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瞩目的歌剧进入了电视“丛林”

司马勤

当你的交响乐团掀起了罢工潮，你又无法维持在纽约的生计，该怎么办？你或许可以去当“优步”（Uber）司机……可如果你想继续你的音乐事业，大可飞到威尼斯——若你是乐手，可以找个乐团一起巡演；若你是指挥，可以找个有意重出江湖的老牌歌剧明星，用尽办法配合她以此来平步青云，闯进歌剧世界当指挥。

如果你还没有看过这些发生在上两季《丛林中的莫扎特》（Mozart in the Jungle）的剧情，或许我应该多说一点发生在威尼斯之前的故事背景。2014年末，亚马逊网（Amazon）——这个网站除了卖书籍、唱片以及绝大部分的网购商品外，也提供视频播放服务——率先推出了首季自制的原创电视节目，这其中就包括一部电视喜剧，剧情虽然很好笑但是话题却缺乏主流性。故事是这样的：一位年轻的双簧管乐手从美国内陆小镇搬到纽约，梦想着在纽约的古典音乐界大显身手。我听到这个故事大纲心头就一颤——在美国这个国家，有多少人晓得双簧管是个什么东西？

从前电视盛行的年代，这类型的电视剧若有机会在屏幕上出现的话——我猜这个概率实在很低——只能安排在深夜时段，为那些失眠的人提供“催眠”良方。时至今日，我们已经迈入了电视的新黄金年代，传统的电视广播公司现在必须与新型的点播服务和非传统的投资平台竞争。单纯的“收视率”已不再是衡量美剧成功与否的标准，只要能引起一时的话题、吸引大众的眼球就可以了——若还有足够的媒体曝光度来证明剧目的存在，就会令大家感到满意、皆大欢喜了。

所以不知何故，《丛林中的莫扎特》这个非主流的剧目在经过投资方的评估后，竟然一路绿灯；更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无论是观众还是电视评论员，对这个制作也都十分满意。虽然剧情的框架并没有什么突破——从小镇搬到大城市的这个桥段是个由来已久的稳妥背景——同时，观众们从电视剧里发现古典音乐界与其他的行业其实也没有很大的区别。唯一不同的是，演员们有时候需要穿上华丽的演出服装，以及还有很多“狂野”的派对；演奏音乐的时候，演员们也十分投入。这么说吧，古典音乐世界虽然看起来有所不同，但绝不像是来自外太空。

这部美剧有幸找来了很棒的演员，他们很快就超越了象征性、公式化的角色定位——例如天真无邪的少女、大都会的老油条、地位显赫的老板与满脑子创意的职场新人勾心斗角——每一个人物都变得有血有肉，甚至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故事中虚构的“纽约交响乐团”的幕后故事千奇百怪，令人目瞪口呆；但深想一层，与现实中的纽约爱乐乐团后台所发生的那些轶闻也不相伯仲。古典音乐世界中那些实际存在的问题，比如说劳资关系、艺术标准高低，为了迎合半小时一集的时长过分简化了。但最起码，这些问题没有被忽略。

烂番茄（Rotten Tomatoes）是一个美国知名的影视评论综合网站，《丛林中的莫扎特》在“新鲜度”（“freshness”）这个评分中被评价为95%（编者注：该网站的名称是因轻歌舞剧时期观众在演出不佳时会往舞台上扔掷番茄和其他蔬果而来。好的评价用新鲜的红番茄表示，坏的评价用腐烂的绿番茄表示）。这部美剧第二季的大前提，是乐团面临罢工危机。这个看起来甚为差劲的主线，却挑起了不少啼笑皆非的喜剧元素，于去年更是夺得金球奖“最佳电视喜剧”殊荣，饰演乐团年轻指挥的演员贝纳尔（Gael Garcia Bernal）则赢下了最佳喜剧/音乐类剧集男主角大奖。

谁晓得这是怎么回事？让我套用一句纽约人的口头禅：“太不可思议了！”

