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卜梦兆与“科名前定”观念
——科举制度下金代文人的社会心态(一)
2017-04-04裴兴荣王玉贞
裴兴荣,王玉贞
(1.山西大同大学辽金文学研究所,2.山西大同大学美术学院,山西 大同 037009)
占卜梦兆与“科名前定”观念
——科举制度下金代文人的社会心态(一)
裴兴荣1,王玉贞2
(1.山西大同大学辽金文学研究所,2.山西大同大学美术学院,山西 大同 037009)
经由科举入仕是古代文人最主要的仕进之途,然而由于录取名额有限,科场竞争十分激烈,既给广大士子以极大的希望,同时也带来巨大的心理压力。金代是由女真族统治的少数民族政权,吸收唐宋之制,实行科举取士制度。不少金代文人在科考前,或是占卜问卦,或是求仙访道,以求得一个美好的前程,甚至于一些奇异的梦境或是现实中的异常事象,也往往被看作是夺取功名的吉兆。无论是占卜,还是梦兆,从根本上来说,只是一种精神上的焦虑,或是一种心理安慰,但却反映了金代文人浓厚的“科名前定”的观念。
金代科举;占卜算卦;功名梦;吉兆;科名前定
自从隋朝实行科举制度以来,经由科举入仕,成为古代文人最主要的仕进之途。但由于录取名额有限,科场竞争十分激烈,绝大多数举子都有过失败的经历。如果屡试不第的话,就会给举子带来巨大的心理压力,并进而生出种种不安情结,诸如焦虑、紧张、恐惧、烦闷等等。因此,每当考试前后,总有不少举子或是占卜算卦,或是祈仙问道,希望能求得一个金榜题名的吉兆。“因为对科场举子而言,最让他们‘惑’与‘忧’的莫过于自己的命运和前程,故求神问卜,遂成常事。”[1](P378)洪迈《夷坚志》云:“每当科举岁,士人祈祷,赴之如织。”[2](P1030)可见宋代举子祈仙问道、询问前程的风气之盛行程度。金代虽是女真族统治的政权,但也实行科举取士制度百有余年,社会上亦广泛流行着各种各样的科举习俗。
一、疑信参半的卜卦
自隋唐实行科举取士制度以来,文人士子就与卜卦结下了不解之缘。沈括《梦溪笔谈》云:“京师卖卜者,唯利举场时。举人占得失,取之各有术。”[3](卷22,P532)金代社会中,举子占卜祈仙之风依然盛行。元好问《续夷坚志》中就记载了许多这类故事。有的以赌钱来问卜前程的,比如《盗谢王君和》:
冯翊士人王献可,字君和,元丰中试京师,待榜次。一日晨起,市人携新鱼至,掷骰钱赌之。君和祝骰钱以卜前程,一掷得鱼。市人拊膺曰:“我家数口绝食已二日,就一熟分人赊此鱼,望获数钱,以为举家之食。子乃一掷胜之,我家食禄尽矣!”君和恻然哀之,不取鱼,又以数钱遗之。市人谢而去。及下第西归,路经渑池,早发山谷间,猝为群盗所执,下路十数里。天明,阅客行囊,一少年忽直前问君和:“非京师邸中掷我鱼不取者乎?今日乃相见于此!”再三慰谢,并同行皆免。同郡徐安上记其事云。[4](P62)
士人王献可赴试京师应举,待榜之时,“祝骰钱以卜前程”。有时也向动物祝祷以卜前程,如王元德,字子善,弘州襄阴人,“天德中,赴试上京。暇日暨数辈口饮于野,鸣蛙聒耳。公起酹酒而咒曰:‘吾有前程,则蛙不鸣矣。’应祷而息。众曰:‘验当复鸣。’公又叱之,群蛙一部鼓吹。公果然第,授从仕郎,高顺州怀柔县主簿,超授文林郎。”[5](P329)“鼓吹”,本意是指古时仪仗乐队的器乐合奏,这里特指蛙鸣,典出《南齐书·孔稚珪传》:“门庭之内,草莱不剪,中有蛙鸣,或问之曰:‘欲为陈蕃乎?’稚珪笑曰:‘我以此当两部鼓吹,何必期效仲举。’”[6](卷48,P840)赴试途中,偶遇蛙鸣,便对蛙祝,以问前程。
