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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清初女性文学的兴盛
——基于文学生态角度的考察

2017-04-04曹慧敏陶慕宁

关键词:闺秀作家文学

曹慧敏 陶慕宁



明末清初女性文学的兴盛
——基于文学生态角度的考察

曹慧敏 陶慕宁

明代万历、崇祯年间,女性作家群体不断扩大,作品数量骤增,出现了女性文学史上第一个高峰。明末清初,以女性作家群体为中心的文学生态逐渐形成。在此时期,女性作家的思想意识不再囿于闺门之内,女性创作群体不分阶层融合起来,文学实践活动丰富多元,为女性文学盛世的到来奠定了坚实基础。因此,明清之际的女性文学,在女性文学史上有着承前启后的重要意义。

明末清初; 女性作家; 女性文学; 文学生态

所谓文学生态,意指以生态学的考察方法,克服从个体出发的、孤立的思考方法,将人们的思想精神活动视为客观存在的一部分,与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其他因素相互影响,共同构成一个有机的大环境。而“人类思想精神活动的状况和生成发育机制对文学有举足轻重的影响,文学又是思想精神活动的建构要素之一,两者构成了互为因果的关系”①曾繁仁:《试论生态美学》,《文艺研究》2002年第5期。。明末清初,女性作家们的社会活动逐渐增多,才华逐渐显露,“女性意识随着她们才华的显露逐渐觉醒,隐藏在地心深处的女性主体意识,冉冉浮出了历史的地表”②段继红:《清代闺阁文学研究》,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65页。。她们的文学实践活动开始有意为女性发声,同时提出自己的文学主张,并将其融入到文学生态大环境中。这极大地影响了后世女性文学的发展,使女性特有的书香词翰得以延续不衰。

一、女性意识的逐渐觉醒

所谓女性意识,意指“任何女人或者男人意识到女性在父权社会下集体的存在,而能认同女性作为人,与男性有同等的价值”③华玮:《明清妇女之戏曲创作与批评》,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03年,第147页。。明末清初,男性文人笔下出现了一大批勇于抗争的女性形象,她们或渴望爱情大胆追求,或山河巨变誓死守节。同时,女性作家亦显露出不同以往的平等意识、自我关怀乃至优于男性的家国情怀。

1.平等意识。在男权社会中,婚恋中的男女平等是女性意识觉醒的第一步。陈维崧《妇人集》记载了一则男性文人争相传颂的风流韵事。出身明清之际吴江世家大族的松陵吴氏银姊,竟与邻邑王生因才艺相投而私通,这对于当时的家族与社会舆情而言,无疑是丑闻,世人却因吴氏供状而对她青眼有加。供状中有云:“昔淡眉卓女,服缟素而奔相如,汉皇弗禁;红拂张姬,着紫衣而归李靖,杨相不追。古有是事,今亦宜然。盖表放诞于闺房,寄轻狂于螓黛矣。”④陈维崧:《妇人集》,王英志主编:《清代闺秀诗话丛刊》,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年,第32页。吴氏引用葛洪《西京杂记》卓文君私奔司马相如、裴铏《虬须客传》红拂私奔李靖的故事,辩称自己的越轨行为古已有之,今日法律也当适度容忍,女子也应有追求爱情的权利、为爱疯狂的自由。这一系列“出格”的言论与征引博洽、对仗工

稳的男性文人最擅长的四六骈文,共同彰显出一个不循“内则”、孤傲清高、才气纵横、为爱情抗争的奇女子形象。

在婚姻关系里,才媛们亦显露出夫妻平等的意识。以散曲家黄峨为例。新婚不久,她的丈夫杨慎因“议大礼”事件被贬至云南。杨慎戍滇时风流不减,不但“喉歌掌舞醉温柔”,还接连纳妾。对此,“闺门肃穆”的黄峨既没有像传统妇德纲常中要求的那样隐忍不发,也没有像深闺怨妇一样悲悲戚戚,反而以豪放的姿态肆意嘲讽、极尽调笑,创作出大量奇特尖新、大胆泼辣的散曲佳作。

