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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猎人

2017-04-04白林

四川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上尉吉尔威尔逊

白林

大英帝国第一个来到川西高原的人叫威廉.吉尔上尉。

33岁,正是作为一个男人风华正茂的岁数。

不仅如此,他还是西方世界第一个从灌县经汶川、沿着岷江峡谷抵达松潘高原的男人。吉尔作为军人,我欣赏他的专业精神和执着的精神。

作为一名冒险家,我认为他的冒险既有底气,同时,也是为他的国家所进行的带有前瞻性的建功立业行为。

如果我对这个男人在一百多年前的行动理解没错的话,那么,穿过历史的云烟,让我陷入了久久的思考。

时间过去了几十年后,又一个英国男人也来到了青藏高原这片耸立着纵横交错的大山深处。

我想,吉尔上尉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在他死后的短暂光阴里,居然还会有人步其后尘,沿着这条小道进山。

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在吉尔上尉看来,一个人的死亡,对于他而言,就是一了百了的仿佛人生这出戏的落幕。

曾经有段时间,我对许多跟自己“无关”的事情产生了厌倦,比如文学题材。觉得自己所生活的小地方,既没什么轰轰烈烈的历史事件,也没什么值得可以书写的文学题材。一度陷入了纯粹个人的苦恼。

直到最近几年,我通过不断地在青藏高原东南边缘的大山、峡谷以及田野中的行走,尤其是把时间向前推,即初步涉及过去的一、两百年左右的历史时光中,果然就有了不少的收获。

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联合国粮农组织官员波普曼博士曾经来过九寨沟,他说,“九寨沟是植物基因的宝库。”

他这句话,多年以来,一直萦绕在我的心田。然而,对于植物常识自己简直就是一无所知的白痴。但他说出的这句话肯定是有着其道理和深刻的内涵。对我而言,等待时机既是一种漫长的过程,也是内心的一种煎熬。

但,我相信上苍必会赐予这样的一个机遇。

通过阅读,首先进入我的视野是约瑟夫·洛克及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消失的地平线》这本书,其次,就是同样是英国人的著名植物学家E.H威尔逊,进而是威廉·吉尔上尉……

渐渐地通过阅读他们实地考察亲身感受的文字书籍,这道尘封百多年的大门终于向我打开。

那仿佛是一道生命的亮光,陪伴着我继续在人生的道路上前行。

历史永远是个捉摸不定的变数。

我所生活的这片青藏高原东南边缘,至少早在一、两百年前就曾敞开胸怀——尽管那只是少数冒险家的脚步,但毕竟这些勇敢的冒险家们是在用世界的目光在触摸、感受东方这片古老的大地。他们保留下来大量珍贵的照片和文字,至少从另外一个角度为我提供了不同的视觉。

在著名的吉尔上尉走过二十多年后,他的英国同胞威尔逊以植物猎人的身份再三进入相对于他而言,青藏高原东南部这片遥远的大地。

其实,只要人在大地上的活动一天不停止,历史的大幕布就永远无法落下。

人应该要有点大地意识。因为在大地之上耸立着龙蛇一般盘结虬曲的群山,群山生长着森林,发端于大雪山之上的河流和青藏高原上的高原植物,生活在群山峡谷、山地台地间的当地人……

而所有这一切现实中生动而丰富的自然人文场景,以及河流一样源源不断演变的历史不仅对于百年前的这些西方人有着巨大的诱惑力,也对于今天愿意把时间花在梳理研究分析上的人同样也是充满着魅力。

我深信群山、森林、湖泊等始终有着神秘的力量,吸引着在时间的光影流逝里前赴后继的人。

譬如,威尔逊。

1900年的春天,年仅23岁的威尔逊完成在国内园林植物专业的学习,幸运地受维奇公司的委派将要去中国,寻找手帕树(又叫珙桐树、鸽子树。孑遗植物。)

年轻的威尔逊是个外表看起来严肃而内心却是一个情感丰富的人。他留着当时英国年轻人时髦的八字胡加山羊似的小胡子,显得既英俊而又时尚。

是的,时尚永远都是不会过时的字眼。

他西装革履,头发柔软,血气方刚,良好的专业训练给了胸中的底气。关键是他在那么年轻的年纪就获得了许多西方年轻人梦寐以求的机遇,去一个充满着神秘而变数不断的古老帝国冒险。

