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新疆

马雪花

7月，长夏前的北京，暑湿、潮热，时不时连日阴云，绵绵细雨，山水朦胧，风过林木，鸟语如丝。每天，匆匆又匆匆，偶尔的闲暇，似乎又是另一种方式的忙碌。

雨夜，总有一些在内心深处沉淀已久的思绪与记忆慢慢地醒过来，倚在窗口，抚着心头。于是，乡愁，如一杯浓浓的茶水，飘出诱人心脾的茶色，饮不尽，忘不了，放不下，醉如花。

于是，告别匆忙，准备行囊，西行，八千里路云和月，乘坐Z69旅游号，目的地，新疆。

走出站台，肌肤流火，名副其实的新疆近在身旁。妹妹说今年的新疆，干燥、少雨，吹散了热风的早早晚晚，却又是二十多度的清凉。出市区，沿着吐乌大高速公路一路东行，天山山脉顶峰的皑皑白雪让在北京出生成长的儿子好奇无比。看惯了北京的车水马龙，眼前的道路宽阔、流畅，行车也稀疏。家乡吉木萨尔县地处北疆，道路两旁绿植茂盛，种类繁多，沙枣树、白杨树、榆树、红柳林，还有锦缎一样绵延盛开铺在大地之上的红花、向日葵，以及一些不知名的花朵，车行其中，一百迈的车速似乎已超越风驰电掣的概念。

近了，近了。熟悉的街道、楼房、树木，比三年前多了一些宽阔、葱绿和拥挤。近了，近了，还有父母花白的发丝和眼里的泪花。双手相握，拥抱，拥抱，再拥抱，久别之苦，浓深稠密的思念之情，满胸满腹的委屈一时间奔涌而出。在记忆里，父母给予我的教育，对于内心感情的表达方面，都是节制的，羞怯的，哪怕是心里怀着深深的想念，或者浓得化不开的血缘之爱。此时，唯有拥抱来得实实在在，亲切得贴心贴肺，一切语言，都显得苍白。

记得出发前一个中午，我正在园子里侍弄花花草草，将一些剪下的枯枝烂叶清理到垃圾桶里，母亲的电话忽而响起，乡音入耳，丝丝缕缕都是亲切，我却须得努力辨识才能通解其意。于是，当我逐渐习惯了异乡的礼俗和人情，才发觉我离乡已久，十三年的时光里，成长，也在兀自延展延伸。内心里明白，它虽成长，但确为生命之必经，虽有繁艳之表，却也少不了牵念相伴。因为，父母，是我心灵视野里永远的家园。新疆，北京，时光的两岸，乡愁，亦如梁实秋先生笔下的美食，是山的味道，风的味道，阳光的味道，也是时间的味道，人情的味道。这些味道，在漫长的时光隧道中和故土、念旧、坚韧等情感和信念混合在一起，几乎分不清哪一个是滋味，哪一种是情怀。

父母，就在眼前了。三年未见面，他们似乎在相见的那一瞬间，才有了白发，有了皱纹，有了老年斑，有了蹒跚的脚步和低沉苍老的声音。曾几何时，我以为，父母还是年轻的，健壮的，也还是严厉的。可是，拥抱在我怀里的分明是两个孩子，时光匆匆，我已为人之母，孩子，永远是父母心上最柔软的一部分。

回新疆之前，有同事和我说，想起新疆，就会想到那些让人垂涎三尺的美食，那是地地道道的新疆味道。我说，如果你去了新疆，你就会发现，那种味道真真正正才是地地道道的妈妈的味道。那种味道，填饱的不是脾胃，满足的不是食欲，是能够渗入血液骨髓深处的一种水谷精微；细细密密的味蕾里面，膨胀起来的不是贪婪的食欲，是被饭食五味一天天喂养壮大起来的童年、青年以及日夜思归的中年。

今年回家，没有刻意地计算时间，在单位请了假，安排好工作，第二天就直奔北京西站，夹在匆匆的人流之中，在都市的快节奏下，只是归心似箭地盼着列车快点启动，完全没有过节的概念。到家的时候，才发现已是开斋节的第三天，节日气氛也已淡了许多。在父母身边，吃饭的时间完全乱了次序，已经不是一顿一顿来吃了，而是一样一样地在妈妈妹妹的手里列出了菜谱。早晨：烤包子、奶茶。中午：大盘鸡、抓饭、椒麻鸡、手抓肉、烤肉、拉条子。晚上：哨子面、拉面、汤饭。三顿饭之间，还有酸奶子、凉皮子、擀面皮、黄面、馕饼子、西瓜、葡萄、哈密瓜、巴旦木等等等等，都摆在餐桌上，挤在冰箱里。妈妈吩咐了，这些都不是饭，都是娃娃们爱吃的零嘴，必须吃。作为妈妈的孩子，母命难违，只有吃，吃，吃。每顿不重样地吃，每天不重样地吃。每天，已经步入花甲之年的父母，都是早早地起床。父亲早起，是为了给我们去买几样没有污染的农家应季青菜，六点出门，慢悠悠地走下楼梯，厚厚的背影消失在转弯处。而早起的母亲，已经把一个个卷着香豆末和清油的花卷轻轻地摆满了蒸笼屉。厨房里蒸气缭绕，母亲碎碎的脚步，来来回回地挪动着，双手沾了许多面粉。看我进了厨房，赶快抬起一只胳膊把我挡在门外，对我说，厨房里热，你别进来了。过节了，天天吃油香、馓子，腻，今天咱们吃点不腻的。说着话，抬眼看着我，满眼的怜爱，直扑扑地落到我的眼睛和心里。突然间，我懂了，孩子，就是孩子，只要父母在家，我们什么时候回来，都是孩子，哪怕我们已经为人父，为人母。