有时举子会向术士、相人问询前程。比如《史学优登科岁月》中记载了这样一则奇事:
河中李钦叔初生,其父之才作汤饼局,有相者为延安史学优言:“君后当擢第,但当出此儿门下,为太晚耳。”学优雅以才名自负,不以相者之言为然。其后钦叔二十三,省元赐第,中廷试策宏词科,除应奉翰林文字,两预主贡,学优竟出其门云。[4](P97)
相者的话近乎戏言,任何人都不会信以为真,更不用说是以才名自负的史学优,然而命运似乎在故意捉弄他。在以后的二十多年里,史学优竟然屡试不中,最终还是应了相者的预言。故事中的李钦叔即李献能,河中人,年二十一,以省元赐第,宏词优等,授应奉翰林文字。[7](卷6,P322)史学优即史学,年五十,以省元赐第。[8](卷2,P16)刘祁《归潜志》中对史学优进士及第之事也有记载:
贞祐初,诏免省试,而赵闲闲为省试,有司得李钦叔赋,大爱之。盖其文虽格律稍疏,然词藻庄严绝俗,因擢为第一人,擢麻知几为策论魁。于是举子辈哗然,诉于台省,投状告赵公坏了文格,又作诗讥之。台官许道真奏其事,将覆考,久之方息。俄钦叔中宏词科,遂入翰林,众始厌服。正大中,钦叔复为省试,有司得史学优赋,大爱之,亦擢为第一,于是举子辈得复大噪。盖史之赋比李尤疏,第以学问词气见其为大手笔。又赋中多用禽兽对属,众言:“何考官取此赋为魁?盖其中口味多也。”又曰:“可号学优为‘百兽家’。”俄学优对廷策中之,议者亦息。[8](卷2,P108-109)
可证实史学优确实出于李献能门下,而且及第时年已老。再如,张公著,字庭俊,太原阳曲人,明昌二年(1191)进士。元好问在其墓志中这样写道:
公讳著,字庭俊,初名宁,以梦兆改焉。世为太原阳曲人。曾大父某,知宋将乱,隐居不仕。大父祐,好读书,尤长于术数,卜葬东山之大石谷,自言却后三十年,吾宗当有文达者。已而果然。[9](卷17,P417)
张公著的祖父长于术数,预知其孙必定能考中进士。
有时人们又会求仙以问前程,《黄真人》中就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修武张衮,字君冕。其父仲和,少日为府史,好祈仙。一日黄翻绰降,因留事之,谓之黄真人。悬笔画像前,每事祷之。君冕崇庆二年赴帘试,仲和问云:“儿子入试,御题得闻乎?”批曰:“天机不容泄。”及试期过,问之,即批云:“臣作股肱弼予违赋,成绩纪太常诗。”又问:“儿登第否?”批曰:“黄裳头,绿衣尾。”张不解,请解之。又批曰:“天机不容泄。”及四月,当唱名,张又问:“榜旦夕至,幸先告之。”即批云:“绿衣,六衣也。非君冕名乎?”及榜至,黄吉甫真第一人,而君冕名最下。[4](P3)
黄幡绰,为唐玄宗时宫廷乐官,为人滑稽谐趣,亦善参军戏,能解梦,颇得玄宗宠爱。[10]在这个故事中,张衮之父为了儿子能顺利考取进士,竟向仙人询问御题,以及能否中试。黄真人并没有明确告知其结果,只是以隐语暗示。然而张榜公布之后,证实了所考试题和张衮及第名次皆与仙人所说吻合。《北面大王》中亦记叙了梁肃应举时祈仙问前程之事:
参政梁公肃举子时,祈仙问前途。仙批云:“六十入相而已。”后节度彰德,年适六十,以入相未应。会世宗怒宋人就驿中取国书,选于朝孰可为详问使不辱君命者,宰相以公应诏。使还称旨,拜参政。入相之应乃在此。[4](P2)
