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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非所以

2017-04-07尤凤伟

中篇小说选刊 2017年1期
关键词:常青徐克建功

尤凤伟

尤凤伟



情非所以

尤凤伟

带考察团从德国归来,市长兼团长杨常青在机场宣布各自回家休息,等通知到市府参加考察总结会。团员多是市局一二把手,取到行李便被机关司机接走,扬长而去,唯剩下杨常青一人,自己的专车司机小童未接机,是因为出发是自己开车来的,车存放在机场停车场。之所以自我服务,目的就是能在回家前把给安丽的东西交到她手中,否则带回家一经老婆大人查收,再往外拿就面临诸多麻烦。社会上一致诟病官员包养情妇,可谁又知为此平添了多少难言纠结,消耗了多少脑细胞?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对了,只见贼吃食,没见贼挨打。偷腥不得安闲。

上了机场高速,杨常青开始犹豫:将东西撂下就走,还是与可人儿一聚?后者自是想望的,可后果严重,老婆知道航班到达时刻,回去迟了会根据“时间差”作出合理推断,然后一通盘问,这种情况以前屡屡发生,甚为不快,当防则防。想定便给安丽打电话过去,让她下楼到“老地方”取物。

车停“老地方”,杨常青没下车,大白天人多眼杂,只是从后视镜看着可人儿从后备厢取礼包,同样没打招呼,无声交接,如同地工。他放闸驶离小区,心情悻悻。

杨常青市长让别的团员休息,自己却不得,回家不久便接到组织部长徐克电话,说有重要事情汇报,问什么时候方便。他说要事急就马上赶到机关。徐克说,这样最好,只是辛苦市长了。

杨常青刚到办公室落座,徐克便进来,开门见山汇报,讲在他出访期间,交通局局长兼书记陈永和被双规,陈空下的位置须赶快补进,以免空当对工作造成损失。于是组织部快马加鞭拿出个初步意见上书记办公会,他这个副书记、市长缺席,所以一回来,徐克便追着汇报情况听取意见。没什么问题很快便开常委会。

他不急于说话,听徐克继续说下去:我们部里经相关究察,提出的意见是让辛珉副局长接任,书记办公会原则通过,只有严副书记觉得辛建功副局长更合适些。理由是前者接近“到点”,后者接班对交通事业稳定发展有利。

他问句:王祥和书记有明确意见么?

徐克说:没有,书记说政府方面的任命还是以市长你的意见为主导。

还是以书记的意见为主导。杨常青说。

徐克说:书记很重视你的意见,坚持等你回来定盘子。

书记放弃人事权,这可是太阳从西边出来的事啊。

他问:常委会什么时候开?

徐克说:书记下周三外出,应该在这之前开会吧,你的意见呢?

他说:我没问题,这几天我把这事想想。

徐克说:你这儿没问题,我就向书记汇报了。

他说:好。又问,陈永和的问题严重么?

徐克说:纪检委还没汇报,不过,在交局任上想不严重都难。

徐克走后,秘书小金腋下夹着个文件袋进来,放在办公桌上,随即走向饮水机冲茶,杨常青说,不用了,一会儿出去。小金问,几点?我通知小童。杨常青说,不用了。小金心领神会:市长要独自行动。

杨常青没立刻走人,翻看这些天积下的文件,心还在此,主要是等唐秘书长来见。这是唐每天的功课。果然,小金前脚走,唐大秘后脚进来。像惯常那样没有“前奏”,坐下就掏出本本汇报。杨常青问句:有急事么?唐说,也没有。杨常青说,那往后放一放,我要出去一趟。唐收起本本,只问句:小金知道了?杨常青“嗯”了声。

至此,杨常青便清楚没人会再打扰他了。唐大秘会将所有事情挡住,他本人顶多给发个短信,报告请示不能拖延的问题。

下楼到停车位,见那辆奥迪A6已被洗过,如男性健美运动员般通体闪光,上车,瞄了一眼,发现油已加满。小童自是幕后劳模,官当到他这个级别,需“亲自”操劳的事情已经不多了,也就是开会、讲话、吃饭、喝茶、与女人交往这几样,属他人不可替代的事。

说白了,今番外出杨常青是要见安丽,有点迫不及待的架势,不过你要说是他急于同安丽行鱼水之欢,那就有偏差了,到了他这个地位与年岁的人,对于女人,即使是非常喜欢的,架子也是端得足足的,拿捏得恰到好处,不会像毛头小伙子那般猴急。今天急于见到安丽是为落实一桩事情,重要且迫在眉睫的事情。是这样的——昨天回到家中,老婆潘洁正“审查”他出差带回的洋货,脸洋溢着红光。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主儿,市长太太嘛。只因这回“老杨”带回的确有令她眼前一亮的物品:一块polo 镂空坤表、一枚克拉钻戒、一条足以用来拴狗的金链子。除此还有不少法国的兰蔻、日本的资生堂化妆品。潘洁说句:这些正好可以送人嘛,便一袋袋查看起来。杨常青心想反正安丽那份已经给出去了,剩下的她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她那些姊妹早等着呢。像以往那样,她打开包装袋看看,寻思寻思,便标上受礼者的名或姓,然后放到一边,又继续,直到出现“中国故事”,一个盒子里的化妆品下面压着一个厚厚的纸包,她似乎意识到什么,“哦”了一声。杨常青问:咋的了?她没说话,打开纸包,现于面前的是八沓新崭崭的欧元。她问句:这是咋的?杨常青早已心明,说,送的。潘洁问,谁?他说,纸上应该有名字。她把包币纸展开,见上面有个“辛”字。他心想是辛珉呢还是辛建功?不能确定,想想又说,应该还有一份的。她问,钱?他点点头。她问,多少?他说,找出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她就依次打开余下的那几个袋子查验,却没有找到钱。这当儿杨常青陡然意识到:没找到,便是落到安丽的手里了。只怪自己马虎大意。便对老婆说:那就是这一份了,至于是哪个辛给的还不好说。潘洁问:这钱去存了?他说,这钱不能收,得退回去。潘洁用疑惑不解的眼光看看他。他重复一遍:退回去。

驾驶着A6向安丽住处去的路上,杨常青的心情有些烦躁不安。出了个纰漏,且是个不该出的纰漏。说起来,下属趁出国的当口对上司“表示”是颇有时机与安全考量的,平时上司高高在上,想要接近亦难,想表示则更费尽周折。在外面情况则不同了,天天在一起,“表示”只要在上飞机前搞定,便不易暴露,不易查实,这是不言而喻的。当年他在省城当机械局局长跟老市长到英国考察,就趁机给老市长送了五万英镑,回国在希思罗机场通关时,他尾随老市长身后,不动声色把礼包放到老市长的行李堆上。老市长察觉没说什么,径直过安检门,当行李从传送带那边出来,老市长就一并提溜着了。回国不久老市长给他打电话,问他在局长任上几年了,他说四年。老市长说可以动动了。过了些时间,他“动”了,任市府秘书长,步入市级领导行列。不过这回二辛给自己“表示”,倒不像自己当年那么惊险,是在动身赴机场前送到房间里的,不是同时,却说了同样一句话:不成敬意,请市长带给嫂夫人。当时他没想到里面会另有“内容”,因那时并不晓得陈被双规交通局面临人事变动的事,没往心里去,与自己的物品混在一起,以至于错给了安丽。他心想当时二辛是怎么得知国内的消息且立即采取“行动”的?应当是参加书记办公会范围,这样事情就有些复杂了。

在“老地方”停了车,戴上一顶鸭舌帽,正正已戴得很端正的墨镜,下车后沿一条冬青甬道向前方一幢高层走去,他不担心会有人认出来,此时的他与天天出现在电视屏幕上的市长大人已判若两人,风马牛不相及,当然他也要小心谨慎行事。居室是一个地产商提供的,暂住,要买的于物色中。杨常青从省城调到本市当市长时间不长,安丽是省城人,单身白领,执意跟来,不是夫妻也要相随,情意笃笃,让他感念不已。

他有钥匙,开门进去,听油烟机呜呜响,知安丽在厨房做饭。由于他身份特殊,两人不便到外面吃饭,墨镜鸭舌帽作掩护也不成。如此便有劳安丽下厨了。安丽不觉辛苦,倒乐此不疲。由此也证明她是在意“杨哥”的,抑或可以将“在意”换成“爱”字。厅里电视机在无人观看的情况下仍声情并茂地献演着。他就坐在沙发上看,是久播不衰几近拥有全民观众的《甄嬛传》。他公务繁忙只断断续续地看些片断,并无多大兴趣,只是觉得潘洁的长相颇像皇后,安丽像甄环的妹妹,他把这一发现分别对两个女人讲了,都表示认可。当然,到目前为止潘洁尚不知小三安丽的存在。这也是他的自得之处。他也时有担忧地想,纸终归包不住火,倘若哪天老婆得知这档子事当会怎样?离婚?还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不敢设想。

油烟机声骤停,他转向厨房方向,见扎着碎花围裙的安丽款款走来,笑道:你这副行头是租的啊舍不得卸下?安丽说着走到跟前,替他摘下帽子,取下墨镜。他顺势将安丽拖到怀里,安丽笑着挣脱,说,先吃饭,别凉了。

