护社会稳定,让你一定注意方式,哪怕就是暂时停工,也不能死人,一死人什么都不好说了。
陈元说,如果停工了,我的损失怎么办?几十号人是要付工资的。
警察说,你放心,上边正在研究,各方面的利益都会考虑进去的。
闹事的居民比陈元想象的要顽强得多。陈元以为天黑了,或者大家饿了,人也就散了。等天黑下来的时候,虽然人少了不少,仍然有上百个之多,他们分成了几组,进行二十四小时倒班。年轻人白天要上班,所以晚上就由他们来值守。很快,年轻人从家里搬来了帐篷,一顶顶地撑了起来。天气少有的好,天空少有的蓝,有恋人的叫来恋人陪着,有老婆老公的叫来老婆老公陪着,好像不是讨说法来的,而是来这里露营来的。他们相互依偎着,坐在帐篷外边,一边说着情话,一边数着星星。
陈元很高兴,偷偷地笑了。看到别人浪漫,他实在忍受不住了,于是搂着小护士,当然也叫了焦大业,三个人提了几瓶子啤酒,坐在临时建设指挥部前的台阶上,仰望着星空,不停地碰杯。焦大业说,你还有这个兴致?一旦他们在此扎下根来,我们开工就遥遥无期了。陈元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我这个总经理不怕,你这个副总经理操什么心呀。焦大业说,我还是副总经理吗?不早就让你开除掉了吗?陈元说,那是应付上边的,现在我重新任命你,恢复一切职务吧。焦大业说,既然还是副总经理,那我给你出一个主意吧。陈元说,你这个猪脑子如今脑洞大开了?说出来看看。焦大业说,当初我能放一把火,现在可以再放一把火。
陈元说,你还真是猪脑子,当时荒草连天的,现在你放火烧什么?
焦大业说,这个还不简单,用汽油呀,到加油站弄几桶汽油过来,往地上一泼。
陈元盯着小护士说,亲爱的,你说说看。小护士说,这个办法不错啊,汽油烧起来火更大了,他们照样屁滚尿流的。陈元敲了敲小护士的额头说,你怎么和他一样,也傻不拉叽的了?烧荒草那是意外,烧汽油那是预谋,性质能一样吗?我看你们不是想把他们赶走,而是真的想把我送到监狱里去,我一旦进了监狱,你们两个就都自由了对吧?
陈元看着前边一顶顶帐篷,实在是太高兴了,因为这些人还不知道,在这场战争当中,陈元并不是他们的敌人。陈元与他们就是一伙的。
七 精神也有垃圾处理站
当时医疗垃圾处理站项目的公开招标启事一出来,陈元又给老吴打了一个电话,约好了要具体谈谈投标的事情。这一次,陈元没有把碰面地点放在那块空地上,而是定在了对面的一家高档会所里。
这家会所十分高级,有一个个独立的桑拿房,有各种层次的保健按摩房,还有三个大小不同的歌舞厅。陈元专门包了一个桑拿房,桑拿房里不但有一个小酒吧,还有一个碧绿的水池子。池子边雾气蒙蒙,感觉像是仙境一般。当两个人坐在小酒吧里喝了半瓶子红酒,再一丝不挂地走到水池子边的时候,陈元摸了摸光头,嘿嘿一笑地说,领导就是领导,命根子与普通人也不一般。老吴则哈哈一笑地说,过奖了,真是过奖了。
彼此打量着对方的下半身,神秘感就完全消失了,加上有了一些醉意,说起话也不再躲躲闪闪的了。老吴钻入水池子,一边撩着碧绿的水,一边主动地说,陈医生,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陈元说,吴哥先干正事,这事不急。老吴看了看站在身后的一个小姐说,还是算了吧,现在外边风声紧,万一让人给拍个裸照传到网上去,我不就死翘翘了?陈元说,吴哥是不信任我呢,还是怕别的?我看你现在最需要的,恐怕就是女人了。老吴说,你怎么看出来的?陈元说,你满面红光,印堂发亮,一看就是好久不近女色了,和那个女人闹别扭了?老吴说,再别提了,自那个女人用怀孕要挟我之后,我一个女人也不敢沾了,好在你当时帮我处理得干净,不然我恐怕已经身败名裂了。
小姐走下水池子,拉着老吴风摆杨柳地离开了。老吴办完事回到水池子里,就彻底地放松了。老吴说,你是不是有什么计划在等着我?陈元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就想和吴哥合作一把,把我注册的那家公司好好经营下去。老吴说,就是你那个“发财狮子”?陈元说,这个名字满意吧?我们实行股份制怎么样?老吴说,我这个拿工资的,凑个十万八万的还可以,要拿出一两百万,让我去抢银行算了。
陈元说,人是最大的资本,只要你一句话,就算这个公司的大股东了。老吴说,你这算什么公司呀,连个正式财务都没有,和皮包公司有什么差别吗?陈元说,不管皮包不皮包,我这个公司是合法的,有了公司这个舞台,我们就好在上边唱戏了。老吴说,你想唱哪一出?是《狸猫换太子》,还是《凤还朝》?你还想着那块空地?