文中虽然没有提到能否中第,但既然是举子,他祈仙问前途,首要的当然是能否进士及第。因为只有考中进士,才可能做官,也才会有辉煌的前程。
有时举子也会向道士问询前程,如元李道谦《终南山仙真祖庭内传》卷中有云:“崇庆间,儒士吴士杰、薛国宝(即薛知微)问先生秋试题,对曰:‘三王以赏刑致康。’至期果然,二人皆第。”[11](P1212-1213)崇庆是金卫绍王的年号。两位举子向道士问询考题,竟然如愿以偿,得以顺利登第。李晏及第前曾有道士预言他日后必定富贵。对于此事,郝长卿在《上党县西韩村新修石闸碑》中有专门的记载:“尝闻公(按:指李晏)未冠时,同乡中举子三十余人,将赴试都下,至店南,惕于桥楼逡巡。一道者至,坐于公侧,笑曰:‘观诸生,惟公当享富贵寿考。他年店北水败其道,公能治之。’言讫,忽失所在。以今观之,信有征矣。”[12](卷76,P1111)明昌二年(1191),李晏奉命到潞州治理水患,期间到上党县西韩村修石闸,当地百姓为了纪念此项功德之事,便请郝长卿写下此碑文。可见道人预言李晏及第之事在当时流传甚广。此事亦为《山西通志》所载:“金皇统中,高平举子六七辈赴都试,憩于韩店。一道士遍视诸生,得李晏,执其手曰:‘公富贵寿考,他年当建节于此,值水败道,赖公治之。’语毕不见。其年登第,历官至中丞。”[13](卷31)孟宗献状元及第前,亦有道士预知其事,《历代真仙体道通鉴续编》卷一有载:“师至南京,憩于王氏旅邸。时孟宗献友之以同知单州丁母忧归,有神风先生杜哥者,尝预言友之四魁事,凡所发莫不应,友之以仙待之。”[14](P276-277)这位神风先生能预知孟宗献连中四元之事,使得孟宗献对他极为崇拜,甚至于都把他当作神仙,由此可见其道术之灵验。
甚至于连鬼也能预知前程,如《玉鬼(儿)》中就讲了这么一则故事:
太原庙学旧有鬼妇人,是宋时一提刑妾,为正室妒,捶而死,倒埋学旁。其处有桑生焉。此鬼时入斋舍,与人戏语,然不为祟也。大定中,有数人夜宿时习斋,三更后,忽闻窗外履声,须臾入斋,以手遍拊睡者云:“此人及第,此人不及第。”既而曰:“休惊,休惊也!”及至后,皆如其言。(学正马持正说:“睡者,赵文卿、段国华、郭及之。”)[4](P20)
这个女鬼不但没有害人之意,而且常常进入斋舍与举子戏语,还能预知举子能否及第。而《京娘墓》则讲述一个人鬼相恋的爱情故事:王寂年轻时在县廨后园读书肄业,准备应举,一日晚,在园中遇一个女子,自言为前县令杨公之女,于是二人相悦。后有人告知王寂,前县令之女京娘早已亡故,才知所遇乃一女鬼。就是这个女鬼京娘竟能预知王寂的前程,“今试期在迩,君必登第,中间稍有龃龉”,并于暗中助他一臂之力。王寂此番果真登第,竟如所言。[4](P13)
但占卜算卦有时并不准确,比如兴定五年(1221)词赋状元刘遇就有过这样的经历:
(刘遇)初自以所业过人,意气锐甚,谓当立取荣名,而数奇不偶,累举未从。一时侪辈,收罗殆尽,至于后生新进,亦往往先登,而君郁滞如故。继遭丧乱,生理日艰,晚达汴梁,才试充史院书写,不胜落寞。日者推其命,咸谓无科第分。[15](卷41,P505)
刘遇自视甚高,但在科考中却“数奇不偶”,术士推其命后,也认为他“无科第分”。然而,刘遇最后竟然出乎意料地夺得了状元的桂冠。正如王若虚所言:“所谓命者果何如哉?”[15](卷41,P505)