当是晓得市长“杨哥”遍吃珍肴,自己也要注意体型,所以只做了几样素菜,其中有“杨哥”百吃不厌的醋熘白菜心。

边吃边聊,德国行、建筑市容如何如何是主要话题,以及人文社情如何如何。安丽边听边看“杨哥”手机里的照片,同时发表观感,后脱口问句:德国是移民国家吗?“杨哥”说,似乎不是,怎么想移民?安丽一挑秀眉:想又怎么样?不行?“杨哥”:行,我支持。安丽:早知想和我拜拜。“杨哥”:逗逗你嘛。哪舍得呀,否则满可以把你留在省城嘛。这是实话,安丽就笑。这当儿,手机短信振铃,安丽递给“杨哥”,是唐大秘:杨市,书记明天下午与新西兰访问团会谈,问你是一起还是单独?他刚要回“一起”,又停下,旋即问:你的意见?唐大秘回:单独如何?他回:好,安排吧。挂了电话。

可以言归正传说礼品的事了。杨常青正要开口,安丽却进了卧室,他没跟进,虚看电视寻思这事该怎么问起。这事有些他妈的寸,弄不好会引起安丽的误会,可事关重大不落实清楚也不成,下一步不好进行,只有尽量把话说好。这时安丽换装从卧室出来,着一身冬装:披驼色羊绒大衣,蹬枣红色马靴,戴天蓝色狐皮帽,围咖啡色围脖,完全像从寒冬里走出来,他晓得这是他这次带给她的礼物,穿给他看,他用欣赏的眼光上下打量。安丽笑盈盈在他身前转了几圈,然后又在厅里走起“猫”步,可谓婀娜多姿,美不胜收。说起来,杨常青并非好色之徒,一心走仕途,官至厅级,方有了头一个情人,就是安丽。不像有些人朝三暮四,妻妾成群。一是他喜欢安丽,不想伤害她;另外,也是最实际的:情多债多,偌大的花费只能逼人不停地弄钱,“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早晚有一天会栽。所以必须收敛节制,只有在安丽嫁人的情况下,才会另作考虑。

好看,合身,像量身定做,他夸赞衣服,当是夸赞自己的眼光,更是夸赞安丽能把衣服穿出样子。

你觉得好,哪天就穿出去,要有人问,我就说是市长从德国给本姑娘买的。安丽有些得意地说。

爱咋说就咋说,我才不管,不过,现在已过了冬季,快脱了吧,别热出痱子。杨常青说。

换装出来,安丽环起胳膊勾着杨常青的脖子,眉眼传情说,谢谢老哥,老哥巨棒。

趁安丽高兴,杨常青问:对了,那盒化妆品打开用了没有?

还没有,怎么?安丽问。

你拿出来看看。

安丽返回卧室,拿出一个精美的纸质提兜,打开看了看,又递给“杨哥”。

两瓶香水,别无他物。杨常青松了口气,转而思忖,为谋一要职,如此这般不合常规吧。

有什么问题吗?安丽问。

没问题。杨常青说。心想若里面有“问题”,他会同安丽细说端详,这般就没有必要说了。

要有别的用处,只管拿去,香水我有许多。安丽善解人意说。

倒是给了他个梯子下台,不然怎么解释要“看看”的理由?

他顺坡下驴:行啊,确实有点用处。对不起,翻小肠了。

不用检讨。只要不给四姐就成。安丽嘻嘻地笑。

四姐?明白过来之后“杨哥”讪笑道:还五姐呢。这么说,我就不拿了,东西放这里。他用眼睨着安丽:别说些没影儿的事了,快快,抓紧“演当演当”?

“演当”是他俩做爱的专用语。与老婆则是“干一把”。

安丽笑眼婆娑:还有劲儿呀?

有,一直留着呢。

回到家,倒真是没劲儿了,很疲惫。并非是在安丽处灯油耗尽,他还没那么虚弱,而是二辛带给他的难题让他心力交瘁。他清楚自己不是个清廉的官,也不存在要金盆洗手,改邪归正。但现阶段风声太紧,媒体三天两头报有高官落马,不可顶风上,往枪口上撞。再说都知道交通局长兼书记是谁干谁肥的缺,得到的谁会相信没有幕后用力?就落得个谁“主导”谁担干系,没有猫腻也有猫腻,跳进黄河洗不清。再就是这诸多的迷局让他坠入雾中:这份八万欧是哪个辛送的?辛珉还是辛建功?离开宾馆前两人先后都到自己房间去过,提着一样的化妆品兜,说着一样的话:不成敬意,有劳市长带给嫂夫人。他想也就是“小意思”吧,更不便查问,于是两个提兜就归进自己买的化妆品中,要不是半路给了安丽一份,一并带回家说不定自会厘清。毋庸置疑,二辛都是冲着职位提升,理应有两份“重礼”。问题是只有一份,另一份只是一般的化妆品,这就很不对头了。事情的模糊不清就让他难以处理后面的事,也就是说,眼下的要务是弄清“厚”礼是哪个辛送的,退还于他。至于另一辛何以会犯低级错,且暂放一边。

刚到家杨常青把这桩事以及自己的疑惑无保留地对潘洁讲了。这也是他们夫妻多年来的相处情状,如果不是外面有个女人,他们称得上模范夫妻。

真要把钱退回去吗?潘洁看着老杨问。

是,一定的,必须的。老杨坚定说。

潘洁眨巴着眼,一时无语。退错了不如不退。潘洁说。

谁说不是呢。老杨皱着眉。

怎么办?潘洁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也皱起了眉头。

怎么办?拿蒜拌。老杨笑了,似乎已有了章程,说毕,拨通秘书小金的手机,吩咐道:通知考察团全体成员,总结会上每人须提交一份出访心得,字数不限,签上姓名。

扣了电话,老杨不无自得地说句:咋么的,咱老杨也不是一捆麻秆烧炼出来的。

潘洁的思维慢半拍,不过寻思寻思也悟到了老杨的心思。说句,这样行,据说每个人的字迹如同指纹具有排他性。

老杨随即用手机对准礼品袋上那个辛字拍了照。

有点像谍战片的情节了。

考察总结会在市府小会议室开。半天的会。因意见分歧大,只好延会。中午在机关食堂用餐。餐后杨常青回到办公室,拿出秘书金元宝收上来的心得材料翻检,很快从中找出辛珉与辛建功的,不看内容只看后面的落款,分别将两个辛字与手机拍下的辛字进行比对,哪个辛最相似,“行贿者”身份便可确定。只是让人纠结的是并没出现这种情况,两个辛字很相似,如出自一人手笔。这怎么可能?哦哦,他陡然想到当是二辛都练书法, 一个老师(字帖)教出来的嘛。他无奈地摇下头,看起来简单的事情并不简单,似乎不想让他不费周折就解开谜团。

这时秘书金元宝敲门进来。金元宝,这恐怕是中国最牛B的名字了。富贵中的富贵,让人玩味,机关有叫他元宝的,有叫他大宝的,杨常青则叫小金。

小金,你过来看看。杨常青让金元宝帮他作鉴定。

同一人写的吧。小金比对后作出如此结论,又称赞洒脱俊逸的行草啊。杨常青哑然一笑。如今整个官场人都成了书画艺术家了。

小金也咧咧嘴,说:市长,若有必要,可以让公安的人拿去作笔迹鉴定……

杨常青摆手打断:没必要,也不是涉案。转而一想,怎么会不是涉案?几十万数额,还属大案要案呢。

小金汇报:徐部长问开常委会的时间定下来没有?

杨常青:你对他讲,书记出差前没问题,具体日子另定吧。

小金:好的,我就这么对徐部长讲。

杨常青冒句:人事的事,让人头痛啊!

小金附和:可不是,外面风传交通局要定新头了,众说纷纭。

怎么个众说纷纭?

这个……

小金你坐下,这事我正在作调研,你也可以谈谈看法。杨常青说。

好啊,市长,把我当成调研对象,我就说了。

说。

说真话?小金笑笑。

杨常青也笑笑:当然要说真话,不然还叫你说?

小金说:刚才市长让我比对辛字,就能猜到交局两个辛副局长在你的考虑之中,想从中选出一个……

你觉得哪个合适?杨常青问。

这两个人嘛,我觉得都不合适。小金说。

杨常青看看金元宝——示意他说下去。

一种感觉吧。小金有些闪烁其词。

哪种感觉?杨常青问。他晓得区局头头都乐于与领导大秘走近,甚至巴结,目的自不待言。往来一多,大秘们还是了解些情况的,甚至知根知底。他又问句:说说有什么感觉?

不是正派人。小金说。

哦?杨常青没想到小金直接从人品上否定二辛,是二辛的人品确有问题,还是小金对二辛有成见?

他问小金:要是将辛珉和辛建功比较一下,就算是“矬子里面拔将军”吧,谁更适合一些?

市长,我想问一下,为什么只局限于这两个人的范围?交通局还有其他人呢。小金说。

其他人?杨常青的思维被触碰了一下,在这之前他压根儿没想到还存在这么个问题,似乎二辛有排他性,只能从这两个人中拔个正职出来,他问小金:其他人?指谁?

嗯,邢鸣飞副局长。小金说。

邢鸣飞?杨常青知道这个人,不熟,他问:他是几把手?

小金摇摇头说,这个不清楚。

作为市长,与区局一、二把手打交道比较多,熟知,列后者就不甚了了了,除非个别比较抢眼的人物,邢当不属于内。小金说邢是合适人选,他不以为然。问:他的优势在哪里?

小金说:他在交通局的班子里属于德才兼备的。

具体讲讲看。

小金就把自己对邢的了解和盘托出:毕业于清华土木工程系,在副局位上八年,所抓项目件件堪优……

杨常青说:这是才,德呢?