此外,女作家如叶小纨的《鸳鸯梦》、王筠的《繁华梦》、吴藻的《乔影》等剧作中的女主角,皆有改换男装的情节出现,展现出女性渴望取得和男性一样的生活权利与社会地位的心态。吴藻在《乔影》中借“生长闺门,性耽书史,自惭巾帼,不爱铅华”的谢絮才,表达了对女性性别的不甘,渴望像男人一样抒发鸿鹄之志,施展名士风度。“若论襟怀可放,何殊绝云表之飞鹏。无奈身世不谐,竟似闭樊笼之病鹤。”*吴藻:《乔影》,王筱云编:《中国古典文学分类集成》卷二三,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第277页。英风豪气、愤懑不甘,与现当代女性主义声音异曲同工。以卡罗琳·G·海布伦等人为代表的宗教女性主义认为,在人身上本来就存在着两种性别的特质,或者人本来是无男女之分的,只是父权制文化为巩固其地位,将男女两性塑造为它所需要的形象,压抑男性身上的女性因素,否定女性身上的男性因素*王春荣:《女性生存与女性文化》,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92页。。叶小纨等作家的“拟男”创作,可视为女性作家男性气质的显现,亦是追求性别平等的进步思想。

2.自我关怀。明末清初,一些失去故国的才女同时失去了家园的庇佑,男性士人的集体失落让她们失去了可以依赖的臂膀。她们变得贫困,不再是深居闺中待夫赡养的夫人,不得不自谋生路,甚至还要养活丈夫。她们有的“故向朱门作女师”,成为养家糊口的职业女性,做了“闺塾师”,如《名媛诗纬》的编者王端淑;有的辗转游徙成为“职业艺术家”,如隐于闹市的黄媛介。即使时代风云赋予她们特殊的身份与经历,她们始终对自己生存状态有清醒的认识。无论怎样贫寒或者婚姻多么不幸,她们都能守住传统女性的本分*王茁:《试论明代中后期女性创作的兴起》,南京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8年,第99页。。在《离隐歌序》中,黄媛介明志道:“虽衣食取资于翰墨,而声影未出于衡门。古有朝隐、市隐、渔隐、樵隐,余殆以离索之怀成其肥遁之志焉”*施润章:《黄氏皆令小传》,《学余堂集》卷十七,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76页。。后人有感于她面对乱世独善其身的淡泊心境,称赞说:“妇人以才见者众矣,鲜有完德,则无非无仪者尚焉。李易安无足论,即朱淑真,作配庸子,意多怏怏。诗固可以怨哉!黄氏以名家女,寓情毫素,食贫履约,终身无怨言,庶几哉称女士矣”*施润章:《黄氏皆令小传》,《学余堂集》卷十七,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76页。。

3.家国情怀。历史上以才学著称的娼妓不在少数,如与元稹相爱的唐代妓女诗人薛涛,与柳永交好的宋代妓女词人谢玉英,都有佳作流传于世。明末清初擅长吟诗作曲的青楼才女数量甚多,但与唐宋金元历代娼妓以才色事人不同,“明末在诗苑力争上游的歌伎并不以才炫人,强调的反而是‘德’”*孙康宜:《女子无才便是德》,孙康宜:《文学经典的挑战》,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1年,第283页。。在山河巨变时,很多娼妓展现出抗争态度和独立精神,表现了她们沉郁的家国情怀。王月生,贼人破城后坠井而死;葛嫩,甲申之变时与夫君孙克咸同时被捕,“主将欲犯之。嫩大骂,嚼舌碎,含血喷其面,将手刃之”*余怀:《板桥杂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24页。;王微,归于华亭颖川君后,“颖川在谏垣,当政乱国危之日,多所建白,抗节罢免,修微有助焉”*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9年,第760页。;等等。柳如是的《岳武穆祠》写出了国家危难之际女性的坚持:“海内如今传战斗,田横墓下益堪愁”*柳如是:《湖上草》,周书田编:《柳如是集》,北京: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2年,第73页。。“历唐宋金元数代,女性的美德,并不担当维系纲常之重任”*秦蓁:《女子关系天下计——论明清时代男性在女性面前的惭愧意识》,熊月之、熊秉真主编:《明清以来江南社会与文化论集》,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年,第57页。,但在明末清初,随着“历史中惯扮英雄豪杰的男人”*秦蓁:《女子关系天下计——论明清时代男性在女性面前的惭愧意识》,熊月之、熊秉真主编:《明清以来江南社会与文化论集》,第57页。纷纷失节投降,世人开始对女性寄予挽狂澜于既倒的厚望。她们或整肃家业,或投身于反清复明活动,成为士大夫们反躬己身的对照。在“碣石已镌铜狄徒”*钱谦益:《袁节母寿诗》,徐珂编:《钱谦益有学集案》,《清稗类钞·狱讼类》卷二,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页。的时候,女性成为天地正义的典范。