法国学者乔治·杜比曾说:“当危险、焦虑和烦恼纠葛交集,影响到个人以及亲近之人的生活之时,私人领域就交由上帝来掌控。”[16](P268)也就是说,人们面对自己无力掌控的事情时,就会相信神灵,认为冥冥之中的神灵能够解决一切问题。科考对每个举子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但是谁都无法掌控其最终结果。正是在这样一种充满焦虑和烦恼的境况下,许多举子便将自己的命运交给了“上帝”,占卜算卦、祈仙问神,就成为唯一可能的选择。
二、千奇百怪的“功名梦”
所谓“功名梦”,是指反映科第前程的梦。《太平广记》中记时人之言曰:“举子将策名,必在异梦。”[17](卷184,P1376)这些奇异的梦往往会被人看作是夺取功名的吉兆。功名梦的内容五花八门,千奇百怪。比如,有的举子梦到神灵现身指点,元好问《平阳贡院鹤》云:
大安初,高子约、耿君嗣、阎子秀、王子正考试平阳,举子万人。主司有梦绯衣人来谢谒者。明旦试题下,以语同官。俄群鹤旋舞至公楼上,良久不去。主司命胥吏揭榜,大书示众云:“今场状元出自河东。”当举府题《圣人有金城》,解魁宋可封,泽州;省题《俭德化民家给之本》,省魁孙当时;御题《获承休德不遑康宁》,状元王刚,平阳。三元者,果皆河东云。[4](P153)
故事中提到主司梦有绯衣人来谢谒。绯色即红色,“绯衣人”也即是“朱衣人”。关于“朱衣人”,《侯鲭录》有云:“欧阳公知贡举日,每遇考试卷,坐后常觉一朱衣人,时复点头,然后其文入格;不尔,则无复与考。始疑侍史,及回视之,一无所见。因语其事于同列,为之三叹,尝有句云:‘唯愿朱衣一点头。’”[18](前集卷26)因此,“朱衣人”就成为考官公正阅卷的代称。清人杨潮观《吟风阁杂剧》中收有《开金榜朱衣点头》一剧,其中朱衣出场时作自我介绍云:“吾乃文昌帝君殿下朱衣使者是也。”主司因梦见“绯衣人来谢谒”,又加上有“群鹤旋舞至公楼”,因此断言“今场状元出自河东”,后皆应验。党怀英在及第前也曾梦到有神人指点:
余昔家徂徕之下,而游于所谓“天封”者旧矣,盖尝下第归,过而托宿焉。醉卧僧榻上,夜半若有人掖余者三,且言曰:“前路通矣,何为醉且眠?”殆梦而非梦也,寤而甚异之。是时独一老僧宿东庑下,诘旦,告以其故。老僧笑曰:“是伽蓝神也。异时神甚灵,寺之僧童有不力者,神必以疾痛苦之,至悔谢乃已。间亦警人以来事,子其或者为神警乎?审如神,子固非久滞者。行矣,勉之。”余亦未之信也。其后余登科第,始记神言有征,欲书其事于石以答神意,盖久而不果。今幸得以附见于记,其尚何辞,故书以遗之。[19](卷70,P1029)
党怀英下第后,心情自然不快,醉卧中,梦有伽蓝神告知“前路通矣”。其后,党怀英果然顺利考中进士,于是他就认为此“神甚灵”。李撝应考之时,叔父李俊民也曾梦到有神人相告:“万轴牙签未是多,十年辛苦短檠歌。敢忘奕世箕裘业,忽玷清朝甲乙科。我已梦君三举后,君如输我一筹何?二疏此去人方识,名字先应报大罗。”(《癸酉榜后寄侄谦甫》)原诗后有注云:“尘忝后梦一人云:‘王道衡、李撝更三举,二人亦高第。’癸酉省试,王道衡第二;御试,撝第二,道衡第十,一隅三举也。本壬申举场,为兵事移至次年。”李撝字谦甫,为李俊民长兄李植的次子。癸酉年即至宁元年(贞祐元年,1213)。梦竟然真的变成了现实。再如王绘在等待考试结果之际,其母就梦见神人的告示:
昔在皇统九年,绘就试回,待榜之次,胸次芥蒂,一日,先妣太君田氏谓绘曰:“昨暮梦自络丝于张丝竿上火起,方惊愕间,忽见南寺大圣,忻然而言:‘汝子今岁必了此吉征也。’”不数月,捷报登第,式符其梦,太君遂施僧伽黎衣,以答灵贶。[20](P1137)
作者因此而大发感叹:“自非兹悲妙用,福佑一方,安能现化如是哉?”为了“显圣贤之灵迹,故因书石云”。[20](P1137)
还有一些人因梦而改名,终取高第,如李庭《金故朝请大夫同知裕州防御使事王君墓志铭》中有这样的记载:
安仁,君之初讳也,资颖悟,少力学,读书虽祁寒盛暑不废,不数年,一时同舍生皆师事之。初住郡庠,日梦唱名云:“华阴王元礼登第。”骑从前导,行至一观,有羽衣人出迎,仪观修整,类古之得道者。既而相从上殿,所语皆尘外事。又二道者侍其傍,顾谓君曰:“子前身中条山玉华洞主也。”诘旦以语同舍,皆曰佳兆。遂请更名元礼,仍以玉华自号。未几,登兴定五年进士第。[21](卷6)
因梦到有名叫王元礼的士人顺利登第,于是将自己的名字更改为梦中登第者的名字,竟然就真的及第了。赵思文及第前,其父赵藩也做过类似的梦:
初,公名璜,弟去非,名珩。奉天君(按:指其父赵藩)夜梦道士书今名,且云:“二南有不次喜。”寤而解之曰:“‘二南’云者,吾两男子之谓乎?”乃命改焉。公天资颖悟,弱冠有赋声。未几,偕去非擢明昌五年进士第。乡里荣之,号“双飞赵家”。[9](卷18,P435)
赵藩按梦中道士的指示,为其子改名,结果是二子同榜及第。又如李世弼、李昶父子之所以能够及第,据说也与一个梦有关,《元史·李昶传》中有这样的记载:
李昶,字士都,东平须城人。父世弼,从外家受孙明复《春秋》,得其宗旨。金贞祐初,三赴廷试,不第,推恩授彭城簿,志壹郁不乐,遂复求试。一夕,梦在李彦榜下及第,阅计偕之士,无之,时昶年十六,已能为程文,乃更其名曰彦。兴定二年,父子廷试,昶果以《春秋》中第二甲第二人,世弼第三甲第三人。父子褒贬各异,时人以比向、歆。[22](卷160,P3761)
因梦改名,竟然使得父子同榜及第。此外,张万公也曾因梦改名,终登科第。“崇进公(按:指张万公之父张弥学)尝梦至一大官府,署曰‘张万相公之室。’已而公生。因以名焉。公幼颖悟,号称博闻强记,弱冠登正隆二年(1157)词赋进士第。”[9](卷16,P386)还有人能梦中能预知自己的前程,元好问《续夷坚志》中就记载了不少金代状元梦验的故事,如《孟内翰梦》云:
孟内翰友之,大定三年,乡府省御四试皆第一,供奉翰林。历曹王府文学,以疾寻医。久之,授同知单州军州事。丁内艰,哀毁致卒。友之未第前,梦中预知前途所至,其后皆验。[4](P11)
这个故事流传较广,以至于在孟宗献去世后,这件事还被人写入诗中,如高公振为其写的挽诗中有云:“见说平生梦,前途尽目前。”对于这两句诗,元好问还特意加了注释,“友之未第时,梦中预见前途所至,于今皆验。”[7](卷9,P465)
也有人以梦到花为吉兆,如武明甫有诗云:“科
第蝉联父子间,龙颔谁道取珠艰。年来频献梅花梦,最上一枝谁敢攀?”[23](卷10,P586)古人认为,梅具四德,初生蕊为元,开花为亨,结子为利,成熟为贞。也有人认为,梅花五瓣,是五福的象征。因此,梅花梦也就象征着吉祥如意。武明甫,字无疑,号太虚,泽州陵川人,海陵王贞元元年(1153),状元及第。[24](P2138)之后,其侄武天佑于泰和三年(1203)状元及第,武天和亦于泰和六年(1206)高中状元。武氏父子三人先后状元登第,也难怪武明甫总是多次做着相同的梅花梦呢?