陈元说,不是我,是我们,我们只要配合一把,肯定能成功的。
老吴说,我已经说过了,那可是一个亏本的项目,你怎么还这样有把握?那说说我们的计划是什么吧。
陈元见老吴把“你”改成了“我们”,心里基本有数了,于是说,项目招标启事已经公布了,想让政府自己把规划方案改过来,应该是有难度的。老吴说,开会研究的时候,我在心里就预料到了,在这个地方建一个医疗垃圾处理站,根本是行不通的。陈元说,当然了,周围的居民肯定会强烈反对的,在这种特殊情况下规划是一回事情,按不按规划建设那又是一回事情。老吴说,你这个小九九,别人不知道,我可是清清楚楚的,所以我在决策的时候,给你打下埋伏了,我在会上就拍了胸脯,保证居民会闹事的,这个项目即使招标了,根本就无法开工。
陈元摸了摸光头,嘿嘿一笑说,到底还是吴哥的江湖深啊,你是不是已经明白我想干什么了?老吴说,你想先把这个项目拿下来,然后再利用居民闹事,把这个项目给拖下去,拖到一定程度,再想办法改变规划。陈元说,让政府改变规划的希望有多大?老吴说,等于零,哪怕规划真给改掉了,规划成了真正的房地产开发,也会重新拿到市场上去拍卖,到那个时候我就没有多少分量了,就得靠实力说话了,你有这个实力吗?
陈元说,我几斤几两,吴哥你是清楚的,想真正地拿到这块地皮,那简直是在做梦。
老吴说,那我们怎么办?就等死吗?
陈元说,如果拿到这个公益性的项目之后,我们是不是可以自己做主呢?老吴说,你是想私自改变规划?等我们无偿地拿到这块空地,不建医疗垃圾处理站而建居民楼?陈元说,那是违章建筑,谁敢花钱买违章建筑呢?老吴说,那你到底想拿这块空地干什么?陈元说,我们之所以要拿到这个项目,就是想无偿地拿到这块空地。吴哥你换一个思路,假设我们借着居民闹事,把这个医疗垃圾处理站的项目停掉,然后私自建成另外一种形式的垃圾处理站。政府规划的那个项目是处理物质垃圾的,我们私自建设的这个项目是处理精神垃圾的,虽然还是违章建筑,但是我们又不卖,而且仍然是公益的,那又会是什么情况呢?
老吴说,你绕来绕去,都把我给绕糊涂了。
陈元说,比如说,我们不建垃圾处理站,而在这里盖一座寺庙,那还存在什么问题吗?
老吴一听,哈哈大笑着说,陈医生啊,你给女人打胎有一招,没有想到你在作奸耍滑这方面,也是一个奇才呀,我终于明白了,你不是真正想盖房子,你是想在这里盖一座寺庙,处理人们精神垃圾的寺庙。如今哪里油水最大,又不惹人眼红?那就是寺庙了。无论是大老板,还是当官的,人人都觉得好无奈,都认为自己是弱势群体,心里都是空落落的,所以现在信教的人越来越多了。话说回来,谁敢与寺庙作对,那不就是与神灵作对吗?
老吴搓了搓自己的裤裆,沉思了一会儿说,假设垃圾处理站的项目你中标了,借着居民闹事的空当,私自把寺庙建起来了,上边突然冲出一个不信鬼神的,非得把你的寺庙当成违章建筑拆除,那怎么办?别说赚钱了,投入的本钱不就全打水漂了?
陈元说,这个医疗垃圾处理站是政府批准的,如果因为居民闹事不能动工,临时建一个寺庙供市民烧烧香也在情理之中,相信没有人会有什么意见的。再说了,因为居民闹事而停工期间的损失,中标公司是不是可以申请政府补偿?到时候补不补,补哪些,怎么个补法,还不是吴哥一句话吗?
老吴说,万一政府把居民的思想工作做通了,居民答应在这里建垃圾处理站了,你又怎么办呢?陈元说,吴哥你放心吧,居民答应在这里建一座垃圾处理站,并不代表他们会答应拆除一座寺庙,所以最坏的结果是,垃圾处理站与寺庙共用这块空地。而且吴哥你是清楚的,政府如果不花血本,要想让居民全部同意这个项目,那绝对是不可能的。为了万无一失,我还有一个小聪明,不妨全部说出来,请吴哥给参谋一下。
这间桑拿房的窗户正好对着那块空地,老吴透过雾蒙蒙的玻璃朝外边看了看,然后说,我看你是早有预谋的,有什么花花肠子就统统说出来吧。
陈元摸了摸光头,嘿嘿地笑着说,要让寺庙长久地存在下去,必须有一个神像对吧?我想预订一个财神爷,到时候竖在寺庙的大殿上。老吴说,你又不是竖一个伟人像,政府如果想拆除的话,仍然照拆不误的。再说了,世上的财神爷千千万,人家为什么要信你这个呢?陈元说,吴哥想的有道理,那块空地开始就是一根大烟囱,后来有人摆了个断臂的服装模特,但是那些人下个跪,磕个头,再许个愿,那愿望就实现了,人家就不管你是不是一块空地,是不是一个垃圾场了,照样相信这里是有神灵的,香火虽然不是很旺,也从来没有断过。
老吴看陈元还在卖关子,就笑了笑说,别绕了,你还是说结果吧。
陈元说,如果在这块空地上,几百年前就有一座寺庙,而且寺庙里竖着的,也不是一尊普通的财神爷,正好就是当年那座寺庙里的财神爷,是个有着几百年历史的财神爷,那又会是什么情况呢?人家会不会就信了?政府部门就舍不得把我们这个寺庙给拆掉,建成医疗垃圾处理站了呢?老吴说,那是当然的。市民冲着这个神像,会更加反对垃圾处理站的项目了;政府为了保护文物,也不会轻易对我们的寺庙下手了。
陈元说,所以,我们得弄一个有几百年历史的财神爷回来。
老吴说,凭你的实力,弄个真的肯定是不行的,所以你想弄个假的,对不对?
