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懋修重订戴天章《广瘟疫论》探微

付 鹏 杨东方 庄文元

(北京中医药大学国学院，北京，100029)

陆懋修重订戴天章《广瘟疫论》探微

付 鹏 杨东方 庄文元

(北京中医药大学国学院，北京，100029)

戴天章重视瘟疫病早期阶段的辨证，发挥吴有性《瘟疫论》，著《广瘟疫论》。晚清儒医陆懋修认为吴有性《瘟疫论》实为论温疫，戴天章《广瘟疫论》实为论温热，故对戴氏著作重加考订，悉改疫为温，削删辛温类方药，增减字句，润色行文。虽然陆氏在整理他人著作时，依己观点径改原文字句并附加己意的行为值得商榷，但陆氏的重订使得《广温热论》得以流传，影响后学。后世医家何廉臣评价其“论温热症甚精”。

温病；瘟疫；明清；陆九芝；儒医；文献整理

晚清儒医陆懋修的《广温热论》是医学史上著名的温病学著作，该书乃重订清初医家戴天章《广瘟疫论》而成。陆氏的重订在《广温热论·序》[1]中有简要说明，“删去论中‘尸气’‘腐气’等语，及后幅大青龙一方”，使全文“绝无羼入瘟疫之处，亦无夹杂伤寒之处”，将“凡所称‘时行’‘疫疠’者，悉改之曰‘温邪’”；而且在《广温热论·卷之一·辨气》[1]首缀“世之治伤寒者，每误以温热治之；治温热者，又误以伤寒治之，此辨不明也”，以明示其重订之意。除了陆氏自述外，他还做了多处改动。具体如下。

1 分类综述

1.1 书名与序跋的改动 陆懋修更改书名《广瘟疫论》为《广温热论》，新增序文《重订戴北山广温热论序》1篇冠首，将戴氏原著《自序》更名为《戴序》，原《戴祖启序》更名为《跋》，文末增《跋》一篇，落款“光绪四年戊寅七月 陆懋修识”。陆氏通过书名与序跋的增加与改动，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温病学术观点，概要阐述了重订动机及方式。

1.2 目录的微调 陆氏称戴北山《广瘟疫论》“以温热与伤寒辨，条分缕析，诸病疏明……此书实足为温热病正法眼藏矣”[1]，故基本完整保持了戴氏原著的目录框架，略作微调：1)调换顺序，如调《卷之一》原列《夹疝》后的《夹心胃痛》于《夹哮喘》后；2)更改字词，如《卷之一》改《夹血》为《夹蓄血》，《卷之三》改《舌强附舌痿》为《舌强、舌痿》；3)删除篇目，如删除《卷之三·唇燥》；四、合并同类篇目，如《卷之三》并《多言》《谵语》《狂》为《谵语发狂》，共计微调18处，以期完善。

1.3 文本字句的删改

1.3.1 字词的全文替换 除上述陆氏自述替换“时疫”等字为“温邪”外，他还将原文凡提到“气、色、神、舌、脉辨法”统一概称“五辨法”以简约行文；将戴氏的《卷之四》中《汗法》篇“伤寒汗不厌早、时疫汗不厌迟”、《下法》篇“伤寒下不厌迟，时疫下不厌早”[1]的“厌”均替换为“嫌”，推测可能是个人惯用语的差异。

1.3.2 更改原书方药 如《卷之一·辨温热之气与风寒异受》中“方其初传在表，即宜凉解，大青龙汤、六神通散、九味羌活汤、葳蕤汤、大羌活汤、人参败毒散……”改为“初传即宜凉解，葛根黄芩黄连汤、白虎汤、人参白虎汤、九味羌活汤、葳蕤汤、人参败毒散……”[1]删辛温的大青龙汤、六神通散，将治疗阳明热病的葛根黄芩黄连汤、白虎汤、人参白虎汤冠于原主方之前；此外，《卷之二·头痛》篇，陆氏将《广瘟疫论》同名篇中关于时疫头痛辨证用药大幅删改，表明他认为温热“纯是热证，绝无寒证”[1]。故每遇辛温方药，陆氏常常仔细斟酌，并结合自己临床体会进行删改，以明“温热”之义，同时反映他将温热病统于伤寒阳明病的学术特点。