想起很流行的那句话：指缝太宽，时间太瘦。回家后，时间给我的感觉大抵也是如此。

十天假期，在妈妈每天的美味餐食中已经过去一半，儿子已经有些乐不思蜀的小情绪。而我，也是天天围着父母转，把聊天说话的潜能发挥得淋漓尽致。话题似乎多得说不完，但是，里里外外绕来绕去最后都是回到我们姊妹们的童年，一桩桩一件件，父母好像都作了记录一般存在心里的小本子上。父亲说，几年回来一次，应该去我的出生地看看。是的，应该去看看我的出生地，关于它，想起我曾经写下的文字：

韭菜园子

是地域

也是血养

花朵的旗

一点一点的彩色

染着香

土墙，鸡舍，牛羊

三十年过往

想起黄蒿的苦涩

胡麻的草秧

当父母亲情

白发夕阳

无可替代的时候

文字，只是一种疼痛

亦如残梦

流落他乡

是的，它是我的血养，再次踏上这片土地，内心爬满了异样的感觉。鸡鸣、牛羊都已没了踪迹，院落的篱垣残壁在浓深稠密的野草里边隐去了半个身形，那些十几年前还茂盛成长的白杨树也已被砍去。我想在角落里找寻一些童年的记忆，比如一个小石子，一个沙包，或者一个脚印，但是，一切都是沉默着的，一切记忆都被掩在了这一片用岁月织成的大网里。风吹过来的瞬间，我分明感觉到了自己眼角的潮湿。或许，一个人，离开家园，离开故土，离开父母，都会有一个断生的过程，八分熟的人生，需要一些勇气、信心和失败来反反复复地磨炼才能成长和壮大，才能懂得珍重与珍惜。父母、家园，才是我们永远离不开的土壤与水分。

离开这片土地这么久，在这段不长不短的时光里，记忆中所有家乡的印象都还停留在十多年前，因为，每次回家，都是匆匆相聚，匆匆别离。时光飞逝，似乎很多东西都变得面目全非，但是，眼前的这片土地上却依旧是民风淳朴，安静祥和，十多万的人口密度，让青山绿水依旧葱茏繁茂，道路两旁高楼林立，绿植浓荫茂密，在夜晚降临的时候，行车稀疏，人流悠闲，让我在匆忙浮躁的大世界里感受着小平静、大安静和毫无牵绊的放松。

计划回北京的日子越来越近，母亲依旧每天变魔术一般地变换着餐桌上的饭食，不同的是早晨起得更早，晚上睡得更晚。闲暇之余，母亲就会看着我们的返程车票发呆，我知道，这是母亲无法言说的一份牵念与不舍。常言道，儿行千里母担忧，我也知道，母亲担忧的不是我的生计，不是我的匆忙，她担心的是我行路途中所受的煎熬。于是，一遍遍地给母亲描述列车上的设备有多先进，多豪华，餐车的饭菜有多么丰盛可口，虽然说得口干舌燥有些夸张，连我自己都觉得心酸，但是，母亲的一句话却让我在瞬间掉下了眼泪。母亲说别人做的饭食给我们吃，她不放心。

一切解释，都是多余，所有的疼惜，都弥足珍贵。

在父母身边的日子，所有回新疆前做的计划都通通打乱。走亲访友的时间，被挤得短了又短，陪伴父母，让每一天都过得那么实实在在地充实和美好。

父母都是花甲之年，接近古稀，我也步入不惑之年，已经深深懂得了陪伴的珍贵与温暖。只因世事匆匆，太多的迫不得已，太多的言不由衷，俗事的缠绕让我没有太多充足平静的时间去回到父母身边，给他们洗一件衣服，做一口饭菜。暗夜里，想起这些，我感觉自己的怀里总是揣着一处硬伤，独自饮泣，心里生生的疼，每次回家，离开的时候都会结一层新的血痂。

回到新疆，总有太多太多的感动留在记忆里。有些，随风飞走，有些，永远地刻在心上。刻在心上的有父母稀疏的白發、皱褶苍老的面庞，以及那些早早晚晚蹒跚的脚步，还有那些今天说过明天复又提起的嘱咐。

离开新疆，车行千里，回头已看不见母亲的白发，父亲缓慢举起的手臂。匆匆时光里，盼望着下一次与父母相聚，期待着下一次回到我的新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