陈元说,还是吴哥厉害,一眼就看穿了。时间是什么?是专家们信口雌黄的,专家说是五百年就是五百年,说是一千年就是一千年,普通人哪有办法去质疑呢。老吴说,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吧?陈元说,专家掌控在谁手里?不都在你们这些当权者手里吗?他们说到底,也是你们的口舌,怎么说,说什么,不都是听你们的吗?所以在这个关键环节上,对吴哥来说应该是小菜一碟吧?
老吴又哈哈一笑地说,你这不是小聪明,而是大智慧啊。陈元说,其实我这是冒险,我还不知道吴哥到底是干什么的,既然现在我们是合伙人了,方便的话就透露一下怎么样?老吴把话题岔开了,拍了拍陈元的肩膀说,我看你这满脸通红,印堂发亮,下半身像根棍子山药似的,是不是也来个小姐?陈元说,我和吴哥不一样,又不缺女人,一想到我们这个计划,不由得我不热血沸腾啊。
两个人没有再去蒸桑拿,只在水池子里泡了泡,匆匆地冲了冲水,就各自散掉了。临别之时,老吴一句话没有,只与陈元握了握手。陈元理解应该是“愿合作愉快”的意思。
医疗垃圾处理站的竞标结果是毫无悬念的,上海发财狮子置业有限责任公司在十几家投标的企业中中标了。
八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神灵
这块空地被闹事的居民们占领到一个星期的时候,他们似乎才醒悟过来,在这里安营扎寨的目的,不是来数星星的,而是来解决问题的。天上的星星是数不清的,数一次两次挺浪漫的,时间久了就显得枯燥无味了,就跟夫妻之间的柴米油盐是一个道理。于是几个黄毛小青年隔一会,就去临时建设指挥部踢一次门,最后不但把陈元的门给踢掉了,还把陈元的床也给抬走了,害得陈元与小护士只能睡在地板上。
陈元依然不恼不火地说,还是老话,你们在我这里闹翻天,也是不起作用的,要想解决问题,只能去政府部门。说是这么说,陈元的内心还是有点慌的。时间一天天过去了,闹事的居民已经疲惫不堪,帐篷虽然还在那里撑着,跟稻草人是一个样子,好多里边已经空了,他们悄悄地溜回家了。据陈元探听到的消息,去政府那边上访的一拨人,现在也只剩下十来个了,而且都是老大爷老大妈,根本毫无战斗力。再这样下去,时间会把这股力量彻底给消耗干净的。
陈元不敢给老吴打电话汇报,只好发短信。有时一个个石沉大海,有时老吴只回短短三个字,要么“开会中”,要么“研究中”。陈元不明白老吴开的是什么会,研究的是不是这块空地的事情,在他快沉不住气的时候,老吴发来了一个短信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陈元领会了老吴的意思,赶紧带着焦大业跑到工地上,对着那些还在打牌的工人说,不能再拖了,赶紧开工吧。工人说,那么多的帐篷,挖掘机施展不开呀。陈元说,那就用镢头和铁锨,如果今天再不开工,我就不发工资了。工人们说,万一居民来阻挠怎么办?陈元说,这是政府的工程,出事了由政府负责,大家放心地干吧。
陈元与焦大业带着工具,带头开始平整这块空地。说是施工,工地上没有一条线,没有任何设计图纸,也没有一个工程师,谁也不知道垃圾处理站要建成什么样子,是不是与废品收购站是一样的。所以陈元说在哪里挖,他们就跑到哪里挖,陈元说挖多深,他们就挖多深。焦大业实在看不下去了,就问陈元,我们这是要盖房子吗?我怎么感觉像是在开荒种地呀。
陈元说,你盖过房子吗?
焦大业说,没有盖过房子,我难道没有见过人家盖房子?