过去的十几年里，电视的新黄金年代采用了不少音乐题材，风格与剧种包罗万象，观众们对此反应褒贬各异，某些剧情的情节甚至缺乏创意。

《欢乐合唱团》（Glee）算是其中最成功的全方位音乐电视剧，不过它也只是上世纪80年代的《我要高飞》（Fame）的延伸。同为青春校园故事，《我要高飞》描述了纽约艺术高中学生的成长，最终获得了职业上的成功；《欢乐合唱团》却把故事背景移至俄亥俄州的小镇，在那个小地方，学生参加合唱团的初衷是为了逃避刻板的生活，小镇的学校与大都会的艺术高中的环境刚好相反。

《名声大噪》（Smash）的两位主角是音乐剧老将，说的是他们倾力合作、要将创作的新音乐剧引进百老汇的故事——换句话说，这可以视为是《欢乐合唱团》里那些成员长大后的故事。《黑胶时代》（Vinyl）是马丁·斯科塞斯（Martin Scorsese）与米克·贾格尔（Mick Jagger）揭露摇滚音乐圈内幕的美剧，故事的主线延续了《广告狂人》（MadMen）——关于一群缺德的人在善于骗人的广告行业里成功推销产品的故事——上世纪60年代的风格，把办公室文化迁移至唱片公司里，把背景年代推后至上世纪70年代。《广告狂人》里天天喝的威士忌，在《黑胶时代》里以可卡因取替。

《欢乐合唱团》的头几季十分成功，到了最后两季，当主角逃出俄亥俄进军纽约，剧情未免失去了动力（我是在俄亥俄土生土长的，对我来说，移居纽约未免缺乏想象力）。《名声大噪》的试映集（pilot episode）在电视史中一鸣惊人，可惜之后的情节稍嫌停滞不前；但不知何故，这套剧却有机会延续至第二季。《黑胶时代》的试映集效果不够好，但后来的发展故事性很强，只可惜只持续了一季。

与上述的剧集相比，《丛林中的莫扎特》的确与众不同。目前来说，相比以上的各位“近亲”们，《丛林中的莫扎特》一一避开了那些剧集深陷的陷阱。从第一季开始，《莫扎特》的故事情节顺畅、紧凑；当剧情推进得比较慢的时候，看起来并不像是制作失去了重心，却令人联想起交响曲里的慢乐章。剧集一开始就是呈示部（exposition），紧跟着是人物发展。虽然马尔科姆·麦克道威爾（Malcolm McDowell）饰演的老年指挥大师很有魅力，但其实他缺乏安全感，无法接受新一代音乐人的浮夸。可惜他的对手是一位人见人爱、有着一头迷人卷发的、天赋过人的拉丁美裔年轻指挥（贝纳尔角色的原型是举世闻名的指挥明星杜达梅尔），令人无法抗拒。伯娜黛特·皮特丝（Bernadette Peters）饰演的纽约交响乐团的董事局主席进退两难：是让乐团赶上新生代的脚步，还是听从其他董事局成员的意愿——他们甚至是坚持一让乐团保持现状。

串联起整个故事的，是由罗拉·柯克（Lola Kirke）饰演的一位年轻的双簧管乐手海莉-拉特利奇（Halley Rutledge）。她天真无邪，或者让我用“幼稚”来形容她吧——也许这个措词会有点过分——一心想追随梦想，以音乐为专业，捍卫自己的尊严。可是，在古典音乐世界很难赚到钱，也很难捍卫尊严。到了剧集第二季末，乐团劳资双方谈判新合约时遇上困难，团员发起罢工，海莉决定与一位年轻的董事局成员一起到外地滑雪，而年轻的指挥罗德里戈（Rodrigo）同样面临着重要的抉择——继续任职交响乐团，还是继承他恩师的使命，回到墨西哥领导那里最出色的青年乐团。

除了音乐电视剧这个范畴，《丛林中的莫扎特》也属于另一个类别：故事改编自近期出版的回忆录。这一类型的电视剧还包括根据派珀·查普曼（Piper Chapman）同名回忆录改编的《女子监狱》（Orange is the New Black），副题是“我在监狱度过的一年”；还有根据黄颐铭（Eddie Huang）描写华裔子女在美国长大的回忆录改编的《初来乍到》（Fresh off the Boat）。

