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茧:凌晨四点的引力波

2017-04-04李壮

现代青年·精英版 2016年11期
关键词:张悦然代人小说

李壮

读完《茧》的时候正是下午,但我的心境却不在下午。这部小说浓烈而独特的美学氛围仿佛凭空结构出一片磁场,将我瞬间抛掷到了另一个虚拟的时间刻度之中。

我猜想张悦然一定是喜欢在深夜写作的,因为我在《茧》中分辨出一股浓郁的凌晨4点钟的气息。是的,就是这个时刻,初冬凌晨4点钟。这部小说唤醒了我读书时那些通宵写作的记忆,那时我最喜欢凌晨4点钟来到宿舍走廊尽头,抽一支烟,看着远处的楼宇和窗口。偶尔有灯亮着,但多数时候它们庞大的水泥身体黯淡无光,浅浅地衬在灰白的天幕上。这时你能感受到一种奇特的爱。你注视着它,这日常生活和尘世命运的代言者,但它无法回应你。这是一种充满距离感的注视,一种不会被回应干扰的纯粹的爱,像小说中植物人爷爷的目光,它同时带有永恒与虚無两种相反的特质。

这种充满距离感的注视和爱,正是《茧》最迷人的地方;它冰冷、孤僻、极富穿透力,同时暗藏着一丝哀伤的慈悲。一如既往,这部作品继承了张悦然标志性的“冷艳”,显示出一种凌厉甚至残酷的才华,却又不失节制。小说的题目是《茧》,一个层层包裹中困顿而居的意象。

小说中有许多形象和场景令我印象深刻——我的意思是,当我独自走夜路的时候,它们会突然跳进我的脑海之中。其中一处,便是李牧原在多年的出走之后,胡子拉碴满脸颓丧地回到故乡,倚靠在学校的大门边等待李佳栖的情景。张悦然在这里用了一个词来形容:“亡命天涯”。这个词很生动,它把我们的想象引向一种决绝、悲怆而又不失浪漫色彩的自我放逐。在它的对照下,困居在南院宿舍楼里的程恭那种出走、叛逃的冲动以及这种冲动的不断延宕,就显得更富张力。这种强大的情感张力,在根本上,来源于小说内部隐形的主题框架。“放逐”与“围困”在文本中构成了遥远而坚固的两极,使这个故事有了一副隐形的结构骨架,呈现于文本的诸多故事,其实都是围绕着两极之间的拉锯冲突铺展开来。

张悦然的笔触,就在人物灵魂深处那些异常的波动间逡巡、捕捉——《茧》的作者把自己变成了一台引力波探测仪。这是近年来中国文坛上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为跳出青春语调和私人经验的囹圄,诸多青年小说家开始在写作中尝试涉及历史题材。这种经验视野和题材内容上的向外拓展,是青年作者小说写作的大势所趋,但在实际操作层面,也容易出现某些问题。例如在这个过程中,写作主体本来鲜明的气味风格会被磨损,巨大的题材和架构盖住了作者自己的声音,令文本在不知觉中滑向一种辨识度有限的“期刊腔”;另一些时候,写作者也容易“为历史而历史”,尽管在时空跨度上颇显宏阔,却无法将这种宏阔的背景榫合于人物的内心纹理,导致文本的当下性和有效性大打折扣。因此在最初翻开张悦然的这部作品时,我的心中其实是有所担忧的。值得庆幸的是,《茧》并没有陷入以上所举的两种困境。张悦然的主体风格依然明显,而文中所涉的“文革”、90年代初社会转型等所谓“大历史”,也并没有“大”过人物自身的精神世界。

《茧》在故事上同历史紧密关联,但书写的重心依然是最具触感的个体命运和精神生活世界——国史、家史与个体精神史的血肉,在这部作品中真正生长到了一起。拿小说中植物人爷爷被切除的半叶大脑做一个比方。这部小说最触动我的地方,并非是那颗血淋淋的钉子,而是它对脑组织溃烂情形的生动而尖锐的描画:那塌陷腐烂的组织、变质渗水的外观、空气中福尔马林的刺鼻气味、以及阳光打在钉子眼上时那幽深的阴影……这部小说的出彩,在于写出了生活这叶“脑组织”的溃烂本身,而不在于讲述了一个“钉子的故事”。

在80后一代的语境中,“历史”还能与另一个看似不相干的概念连缀在一起,那就是“虚无”。青年评论家杨庆祥在《80后,怎么办》一书中就单独讨论过这代人的“历史虚无主义”。我们这代人的虚无,同历史总体想象的瓦解及乌托邦幻觉的坍塌有关,也关乎当下时代的价值真空和多元文化语境。前几代人曾经执着相信的东西,在我们的眼中呈现为破碎甚至破产的状态,独属于我们这代人的“信”却迟迟没有出现——多数时候,在世俗生活中支撑着我们的并不是“信”,而是“责任”和“欲望”,它们其实是非常外在、单薄甚至虚幻的。以往的青春书写也有虚无苦闷,但更多来自于价值得不到实现;而这一代人身上最常看到的苦闷,是价值得不到确证。因此,尽管虚无苦闷在文学书写上是一个“古已有之”的话题,但在今天的文本中,似乎又具有自己的独特性、当下性与复杂性。相较于五四时代或80年代这样的“历史青春期”,今天的我们好像只剩下荷尔蒙过剩的“生理青春期”,它在生活肥软的皮囊上不断撞击出未老先衰的沉闷声响。巴金的愤怒可以在“出走”的框架中求得一个形式上的解决,当北岛说“让铁条分割我的天空”时,他还可以想象铁条外的天空。但我们这代人要面对的既不是监狱铁条也不是四合院的大木门。我们都有小区钥匙,好像没有什么东西束缚着我们。但那又怎么样呢?走出去之后的一切,依然让我们束手无策,并感受到深切的无力和厌倦。北岛出不去,但他知道自己能出去;我们能出去,但我们知道自己出不去。这有点像鲁迅所说的“无物之阵”,却又被这个时代赋予了新的内涵。

虚无幻灭的气息始终在《茧》中淡淡萦绕。这种“信无能”有多张侧脸,它既是历史想象意义上的,也是自我认同(道德或价值)意义上的。与之相关的另一并发症就是“爱无能”。小说中的主要人物似乎都患有“爱无能”,他们的悲剧根源于此,然而力量也恰在于此。他们放纵着自己不断地沉沦,但细想之下,沉沦的本意未必只是松开岸上的抓手,它或许还隐含着一层向死而生的意味,即沉往水底寻找更坚实的着力点,以完成一种悖谬乖戾的救赎。李佳栖的放浪形骸、程恭的自毁自弃,又何尝不饱含着渴望:渴望从生命的反面,找回那些被原罪剥夺的东西?这种沉沦当然伴随着虚无,但在更深的意义上,它充满了深沉甚至悲痛的爱和盼望。张悦然在小说结尾处加入的那几抹暖色,正如同一种遥遥的回应。这种沉沦虚无与爱和盼望之间的复杂纠葛,是《茧》的丰富之处、深沉之处、感人之处,也令我再次想起开头写到的“凌晨4点钟”:在光亮降临前清冽的寒冷中,让我们点上一支烟,静静感受这水乳交融的爱与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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