陈元小声对焦大业说,你别废话了,赶紧干活吧,我这是在试探一下军情知道不?正说着,一帮老大爷老大妈就朝着这边拥来,他们与年轻人是不一样的。年轻人是冲动的小野兽,打打杀杀的还容易对付。这些老年人个个都像橡皮筋,他们不说话也不动手,只是坐在地上打滚耍赖,工人们挖到哪里,他们就赖到哪里,就更加难缠了。有个工人一不小心,泥巴溅到了一位老大爷的身上,老大爷操起屁股底下的一只凳子,朝着工人扔了出去。
焦大业当时就在旁边,他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箭步冲上前,伸着胳膊挡了一下,这只凳子没有砸到工人,而是砸在了焦大业的小腿上,只听到咯嘣一声,焦大业身子一斜,蹲下去就立不起来了。
居民们提着砖头瓦块围过来了,工人们也提着镢头铁锨围过来了。两支队伍虎视眈眈地对峙着,稍有个风吹草动,就会爆发一场血战。
陈元仍然默默地挖着,整个空地上一时十分安静,只有他抡起镢头挖地的声音,显得十分雄壮而威武。在这个关键的时刻,陈元惊呼道,焦大业,你快来看看,我从地下挖出什么宝贝来了?!焦大业仍然蹲在地上,他的小腿已经开始肿胀。两支队伍的人听到陈元的惊呼,一时图个稀奇,就放弃了对峙,朝着陈元围了过去。于是他们看到了陈元脚下的一尊神像,长脸,大胡子,红脸膛,屈膝而坐,腰间挎着一把青龙偃月刀。有人一下子就认出这个神像不是别人,而是关公关云长,如今号称财神爷的关羽。
那个老大妈连连说,这里怎么会有关公呢?这里怎么会有关公呢?
陈元说,也许这里原来并不是一块空地,而有一座关公庙吧?
有位老大爷说,我们搬到这里已经是一块空地了,从来没有看到有寺庙呀。陈元说,我说的是从前,一百年前,或者几百年前,不然的话这个神像是哪里来的?那个老大妈说,难怪我每次在这里许愿的时候,一个个都灵验了,我的高血压降下来了,而且已经抱上孙子了,原来是关公在保佑我呀。老大妈说完,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又是磕头又是作揖。旁边有个女人,一时挤到人群中间惊奇地说,你们认识我吗?一位大爷说,你不是对面包子店的老板娘吗?老板娘说,是呀,我同时还卖彩票呢,你们明白了吧,我那里中过一注二等奖,听人家说,那个中奖的人,就是在这里拾垃圾的。
陈元心想,不就是指自己吗?于是接过话说,我是见过那个中奖者的,个子不高,留着一头长发,明明走投无路了,但是眼见他跪在这里,对着天空绝望地喊了一声:财神爷啊,你看见我了吗?!自那天起他就消失了,或许就是关公显灵了,让他中大奖了。陈元说着,对着公关跪了下去。平时在空地边上拜过神许过愿的,也一齐朝着关公跪了下去。在他们跪下去的那一刻,刚刚还是万里无云,突然之间响了几个霹雳,天空哗哗啦啦地下雨了。
天有异象,在场的人都震惊了。居民们一拨拨地跪了下去,工人们一拨拨地跪了下去,陈元拉着身边的小护士,也跪了下去。唯一没有下跪的,只有焦大业一个人。他仍然蹲在一边,看到这边的情形,抹着脸上的雨水,像个傻瓜似的,呵呵地笑着,也许他不是笑,是小腿实在太痛了。他这是扭曲中的痛苦。
时间已经进入黄昏时分,夜色慢慢地向这里淹来,时不时地还下着零星的小雨,但是众人没有一点要散去的迹象。陈元让小护士回房间拿来几炷香,给每一个人分发了三根。陈元像是主持一场公祭一般,带着众人点燃了香,迈着整齐而苦难的步子,在苍茫的暮色中绕着关公一边转圈子,一边嘴中念念有词。有人念的是“阿弥陀佛”,有人则念的是“神仙保佑”,还有人念的是“阿门”,反正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神灵。大家念着念着干脆就唱了起来。众人转了九九八十一圈,把一支支香插在了关公前边的空地上,整片空地上一下子繁星点点,烟雾缭绕,而且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檀香味道。
陈元笑了,这不就是寺庙的气味吗?不就是佛门里禅修的氛围吗?
燃完一炷香,陈元开始给有关部门打电话。他最先找的是派出所。陈元说,我的工地上出事了。派出所说,怎么了?闹出什么人命了?陈元说,他们把我们副总经理给打伤了,恐怕都骨折了,不过现在又有更严重的情况。派出所说,什么情况?还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吗?陈元说,我们施工的时候,从地下挖出了一个关公,好像是一个文物,请求你们来保护一下。陈元似乎又给文物部门打了一个电话。陈元说,我这里施工的时候,好像发现了一个文化遗址,而且挖掘出了一个文物,请你们赶紧派个专家来鉴定一下吧。
不到半小时,派出所急匆匆地赶到了工地,围着那个大坑拉出了一个“不准入内”的警戒线;不到一个小时,有个络腮胡子也风尘仆仆地赶到了,他好像是上边文物部门派来的。络腮胡子钻进了警戒线,先是咔嚓咔嚓地拍了一通照片,然后跳下那个大坑,戴上一副雪白的手套,用手轻轻地刨着,抓起一把泥巴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又在手指上捻了捻。把关公像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因为这个近两米高的关公像实在太沉了,他只能像大熊猫一样坐在地上,把关公像放在腿上翻过来看看,翻过去看看。有一次他失手了,关公像从他怀里滑到了地上,撞出陶瓷一般嗡嗡的回响。络腮胡子抱歉地抬起头,冲着围在四周的人们深沉地一笑,似乎告诉大家,这个宝贝是安然无恙的。最后,他用塑料袋子装了几把泥巴,站起身准备离开了。
陈元说,怎么样?这是不是个什么遗址?这关公像是不是有些来头?