二、女性作家群体的跨阶层融合

明末清初,女性作家的家世、学养、婚姻、生活状况情态万殊,就今日所能见到的作家作品来看,大抵可以分为两类。

作为《名媛诗纬初编》编者,王端淑的交游颇具代表性。除了家族内唱和,在族外闺秀作品中,也能找到与她唱和的诗作,如黄媛介《乙未上元,吴夫人紫霞招同玉隐、王玉映、赵东玮、陶固生诸姊集浮翠轩,迟祁修嫣、张婉仙不至,拈得“元”字》,王端淑《上元夕浮翠吴夫人招黄皆令、陶固生、赵东玮、家玉隐社集,拈得“元”字》。从诗歌题目可以看出,王氏姐妹共赴吴家,与诸多闺秀诗人集会,并拈字作诗。女作家们的身份不尽相同,其中吴夫人紫霞同王端淑一样是位“闺塾师”。通过诗作中的“社”字可以看出,这种集会作诗已有诗社性质。

另一类女性作家群体则出自青楼。娼妓接受教育的机会普遍增加,她们常与士人相处,受到士大夫的推奖浸润,乃至授受提点。同时,为取悦客人,娼妓习其所习、好其所好,才艺与文学水平日渐提高,所以出现了一大批色艺双绝的青楼才女。如绘画高手马湘兰,“双钩墨兰,筱竹瘦石,气韵绝佳”*汤漱玉:《玉台画史》卷三,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年,第241页。;“含咀英华”柳如是,“如是尺牍,艳过六朝,情深班蔡”*胡文楷编著、张宏生增订:《历代妇女著作考》(增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430页。。这些名妓大都身兼数艺,如“薛五校书有十能,诗书琴弈箫,而驰马走索射弹尤绝技也。予见其手写水墨大士甚工,董尚书未第日,授书禾中,见而爱之”*王初桐:《奁史》卷五二,清嘉庆刻本,第412页。。据《五杂俎》录,万历年间“娼妓布遍天下,其大都会动以千计,其穷州僻邑往往有之,终日倚门献笑,卖淫为活”*谢肇淛:《五杂俎》卷八,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页。。江南尤甚,“秦怀河畔、桨声灯影,虎丘池边,塔影夕阳,桃叶问渡,小院留人”*陶慕宁:《青楼文学与中国文化》,北京:东方出版社,1993年,第158页。,进而“笔墨横飞,篇帙腾涌,此金陵之极盛也”*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462页。。

名妓所生活的明代末期,是礼教与心学激烈碰撞的时代。受传统贞洁观念的影响,她们渴望脱去乐籍成为良家子;受“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主情思潮影响,她们渴望得到真挚的感情。所以在婚恋方面,她们表现得更为主动和执着。马湘兰之于王百縠,卞玉京之于吴梅村,董小宛之于冒辟疆,都因她们一片情深、自守贞洁成为后世文人乐于称颂的佳话。至于呼文如,更因自己赎身、刺血作诗、苦等邱谦之,而被陆应阳誉为“烈女”*陆应阳:《广舆记》卷十四,清康熙刻本,第503页。,可谓前无古人。同时,受主情思潮的影响,晚明士子愿意不计身份迎娶娼妓的人数增多。因此晚明很多名妓嫁作才子妇,跻身闺秀行列。更有顾横波之流,堂皇受诰封为“一品夫人”。

事实上,闺秀与名妓之间的交往并不罕见。《古今名媛汇诗》《闺秀集》《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等诗词集,均有赠妓诗出现。早在成化年间,苏州闺秀孟淑卿,以一首《席上赠妓》开赠妓诗之先河*骆新泉:《女性文学新变:明清闺秀赠妓诗词探析》,《湖州师范学院学报》2016年第1期。;万历徐媛《络纬吟》中出现数首《赠妓》《咏妓》诗,歌咏对象均为薛素素、沈琼树等当朝名妓。但这些作品难免落入传统男性视角窠臼,或描摹容色,或吟咏姿态,香弱有余,思想不足。这些可以视为闺门之外、闺秀与名妓的跨阶级接触,却难以称之为两个群体之间的交往。天启年间,王修微《湖上曲序》记载了闺秀与名妓真正意义上的交往。