对于像他这样的年轻人来说,机遇太重要了。

先简单梳理因为植物而冒险活动的缘由。

从那个久远的喜欢留着男人胡子的古代埃及女王到罗马军团,再到库克船长——“奋进号”上随同库克一道环球旅行的植物学家班克斯,乘船在大海上作环球旅行,想一想都是会让人兴奋不已的快事,况且,那么多未知或是不可知的事物就在远方等待着。

最早对植物的需求,就是这位埃及女王有个嗜好,喜欢香料。而提取香料的原料就是从一种生长在海洋岛屿上叫肉豆蔻的植物里得到。到了罗马军团征伐时期,植物连同被征服地的黄金白银、文物、雕像等大量财富一起被视为战利品,罗马军人将植物种在被征服的土地上,以后,就是意大利、英国的贵族们又将植物种植培育在私人的花园,须要从生长着奇花异草的国度挖出来移植回国,这就是最早的植物漂洋过海的由来。

到了库克船长开始环球旅行时,当然,奋进号内还承载着百来号人的士兵,说武裝保护更为确切,甚至在当地土著首领拒绝他们登岸时,班克斯也会来点鸡鸣狗盗的小偷方式,趁着夜色悄悄摸上岸,小偷一点植物。有一次在海滩,当地土著首领就曾拒绝了奋进号里的所有人登岸,班克斯一行人试图强行登岸,结果被人家使用大炮给轰回了船上。

海上的漂泊生活,漫长而单调,肯定不像是在陆地家中生活那么舒适,长时间吃不上新鲜蔬菜、水果,人自然就会生病,而有一种病却是致命的。

那就是疟疾。

这是环球旅行途中经常会发生的疾病。治疗这种疾病则是需要一种叫金鸡纳植物中提取的药物,这也是生长在岛屿上的一种植物。

因为对香料、植物及植物种子的需求,在西方引发了全球航行探险活动。

或许这不是理由的全部,却是最重要的一个理由。

到了威尔逊这代植物猎人大显身手的年代,大英帝国与大清帝国之间已经发生过两次鸦片战争。

其中一个重要的起因就是跟茶叶贸易有关。

是的,茶叶。

大英帝国想跟大清帝国做生意,结果,被大清帝国给拒绝了。

中国是茶叶的故乡。但是,英国人尤其是英国的贵族们喜欢喝下午茶,就着精致的点心边喝边聊,就成为贵族们几乎离不开的嗜好。茶,尤其是红茶运送到英国价格昂贵,真还不是一般家庭能够享用的。

而傲慢自大的乾隆皇帝又拒绝跟英国人做贸易,英国人只好另外想辙,并且,在广东、广西、福建等沿海一带,中国商人们跟英国人做茶叶生意时,只收银子,不收支票和纸币。其实,中国是最早使用纸币的国家,早在宋代就使用了一种叫“交子”货币。只不过到了清代,跟外国人进行贸易时,中国商人只认银子。大量的银子需要,搞得英国人有些狼狈,交易量又大,哪里有那么多的真金白银呢。于是,英国人想出一计,派人前往福建去偷茶树和茶叶种子,把这些东西弄到印度,在印度广为培植种植。以此打垮了中国的茶叶产业。从事这项活动的,就是臭名昭著的英国荷兰东印度公司,该公司获得了一项特权,那就是英国女皇授予的特别许可。

等到印度的茶叶产业兴旺时,两次鸦片战争已经结束。

而1900年的中國正是大清王朝风雨飘摇行将灭亡,中华民国将要取而代之的新旧政权交替的特殊时段,新的秩序尚未建立,旧的秩序却并没有彻底根除。仿佛这个古老帝国这部庞大的机器如同一台老得只剩下喘息的老爷车,苟延残喘。

但,时代的巨大惯性仍然推动着人们行进,不管是否愿意,世界已经发生了巨变。而这个古老的帝国,依然是不紧不慢地行进——尽管这行进的步伐非常缓慢。而许多的乡村田野至多就是“城头变换大王旗”,依然是在封闭或半封闭的自给自足那样一种生产和生活方式中如同蛇蜕皮一般蜕变。

年轻的威尔逊是在这样一个大历史背景下来到了中国。

大英帝国经历工业革命,成为当时世界上头号强国,资本主义正显示出强劲的发展势头。从十八世纪下半叶始,在英国贵族圈盛行园艺植物培植,一株来自域外的珍贵植物价格惊人,因为丰厚的利润和本国植物的稀缺,就诞生了一批像威尔逊这样的植物猎人。

况且,维奇公司跟植物猎人之间签订了合同。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维奇公司开的报酬太丰厚了。叫谁也难抵挡高薪水待遇的诱惑,就像威尔逊第三次的中国之行,不顾自己尚在襁褓中的女儿需要他,年轻漂亮的妻子需要他,他还是成功地说服了妻子,毅然踏上了遥远的东方之旅。

那么,这个薪酬到底有多丰厚呢?