虽然谈不上十全十美，但以上两部电视剧都算成功。《女子监狱》的制作人需要费点口舌，来解释为什么查普曼“在铁窗中的一年”竟然播放了四个剧季一虽然上世纪70年代的电视喜剧《风流医生俏护士》（M*A*S*H），是一部把本来只有1128天的朝鲜战争延伸至11年的长寿美剧。黄颐铭批评《初来乍到》把原本的细节——尤其是他小时候遇到的暴力—粉刷得干干净净。（一位亚裔电视评论家说，粉刷黄爸爸的暴力倾向并不是为了维护亚裔群体，主要原因是为了保证半小时之内把喜剧情节交待清楚。）

《丛林中的莫扎特》的情况不一样。这部美剧的原型，可以追溯至布莱尔·田达尔（Blair Tindall）于2005年出版的回忆录。这本书的副题是“性、毒品与古典音乐”。行内只有少数人公开承认自己知道这本书，但其实人人私底下都看过了。（“我必须得看，”我在一个派对碰上的一位律师说，“每一章都会提及我顾客遇到的事。”）

田达尔在书中描述了上世纪80年代自己在纽约参加各个临时组织的乐团，职业生涯起伏不定的日子，她还提到了性与毒品。（我不太确定当年真的有这么多“性”与“毒品”，但今天的纽约还活跃着的自由组织乐团寥寥无几。）但是书中蕴含的问题——音乐家如何辛酸地拼命维持生计、音乐行业的架构与演奏家实在脱节、普通听众与真正付钱的富翁没有任何共通点——这些方面，到如今，可信度还是很大的。这些背景材料吸引了一些勇敢的制作人，愿意投钱出力去制作一部电视剧。

我仔细看了制作人的名单，发现有几个家族热烈地参与，但最主要的是科波拉家族（Coppola）。是的，就是那位鼎鼎大名的科波拉——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教父》系列与《现代启示录》的导演。最近，他所酿的葡萄酒更频频获奖。弗朗西斯的家族成员从小到大都经常出入音乐厅与歌剧院，他的父亲卡尔曼（Carmine）是一位作曲家与音乐家。弗朗西斯在拍摄《教父》的时候，委约了父亲创作电影音乐，卡尔曼也因此赢得了一座奥斯卡金像奖。

《丛林中的莫扎特》的主要制作人是罗曼·科波拉（Roman Coppola），他是弗朗西斯·科波拉的儿子；贾森·施瓦茨曼（Jason Schwartzman）是联合制作人与试映集的编剧，是大导的外甥，也是女演员塔利亚·希雷（Talia Shire）的儿子。希雷的电影生涯最广受观众认识的角色，是《洛奇》电影系列中的艾黛丽安（Adrian），她也是作曲家兼指挥家安东·科波拉（Anton Coppola）的外甥女。我之前也观赏过安东先生站在乐池（或更小的地方）指挥纽约的小型歌剧团。安东先生最近在《丛林中的莫扎特》客串亮相，饰演一位老态龙钟的音乐家，在剧中回想起当年与托斯卡尼尼合作的点滴，但因为记忆错乱，造成一个滑稽的场面。

与他们合作的亚历斯·田贝斯（Alex Timbers）是获得托尼奖提名的导演与编剧，他的作品包括《这里躺着爱》（Here Lies Love）与《血淋淋的安德鲁·杰克逊》（Bloody，Bloody Andrew Jackson）。经过我查究以后，证实他不是科波拉一族，虽然他是百老汇《洛奇》音乐剧版的导演。

回到剧集中。我们终于与剧中人物一起到了威尼斯。在那里，双簧管乐手海莉（即田达尔）在巡演期间，被杜尔默特·莫罗尼（Durmot Mulroney）飾演的乐团领导人、大提琴家安德鲁·瓦尔施（Andrew Walsh）所开除。与此同时，我们的年轻指挥家罗德里戈闯进了亚历山德拉（Alessandra）的势力范围。她是一位歌剧明星，无论是爱戴她的粉丝或憎恨她的敌人都叫她为“La fiamma”（火焰）。饰演该角的演员莫妮卡·贝鲁奇（Monica Bellucci）的演出的确惹火。