甚至还有人梦中作诗,刘祁在《归潜志》中云:
余高祖南山翁未第时,尝梦游山寺,见佛衣纹隐隐如金字,然细视之,乃七言诗也。觉而记其四句云:“喜逢汉代龙兴日,高谢商山豹隐秋。蟾宫好养青青桂,须占鳌头稳上游。”已而,金朝初开进士举,中魁甲。继以二子西岩、龙泉同擢第,又继以孙洺州君,又继以孙中奉君、朝列君、曾孙翰林君、奉政君,凡四世八人也。[8](卷 10,P120)
南山翁即刘撝,金代首位词赋状元。梦佛衣金字一举夺魁。梦中之诗,实为诗人自作之诗。终金一代,刘氏子孙竟相登第,共有四世八进士,与正好与“瞻宫好养青青桂,须占鳌头稳上游”的诗句相合。又如承安五年(1200)词赋状元阎长言,字子秀,济南长清人,也是“平生多奇梦,果魁天下”。[7](卷9,P470)
当然,也有的梦兆并不明确,做梦者也并不认为是吉兆。比如张甫在唱第前,“梦人以物易其首,手自扪之,乃玉也,初甚恶之,继有是应。”(《张甫梦应》)[4](P9)又如吕造在未第时,“梦金龙蜿蜒自天而下,攫而食之。是岁经义魁南省,词赋继擢殿元。”(《吕状元梦应》)[4](P10)张甫梦到有人以玉易其首,因而甚恶之;吕造梦金龙自天而下,却攫而食之。他们在起初并不认为这是个好梦,只是后来考中了状元,才猛然醒悟。
这些功名梦“直接反映了世俗对功名事业的重视,其实传达了世人对仕途深沉的迷惘及内心的焦虑。人们相信‘命运’是能否实现功名事业的关键,‘梦’的预示作用为焦虑彷徨的士人提供了一个似虚似实的希望,‘梦’也成为万千士子的一种寄托。”[25](P139)
功名梦之所以能够在社会上广泛流传,一方面是做梦者有意宣扬的。梦本是私人的,如果做梦者自己不说出来,他人何由得知?另一方面也是由于世人对科名的重视。由上文可知,做功名梦者,尤以状元居多,比如刘撝为金代首位词赋状元,孟宗献为大定三年(1163)状元,张甫是大定二十二年(1182)词赋状元,吕造是承安二年(1197)词赋状元,武明甫是贞元元年(1153)词赋状元,武天佑是泰和三年(1203)经义状元,武天和是泰和六年(1206)经义状元,等等。由状元自述其梦,必然会在社会上广泛流传开来。
三、过度敏感的吉兆
士人对科举功名都充满了期盼,甚至于偶然出现一些奇异的事象,都会将视为吉祥之兆。元好问《续夷坚志》中也有不少记载,比如《三秀轩》:
李都运有之、高户部唐卿、赵礼部廷玉,读书永平西一山寺。腊月,桃树一枝作花,大金蝉集其上,又竹林出一笋,故名所居为“三秀轩”。后三人皆登上第,极品。[4](P41)
桃树开花、金蝉脱壳、竹笋抽芽等,一般是在春夏之季才能发生的事象,在北方寒冷的腊月是极少见到的。只要出现其中之一,就会引起人们的关注,更不用说这三种物象竟然同时出现了。这自然引起了三位准备应举的士子特别的注意。三人把所居之地命名为“三秀轩”,表明他们已经将这一奇异事象看成是吉祥的征兆了。再如《莲十三花》云:
同年康良辅说,磁州观台刘轨家,承安中,池莲一茎开十三花。是岁,轨登科。终于京兆按察判官。[4](P158)
一支茎上竟然开出了十三朵莲花,当然是极为少见的现象。难怪人们会将之视为吉祥的征兆呢?再如《张子野吉征》所云:
张华子野,易无体(礼)榜廷试后,与诸生坐庭中,忽一鸟衔小绿衣判官,堕几上。未几,子野擢上第。[4](P104)
绿衣判官,古代民间传说中阴间的阎罗王殿里掌管赏善司的判官,因其身着绿袍,故称绿衣判官。文中的绿衣判官当是其人们供奉在庙里的小型塑像。小鸟衔来的绿衣判官,成为张华考中进士的吉兆。
无论占卜问卦,还是求仙访道,亦或是梦兆吉征,其实都反映了“科名前定”的观念。正如著名学者刘海峰所说:“科名前定论的产生并在相当大程度上得到社会的认同和欣赏,有着深刻的社会历史原因。竞争激烈的科场中有太多的必然、偶然或显性、隐性的制约因素,使人难以把握和捉摸,对于一些似乎无法解开的迷,科名前定论正好给出了最简洁而又不容究诘的答案。而科名前定论对登科得志者十分有利,他们可以借此炒作名声,巩固地位;落第者则从前定论中得到了精神安慰,找到了求得心态平衡的支点,似乎科名原非自家所有,不必妄求。”[26](P253)面对科举考试的激烈竞争,金代文人也充满了种种复杂的心态,其背后的原因或动机,亦可作如是观。