络腮胡子对陈元说,你是这个工地的负责人吧?我初步勘查的结果,这里虽然没有广富林遗址那么久远,起码证明上海是有根基的。而且这个关公像,应该是一件十分珍贵的文物,它对研究上海文化有十分重要的意义,说不定能把上海的历史向前推进好几百年呢。但是我还得回去继续进行实验室分析,在化验结果没有出来之前,请你们一定要停止施工,保护好现场。陈元说,这个关公像呢?络腮胡子说,我们得先把它带走,一旦查实是文物,至于是原地保护,还是移交给相关的博物馆,这得听上边的。
站在四周围观的居民们,刚刚还进行了祈祷,如今他们的关公,他们心目中的偶像,他们信仰中的保护神,却要被人搬走了。虽然说是暂时的,万一回不来了呢?那让他们怎么办呢?当陈元招呼几个工人,要把关公像抬上车的时候,竟然没有一个人响应,也没有一个人让出通道。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不许搬!大家纷纷说,是我们这里发现的,必须放在我们这里,谁也不许把它搬走。
络腮胡子说,只是暂时拿回去检验一下,你们的想法我可以理解,我也喜欢这个东西呢,但是没有办法啊。大家纷纷说,不管怎么样,就是不准搬走,也请警察放心,从今天起我们轮流来看着它。警察说,那好吧,借谁十个胆子,也不敢对关公下手的。于是留下警戒线,就全部收兵了。
络腮胡子假装为难地看了看陈元。陈元说,你是专家呢,没有这个是不是也能得出进一步的结论?络腮胡子说,泥巴才是最好的记录者,凭我带回去的一把泥巴,它是不是真文物,到底出自唐朝还是明朝,基本一目了然了。陈元说,既然如此,你就理解一下大家的感情吧。络腮胡子说,那好吧,你们答应我保证万无一失才行。陈元说,明白了,辛苦专家了。
陈元把络腮胡子送上车说,你装得还挺像的嘛。络腮胡子说,这么多年私下倒腾文物,什么样的东西没有见过?况且又在文物部门工作,虽然只是一个打杂的,受过这么多年的熏陶,不是专家也是专家了。我早就说了,我卖给你的这个关公像,就是我们单位的真专家来,也不见得能检验出真假。
陈元把一个大信封子塞了过去,对络腮胡子说,真真假假的,关键是看你怎么说了。
络腮胡子说,我这口风,像木乃伊,你就放心吧。只是这事一传开,上边追问起来,或者再派一帮人来,不就一下子漏气了吗?陈元说,就像今天,这只是演戏,你可以告诉大家像是真的;上边若是问起来,就不能演戏了,你可以告诉他们应该是假的。络腮胡子说,我糊涂了,到底怎么说呢?陈元说,糊涂就对了,反正真中有假、假中有真,你把别人也说糊涂了,事情不就结了吗?络腮胡子说,万一说不明白,也说不糊涂,那又怎么办呢?陈元说,你这满脸胡子,是不是白长了?你不会打太极,难道你不能拖着吗?如果拖也拖不住了,你就什么也别说了,笑你总会吧,神秘地笑一笑,别人自然就糊涂了。
陈元回工地的时候,给老吴发了一个短信说,戏已经演完了。
老吴则回了一个短信,只有一个微笑的表情符号。
焦大业虽然蹲在旁边,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但是他听得清清楚楚,而且这个络腮胡子,他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或者在陈元那个缺德的小诊所,或者在自己曾经待过的洗脚房,或者就在这块空地上。最后他一下子明白了,几次都想冲上去,告诉大家说,这个东西不是古代人埋的,而是自己几天之前埋下去的。每当他的目光碰到陈元的目光时,就像是一块铁碰到了几千度的高温,他的勇气一下子就熔化了。
雨早就停了,天空一片瓦蓝,有一轮残月淡淡地挂在上边。陈元跑过去,拉起焦大业说,走吧,我们去医院吧。焦大业拒绝了,他一瘸一跛地回到自己房间,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他想起了小时候,听到的第一个故事就是《三国演义》,关云长的忠诚,关云长的威武,还有关云长的义气,在他幼小的心灵中扎下了根。
小护士拿来一块热毛巾,让焦大业敷在红肿的小腿上。陈元说,我这是没有办法啊,不这么做你告诉我怎么做呢?焦大业说,不管过去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我都没有意见,都尽力地配合你。这一次,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吗?陈元说,为自己受伤了?焦大业说,这点伤有什么了不起的,它是个报应你知道不?我们南阳老家盖房子,会埋个东西用来镇宅,那天埋关公的时候,你说是奠基,我就相信了你,如今你想干什么?明显你是想造假,神像能造假吗?