让我介绍一下贝鲁奇女士吧。十年前，因为她在《黑客帝国》（Matrix）系列中的演出，赢得《帝国》（Empire）杂志选她为“电影中25位最性感人物”。今天她有没有保持这种地位，一点都不重要。请问，有几位年过半百的女明星，还能被邀请参演（007》系列电影，做个“邦女郎”呢？她在最近的那部（007：幽灵党》（Spectre）中亮相。还有，有几位女明星会这么谦虚地说：“当我接听电话时，我还以为他们想找我扮演反派角色。”真可爱。

“火焰”这个角色借用了歌剧女星玛丽亚·卡拉斯为典范。为了演好这个角色，贝鲁奇与歌剧指导上课，认真地看过卡拉斯、安娜·涅特里布科（Anna Netrebko）与贝弗利·西尔斯（Beverly Sills）的演出录像。在荧幕上，她只需要对口型就可以了，因为请来的声音替身是安娜·玛丽亚·马蒂内斯（Ana Maria Martinez）。马蒂内斯只是其中一位被邀参与《丛林中的莫扎特》的音乐家，他们有在荧幕亮相的，也有在幕后录音的人，为了让“火焰”卷土重来更加逼真。

从第一集开始，《丛林中的莫扎特》的卖点，就是成功地请来著名古典音乐家们客串小角色，他们中包括钢琴家郎朗与伊曼纽尔·艾克斯（Emanuel Ax）。小提琴家约书亚·贝尔（Joshua Bell）差不多每季都出现起码两次。电视剧的原声带也是星光熠熠，最耀眼的是莱斯利·雷斯尼克（Leslie Resnick），好莱坞露天剧场管弦乐团的双簧管首席——正是她预先录下那些海莉的双簧管段落的。

在第三季的《丛林中的莫扎特》中，连作曲家都开始参与台前幕后的拍摄工作。虽然亚历山德拉重返舞台这件盛事因为有多明戈的客串演出而生色不少，真正让她在荧幕上星光闪闪的，是一首新创作的咏叹调，由作曲家尼可·穆利（Nico Muhly）特别为她谱写（作曲家也在剧中扮演自己！）。虽然比不上贝鲁奇的夺人眼球，另一首新作品的亮点也不可小觑。麦克道威尔所饰演的托马斯·彭布里兹（Thomas Pembridge）被迫离开指挥的岗位后，决意继续作曲。“他”的作品名叫《即兴曲》（Impromptu），是女作曲家密斯·米苏里（Missy Mizzoli）创作的。米苏里是今天美国歌剧界中的红人，她的新歌剧《破浪》（Breaking the Waves）受到各方的追捧。（穆利与米苏里为电视剧创作的音乐，已被索尼公司收录，制成唱片。）

从前也有过作曲家为电影谱写“虚构”的歌剧片段。我最喜欢的是一个特别不协调的场景：《陈查理在歌剧院》（Charlie Chan at the Opera）中的一段《大篷车》（Caravan），作曲家是奥斯卡·莱文特（Oscar Levant）。当然还有家喻户晓的希区柯克的《擒凶记》（TheMan WhoKnewTooMuch）的两个版本（它们相隔20年），电影中有交响乐与合唱团现场演出，作品名称是《暴风雨云康塔塔》（The Storm Clouds Cantata），由亚瑟·本杰明（Arthur Benjamin）作曲。

在《叢林中的莫扎特》里，穆利所写的咏叹调是节录自一部关于上世纪90年代红极一时的桃色谋杀事件、有“长岛洛莉塔”（Long Island Lolita）之称的艾美·费舍（Amy Fisher）的歌剧。那是一个特别的案例。当然，这部歌剧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穆利很难抽得出时间，谱写一首五分钟的咏叹调——他正忙着为大都会歌剧院创作新歌剧。

我们已经有了关于安娜·妮可（Anna Nicole）与脱口秀主持人杰瑞·斯普林格（Jerry Springer）的歌剧了，我真得在猜想，为何艾美·费舍还没有自己的歌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