1.3.3 润色文字 排除陆氏所见《广瘟疫论》底本与当今所见主流底本(乾隆四十八年本)版本差异因素外，细研两书，对原文字词句段的润色是陆氏重订的一大亮点，展示出他一代儒医的深厚文字功底。

字词方面，陆氏或削删累赘，或增补缺漏，或增改关联词，清晰脉络。如《卷之一·夹脾虚》中“且往往复之再三”简作“且往复再三”[1]；《卷之三·昏沉》中“腹满硬痛者”[1]之后增词“胃结”，以呼应后文“痛而软者，蓄血”[1]；《卷之二·发热》中“时疫发热与风寒杂证同，其发热时，气、色、神、脉、舌苔则不同。辨得为时疫发热，……发热表证居多，……邪退正虚发热。而表证发热……”[1]增改关联词后作“温证发热与风寒同，而以五辨法辨之则不同。……盖发热表证居多，……邪退正虚发热者。此时用药最要清楚，头绪不差，即后来传变多危，救之亦易。凡表证发热……”[1]。

句段方面，陆氏常从文意的整体把握出发，对原文以或增述己见，或简约整饬，或补漏发微等综合润色，使得表意更加晓畅。

如删去戴氏《卷之一·一辨气》中“五行原各有臭气，……其触人不可名状”关于“五行臭气”的玄奥论述[1]。

又如《卷之一·兼暑》中“治法于时疫诸方中，微减发表之味，如用羌即不用独，用柴即不用前，盖时疫多汗，暑症更多汗，两邪逼出表汗，则表必虚，故发表之味不可重复也。寒润之药尤宜减，清热之味亦宜减。以邪从表出，郁热必轻，过用清凉，恐致寒中而增呕胀、泄利。况表气太泄，里气必虚，易犯厥脱之症，故清凉寒润不可太多也。最宜加用分利燥脾之品，木通为上，滑石次之，猪苓、赤茯、泽泻又次之，盖分利则暑与疫皆从清道而出，邪有去路，正不必徒以寒凉逆折取效也”[1]。陆氏将“微减发表之味”作“微兼发表之味”，使治疫本有发表药而需做减法的文意，变为治温邪本无发表药而需做加法；删去“两邪逼出表汗”，“故发表之味不可重复也，寒润之药尤宜减，清热之味亦宜减”，“正不必徒以寒凉逆折取效也”，同时顺乎前文“减”作“兼”；“恐致寒中而增呕胀、泄利”概称为“恐致寒中之变”；删“也”“之品”，增“而”，简约文辞，通顺文意。

特别的，《卷之一·夹血》中“有痛不可按而濡者，即为蓄血确验”[1]校为“有痛不可按而涩者，即为蓄血确验”[1]。本篇前后脉象描述均为芤、涩；芤主失血，涩主血瘀，而濡主虚证或湿困，与“有痛而不可按”的蓄血证不符，故依理校改原文“濡”为“涩”。虽然只改了一个字，但却需要全文上下把握以及临床实践，足见陆氏重订之精微。

然而，陆氏将戴氏原著中《卷之一·兼疟》“吴又可曰：疟疾二三发……仍以疟法治之。愚按：时疫与疟病不甚相远……”[1]的“愚按”二字删除，则有吴又可引文与后人发挥生混杂之嫌。此外，《卷之四·辨似》中“邪在里也，其脉当滑”[1]句，原文出小字按语“滑当作洪”云云，但《广温热论》此处径改为“滑”为“洪”，删去校注[1]，则有主观径改之弊。