陈元说,这要看你怎么想了,这天下的神像,不过都是泥巴捏的,有什么假不假的?话再说回来,我这么做也是造福一方,现实是残酷无情的,人生是多灾多难的,你看看那些居民们,原来是来闹事的,他们一见到关公,烧支香,下个跪,磕个头,烦恼就化解了,立即把自己给忘记了,这就是信仰的力量,这就是一种寄托。
焦大业说,我现在说不过你,但是这会遭到报应的,我跟着你拿着神像做文章,特别是拿着关公做文章,总有一天我会遭到报应的。
九 一块空地就是一座寺庙
上海虽然已经进入秋后冬初,但是仍然像个梅雨季节似的,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自从挖出关公像之后,四周的居民就安定下来了,天天跑过来向关公祈福,有的是来看稀奇的,有的是来求平安的,不管是冲着什么目的,来了必然会烧香,也有放鞭炮的。
此时,关公依然东倒西歪地被扔在烂泥地里。陈元看到前来的人,进来一身水,出去一身泥,赶紧从外边运回了几车青砖,在这块空地中间铺了一条小路,小路两边栽了两排柳树苗子。而且在挖出关公像的地方,支起了一个不大的亭子,亭子四周各栽下一棵银杏树。亭子里用青砖垒起了一个一米高的平台,把关公像扶正了,坐北朝南地立在平台上。亭子里同样也铺了青砖,约有一百平方米左右,关公前边设了一个功德箱,摆上了三个草编的蒲团,蒲团上各套一个黄色的绒套,一个绒套上绣了一朵莲花,一个绒套上绣了一个太极,第三个绒套上什么也没有绣,是一片空白的。
如此这般,就有了寺庙的雏形。陈元与小护士每天清晨起来,把神坛四周仔细地洒扫一遍,然后在临时建设指挥部的台阶上,摆上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各色香烛。香里边有平安香,有发财香;蜡烛里有许愿烛,有还愿烛,有些蜡烛足有一人多高。当然还有苹果、香蕉与西瓜,这些都是供品。小护士坐在桌子背后,当起了掌柜的,向前来的香客们提供服务。生意还真不错,小护士说,一天下来有一千块的进账,但是看看神坛基本就明白了,远远是不止这个数的。神坛上香烛十分兴盛,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蜡烛味,地上的火灰足有十几厘米厚,关公四周扔满了一块钱的硬币,脚下被各种各样的供品摆得满满的,需要陈元不停地去清理一下。
看到陈元在这块空地上,没有建垃圾处理站,而建起了一个神坛,大家纷纷地拍手称快,表示绝对支持陈元。在铺路的那阵子,有些人捐了几袋子水泥;有些人有了空闲就跑来,帮忙清理一下四周的垃圾。有一天,那个老大妈烧完了香,上完了供,她找到了陈元,表达了自己的不满。老大妈说,以前没有关公的时候,我们对着大烟囱也就算了,如今有了公关,再不盖座关公庙的话,怕是不太像话吧?陈元说,你说得太对了,你看看前几天下雨,不但香客们被淋湿了,就连关公也被淋湿了。老大妈说,赶紧盖座庙吧,你是没有钱呢,还是舍不得啊?
陈元说,我没有办法呀,上边还没有批准呢。老大妈说,要他们批准干什么呀,想要政府给你拨款吗?如果是钱的问题,那我们到外边去化缘吧,我个人先捐一点,这二十块是我今天准备买菜的。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塞进了功德箱里。从老大妈发起倡议那天起,临时建设指挥部的台阶上,又多摆了一张桌子,桌子旁边贴着一张“关公庙筹款处”的告示,桌子上放着一个大红色的“功德簿”。小护士又多了一项任务,凡是有人来捐款的,就逐一登记下来。小护士对着捐款的人说,你们的名字将来是要刻到碑上去的。
再说说焦大业吧。他原以为跟随陈元,真是为了搞房地产开发,自从那天发现陈元在关公身上造假的秘密之后,对于陈元所干的一切,开始他是漠然视之的。每每想到小时候被护佑过的关公,而且越来越多地梦见了关公。最后,他终于忍无可忍了,当陈元叫他去帮忙的时候,他就告诉陈元,我要揭穿你的把戏。
陈元摸了摸光头,嘿嘿一笑说,为什么呀?
焦大业说,不为什么,我只为了不遭报应。
焦大业不是说说而已,他果真打电话给了文物部门,接电话的人回他说,你反映的情况我们记下了,会尽快给上级部门汇报的。这一汇报统统是没有下文的。焦大业又以非法开展宗教活动,向宗教部门打了电话,接电话的人反问,什么是非法宗教活动?他们是信全能神,还是别的什么邪门歪道?焦大业说,他们在拜关公,关键那个关公是假冒的,他们用这个假冒的关公在敛财。接电话的人说,他们非法集会了,还是坑害百姓了?如果大家捐钱是自愿的,拜一拜也是自愿的,那就很正常了,每个公民都有信仰宗教的自由。焦大业还向一个和尚咨询过,这个和尚只回了一句,阿弥陀佛,随他去吧。
以前焦大业对着这块空地上的大烟囱,还会鞠个躬作个揖什么的,自从这块空地上竖起了一个关公,因为自己明白这是一个假关公,每每看到这个假关公心情就特别复杂,总在心里念叨着祈求关公能够宽恕他。所以他不但不鞠躬不作揖了,干脆转悠到神坛前边,对那些正在烧香的人说,这个关公是假的。那些许下美好心愿的人,个个都会回过头,盯着焦大业说,你是不是神经病啊?!