癸亥秋杪,病归湖上,卜筑葛洪岭下,门掩飞泉,径埋落叶,意逌然也。适黄茂仲偕细君孟畹,礼佛灵鹫,寓与予近,以轻舟就谈,至月上。听俞大家弹琴,作水龙吟,继观夫人与大家手谈,遂烧烛忘返。嗟乎,茂仲何人,洗却康乐繁华,唤醒鹿门枯寂哉。醉后,与夫人偶咏竹枝词,欲一变调,以洗靡靡,遂分韵为湖上曲,约晓烟初醒,再叩蓬庐。归时兰露未晞,渔灯已没,因寢,不复能起,而夫人行矣。长堤烟柳,入望凄然。未几,夫人以新词寄示,读之琅琅,如夜光百串,落我怀袖。聊一拈笔勉和,且记其时,而感其遇。宇宙虽大,如斯邂逅,岂可多得乎。*江元祚:《续玉台文苑》卷三。

《序》记录了名妓王修微与闺秀才媛项兰贞的结识始末。通篇措辞谨慎,似有卑微之态,但我们亦可看到名妓与闺秀共咏一曲词、同分一韵诗的和谐景象。才女们最终跨越闺门、突破阶级,因才学坐在了一起。魏爱莲笔下的女性文学之“网络”自此生成。高彦颐注意到才女文学与文化的特殊性,认为“女性文化的特殊性,建立在女作家、编者和读者对文学的共同爱好基础上。女性创作或相互传递的诗集、序跋、随笔和版本,使我们在每日闺房生活的场景中,重构了一个爱情、性和友情的论述”,并敏锐捕捉到男性在才女文化中扮演的角色:“尽管明末清初中国的闺秀,经常依靠男性出版她们的诗歌和扩大她们的交际网,但这种依靠并不妨碍只属于女性私人所有的友谊纽带和情感。如女性在文学中的清楚表达所显现,这些纽带的强度和持久力是非常突出的”*高彦颐:《闺塾师——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李志生译,第16页。。

名妓向往肃穆的闺门,一旦落籍从良,往往恪守传统妇德。而她们的时尚生活和广泛交游,对闺门内的女性亦是不小的诱惑。尤其到了明代末期,社会风气日渐奢靡,好货好色之风盛行,妓女以其华丽、清雅的装扮,成为社会女性的时尚风向标。范濂《云间据目抄》对这种现象有记载:“前人服饰,愈清愈雅,而只为导淫者之姿,识者不无感叹也。矧奴隶争尚华丽,则难为贵矣;女装皆踵娼妓,则难为良也。良贵不分,乌睹所谓仁厚之俗哉。”*范濂:《记风俗》,《云间据目抄》卷二,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页。虽然效仿娼妓衣着打扮难免有“良贵不分”之嫌,但良家妇女追求时尚的爱美之心可见一斑。

闺秀与娼妓在妇德、生活、思想意识等诸多方面互相渗透,对明末清初的女性文学产生了良性影响,使得女性作家之间的交往不再囿于一定地域内,并且打破了长久以来只在家族、血亲间被动交往的约束,形成了以“才学为根基”、具有一定“社会性”的“女性的活动场域”*宋清秀:《清代江南女性文学史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83页。。该场域是一个让才女发挥文才的空间,她们互相欣赏、互相影响,使得明清之际女性作家群体稳定增长,并对以后的女性文学发展起到极大的推动作用,使女性文学在社会范围内具有文化学意义。所以在后世女性文学作品集中,出现了一些处在社会底层或边缘的女性作家。如秀才之女铁匠妻:“康熙间,叔父健磐公访戚镇江,寓某铁匠家,与其妻张淑仪有文字之知,彼此暗投笺札,唱和甚欢,而终不及于乱”*袁枚:《随园诗话补遗》,王英志主编:《袁枚全集》,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600页。;又如“衣工王执中女,代父裁缝,暇则学为诗”*梁章钜:《闽川闺秀诗话》卷二,王英志主编:《清代闺秀诗话丛刊》,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年,第298页。;“王琴娘,失身驵侩,怏怏之怀,一泄于诗”*梁章钜:《闽川闺秀诗话》卷二,王英志主编:《清代闺秀诗话丛刊》,第325页。等。至于农家女、渔户女、“父业缝皮,夫业箍桶”*沈善宝:《名媛诗话》卷三,王英志主编:《清代闺秀诗话丛刊》,第394页。的女诗人,亦屡见记载。由此可以说明,诗词创作的风气已蔓延至下层社会妇女。而涉及某女子能诗却“所适不偶”、“嫁非其人”的惋惜,在诸种闺秀诗话中更是屡见不鲜。