1.4 重订附方 《广瘟疫论》附方83首，《广温热论》实际附方67首(《广温热论方》注“共七十四方”)。两书相同方剂共有63首，大体以清热、解表、泻下、补益、和解剂为主，《广温热论》删去戴氏原著附方中的大青龙汤、六神通解散、炙甘草汤、六味地黄汤、生脉散、四物汤、导赤泻心汤、归脾汤、防风通圣散、补中益气汤、犀角地黄汤、藿香正气散、橘皮半夏汤、竹叶石膏汤、大半夏汤、白虎举斑汤、八珍汤、吴氏安神养血汤、犀角大青汤、柴葛五苓散(计20方)；增加五苓散、导赤散、蜜煎导、猪胆导(计4方)，均为《伤寒论》经方。

特别对细辛(九味羌活汤、大羌活汤)、麻黄(葳蕤汤)、桂枝(五苓散、阳旦汤)、五味子(人参养营汤吴氏)、熟地黄(人参养营汤吴氏)加□。这是陆氏重订附方的一大特点。对此，附方文末懋修案，“所选各方，除必应淘汰者十方业经删去，其余方中药味仍仍有必不可用者，则加“□”式以别之[1]。”

究其原因，陆氏门下学生冯汝玖校后注称：“所选各方皆温热病可用之方，而开首大青龙汤、六神通解散之桂、麻、生姜必须删去，而以葛根、黄芩、黄连及柴葛解肌为主方，则得之矣！(前方谨照原本将应删者删去)”[1]后世李氏鹤访新评“此书未将风温、春温、冬温等分清，而概称‘时行’，未免含混。至列大青龙、九味羌活、沿古治温病之方，则犹疏矣。夫温热病热从内发，岂可用大青龙中麻、桂猛发其汗耶！若九味羌活汤，皆一派辛燥雄烈，夹入生地黄，引邪入阴，真杂而不精之方也”[2]。

1.5 陆氏重订《广温热论》的缘由 陆氏认为《广瘟疫论》实为“专论不疫之温”。他遗憾戴天章“专论温热而不自知其书之不可以名‘瘟疫’”。一部温热病专论却冠以“瘟疫”的书名，陆氏表示“其误亦甚大”。虽然陆氏生活的晚清光绪年间与明末、清康乾时期同为灾疫群发期[4]，但是疫病并非一成不变。晚清医家们认识到瘟疫除了温疫、还有寒疫；而寒疫正与温热病纯热无寒相反，治法大不相同，故有必要对前人医著进行辨析订正。此外，明末吴有性的《温疫论》出世，对明清时期俗医不读伤寒书、乐从叶吴新法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5-6]。到光绪年间，陆懋修目睹部分时医假借叶氏之盛名，造成辛凉、滋阴之法滥用成风[7]。他主张“以寒统温”[8]，秉持温热病实为“伤寒中之阳明病”的观点[9]，质疑了很多治温病的新见解[10]。他感慨“以著书之人尚不自知其误，而况涉猎者之印目朦心，其能不以讹传讹而贻害无穷哉？”故“因为之改，正其文”，对其进行一番重订[1]。

2 小结

陆懋修重订戴氏原著是三思后而所为，这一点陆氏在《广温热论》文末题写的《跋》中体现充分。他“命儿子润庠手录之，而于书中‘疫’字，未及一一更改，意殊未惬，因再命施生起鹏，用粉笔涂之，以归画一至。各家原序及所自为序，则姑仍其旧名，以存其本来面目。盖必先将吴又可《瘟疫论》改作《温疫论》，再将戴天章《广瘟疫论》改为《广温热论》，以清两君作书之旨，而称名始各当耳[1]。”

清乾隆、道光时期的医家章楠认为“《广瘟疫论》，亦未辨别尽善也”，指出其“辨析虽较又可为详，但亦未将风温、暑湿、春温等分清，而概称为时行瘟疫”，而且附方九味羌活汤治疗温病“杂而不精，每见世俗混用，致害者多矣”[11-12]。可见戴氏《广瘟疫论》的影响之大及其弊病被后世多位医家所共识[11-14]。但陆氏的整理客观上却背离了“存其本来面目”与“清两君作书之旨”的愿景，实为借题发挥自己统温热于伤寒的温病学术观点。何廉臣评“见其论温热症甚精，论温热病中种种发现之症，尤极明晰，洵当今最实用之书”[2]。现代温病学家王灿晖教授认为前人的这些看法因特定历史地域因素而具有一定局限性与片面性：吴又可将温病一概视为烈性传染病而与温疫混谈不符合临床实际；陆懋修将传染流行与否作为区别温病与温疫的绝对依据亦不恰当[15]。