小金说:邢是个正派人,所以挺受排挤的。

杨常青想到,这次出国考察,交通局本可去三人,而发改委以须留人在家坐镇为由,只安排二人,即二辛,小金所讲的受排挤,此为一斑?当下,品德好的人总是不被上面待见。他觉得小金反映的情况应该真实可信。作为政府首长,自然希望手下能有一帮子得力干将,出成绩,少操心。应该讲,要不是二辛摆在他面前的眉目不清的“故事”,自己会认真考虑邢的可能性。但是,万事皆怕但是……

也只能“调研”到这里了。

小金问:市长,今晚接待韩国民间团,您……

杨常青打断:不是定了高副市长出席吗?

小金说:韩方希望您能接见一下……

杨常青说,这不行,不能随意更改议程,再说高副市长会有看法。小金说,明白了。

杨常青的思路又回到原先的纠结,说,小金你让徐克部长来一趟。

小金应答着拨电话。杨常青又将他止住,说,算了。

小金出门后,杨常青自己给徐克拨通电话,问上次交通局调整班子是不是一开始就没将邢副局长考虑在内?徐克说,考虑过,书记办公会给否了,他问,书记不同意?徐克“嗯”了声。他问,理由?徐克说,没讲,也不好问。他又问,书记对辛珉和辛建功真的没有倾向性?徐克说,这个真没有,书记反复强调由你定。他说,这事可不好定呀。挂了电话。

他晓得这次书记主动放弃人事权,所谓让他拿主导意见,意在规避,交通局上两届的一把手均出了事,一个已判刑,一个刚双规,让书记大受诟病,任命都是他的“主导意见”,暗地里的事体不言自明。尽管没把他牵出来,也是心有余悸,所以这次把事推给了他。权力与风险共存,这就是他对徐克说的意见不好拿。

下午的会由上午的务虚转为务实,是城埠高速公路考证,路两端没太大争议,争论焦点集中在中段是否裁弯取直,取直缩短行程五十余公里,可要穿过两座山头,也就是说要开凿两条超长隧道,增加预算三个多亿。这情况与他们考察的德国18号高速类似。据德方讲开始也有争议,后来还是采用裁弯取直方案。缩短十五分钟车程。大多数人认为应采纳德人的做法。高速之优势就体现在高速上,其他在次。

杨常青只是听,边听边进行自己的思考,到目前为止,尚未形成成熟意见。当二辛发言时,他格外留意,他清楚,其中的一辛不久将主宰交局,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该人的思路对这项重要工程尤为重要,但听后不免有所失望,二辛并没有自己的见解,人云亦云,认为缩短时间为首选方案。而后是市府副秘书长何乐发言,杨常青的思想就开小差了,回归给他添乱的那个辛,只在礼品袋单标个“辛”字,欲盖弥彰,却忽略了与其相争虎视眈眈的对手是一家子,就害得自己抓瞎,退也不晓得退哪个,总不能一个一个地问:那八万欧是你的吗?这分明是不行的,可不行又怎么样?等人家提醒你袋里有八万欧,是本人的“表示”请多多关照?这种情况当不会发生,该想不到你这里操蛋没对上号,清清楚楚标了“辛”字么,一笔写不了两个辛字——且慢,恰恰就“寸”在有两个“辛”上,才叫你无所适从嘛。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苦笑笑,头脑中又跳出那句“老革命遇上了新问题”的话,眼下呢说句自残的话就是“老贪官”遇到了新“问题”。常言道“收人钱财替人免灾”,换言之“收人钱财替人谋差”,也算是规章。问题是眼下的情状是无法照“章”行事:退,又退给谁?办,又给哪个办?常委会召开在即,在这之前退不掉,唯有公事公办从二辛中择优选一。若所选恰是送礼之人,倒也好说;若不是,事儿就拧了,落选的会认为当选者“表示”得更多——会记恨在心,伺机报复,后患无穷。

思想开小差使杨常青无法在大家发言的基础上理清思路,由此他的总结很简短,也有些含糊其词,言不及义。即使在这种时刻他的眼光仍不由自主地在二辛脸上移来转去,试图从诡异处找到所需答案,却没有找到。

怎么就到了安丽那里?非约定聚合,刚洗完澡的丽人,披着湿漉漉的长发冲他媚笑,笑得还有些诡异,他不免犯疑,心想,莫非是她将那八万欧截留了不成?不是没这个可能,女人都是唯物主义者,何况像他们这种情况,所谓的爱所谓的情都是以物质为基础的,概莫能外。无论怎样,得问问她,把事情弄清楚,如此才能把定下一步行动,他就问:丽丽我问你一句话,上回礼品袋除了香水,真的没别的什么?安丽一下子挑起眉头,厉声反问:那天你不是验过了吗?他有些心虚说,我寻思……安丽打断:你寻思我是贼,对你下手了是不是?安丽呛得他无地自容,连忙解释:不、不……

市长,怎么啦怎么啦?杨常青听见的是司机小童的声音,睁开眼发现自己歪在车后座上,明白是迷糊过去做了一个梦。荒唐荒唐,就算是做梦也不能如此粗俗无礼啊!他庆幸这只是一场梦,轻轻吁了口气,问小童:到哪儿了?

快到疗养院了。小童说,已经闻到温泉那股硫黄味儿了。

杨常青亦闻到了。同时,也看到前方在暗夜中闪烁的五彩灯光。正常情况下他每周都要来泡一回澡,放松身心,顺便治疗一下那久治不愈的皮肤病。动身前小童都会给疗养院打电话,让他们预留一个大套间,和一个标准间,泡完澡就留下过夜了。早晨起床在这里吃了餐点径直赶到机关上班。

上午主持政府党组扩大会,听取工商税务两部门的汇报,杨常青简短开了个头。工商方面先讲,还是平平淡淡老一套。税务由于贯彻国家“营改增”新政策,牵扯的利害较多,十分复杂。听完汇报主要就这方面展开议论。杨常青心里清楚,任何一项新政出台,都是几家欢乐几家愁。这一遭乐的是企业,愁的是政府,一市之长的他减少几十亿的税收会使几个大项目泡汤。

会间,服务员进来,走到杨常青身后耳语几句,杨常青随即起身出去,见徐克站在门外,徐克说,市长耽误你几分钟时间,事挺急。他问,什么事?徐克说,还是交局班子的事,上回你问到副局长邢鸣飞,我也觉得是个问题,便向书记作了汇报,书记表示尊重您的意见,这样就将“辛辛邢”三人作为民意测验对象了。他说,我没意见,测验吧,这回我们一定认真听取群众的意见。徐克说,市长你有这态度我们组织部门就好办了。他听出徐克的言外之意,笑笑。

回到主席台,他继续品味徐克的话,意思分明是交局前两任局长都出了事,书记引咎放权,这回是好是赖,全看市长您的了。想到这儿,他的脸沉下来,眼前浮现出那新崭崭的“八沓欧”。此一时,彼一时,往前,这样一笔数目不菲的“进项”会照单全收,而这遭却视为一个烫手的山芋急于扔出去,问题是竟然不知道往哪里扔,真让人岔气。

当然事情不会永远眉目不清,职位也好,钱财也好,毕竟都在不容忽视之列,只是杨常青没有料到是以这种方式澄清。中午在餐厅吃饭时,接到一个电话,哦,是二辛之一的辛珉。这是辛珉头一次给他打电话,他意识到这个电话非同一般,遂放下筷子,走出餐厅,接听。

辛珉首先问句:市长现在讲话方便么?

他说:讲吧。

辛珉说:市长是这么回事,上回请你带给嫂夫人的小礼品给弄错了。

错了?

嗯,错了。弄混了,就是、就是……辛珉似乎不知道怎么说才能把事情说明白。

杨常青已经明白该说的“混了”是什么意思,不由得松了口气。

就是、就是,把对市长有点表示的那份又带回家里了,粗枝大叶啊。辛珉终于把事情说明白了。

杨常青却佯装不明白,说,你送我的那份礼物我带回家,很高级的两瓶香水,谢了。

不是,不是。辛珉有些急,进一步解释:是错了,给错了,都怪我马虎大意……

杨常青拿起腔调,说:辛副局长,别再说了,你没错,何错之有?你觉得错,我倒觉得对了。明白我的意思么?

明白,明白。辛珉说明白实际却不明白:这么的,市长,今晚我去您家,换过来,把袋子换过来。

今晚我不在家。杨常青冷冷地说。

那交给嫂夫人……

杨常青按捺不住胸中火气,吼:辛珉你搞啥个名堂呐!听着,这事到此为止!扣了电话。

不识时务!他嘟囔句。火归火,可他松了一口气,辛珉的这个电话,变相告诉他那八万欧是辛建功送的。

回餐厅的路上,他摇了摇头,才意识到自己这火发得实无道理,不管怎么说,人家是觍着脸给你送钱嘛,是按现时官场的正路子走嘛,要在从前,你不也高高兴兴地收了?何况人家也不清楚眼下不是送礼的岔口。转而又想既然错的是他,那只能按倒霉处理了,反正自己不能栽在他身上。昨天与老市长通电话听到一个情况,书记要动动,自己有接任的可能,这般,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更不容出任何差错,此为刚需。

晚上会见连着宴请韩国团,他知道这是毫无意义的走过场,因为大事全是一把手书记拍板,包括政府职能范围的事,与市长会谈只是扯些鸡毛蒜皮。之前,秘书小金已经向他汇报了书记接见的情况,还“盗版”了书记的讲稿,他照本宣科,不用动脑筋。至于酒桌上,他的酒量不输于任何人,那些看似弱不禁风的韩国金主更不在其话下。总而言之,整个会见过程是轻松的。当然致使他轻松的还有另一个原因:送钱的人显形了,可以赶紧退还了。

回到家,潘洁已上床,抱着手机在看微信朋友圈。一如既往,见他回来便迫不及待地讲述所看内容,大抵都是些五花八门耸人听闻的社会新闻,今天讲的是一个女教师强奸班里的一个男生,男生回去告诉家长,家长到学校讨说法。讲完又予以评论:还有这种不要脸的女人啊!杨常青问:本市的事?潘洁说,不是。杨常青说,就是嘛,教育局没汇报嘛。潘洁问,要是本市的,你这当市长的怎么处理?杨常青说,这种事必须严肃处理,既然学生家长当性侵事件提告,也必须按司法程序走。潘洁问:能判刑吗?杨常青说,那得看法院了。潘洁说,我是问你。

杨常青倒是想了想,说,要是我来处理,也一样,必须按照法律程序,全力协调处理好,以平民愤。

杨常青说句:别看了早些睡吧。便抽身来到自己房间,头脑里仍萦绕着刚才老婆讲的这桩事,现在社会纷乱,什么五花八门的事都会发生,但这事也太让人闻所未闻了,真是世风日下、泥沙俱下了。

看看墙上的钟表,时间尚可,他便拨了辛建功的手机。

啊,市长啊,市长好市长好。辛建功的声音透出惊讶与兴奋。

在哪儿?