慢慢地,大家真以为焦大业是个神经病,对他的话都是一笑了之。
有一天正午,当焦大业吃完饭,正准备到外边街上转转的时候,他接到了一个电话。这个电话是老家的姐姐打来的。姐姐说,咱大咱妈出事了。焦大业说,出什么事了?生病了吗?姐姐说,是出车祸了!他们好端端地在地里种麦子,有辆车竟然开进了庄稼地,莫名其妙地出车祸了。焦大业说,司机给抓住了吗?姐姐说,逃跑了,人家逃跑了,医院要先交六万块钱,所以咱大咱妈还躺在医院外边,我们拿不出这么多钱啊。姐姐说着说着,就嘤嘤地哭了。
焦大业一下子愣住了,别说六万块钱,自从来到陈元的公司,虽然说好了一月八千,并没有发过一分钱,原来当按摩师时,积攒了六千多块,如今已经花得差不多了。
神坛那边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听声音足有一万响的样子。原来是一位老板来求财的,他响完了炮,在陈元的陪同下,又来到“关公庙筹款处”,一下子捐了一万块。焦大业格外地生气了,他来到这位老板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这钱是不是骗来的?你不知道他在造假吗?老板说,怎么个造假法?难道他根本不会把这钱花在寺庙上?
焦大业说,我说的是关公,你刚才拜的那个关公是假的。
老板说,关公这是三国时候的人物,历史书上写得明明白白的,怎么个造假法?你是不是神经病啊?
在这个世上,焦大业好像说不过任何一个人,尤其一旦说到关公的身上,他更是有口难辩了。他十分无奈,一屁股坐在地上。陈元送走了大老板,然后折回来说,焦大业呀焦大业,眼看着我们的梦想要实现了,你怎么一下子就变了一个人似的,你这是何苦呢?我刚听到你打电话了,谁出车祸了?小护士说,是他父母,好像现在急着用钱。陈元对焦大业说,这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也许我可以帮帮你。
焦大业说,我需要你帮?你欠我多少钱?小诊所时的大半年工资,现在又几个月了,加起来是多少?陈元摸了摸光头,嘿嘿一笑说,你的账还挺清楚的嘛,你这是要和我算账了?那我偏偏告诉你,焦大业同志,你在小诊所的时候,搞得我倾家荡产,这个账怎么算?你在我公司的这几个月,项目还没有正式开工,这个账又怎么算?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点收入,有了收入我们想干什么不行啊?你却老拿一个关公坏我的事情,还坏我的名声,除非你以后给我闭口,不然我要钱一分没有,要命只有一条。
焦大业说,关公那是多值得人尊敬的,你不觉得变了的是你吗?我不知道你在陕西老家,过年过节门上贴什么,我们从小贴的门神就是关公,身边守着的就是关公。如果不是跟着你造假,我的父母在地里种个庄稼,也不会遭报应出车祸的。
陈元说,要说报应,我应该比你罪孽深重,更应该遭到报应的,但结果是什么?我不但平安无事,而且梦想在慢慢地变成现实,原因是什么?一是我在向普罗大众传播福音,让他们信这个假关公,总比什么都不信的好吧?真假其实就是一个“信”字,你信了它就是真的,你不信它就是假的;二是你心理有问题,你变成了神经病你知道不?
焦大业不得不承认,是自己心理出了问题,自从知道与陈元一起埋下去的那个关公是个假关公,是陈元设计的一个假神像,他的脑海里和睡梦里总是出现关公。每次梦见的时候,关公都会佩着青龙偃月刀,拦在焦大业的前面,然后大喝一声:我看你哪里去?!
陈元回到房间,对着小护士招了招手。小护士说,这次你真不帮他吗?陈元说,怎么会呢,他跟着我这么长时间,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煎熬,这个关键时候,我不出马他家人不就死定了?小护士说,那怎么办?陈元说,老实说,我也没有钱了,这些天我们从神坛那边扫回来的,包括人家捐来建关公庙的,还有出售香烛的,大概有多少了?小护士说,有十万块了吧。陈元说,等会我走了,你把他叫进来,十万块全部给他,让他赶紧回家救命要紧。小护士听了十分感动,泪眼婆娑地一下子抱住了陈元,急急地要脱陈元的裤子。陈元说,都火烧眉毛了,还是先办正事吧,我们晚上有的是时间。
陈元整理了一下衣服出门了,他从焦大业身边经过的时候,嘿嘿地笑了几声。
即使是姐姐一再打电话来说,再不想办法,咱大咱妈恐怕就活不成了,焦大业仍然死活不接小护士的钱。小护士说,这是你的工资,为什么不要?焦大业说,你在蒙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呀,这都是人家捐来的香火钱,这些钱是捐给关公的,我如果花掉了,不是更加罪过吗?小护士说,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这个关公是假的吗?如果它是假的,那钱就不是捐给真关公的,而是捐给假关公的,你还怕什么呢?再说了,这是人家捐过来的善款,善款用在做善事上,不是正好吗?