3 讨论

总体上看，《广温热论》在保持了《广瘟疫论》朴实文风的基础上，更显文脉顺畅，重心突出，反映了陆氏的语言文字功底在戴天章之上。虽然陆氏主观径改行为未免以己见强加于人[16]，但不可否认通过陆氏的重订，使《广温热论》流传于世，以及启发后世医家何廉臣著述《重订广温热论》。

然而，陆氏的重订也不无瑕疵。从文献整理角度看，在重订中出现删去按语与校注的情况，以及在整理他人著作时依据自己的观点径改其中字句并附加己意的行为值得商榷[7]。从内容上看，后世医家如精研伤寒的清末邴氏味清认为《广温热论》“惜多采后人夹杂之方”，“不出羌活汤、败毒散之范围”，“将经方辛凉之法弃而不用”，称陆氏“殆亦趋时太甚耳”；何廉臣称“北山此书，虽经陆氏删定，而终不能惬心贵当者，九芝先生自认之”[2]。

虽然陆氏重订戴氏《广瘟疫论》为《广温热论》，具有一定历史局限性和主观径改行为，但他以“不得中行与之，必也狂狷乎”的儒士风骨，来力矫时医不良风气，并精研文本，发前人之未发，显示了晚清儒医的治学风貌，同时为促进温病、温疫、瘟疫的深入研究做出了重要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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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杨进.温病学[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03:226-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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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teratureResearchonRevisingDaiTianzhang′sTreatiseonWidespreadWarmPestilencebyLuMaoxiu

Fu Peng，Yang Dongfang，Zhuang Wenyuan

(SchoolofChineseClassics，BeijingUniversityofChineseMedicine，Beijing100029，China)

Dai Tianzhang took pattern differentiations seriously in the early stage of the warm epidemics.He elucidated the Treatise on Warm-Heat Pestilence written by Wu Youxing，and wrote the Treatise on Widespread Warm Pestilence.Lu Maoxiu，a well-known confucian physician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considered that the Treatise on Warm-Heat Pestilence written by Wu Youxing focused on the discussion of warm-heat pestilence，while the Treatise on Widespread Warm Pestilence written by Dai Tianzhang focused on the discussion of warm-heat diseases，which some mistakes existed in their books.Thus Lu Maoxiu emended the book written by Dai according to the following aspects.Firstly，he changed all “pestilence” to “warm diseases”.Secondly，he cut the use of acrid-warm medicines or formulae.Thirdly，he revised the words and expressions.In the period of this emending work，Lu revised the original and attached new content to the original according to his own thinking.This action may be questioned，but it also broadened the influence of Treatise on Widespread Warm Pestilence on later generations.He Lianchen，a famous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al doctor later than Lu，evaluated Lu′s theory as a precise view on warm-heat diseases.

Warm diseases; Pestilenc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Lu Jiuzhi; Confucian physician; Documentation

钱超尘人文学术传承工作室资助；北京市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6LSB012)；北京中医药大学2015年度基本科研业务费项目(2015-JYB-JSMS001)

付鹏(1990.02—)，男，硕士，研究方向：中医医史文献研究方向，E-mail：dapeng@bucm.edu.cn；庄文元(1985.12—)，女，硕士，研究方向：中医医史文献研究方向，E-mail：wenyuanzhuang@163.com

杨东方(1978.08—)，男，博士，教授，研究方向：中医医史文献研究，E-mail：ydf01@163.com

R22

B

10.3969/j.issn.1673-7202.2017.10.056

(2016-09-02收稿 责任编辑：张文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