在……外面,没关系,市长有话只管说。辛建功说。

在外面?杨常青在心里笑笑,这模棱两可的回答是男人打马虎眼的惯用语,也包括自己,每当在安丽处接老婆电话询问身在何处,“在外面”便脱口而出。辛建功说的“外面”实际地场只有他自己清楚。

辛建功,你这家伙搞什么搞!杨常青口气严正。

没有呀,市长,没搞什么呀。辛建功自是清楚市长“搞”字之所指,却又打起马虎眼:您是了解我的市长,咱辛建功一向本分老实……

别来这一套!杨常青问:礼品袋里……那是咋回事?

啊,市长你是说这个呀,没什么,一点小表示嘛,感谢市长一如既往的栽培……

荒唐,荒唐,杨常青打断说,你个辛建功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腐败分子吗?

不敢,不敢,市长言重了,其实市长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一直是高大的……

那怎么还搞这一套?

市长,咱不是讲了嘛,对你的提携真是非常感激,可以讲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

行了行了,没那么严重,你要真想感谢我,就不要给我添乱了。

这……

这么的,明天中午到我办公室一趟。杨常青下达指令,之后扣了电话。这一刹那他有一种无欲则刚的崇高感,似乎自己真是个一尘不染的清官。

批谁呢?发这么大的火?老婆大人不知什么时候进入“反腐现场”问。

交通局的辛建功。

钱是他送的?

可不,明天叫他拿走!

潘洁摇摇头:抬手不打笑脸人,不收就不收,干吗这么不留情面?

我批他,嬉皮笑脸,他能按我说的做?没准以为我是和他客气。

潘洁摇头。

他瞟她一眼:那你说该怎么办?

钱该收收,事该办办,不都是这样么。你一下子变了规矩,谁能适应?还以为……再说收这份钱是安全的,你不讲,他也不会讲,花钱买官,传出去多丢人啊!何况得了一大块好处,钱花得值呀!潘洁不愧是官太,话说得鞭辟入里。

你说的这是常理。杨常青予以校正:而这回情况不同,一百双眼盯着,弄不好会引火烧身。看新闻里那些翻船的人痛哭流涕,肠子都悔青了。到那地步说什么都白搭。网上讲国外某位官员被处以极刑前讲,要是再有机会当总统会洗心革面,处处为百姓着想。认识得不错,晚了,不还是被绞死了么?

算了算了,别说了,讲得怪吓人的。今晚睡不着觉了。

我陪你,欢迎不欢迎?杨常青坏笑。

真会钻空子!老婆撒娇地丢个媚眼:坏。

嘴硬心欢。官太们可怜啊,杨常青在心里感叹。

老婆也是个给点阳光就灿烂、给点雨水就滋润的主儿,话立刻就多了起来,说今天下午群里发来一帖,特逗:说新市府办公大楼落成,门口还缺副对联,于是市委书记挥毫写了上联:说实话办实事一身正气;下联:不贪污不受贿两袖清风!众人齐喝彩,书记说:谁出个横批。没想到门口的保安脱口而出:查无此人!

杨常青忍不住笑起来。

上床钻了“空子”,杨常青的思路又回到先前,想这事既然有了定夺,就得把后面的事捋一捋:二辛,究竟让哪个上位?那个邢究竟有没有可能?无论怎么,这回得优胜劣汰,必须的。

一种难得的舒畅,让他渐入梦乡……

周六不得休息,郊区的一座粮库起火,唐秘书长报告说尚不知是否有人员伤亡。疑心不是简单的失火,暗藏玄机。他不敢怠慢,带人直奔现场,假日不堵车,不到半小时便赶到了,消防队正在灭火,几条水管子从不同方向往库房上喷水,火势不减,空气中弥漫着粮食烧焦了的香味。这时提前赶到的公安局武局长跑过来向他报告:没有死人,伤的已送往医院,库房里里外外都是易燃物,要想扑灭很难。他略微松了口气,心想:没死人就好,火能不能马上扑灭不打紧。焦煳的粮食连猪狗都不吃,火中取栗无意义,他指示不断地喷水,人不许靠前。武局长向消防队员转达。有人说市长的指示英明,人的生命永远要摆在第一位。杨常青不予回应,问:粮食局长来了没有?武局长说,没有,出差了。他问,到哪儿出差了?武局长转向身旁一个胖头大耳的中年人:回答市长,你们局长到哪儿出差了?胖人闪烁其词:不太清楚,可能是武夷山吧。他恨恨说:粮食局问题一大堆,他还有心思游山玩水,打电话叫他立马给我滚回来!胖人说,打了电话,局长正往回赶呢。

火终是扑灭了,从废墟里流出几道黑水。

上车前杨常青向武局长下达彻查指示:查明是天灾还是人祸。

有些蹊跷。坐副驾位置的金元宝从后视镜望着杨常青阴沉的脸,嘟囔句。

市长,回家还是……小童问。

去医院看伤号,然后回机关。

回机关是归还辛建功那八万欧。要事一桩。

辛建功尚未来到他的办公室。他一边等,一边心有余悸地回想粮库起火的事,金元宝说这事蹊跷,和自己想到一块儿了。不久前听到传闻,粮商勾结粮库,以陈化粮与库里的好粮调包。另一说法是由于管理不善,库里的粮食已经受潮变质,损失巨大。他曾责令粮食局调查此事,可没等报告上来,起火了。这当口局长去了武夷山,放火掩罪?他不能不怀疑其间有阴谋存在。这种事外地曾发生过,查明是主要领导涉案,难道……他有些不敢想,若真是这种事情性质就变得严重,他这个当市长的要担责,下一步接任书记会受到影响。

辛建功迟迟不到。小童和金元宝还在楼下等着他。大家都没吃午饭,他的火气渐渐上来了,在心里骂:你个辛建功大胆,敢放老子的鸽子,还想不想……转而一想,便打电话给金元宝,让他给辛建功挂电话,问是怎么回事儿。一会儿金元宝把电话打回来,讲辛副局长病了,说来不了了。他打了个哏,问:什么病?金元宝说,感冒,发烧。他说,不能来难道不能打电话讲讲?金元宝说:他讲给你发了短信。哦。他扣了,接着寻找信息记录,果然找到了:杨市长您好!我重感冒卧床不起,不能遵命前往,万望市长原谅。辛建功上。看看时间,那时自己正在火场上,没察觉。他就想,是不是去看看他,趁机把钱给他?想法刚冒头,便觉不妥。遂回个短信:好好休息,早日康复。刚扣了手机,辛建功便回了短信:市长关怀,不胜感激。改日面谢。他盯着这行字心里犯起疑:如此迅捷,哪像个卧床病人所为?再说昨天见还活蹦乱跳……正疑惑间,小金敲门进来,见杨常青神色有异,问他怎么了。杨常青便说了刚才的情况。小金说,是有些不对头,辛建功壮得像头牛,哪能说病就病了?再说市长发了话,挂着吊瓶也得赶过来呀,何况现在对他而言是“特殊时期”,还敢怠慢?“特殊时期”四字让杨常青若有所悟:从昨天的谈话,他应该明白叫他来是退钱,于是便称病躲避,想拖过常委会,有钱在作用便在,心思巧妙,他苦笑着摇摇头,想从前是杨白劳躲黄世仁,如今倒过来是黄世仁躲杨白劳,人心不古啊!诧叹间小金已通完一个电话,说:弄清楚了,辛建功是装病。他问:怎么知道的?小金说,我打他家座机,小保姆接的,讲局长和太太一早出门了。我问去哪儿了?小保姆说局长和夫人去游泳馆了。