焦大业这一次,没有觉得他说不过小护士,而是小护士的话很有说服力。在小护士百般劝说下,焦大业说,那就先借用一下吧,等我回来,我想办法把这些钱还给你们,也不对,是还给关公,哪怕是假关公,我也得还给这个假关公。如果还不起我就做和尚算了。
焦大业是两个月后从南阳老家返回来的,当他返回上海的时候,陈元的那块空地依然空着,一切还是老样子,只是香火更加旺盛了。陈元问,怎么样?你父母还好吧?焦大业说,母亲被撞断了左腿,现在落下了残疾,成了一个跛子,不能下地干活了;父亲没有抢救过来,他一直想要一双牛皮鞋,我都没有满足他,他就走了。陈元摸了摸光头,这次没有笑,而是含着泪光说,等你哪天有钱了,把你妈接到上海享福吧。焦大业说,谢谢你,不是你的钱,我妈恐怕也活不成了。陈元说,谢我干什么呢?要谢就谢小护士,关键是你要谢谢那个关公。
这时,老吴打来了电话。陈元说,我们要建精神垃圾处理站的项目,是不是上边已经批下来了?老吴说,看看年后吧,我们的香火还是很旺吗?陈元说,这么好的风水宝地,那是自然的,吴哥你有什么事情呢?老吴说,事情也没有,就是通知你一下,大年初一的头炷香,你就不要卖出去了,给我留着吧。陈元说,吴哥你要在大年初一来这里烧香?我们这里的庙是不是小了点?老吴说,龙华寺、玉佛寺、静安寺,庙很大呀,但是能轮到我吗?我来还有一个目的,你应该心里有数吧?
放下电话,陈元骂了一句,狗日的,要收租了。焦大业说,怎么了,难道这块空地你是租人家的?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陈元没有正面回答,接着说,撞你父母的司机抓住了吗?焦大业说,抓住了,一个小毛孩子开的车,抓住了也是白抓,家里穷得叮当响,根本一分钱赔不起,回家这段时间我又想通了。
陈元说,你又想通什么了?
焦大业笑了笑说,你给我剃发吧?
焦大业原来是寸头,从老家回来后,已经变成一头长发。陈元以为焦大业想理发,于是说,你去理发店吧,好好整治整治,明天正式上班,马上过年了,事情一大堆,特别是大年初一,烧香的人肯定很多,我们得提前准备准备。焦大业说,我不是要理发,我是剃发。陈元说,这有什么差别吗?
焦大业说,差别当然大了,头发再怎么理,俗念还是会长出来的,但是剃发就不一样了,剃发之后就成了佛门中的人。
小护士说,他这是要还债。陈元说,还什么债?你还是为关公的事情想不开吗?小护士说,哪里呀,他想还那十万块钱的债,当和尚还那十万块钱的债,也就是说,他要出家了。陈元说,瞎扯,焦大业,你真的要出家了?即使我们真盖一座关公庙,也不是佛庙而是神庙,你出什么家呢?焦大业很严肃地说,管它是佛还是神,对一个想还债的人来说,其实都是一样的,所以我怎么可以乱说,乱说是会天打雷劈的。
陈元摸了摸光头,得意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盖一座寺庙,才是个真正能行善的好地方?
焦大业说,原来总是漂着浮着,如今是真的想出家了。
陈元说,这寺庙还没有建好呢,出什么家呀。
焦大业说,难道在寺庙里才能出家吗?我觉得这块空地本身就是一座寺庙。
最后,小护士帮忙烧了一盆水,陈元按住焦大业的一颗头,提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剃头刀,开始给焦大业剃发。正是中午时分,刚刚还在飘着雪花,如今彻底放晴了。慢慢地,阳光下出现了两个光头,一个是陈元的,另一个是焦大业的,这两个光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犹如两面不停乱晃的镜子。陈元每一刀下去,就会有一缕头发随风飘落。在头发飘落的时候,他就会仰望一下那块空地,奇怪的是最能吸引他目光的,并不是那个烟雾缭绕的神坛,依然还是那根大烟囱。
陈元突然之间又想写诗了。这一次,他想写的还是一块空地,在他的诗里他希望的,不再是盖一座寺庙,而是推倒一根大烟囱。陈元无法停下他的刀,所以把酝酿已久的那首诗,在心中再次酝酿了一遍,只是结尾的那几句,与当初已经完全不同:
在如此拥挤的世界,一块空地
只是一个漂泊者小小的幻想
事实是,我只能在一块空地上
做一根不停吞咽毒气的烟囱
【选自《人民文学》2016年第十一期】
原刊责任编辑 徐则臣
本刊责任编辑 曾令疆
陈仓
上世纪七十年代生,陕西丹凤县人,目前定居于上海。曾在《人民文学》《诗刊》等杂志发表作品。著有《流浪无罪》《诗上海》《艾的门》等。作品多次被各选刊转载,小说、诗歌、散文均多次入选年度最佳选本。曾获全国迎世博征文大赛一等奖、《小说选刊》(2014-2015)双年奖等权威性奖项。中篇小说《女儿进城》被改编成电影,《父亲进城》被翻译到国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参加诗刊社第28届青春诗会。鲁迅文学院第27届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