年薪100英镑。

这几乎是当时英国中产阶级年收入的三倍。

但是,威尔逊是如何抵达松潘厅的呢?

沿着今天人们称之为“威尔逊线路”,我来到了水晶堡。

这是我有意识的一次选择,是有目标的而不像过去“走马观花”式的漫游。

我要承认,由于无知,年轻时候我曾数次无意之间走过“威尔逊线路”或部分线路,根本没有意识到倘若穿越时空,就会收获许多意外的快乐。

现在,我正在进行着这样的历史穿越。

即使在今天高速公路交通发达的条件下,要想沿着当年“威尔逊线路”全程走完也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尤其是在他第三次去松潘的线路,因为大山、峡谷地理等因素的限制,迄今有些地段没有公路,须要翻越巍峨的雪山。况且,一百余年的光阴里,在“威尔逊线路”上许多的山川形胜早已旧颜不在,比如在“威尔逊线路”川西地段上,其中三次的大地震(即茂州叠溪大地震、平武松潘大地震和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都不程度上使得这条线路遭受到了巨大的破坏,甚至有些村庄、城镇彻底消失。这是大自然的力量所造成的无法抗拒的破坏。

加之,一百多年来的人为破坏,对这些区域森林的大规模采伐,全球气候变暖导致冰川融化等等。原本脆弱的生态,不仅未能加以很好地保护,反而更加地进一步在恶化。这固然原因很多,但对大自然的生存规律和生存法则的无知,人类天性中的贪婪与掠夺,我以为这些都是须要认真地反思。

1910年8月8日,威尔逊从成都出发途经广汉、绵阳、中坝进入了龙安府(今天的平武县)地界,翻山经过石泉县城(今天的北川县),由平武的土城乡下山抵达了水晶堡。

堡,汉语里通“铺”,即旅途中小客栈和乡村集散地之意,那里是涪江的上游源头四周环山的逼仄地带,从土城方向下山,在水晶堡有两条支流,左手那条支流直通虎牙、泗耳方向,逆右手边支流而上,便是通往松潘小河营、施家堡。

一路皆为狭窄的大山,但大山里植被生长茂盛,这条路又叫松州官道东路。

穿越著名的丹云峡经今天的黄龙乡,就可抵达著名的黄龙风景区(当时,人们习惯地叫黄龙寺),由黄龙景区出发,翻越雪山梁子,途经今天的林坡村就到了漳腊,顺着岷江而下就到达了松潘县城。

从水晶堡出发,现在有一条山区柏油公路,公路等级不高,但比起百年前威尔逊所走的山路而言显然是快捷方便多了。

今天的水晶堡仍然是个人口不多的山区小集镇,一条主干路,既是街道,又是公路。遇到赶场天,街道拥挤不堪,车辆随便乱停。但生活在水晶堡当地人的脸上却是我熟悉的表情,那是日子过得不快不慢、既不好,也不差的淡定。小街道两边的店铺内摆着日常生活品。但跟百年前相比,商品的内容品种发生了变化,在百年前这些小商铺的功能主要是客栈和为来往的客人提供餐食的地方。

不论是在吉尔上尉笔下,还是在威尔逊的笔下,这些场镇,都有城墙,街道破烂,环境脏乱不堪。

走在水晶乡的街道上,我会想起威尔逊,也会想到那个在1877年第一个也是从成都出发,穿越川西地区的吉尔上尉。我看到过他的照片,吉尔上尉是皇家军事学院毕业的工程师,他生于印度的班加罗尔,他的父亲是驻扎班加罗尔的吉尔少校。

吉尔上尉获得了一笔丰厚的遗产,这笔钱足以支撑他这次探险及此后去打箭炉(今天的康定)的所有开支。他先是从香港乘船到了上海,又由上海去了烟台,到了天津。又从天津到了北京,他原打算去中国的新疆,由新疆出境。但英国军队与俄国军队因苏伊士运河可能发生战争,俄国人不允许英国人靠近边界地区。他只得留在北京,在北京他着手又想去西藏,并且,雇佣一直跟随着他的中国仆人金泰。然后回到了上海,从上海乘船到达了湖北宜昌(当时又叫条约码头),经长江三峡到了重庆、自贡,进入成都。