杨常青冷笑笑说:游泳?感冒发烧还能下水?狗日的是想练棒体格好走马上任啊!在那儿也没准还能碰上志同道合的辛珉呢。

晚上参加市道德模范表彰大会,书记有接待任务没出席,作为二把手的杨常青也就代表市委市政府讲话,又与人大政协领导上台为道德模范们颁奖。会后,演出文艺节目。坐在他身旁的常委、宣传部长李胖子请示粮库失火事件如何报道的问题,他说问书记……胖部长说,书记讲政府方面的事以你的意见为主。滑头。他在心里哼句,凡挠头的事都躲得远远的。当然也可以理解,要高升另就的人,谁愿意在这当口引火烧身呢?他问:报道有什么问题么?胖部长说,网上有些不负责任的说法,如不及时澄清,会引起混乱。他晓得所谓“不负责任的说法”即为所传粮库问题种种,胖子也不会不知道。他本人是常委,分管宣传,可以有自己的意见,可他搬出书记的话,把事推给“政府”,官场人他妈的都变成泥鳅了。当然也包括他自己,便说:报事故,事故原因性质等公安侦查结果出来。胖子又问:那么网上……他说,这个你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嘛。胖子不是吃素的,跟句:市长也是市委副书记啊,我们听你指示。是删帖还是任由发展?他又说等公安的侦查结果吧。话说出口,便明白虽没正面回答,却已让胖子套进去了,今后无论怎样,自己难逃干系。

演出索然无味,观众席嘈杂,有人开始退场。首长是不能退的,硬着头皮往下看,胖子倒饶有兴味,不时向他介绍节目情况,说为这台晚会精心作了准备,比如一位道德标兵是黎族,特地弄了个“竹竿舞”片断。他哼哼哈哈,心里尚存芥蒂,故意打趣说,我看你愈发胖了,少吃点吧。胖子回击:胖不犯法。

演出快结束时,有短信,一行字:来一趟好吗?他清楚是安丽,立即删除。

刚散场,金元宝便赶过来附在杨常青的耳边:武局长在贵宾室等着向你汇报案情。他没出声,意识到情况不一般。

武局长要单独汇报,所有人被请出贵宾室。坐定后武局长似乎还怕泄密似的放低声,说,市长真没想到调查的结果与网民的议论一致,起火不是天灾是人祸,是蓄谋毁证,逃避罪责。犯罪性质十分恶劣。

印证了杨常青的怀疑,也印证了广大群众的猜测。

武局长汇报了破案过程。讲到已认定粮食局关局长涉案,杨常青首先意识到书记可能受牵连,关是书记一手提拔起来的,“表示”是必不可少的。接下来的问题是关会不会交代出来,一般情况不会,可若案子闹得不可收拾,上面过问,就难说了。

他问:涉案金额大约多少?

武局长说:这要看怎么算了,单纯粮食调包,套出将近一个亿,烧光的陈化粮再加上毁掉的库房,所值也是几千万啊。

这算是什么性质的案子啊?杨常青疑惑问。

什么性质的案子?武局长重复句,然后扳着指头:集腐败、盗窃、放火、伤人、毁证为一体的刑事案件。万幸的是没烧死人,否则还要加上一条杀人罪。

杨常青愤然:胆大妄为!

可不是,干了三十年公安,头一次碰上这种混账得没屁眼的案件啊。

杨常青问:下一步?

武局长说:所以急于向你汇报请示嘛。

杨常青:向书记报告了没有?

武局长说:还没有,不过……传闻书记要调走,已不大会过问事情了,所以第一个向市长您汇报。

内容丰富的潜台词呀:市长您已经是我心目中的市委书记了,所以一切听从您指挥。杨常青在心里一笑,并没有轻蔑的意思。官场就是这样的嘛,一朝天子一朝臣,风吹草低见牛羊。问题在于,这件事非同寻常,很可能会牵扯到书记,如果不是成心看他栽,就应把事交给他,让他予以掌控,以市委书记的身份是可以做到的。实际情况是这些年他与书记相处得还不错,一是自己能摆正位置,不挑战一把手的权威。另外书记待他也不薄,比如平时不断向他吹风若自己调任会推荐他接班,仅此一点便情意绵绵,在他危难之际应该帮他一把。便问,向省厅汇报了吗?武局长说还没有。要是一般火情,无须汇报,若是……

他想既然还没向上汇报,便有回旋余地,这余地应是武有意留出来的。便说:武局长,怎么说书记还没有离任,像这样重大的事情应该向他汇报,不然是失职。

武局长忙说:明白,明白。

杨常青说:认真听取书记的意见。对了,先不要说已经向我汇报过了。

武局长频频点头:明白,明白……

武局长走后,杨常青给安丽回了个短信:忙,离不开。

杨常青回了办公室,他清楚武马上会向书记汇报,也清楚书记听了汇报,若不担心牵扯到自己,当会连夜召开常委会,以示重视,研究应对方案。他让小童和小金打车回家休息,把车留给他。

等了许久,党委方面没有开会通知。他也就明白书记对这桩案所持态度了。于是便给老婆发短信:开会,不用等。

等他的是安丽。

他自己拿钥匙开了门。穿大花睡衣的安丽依在沙发上划拉手机,笑魇如花。

他边脱外套边问:笑啥呢,说说让咱也高兴高兴。

这段子太有意思了,安丽眼没离开手机,我念你听听。

念。杨常青在安丽身旁坐下,端起茶几上的茶喝了口。

安丽念道,猪的梦想:四周栏杆都烂掉,天上纷纷下饲料,世上屠夫都死掉,全国人民信佛教。

杨常青品品味道,哈哈大笑。

安丽念,还有虎的梦想:天上朗朗日头照,地下肥猪吃不了,闲来无事花街走,武松跟着当保镖。

这遭杨常青没笑出来。

哦,对不起啦。安丽说,忘了你也是只虎。

杨常青说:不用道歉,实事求是就是只虎嘛。

笑面虎。

嘻嘻,笑面虎也吃人。杨常青边说边要给安丽脱睡衣。

安丽赶紧制止,告诉杨常青所以催他来是有人送来一份大礼。

什么人送的?

我怎么知道。五十几岁,方脸,秃顶,大肚子……

说着安丽从沙发后面拿出礼品袋,先从里面拿出两瓶精华素,随后又拿出八沓欧元,堆在沙发上。

都是八万欧。说历史惊人的相似,现实亦同样啊!

杨常青望着,脸一丝一丝变得铁青,冲口骂道:狗日的辛珉,你、你他妈的挑衅!他一下子便意识到事情的实质。

咋发这么大火?安丽不解地问,什么人?

王八蛋!官迷!杨常青怒气未消。

安丽仍疑惑地望着他。

待心情稍稍平静,杨常青把整个事情和盘托出,包括辛建功送的那八万欧。他说:我要退给他,他装病,和我较劲儿,想既成事实。

听不懂,听不懂。安丽边说边摇头,提着猪头送不进庙门,如今还有这样的事?

杨常青苦笑笑,说,凡事总有特殊的时候,这节骨眼儿上,就得把庙门关得紧紧的。

安丽说:人家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收了钱,才放心嘛。

杨常青说:他放心了,我挠心了……

杨常青像陡然意识到什么,脸色大变,紧盯着安丽问:辛、辛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这地场?

安丽也一怔,同样大惊失色:是呀,他怎么能找到这儿,除了你我,没人知道的呀!

二人四目相对,似乎都想在对方眼里找到答案,可怕的答案。

安丽自言自语:不对呀,这地方除了你我,没第三个人知道啊,是不是他跟踪过你?

跟踪?杨常青沉吟,脸色瞬息万变。

也只有这个可能。没别的可能,这是讹诈!太阴险了,太可怕了。啊呀!安丽屏着哭声说。

操他个妈。杨常青破口大骂:胆大包天,他、他……我……

他再也坐不住,站起来,困兽般在客厅里转来转去,脑子也在转:他是啥时候跟踪的?出国前还是出国后?应该是从国外回来,他怎么敢!采取这样一种鱼死网破的方式谋上位,可见是个狠角色。若达到目的,没说的,否则就砸碎绊脚石。也许他在心里不止一次地掂量过这一招,断定不会失手,没人敢拿自己的前程跟他赌,包括“杨市长”。他还想,没准所说“弄错了”便是蓄谋,投石问路,如果自己允许他到家里“调换”,事情也便“和平解决”,只因没有成功,便使出撒手锏。也许安丽晓得了他心中无尽的纠结,丢句:你们这伙人啊,脑袋里净装满乱七八糟的东西,这哪还有心思干工作!

杨常青坐回沙发,抓住她的手,努力挤出点笑,可笑比哭还难看。

久久地坐着,无语,各自想着心事。

这晚,两人没“演当”,为史上头一遭。

在办公室刚坐定,公安局武局长打进电话说,市长可以向您汇报一下情况吗?

你讲吧。杨常青呷了口金秘书刚泡好的茶。

我想当面……

好,来吧。

小金前脚走,武局长后脚来,当是在门外打的电话,一脸疲惫,通宵弄案子的缘故。

市长,情况很糟糕。武局长在沙发上坐下说。

向书记汇报过了吗?杨常青随口问,如同口头禅。

汇报过了,不过有些情况须向市长单独汇报。武局长边说边掏出烟,随即又装进口袋里。

抽吧。杨常青说。

算了,算了。本来就想戒了,可一弄要紧案子,就……武局长讪笑说。

昨天粮库起火就属于“要紧”案子了。“要紧”不单指经济损失巨大,还有政治人事上,说白了,牵扯到重要人物,这是更“要紧”的。

武局长开始汇报。说连夜审讯粮库主任侯红军,多少采取了点措施,侯便交代了,是蓄谋放火,以掩盖将粮食调包的罪行。套出八千多万的钱款,私分了。侯讲他送给局长关为国一千八百万。是否确定以及这一千八百万的下落,只有等关回来问他本人。

杨常青意识到事态严重,很可能涉及书记,由此或许会引起一场官场大地震。后果难料,万万不能草率行事。

这情况向书记汇报了吗?他问。

还没。武局长说。

为什么?杨常青明知故问。

这、这……都清楚关是书记提拔起来的嘛。武局长声音透着无奈。

这与案子有关系吗?杨常青又问。

谁知道呢?要是有,可就出大事了。武局长连连摇头,所以必须向市长您汇报,请您拿出个意见,以免出偏差。

杨常青心想:武怕惹事,就把事推给自己。这并不意味着武局长狡诈,在官场行走,如履薄冰,趋利避害谁都一样啊。可这个主意自己也不好拿,也怕出偏差。他问:如果不考虑其他因素你们公安应怎么做?