[1]祝尚书.宋代科举与文学考论[M].郑州:大象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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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ination Fortune-teller,Omen of Dream to Fame,and“Fatalism”Concept——On the Social Mentality of Literati's under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System in Jin Dynasty(a)
PEI Xing-rong1,WANF Yu-zhen2
(1.Literature Research Institute of Liao and Jin Dynasty,Shanxi Datong University; 2.School of Arts,Shanxi Datong University,Datong Shanxi,037009)
Going through the ancient imperial examination is the most important way to officialdom,however,due to the limited admissions,the examination competition is fierce,both to our scholars with great hope,but also bring enormous psychological pressure.Jin Dynasty was a minority regime established by the Jurchen,absorbing not only the political system of Tang and Song Dynasty,but also the implementation of imperial examination system.Many families in the Jin Dynasty scholar exam,divined or went to fortune-teller,or begged immortal,or visited Taoists,in order to achieve a better future,and even some strange dream or reality of things like abnormal,It is seen as a good omen to win fame.Whether divination,or dreams,fundamentally speaking,is a spiritual anxiety,or a psychological comfort,but it reflects the strong“Fatalism”concept of the literati in Jin Dynasty.
imperial examination in Jin Dynasty;fortune-teller;fame dream;good omen;fatalism
J206.2;K246.4;K892.27
A
〔责任编辑 马志强〕
2016-10-25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金代科举与文学研究”(13BZW072)
裴兴荣(1973-),男,山西兴县人,博士,副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辽金元文学研究;王玉贞(1976-),女,山西应县人,硕士,讲师,研究方向:艺术史和美学研究。
1674-0882(2017)03-003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