吉尔上尉来到水晶堡这条山谷时是夏天。

威尔逊跟他的外貌比起来显得要斯文一些。吉尔上尉从外表上看去,显得粗犷,更显得有成熟男人的味道。加之,良好的军事训练,给了他严谨而细致的性格,他的神情透着职业军官的气质和素养。他是从成都经汶川,中途去了理蕃厅(今天的理县)又折返,沿着岷江河谷经茂州抵达了松潘厅,正好与威尔逊第三次去松潘厅反方向,他一路主要是考察河流,证实了羊膊岭不是长江的发源。并且他还测绘了山川形胜。显然,吉尔上尉隶属英军情报部门,搞情报的目地性很强,但他在书中对当时的汶川、理蕃厅、松潘厅及龙安府、成都等地都记录下了个人的印象。吉尔上尉文笔很好,但可惜英年早逝。

吉尔上尉是死于非命,他39岁时在埃及從事间谍工作被杀。

第一个进入川西地区的西方人便落得了这样一个悲惨的结局。

威尔逊在从水晶堡通往施家堡的道路旁边,拍摄了那张著名的连香树照片。一百年过去了,这棵连香树还在,整个树干大约需三、四人合抱,威尔逊在平武境内一共拍摄过两张连香树的照片,另外一棵在百年过去的时光变迁里早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但一路上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鱼醉草还在,鱼醉草这种植物也是有趣的植物,把鱼醉草的叶子揉过丢入水中,水里的鱼便会如醉酒般翻起鱼肚,想像中这些鱼用鱼语叹道,我也是醉了。

这且算是威尔逊漫长的旅行中花絮吧。

此外,中国玫瑰、川甘蔷薇也间或生长在道路的旁边。在黄龙寺的大山林间,威尔逊还发现了开着黄花的蔷薇。

威尔逊没来过九寨沟。

他去了黄龙寺所在地——今天黄龙风景区。

在九寨沟神仙池也有开着黄花的蔷薇。这片岷山山脉这片横断山区的植物异采纷呈。

从土城乡的村道下山,涪江源头的8月正是各种植物盛开的时节,威尔逊这次的松潘之行带上了照相机。

摄影术的发明极大地方便了植物猎人们的冒险活动,尤其美国柯达公司将照相机的小型化、使用胶卷,为他沿途的考察带来了便利。这些百年前的老照片是今天研究当时中国社会历史演变的珍贵资料。仅就这点而言,我对像吉尔、威尔逊、洛克、德尔克和伊莎贝拉·伯德等植物猎人、传教士和冒险家们怀着敬佩之意,是他们的镜头和日记,不仅记录下了的大量地来自中国西部的植物情况,还记录了这一路上的风土人情、民居建筑、桥、马帮、驮脚夫们等生动的影像,使我们今天得以看到当时的人们生活生产的内容。

仿佛历史并未走远,这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吉尔上尉因是第一个沿着这条线路进入岷山的人,被威尔逊称为“勇敢的吉尔上尉”。

吉尔上尉此行的目的意味深远,是绘制军用等高地图。二十多年之后,威尔逊之所以能够顺利进入这片史书上称为“西番人领地”的区域,其中一个关键要素就是得益于吉尔上尉绘制的地图。

威尔逊是个谦和的人,他懂得如何跟中国人打交道,在他身上鲜有西方人的傲慢与自大。他又能吃苦耐劳,不像他的后来者约瑟夫·洛克,在赴阿尼玛卿雪山考察时,即使是在野外途中要喝咖啡、吃冰激凌,在卓尼,当地人吃水非常困难,须要从数里外的河边背水的情况下,他居然要洗澡,消耗掉大量珍贵的生活用水。

威尔逊不是这样。他在后来担任美国哈佛大学阿德诺植物园主任时,曾直接管过洛克在中国考察期间的经费,对洛克的奢靡强烈不满,克扣过洛克的费用,这引得洛克大为不满。

洛克是在从西北返回成都的途中从迭部多尔翻山经过了今天的九寨沟境内的玉瓦寨。这姑且算是洛克来过九寨沟的证据吧。

威尔逊没到过九寨沟,但是,在我个人看来,也能多少扯上一点关系。因为在威尔逊三次在松潘厅考察,收集植物标本种子的年代,九寨沟(那时叫南坪营)归松潘县管辖。他没来既是历史的遗憾,也是他个人的遗憾。