霹雳咔嚓,在机场拿下关为国,跟进审讯,交代后送拘留所准备材料报市纪委与检察院,由他们决定是直接逮捕起诉还是先实行双规。

哦。可怕的官场滑铁卢,杨常青不由得感到有些毛骨悚然。如自己所面对。

可要这样,就没回旋余地了。武局说。

杨常青自然明白武局所讲“回旋”之内涵,用百姓的说法叫鸭吞筷子——转不过脖来了。就此案而言,若公事公办,书记很可能涉案,翻船。现时情况,这般对自己实为不利。书记不出事,实现平稳过渡比什么都好,反之,大厦坍塌难说不会波及自己。所以必须认清形势:自己与书记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沉浮与共。

他问:还没向纪检委汇报吧?

武局说:还没有,市长的意思?

他说:现在情况还不明朗,不如……

明白,明白。听市长的。站起身欲出门,又问句:福州的航班快落地了,控制不控制关为国,市长的意见?

杨常青心似明镜,自己的回答很大程度决定事情的走向,而不回答也是说不过去的。在极短的时间他把事情想好,遂回答:还是稳妥些为好,别出纰漏,反正关为国也跑不了。

明白。武局点头。

都明白,心照不宣。他想。

自己主要的纠结还是在二辛身上,特别是阴险的辛珉。杨常青认真分析:现在问题一层包一层,像头洋葱,得一层一层地剥。两份钱,都得退,已别无选择,问题是没办法退,辛建功还“病”着,看来不“病”到时候是好不了了。简直是放赖。辛珉呢,则图穷匕首见,以爆你的地下情让你就范,这几近是一种自杀式的要挟。他清楚,以他的年龄,仕途上是最后一搏,就是说只有这一次机会,不能丧失,退一步说,即使弄不成也无非破罐子破摔,不用担心遭秋后算账。一个仕途走到尽头的人还会惧怕什么?所以就决计一搏。就果然将自己逼到墙角,无从招架。辛建功则用的是哀兵政策,装可怜。从目前情况看,若从二辛当中选一个,他宁可选辛建功,也不选辛珉。他恨恶毒而狡诈的家伙,不想让他得逞。可这又实在是行不通的,这般他会与自己摊牌,蛇一样死缠不放,到了下级死磕上司的地步,终是上司脆弱,不堪一击,鬼怕恶人,他要的是两败俱伤,他伤得起,你伤不起,只能认栽,可栽给这么一个小人是极不情愿的,可若决心与其一战,则须卸下包袱轻装上阵,即解决掉安丽。怎么解决?钟点工般辞退?不妥。她刚在本市站稳了脚跟,再让她到哪里去?何况自己难以放下这段感情,安丽是好女孩,优点一大堆,毛病看不见,是最佳配偶,只因无法“解决”老婆大人,不得“转正”,已经委屈了她,怎能再无情加害?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的。还有,也是最重要的,即使下狠心“解决”了安丽也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纵然把她移送到月球上,这地球上仍留有她的痕迹,辛珉既然敢与自己叫板,必备好证据,拍照是一定的了,从小区大门口那标志性门头一帧一帧拍到一楼电梯口;自己的车,自己的身影,对了,没准还会有与安丽并肩站在阳台上的合影。这是两人唯一一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不,是光天化月,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开始是安丽一人在阳台赏月,赏到情怀处一定要他出来“咫尺共婵娟”,他不想败她的兴,便来到阳台。他看看可人儿再望望天上皎月,真正的花好月圆啊。他动情地将安丽拥入怀中,那一霎,他切切实实感受到人生的美好所在。这些年,在官场上打拼所经历的辛劳、纠结与屈辱皆一扫而空。所以要珍惜,不可草率行事自断前程。回到眼前这桩事,尽管对辛珉充满了憎恨,可为了防其反目,还是要以理性战胜感性,让他上位应为不二选择,尽管无奈。至于辛建功……

市长,到了。金元宝再次把他从爪哇国捞回现实。

杨常青从金元宝拉开的车门看到了高新区气派的综合大楼,以及恭候在大楼前的高新区工委的领导。

此番专为检查仓储,在粮库出事后,必须引起警惕,防患于未然。

原本打算检查完毕在这里吃中饭,不料却生出事端:消防设施器材没什么问题,可消防栓却出不来水,这不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么?要真有火情会烧得比粮库还惨。杨常青问:这是怎么回事?工委头头一时说不出原委,现打电话问工程处,对方讲是水管子没接好。完全是废话嘛,接好了会不流水么?杨常青发火了,将头头批了一通。责成今天解决问题,把出水照片发金元宝。训完话抬腿走人。午饭不吃了,弄得人家诚惶诚恐。

上了路,杨常青冷静下来自问:发这么大的火,应该么?金元宝似乎明白他心中所想,说句:粮库起火,还不接受教训,这不是自己往枪口上撞嘛。

从高新区回来,已是下班时间,成年累月地忙,杨常青已没有下班这个概念。从办公室下班,又转到别处上班,比方会议室、下属单位、酒店。今晚会客,别等我。这是他每回发给老婆大人的告假词。到了他这个级别,已经从老婆那里解放出来了,有了充分自由。官大官小的区别也体现在这里。杨常青已能以一种平常心来看待自己的婚外情,视为情理之中。与那些情人以两位数计的官员相比,自己是优秀老公。何况搞归搞并没有将老婆“闲”起来,已经算是善待了。

今晚没有会,也没有接待宴客的事,打算去安丽那里,已让小童留下车自己回家,这时徐克推门进来,说有事汇报。

徐克一开口便说:粮库的事,肯定让市长焦头烂额了……

他打断说:那事书记亲自处理,一把手抓大事要事。

徐克“哦”了声,赶紧转换话题,问:市长,常委会可以按预期时间召开么?

他明白徐的潜台词为:交局的接班人选定了吧?他回答应该没问题。

徐克说:这就好,那我就通知下去了。

他说:可以。

只有他自己清楚,“可以”意味着他已选定了狗日的辛珉。

徐克又说:上回市长建议将邢鸣飞副局长列入考察对象,书记表示不坚持自己的意见,市长定即可。我们就准备邢鸣飞的材料。可这事让邢知道了。

他问:他怎么会知道?

徐克摇头说:如今什么事能保住密。问题是,他知道就知道吧,竟然找到组织部。

什么意思?他问。

不希望被列入考察对象。徐克说。

作姿态?

不,是认真的。

哦!杨常青挑挑眉头,问:什么理由?

支支吾吾,讲不出来。

怪人。

奇葩。

如此不思进取,不可思议。难道在局长位上退休不好?杨常青如自语。

他说领导真想提拔他,就调到别的单位。

想离开交通局,是不是与班子其他人关系处理得不好?杨常青问。

不是,邢不是个有攻击性的人,很平和,也不多事,一门心思干工作,自我到部里,他一次没找过我,电话也没有。徐克说。

这都是优点呀,怎么书记不欣赏他?他问。

这个,不晓得。不过,欣赏的都抓进去了。徐克说。

杨常青一怔,这么背后对书记不恭是犯大忌的啊。可见徐克平常就对书记在人事上的专断颇有成见,而自己何尝不如此。

怎么办呢?徐克问。

什么怎么办?杨常青走了神。

邢鸣飞呀?

你有什么意见?杨常青问。

我没什么意见,市长从大局出发,通盘考虑,作出决断,我们职能部门执行就是了。

杨常青想想说,要不搁搁吧。

徐克说,行,市长慎重是好的,不过时间不多了。

明天给意见行不行?

行。

徐克走后,金元宝进来了,说,市长要没事,我下班了。

杨常青说,等等,你坐下。

杨常青接着说:上回你说邢鸣飞这人不错,我也了解了一下,都说不错。所以这次交局调班子把他考虑进去了,没料到他自己不接受。

有这种事?小金诧异。

他找了徐部长。

咳,这个人……

这个人是不是脾气怪?

不是怪,是直。

区别不大吧。杨常青说,这么的,交给你个任务,去找邢鸣飞聊聊,摸摸他为什么持这种消极态度。

好的。我今晚就把他约出来,不过……

不过什么?

这次能轮到他?