三、文学实践活动丰富多元

1.文体丰富多样。明末清初,女性作家进行了各类文体的创作。传统诗词自不必说,值得注意的是闺秀才媛的俗文学创作和戏曲创作。俗文学包括散曲创作和弹词创作。倘若娼妓进行散曲创作是因为身在青楼予人聆赏而制曲佐觞的话,那以黄峨为代表的闺秀散曲堪称为“意境解放,突破藩篱”之作了。黄峨的许多散曲采用了白描的“去物化”表现手法。在塑造女性形象时,正视写作对象的内心世界,以直抒胸臆的写作方式展现出妇女婚恋中的喜怒哀乐。如《北双调》“雁儿落带得胜令”:

俺也曾娇滴滴徘徊在兰麝房,俺也曾香馥馥绸缪在鲛绡帐,俺也曾颤巍巍擎他在手掌中,俺也曾意悬悬阁他在心窝儿上。谁承望忽刺刺金弹打鸳鸯,支楞楞瑶琴别凤凰。我这里冷清清独守莺花寨,他那里笑吟吟相和鱼水乡。难当,小贱才假莺莺的娇模样休忙,老虔婆恶狠狠做一场。*王文才:《杨慎词曲集》,第422页。

这支散曲运用大量叠字塑造出一个鲜活的妒妇形象。上阙中通俗的词句直露地描写了夫妻情深时的甜蜜,从“兰麝房”到“鲛绡帐”,被“擎在手掌中”、“阁在心窝儿上”,沉浸在爱河里的小妇人形象栩栩如生。然而下阙“谁承望”笔锋一转,曾经心窝上的幸福转眼成了明日黄花,“鸳鸯打散”“凤凰相别”,负心人与“小贱才”鱼水正欢,早就忘了“莺花寨”里的恩爱过往。此时的弃妇形象与上阙形成鲜明对比,但弃妇并未就此颓丧,而是由弃生妒,由爱生恨,化作“老虔婆恶狠狠做一场”。任中敏盛赞其为“不为数千年礼教所囿,开吾国好文章以前未有之局”*任中敏:《杨升庵夫妇散曲》,北京:商务印书馆,1929年,第4页。。

弹词小说始于晚明,繁荣昌盛直至民国,绵延三百余年。“那些弹词作家们所创造的人物已在民间留极大深刻的印象和影响了。”*郑振铎:《弹词》,《郑振铎文集》,北京:线装书局,2009年,第290页。弹词小说不但是女性叙事文学的代表,还是女性作家独立发声、主体意识自我觉醒的重要标志。至于戏曲,曾因创作难度较大而被视为闺阁作家不可能涉猎的文体,叶小纨等女性作家的大胆尝试打破了传统偏见。多位女剧作家的出现表明,明清之际才媛的文学造诣已相当成熟,并有意识地为“居于社会边缘的文人与女性作者”找到“一个想象的舞台,以及一个被注视关怀的中心”*华玮:《明清妇女之戏曲创作与批评》,第93页。,来进行“以女性作为欲望主体的想象与建构”*华玮:《明清妇女之戏曲创作与批评》,第36页。。近十年有关弹词、戏曲的文学史、妇女史、社会学、心理学等诸多视角下的研究著作颇丰,可谓卷帙浩繁,本文不再赘述。

2.为自己发声。明末时,才女开始有意识地搜集整理女性作品,如王端淑《名媛诗纬初编》、方维仪《宫闺诗史》、黄德贞《名闺诗选》等。其中以王端淑《名媛诗纬初编》最具代表性。在《名媛诗纬初编·序》中,王端淑开宗明义地提到了她的成书目的和文学主张:

首先,编者意识到了女性作家作品的易佚性。作为女性作家中的一位,她有责任将女性作家作品编纂、流传下去。其次,编者潜意识中察觉到应当以女性视角品评女性作家作品。“人予一评,诗予一骘”,是为女性文学理论萌芽。在选诗过程中,王端淑提出了自己的文学主张。如她在以传统妇德为分类标准的前提下,做到“诗以人存,如一人而有专集,则选其诗之臧否;如一人止有一首半首存者,虽有瑕疵,亦必录之,盖存其人也”*王端淑:《名媛诗纬初编》,第78页。。怜才之心境、宏阔之眼光、客观之立场,实属难得。在品评过程中,王端淑确立了自己以“秀”为核心的审美标准:“秀气”“疏秀”“秀骨”“秀洁”“古秀”等。

在《名媛诗纬初编·序》中,王端淑一并阐发了她对女性文学重要性的看法:

客问于予曰:“《诗三百》,经也。子何取于纬也?《易》《书》《礼》《乐》《春秋》,皆有纬也。子何独于诗纬也?”则应之曰:“日月江河,经天纬地,则天地之诗也。静者为经,动者为纬,南北为经,东西为纬;则屋野之诗也,不纬则不经。昔人拟经而经亡,则宁退处于纬之,足以存经也。”*王端淑:《名媛诗纬初编》,第42页。

她认为,《名媛诗纬初编》中辑录的女性文学作品与《诗经》同等重要,女性作家应当与男性作家并驾齐驱,方可构成完整的文学世界。“是否具有‘主体性’,是判断女性意识是否觉醒的一个重要标志,而女性意识则是女性解放的思想前提和基础。”*赵思奇:《近代中国女性观念流变成因探析》,《山东师范大学学报》2015年第4期。从这样的意义上说,这种文学思想的觉醒,恰是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的产物。段继红《清代闺阁文学研究》指出自我意识觉醒的重要性:缺失了自我意识女性作家作品中可以看到主体的严重失落,这种失落表现在不仅男性作家忽视女性生活的真相,就是女性自己也因为强大的男权意识的催眠而生活在无望的环境中,扮演着被男性拯救的被侮辱、被损害的角色。明末清初的才女们自我意识逐渐觉醒,为她们的文学思想注入新的活力,她们找到了属于女性自己的、有别于男性作家的视角和表现手法,尝试用自己的话语去倾诉、去控诉,来呈现她们独特的生命体验和生活的真相*段继红:《清代闺阁文学研究》,第65页。。

四、结语

传统的女性文学研究倾向于从文体表现机能的演进及文体资源的开掘来审视其价值,导致女性文学不受重视。而古代女性脱离社会、囿于深闺的生存状态,则造成现今个体研究易、群体研究难的困境。孤立的、个体的作家作品研究影响到学界对明末清初女性文学的整体认识。作为人们思想精神活动的一部分,文学与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共同构成一个生态环境,它们之间互相渗透、互相影响,任何一部分都不能独立存在。因此,文学没有先验的本质,它是环境中的有机体,随环境的变化萌发、生长、发育、进化,乃至衰亡。女性文学发展到明末清初,文体兼备,与社会、文化、政治等其他环境因素交互渐多,已经具备上述有机性。本文研究只是冰山一角,揭开明末清初女性文学的生发情况,至于女性文学与政治之间的勾连、与经济之间的交错、与意识形态之间的流通等诸多问题,仍亟待考察。

[责任编辑:以 沫]

The Ecological Research of Women’s Literature during Late Ming and Early Qing

CAO Hui-min TAO Mu-ning

(School of Literature,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071, P.R.China)

During Ming’s Chongzhen and Wanli period, female writers and their work developed rapidly, which enhanced the literature ecology of women writing. Therefore, women’s literature embraced its blooming period. The research of female literature ecology of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y was not only significant to women’s literature, but to the ideology, policy and culture of our society as well.

Late Ming and early Qing dynasty; Women’s literature; Literary ecology; Female writers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近代文学中的两性观念研究”(10BZW069)。

曹慧敏,南开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天津300071);陶慕宁,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天津300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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