杨常青没答。

每次从车上下来,杨常青都习惯抬头往楼上望望,若是白天,那扇窗上挂着的橘黄色窗帘,如同一面旌旗向他招展,他就会联想到那部叫《幸福的黄手帕》的电影。若是晚上,便会看见一个晃动的倩影印在这面旗帜上,那是翘首以待的安丽。这时他的心便掠过一丝暖暖的爱意,到了他这个年纪,能有这么一份情感,实在是感恩上苍不枉此生。

今晚有些异常,窗子黑黑的。他的心不由得一沉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打开门锁,预感立刻被证实——人去屋空。开了灯,见茶几小瓷盘上放着一把钥匙,钥匙下压着一张纸,他什么都明白了,可还是拿起纸来看,只见上面是娟秀的熟悉字迹:是离开的时候了,虽有不舍,却大势所趋。回到大姐身边,心无旁骛,前程似锦。

巨大的伤感与惆怅向他袭来,他大口吸了一口气,掏出手机拨了安丽的号码。

您拨叫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再拨,还是不在服务区。

不在服务区?他苦笑笑。真说对了,确确实实不在“服务区”啊。

他决定今晚留在“服务区”,史上头一次单独在这里过夜。可谓“丽人已乘玉鸟去,此地空余鸳鸯楼”。

他清楚这将是一个难眠之夜,索性半卧在沙发上,思绪如装在摇篮里荡来荡去,安丽的离去,再次证明她是一个识大体、顾大局的好女人,为了让他免于辛建功的讹诈,她选择了全身而退。可如此就能改变自己的处境么?就可以按自己的真实意愿来剔除辛珉那条疯狗么?不会的,不可能。安丽是从善良愿望出发,实际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假若你遇上一个贵人,某个时刻贵人会将你“扶上马”;倘若遇上一个小人,这小人却能随时随地将你拉下马。手里有“料”现成,没“料”也可以造出来。所以就有了那句“小人不可得罪”的论断。纵然你是君子,坦荡荡,可小人在暗处,又不按常理出牌,你就无计可施,只有躺枪。所以又有了“君子斗不过小人”一说。斗不过,并不是君子无能,而是小人太下作,为毁坏一个人不惜造谣中伤。为了离间可以传递一串“坏话”,而无辜的你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话说回来,倘若辛建功一旦没能得逞同样会采取各种招法坏你仕途,谁也不能说自己干干净净,一查非塌台不可。想到这儿,他觉得心跳加速,脊背发凉,似乎望见了自己的穷途末路……

手机振铃。他的心跟着一震,是安丽回他的电话?却不是,大失所望,是金元宝惯常恭敬有加的声音:市长,对不起,这么晚了……

有事说吧。

见了邢副局长,刚分手。我说说情况?

说。

他的中心意思是希望人生平安,他老婆没工作,儿子要考大学,无论如何不能出事。

出事?杨常青一时不解,什么意思?

进去啊。

操!杨常青爆出粗口,他妈的什么意识,还没掌权就打谱以权谋私,搞腐败……

市长,你误会了,人家是有意回避诱惑不想搞嘛。

什么逻辑!不搞能死人吗?

死不了人,可……

你说。

不是我说,是邢鸣飞说。

他说啥?

他说一旦当上了局长,眼前这个坑太深了!他怕跳不过去。

哦!

杨常青的心震了一下,“坑”太深?这邢,把话算是说到根上去了,一个萝卜一个坑,现实里,过不去的可比比皆是啊,包括摆在眼前的交局先后两任局长嘛。是肥缺,便是深坑。现象成规律。奈何?

他自然也会想到自己。官员的何去何从是一道尚未解开的“哥德巴赫猜想”啊!

市长,你看这事……

他说:邢副局长既然有这种想法,只能成全他了。你马上告诉徐部长,把邢鸣飞从公示名单撤下来,就说我讲的。

明白。市长。

刚扣上电话,公安局武局长便把电话打进来,事实上这几天他一直在等这个电话,也清楚一定会向他这个未来书记汇报粮库案的情况。

市长辛苦,这么晚了还在工作。

你不也一样吗?讲吧。杨常青说。

武局长这就讲。

果如所料,书记的意见为:鉴于所有原始证据均在大火中焚毁,认定为责任事故会减少许多麻烦,何况事闹得动静太大,不利于本市形象,也不利于社会稳定。

我知道了。杨常青说。扣了电话,不讲了,他知道自己只能讲这么多。

十一

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一良善之策,把钱退回给二辛,让自己能不“附加”地作出决断。说起来本是一桩可以理直气壮的事,却难以做到。这二辛真是邪了,就算是不能有邢鸣飞般的自我保护意识,也应对“坑”心有忌惮。非要等“进去”穿上黄马甲剃了光头再痛哭流涕千后悔万后悔么?气恼之下,他甚至想干脆把钱捐出去,捐给没钱治病的儿童,或者捐到庙里,都是功德。可这念头刚刚冒出,便像水中的气泡破灭了。老幼稚了,意气用事,不仅于事无补,反倒会坏事,难以收场。二辛不肯把钱收回,明显地“强买强卖”嘛。将钱处理掉,后果不堪设想,当然官场也曾有拒贿捐出的事,更有直接交到纪检委的,可那得自己屁股干净,不怕拔出萝卜带出“泥”。眼下的情况可不是这样,这个自己有数,不抗查。何况辛珉还抓着自己另一条小辫,不达目的,岂能善罢甘休?辛建功也不是省油的灯,咬人的狗不叫,笑眯眯寻觅可下口之处。当然也可以把心一横——去屌,官大一级压死人,能把老子奈何?但想想是万万不行的,又回到单纯,单纯即发昏,他不舍弃,造个小谣鼓动一伙人对你“人肉”。但凡有点事,就能抖搂出来,后果不堪设想。万万不能步表哥房叔一类人的后尘,从这点出发答案就应该是明确的,要稳而又稳,不可意气用事剑走偏锋。儿子在加拿大读书还没毕业,自己任重道远,这个时候要保证不能出事,决不能在二辛的事上栽跟头,什么组织原则,什么德才兼备,一万个正确却一点也不现实。现实在于:两人争一个位子,二取一,无论取哪一个,另一个都会发难,这才是难点,大大的难点……

市长,到了。金元宝的声音。

杨常青睁开眼,始闻到从车窗缝隙溢进来的海腥味儿,同时听到来自李家港祭海现场的嘈杂声,精神为之一振。

参加渔民祭海是昨天下午才定下来的,本来不在工作议程之内,金元宝极力怂恿,说县镇两级都希望他去看看,促进当地民俗文化的繁荣,争取申报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另外,金元宝说当地还请了一位奇人,该人阅尽人间百态,深谙世道机要,可以见见,询问一些疑难之事,当会受益。杨常青有所入心,遂答应出席。

先在镇政府会议室落座,见了提前赶到的吴县长以及所带县文联文化局文化馆一拨人,吴县长与镇党委高书记分别作了汇报,说来说去他听出是希望市里拨申遗专款。杨常青答应回去与财政上协商。

然后乘车。车队呈一字长龙浩浩荡荡,沿海边公路向李家港码头行驶。

到达时,太阳已升到半天,从各地赶来的观光客将广场挤得水泄不通,真是一副“人山人海、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景象。民警使尽浑身解数在前面开路,终于将杨常青一伙人护送到广场中央。传闻已久的祭海盛景真真切切地展现眼前——一长排供桌上摆放的奉献给海龙王的“三牲”及花样繁多的祭品:巨大的白面香饽饽,做工精细逼真的面塑寿桃,还有老酒、水果等一应俱全,足以让龙王大快朵颐。最让人瞠目的是一溜整齐趴在供桌上的大肥猪,肥猪宰后经过“美容”,看上去全身白亮,头颈上披红挂彩,喜气洋洋,背上驮着香和烧纸,头向大海,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

祭海果然有得一看。

杨常青坚持不让祭海活动因他的到来而更改议程,不介绍,也不讲话,只当看客。如此倒轻松不少,饶有趣味地观赏着这已有百年历史的渔家盛况。一扫多日来的心头阴霾。

在吴县长的坚持下,中午留在镇上吃饭,饭店叫“开海”,上的一色刚离水的海鲜,用高书记的说法:土特产。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真是没说错。此刻又想到喜吃海鲜却已离他而去的安丽,不免有些黯然神伤。

高书记带来一瓶茅台一瓶五粮液,说吃海鲜必须喝白酒。

吴县长说,五粮液比茅台好。市长今天放开量,小吴今天舍命陪君子。杨常青笑笑说:都量力而行,喝多了君子变疯子。一伙人都笑了。

头道菜是本店特色菜:酒醉活虾。真正的生猛。转到杨常青面前,他瞄一眼在盘里活蹦乱跳的虾,心里一阵发紧,摇了摇头。

金元宝也摇摇头,说,我们老家有句话,叫“生吃蟹子活吃虾,吃多了吃他妈”。

文化馆武馆长说:这一口咱吃了许多年,回家看看,老妈还活得好好的,并没被咱们吃掉嘛。大家又一齐笑。

酒喝起来,大家轮次向杨常青敬酒。一道道热气腾腾的海鲜大菜也随之上桌。其中有一道杨常青头遭见识的海龟煲,清香扑鼻,余味无穷。

席间又说到祭海,又提申遗,杨常青重申此事可行,经费待回去说与财政。

高书记说:市长发话肯定没什么问题,问题是一些细节怎么弄,还得请市长定夺。

杨常青问:什么细节?

高书记说:祭品,具体说是猪,贡猪。

杨常青问:贡猪怎么?

高书记说:有人发难,给报纸写文章,指责把猪弄成那怪样子,不道德。

哦?杨常青眼前显现出那一溜摆在供桌上白亮亮披红挂彩的贡猪,问:咋个说法?

高书记转向邻桌的一秃顶中年人,问句:岳馆长带报纸了吗?

岳站起来说带了。边说边从口袋掏出一份折叠的报纸来。

高书记指示:你把非议猪的那部分念给市长听听。

岳馆长点点头,展开报纸,说文章的题目是《牲可杀不可辱》,开头是讲朋友请他来看祭海,这个那个,很啰唆,不念了,只念与猪有关的议论:……眼前看到的这些杀了又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祭祀猪,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不由得掠过一丝隐隐的悲情,细想想当是对祭祀者的所为不敢苟同吧?将一头失去生命的生灵装扮成让人发笑的小丑,博人一乐,“趣”是有了,却让人感到有失天地之下的公平,甚至是侵犯与亵渎。当然你可以说这就是文化,是民俗,然而文化应该是向善向智的,民俗应该是温暖众生的。不可不遵循文明人应当持有的精神向度……

吴县长:完了?

岳馆长:后面还有,与贡猪无关了,还念吗?

吴县长摆摆手:无关就不念了。

吴县长看着杨常青,其他人也看着,等他发表意见。

杨常青问:作者是本市的?

岳馆长回答:是,经常在报上发点文章,说三道四。

杨常青笑笑,说,作者不说三道四就没文章可做了。随他怎么说吧。

岳馆长说:可他持消极态度,比方非议祭海,散布这种观点,对我们申遗是大不利啊。

杨常青问:与申遗有关系?

吴县长说:市长,是这样的,作者将祭海妖魔化,势必影响申遗。

杨常青说:问题是他说得有没有道理。要有,咱们就整改。

岳馆长说:哪有什么道理,假道学,假慈悲,披红挂彩,无非是图个喜庆、吉祥,从我记事起就是这样的嘛。

民俗就是民俗,一辈一辈传下来的,不容他人否定,谁否定就是逆历史潮流而动。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附和岳馆长的说法。

杨常青说:既然大伙都这么看,就不管他了,该怎么弄还怎么弄。

吴县长说:问题是他的混账观点已经散布出去了,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影响,不能就这么算完。

一直沉默的文联马主席接说,这个作者我们是了解的,一贯刺儿头,谁的账都不买,也没人理他,很孤立,孤家寡人。他这么胡乱讲话是要负责任的。

马主席你的意见?杨常青问。

我想这么的市长,与报社沟通一下,请他们做一期有关民俗文化的专题,让作家们撰文讨论,借此对不良观点进行批驳,拨乱反正,挽回影响。

好,好,主席高见。岳馆长说,让正能量压倒负能量,我建议邀请作家们来参加祭海活动,促进促进。对了,我还有个创意。

马主席问:什么创意?岳馆?

岳馆长先自笑了,说,与其针锋相对。他不是攻击给贡猪披红挂彩吗?那我们就更进一步,给猪穿衣戴帽上行头……

哈,哈,哈——全场笑喷了。

马主席点头说:我看这创意行,反其道而行之,以正压邪,更有力度。

哈,哈,哈——

怎么这么一伙人!杨常青心里想,他拉下脸来。

像接到号令,满座鸦雀无声,面面相觑。

饭毕杨常青被小金引到休息室。这时从沙发上站起一个穿绿缎子唐装留须的男人,正是这穿戴模样让他记起此人也在席间,坐在小金身旁,不动声色,一脸的矜持,只是时而与小金私语几句。他心想这就是小金推荐的那奇人吧,上前与其握手。小金介绍说:这位是省国学会副会长,原省社科院研究员,原省政协委员,省散文学会理事,省收藏家协会理事,省书法家协会理事。

杨常青忍不住笑了,冲小金说:歇口气再继续……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留须长者谦逊地摆摆手:一串虚衔,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随后报出自己的名字:龚占礼。上龙下共的龚,占领的占,礼物的礼。

哦,哦。

小金继续:龚会长最受人尊崇的一个头衔是正在注册的民间玄学会会长。且本人对玄学有很深的造诣,人称龚大师。

请坐请坐。杨常青倒是被那一长串头衔给镇住了,有些摸不着头脑。一个原政府官员,文化人,怎么一转腚就成了大师?

服务员送来了切好的西瓜,后退出。

小金恭敬地拿起一片西瓜递给龚大师。

龚大师接过,不客气地吃起来。

小金又拿一片递给杨常青,杨摆摆手。

杨常青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龚,估计叫大师可中下怀,遂问:大师什么时候来的呢?

小金替龚回答:大师来三天了,很忙,到处都请。这回是镇上派专车把大师抢来的。

龚占礼放下西瓜皮用手背擦擦嘴,说:不抢也是要来的,全国渔场都祭海,唯独咱这里的正宗、隆重、气派,影响大。一定要看。对了,我和申遗办领导老关系,祭海申遗找他没问题。

哦。好啊。杨常青说,那就有劳大师了。

分内事,分内事,我还兼着民俗学会副会长呢。龚说。

大师身兼多职,能人多劳啊。小金说。

哪里哪里,人退了休,无所事事,发挥点余热而已。龚谦逊地说,毕竟公职一辈子,虽不成器,多少也有些心得,就像老中医擅长看疑难杂症那般,对世道迷局也看出些路径。

杨常青边听边点头。

龚继续说:说积淀也好,说心悟也好,一样的,对自己这个退场之人已无实用价值,若能贡献出来,让他人从中受益,也算积德行善。

就是就是。小金说,到了大师这种忘我境界,唯有普度众生了。

杨常青点点头。本来对小金鼓动见龚这个人,他是不甚情愿的。他对游走于江湖劣迹斑斑的所谓大师有种本能的拒斥,无非靠一张巧嘴行骗而已。可刚才龚关于“疑难杂症”的说法倒是触动了他的心。官场“疑难杂症”就是缠磨人嘛。 难查难治,到最后“死”都不晓得怎么死的。龚算是修炼成“精”了,而自己虽然摸爬滚打多少年,一路修炼,却终未出道。眼下纠结于二辛而无所适从便是证明,所以有机会听听龚指点迷津是有必要的。

小金似乎能从他的表情看到他内心所想,便冲龚讲:市长很忙,也很信任大师,所以大师有话请直言。

龚点头,说,那就班门弄斧饶舌了。

小金规避地退出,关上了门。

单独面对龚,杨常青竟有种面对牧师,忐忑不安的信徒忏悔心理,基督徒需从内心忏悔,不得保留。那么自己也需坦诚对之,问题是从何讲起呢?凡事能和盘托出?他拿不准,一是毕竟有个市长身份,另外,这种内心最隐秘的事……

龚不愧为“成精”之人,一笑说:市长您什么也不用讲,您是公众人物,百度上一大篇,都亮在面上。另外,吃饭时金秘书已把相关的情况讲过,已足够了。

哦,怎么样呢?杨常青迫不及待地问。如看到灰暗东天上的一丝曙光。

龚说:也许金秘书对您讲过,我擅长的是拆字。就是请当事人写一个字,然后从这个字……

明白明白。杨常青恭敬说,心里思忖该给大师写一个什么字,是写个“难”,还是写个“忧”?

而出乎杨常青意料的是龚并未施以所擅长,而是另辟蹊径,说,市长不是一般人物,不敢劳驾,就由在下越俎代庖吧。遂拾笔在纸上写了个字,折叠后交给他,嘱他回去再看,一目了然。

杨常青连连道谢,与其握别。

十二

回程车上,杨常青终是抵御不住心中的好奇,在后座展开那张纸看。见上面只写了一个“瓣”字,一时不解,紧盯着看,看着看着便看出了眉目:是两个辛字将一个瓜字夹在中间,什么意思?分明显示二辛在争一个瓜——局长职位嘛。他惊诧不已,就算小金对他讲了情况,可龚能找到这么一个字明确无疑地揭示他所面对的窘境,实为不易,顿时肃然起敬。果然高人哪。他继续参悟,瓣字形下之意,其实也是明摆着的,将“瓜”切开便为瓣嘛。不言而喻,大师让自己切开的自是二辛所觊觎的局一把手职位啦。而且这也是可行的,甚至是应该的,必须的,只是以前没有想到而已。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不知是哪方领导拍的板,交局的局长书记合二为一,由一人担任,即局长兼书记,也就是所谓的“一肩挑”。为什么要这样?据说是防止掣肘内耗。而凡事有利有弊,一人独揽大权,难以制约。交局前两任的出事就是结果。这一届的班子既然由自己决定,何不铲除“一肩挑”,以龚所示予以分割?如此,二辛就不用争,同时晋升,一个干局长一个当书记,皆大欢喜嘛,难题就这么解决了。啊哈,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他深深吁了口气,感到神清气爽。

市长,先不回机关了吧?小金转脖问。

怎么?

镇上一人打点了个海鲜包。刚出海的,活蹦乱跳。

哦。那就回家。

正思忖间,一个短信进来,他轻轻“啊”了声,心想:莫不是安丽?待看过,心端的一抖,是潘洁,一行字如铁钉刺目:是哪个小妖精的纸条,你出息了,也搞上这一套!他两眼发直,周身发热,叫苦不迭:妈的,真是昏了头,干吗不把纸条烧掉。留此后患自找不利索,整个的脑残。也真他奶奶的岔气,搞的时候捂得严丝合缝,搞不了了,倒露出马脚了。人还有这么背时的吗?他下意识地将眼望向车窗外,只见雾气贴着海面涌来,吞没了高速路一侧的海滩与礁石,白茫茫一片,如同眼下自己混沌的脑瓜。

凄惶间,又一短信进来,是公安局武局长,不知咋的,他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是:市长,粮食局关局长一小时前坠楼身亡,我已赴现场处置。请指示。他打个愣怔,久久地盯着短短的一行字。一具躺在血泊中的尸体在眼前挥之不去,这一幕让他不寒而栗,他的身心抖在了一处。呜呼,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清楚尽管眼下对关死所涉尚不明确,明确的却是一场人人讳莫如深的官场地震已不期而至……

【选自《芙蓉》2016年第六期】

原刊责任编辑 杨晓澜

本刊责任编辑 刘晓闽

尤凤伟

山东牟平人。“新时期”开始文学创作,发表作品六百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中国一九五七》《泥鳅》《色》《衣钵》等,出版文集及各种选集数十种,七卷本作品系列,获各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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