然而,历史就是这样,既不能假设,又不能妄揣。

小河营,是威尔逊经过的地方。

他是这样来记录当时的小河营。“小河营海拔约5300英尺,是在小河上扎营的意思。这是一个古老的军事要塞小村。80年前,这里驻扎过700个士兵。现在据说已减至40人,不过我仍然怀疑实际的人数是否更少。这里唯一像样的建筑就是由低级军队长官掌控的三个衙门。

“当我们在水晶堡时被告知可以在小河营换到银子,但是事实并非如此,并让我们进退两难,非常尴尬。但事情正如当地人爱说的‘莫来头(命运总会找到出路)”。

莫来头是平武江油绵阳一带的方言,威尔逊人在困境,还不忘记来点幽默,读起来让人既亲切而不禁哑然失笑起来。

我到达小河营时,那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晚秋时节,从小河营路过的人也少了些。我寻找百年前的旧迹,发现城门、断墙还在,没了瓮城,但瓮城的遗址还在。小河营是在清康熙中晚期至雍正时期因设置小河营而得名,当时,小河营归松番厅总镇节制。现在,当地人叫这地方小河。

小河只有一条街道,建筑风格除了跟百年前材料不同,风格还大体上保留着一些当年的脉息,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街道两边的人家,在自己家门口摆放一些当地的奇石和木板墙壁间挂着小玩意儿,太阳从小青瓦、斜屋顶上照下来,打亮了街道。在街道中间,除了老人,青壮年居民都外出了,因此,街道显得安静而有些冷清。间或有几辆当地车从街道驶过。整个小河镇显得安静。

在我想像中,百多年前的夏季,威尔逊骑着马,穿过不到十米长的城门洞,来到小河营的情形。小河守备也许接到了上司的通知,依然是傲慢甚至有些冷漠,一副公事公办的派头,守备穿着蓝色或者是红色的军裤,腰间扎着红色的腰带,顶戴尖那颗蓝色的珠子,在8月初秋的阳光中闪着熠熠的光芒。

威尔逊上前,跟小河营的军官办理兑换银子的事宜,结果被告之,那得要去松潘厅才行,威尔逊显然很不开心,在知道结果无望的情况下,他怏怏不悦回到自己的随员跟前。但很快他又被小河营周边生长的植物吸引了。

而他是一个在困境中能够迅速找到快乐的人。

小河营周围生长的核桃树、漆树、白杨、苹果、梨树、李树、桃树和杜仲树,看到这些树时,他沮丧的心情又变得轻松起来。

他在小河营打了个尖,继续上路前行。

黄龙景区在岷山山脉主峰雪宝顶的山脚下,终年积雪的雪宝顶(又叫雪宝鼎)为黄龙周围的森林、植物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水源。

雪宝顶海拔5588米,当地藏语又叫“夏旭冬日”,意思是东方的海螺山。又是藏传佛教苯波教派中著名的神山之一。

在丹云峡谷往黄龙方向行进的路上,一座叫观音岩的山梁仿佛一道闪电划过我的心间,似曾相识见过。回来查阅资料,居然在威尔逊拍摄的照片中有过一张观音岩的山梁照片,难怪那么眼熟。

那是一张多少让人觉得欣慰的照片。因为从照片上和在今天的现场来看,还是没有多大改变。也就是说,尽管威尔逊在这一路上所拍摄的照片中,有许多场景都已经旧貌不在,但是仍然有极少量的照片还几乎保持了原样。

这当然得益于偏僻,人为活动相对较少。

因为除了像地震所造成的改变,人为活动的加剧是自然生态被破坏的最主要原因。

就说九寨沟景区内著名的景点珍珠滩吧。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第一次进九寨沟时,珍珠滩里的水,因为周边生态保持较好,在乳酸色的钙华层表面那些从高处流来的水,就像一粒粒珍珠般在钙华层表面跳动,珍珠滩因此而得名。但因为是在旅游开发的初期,珍珠滩开展过租水靴项目,人们穿着长筒水靴兴奋地走到钙华层表面上戏水打闹,加之,大量游人源源不断地到来,人为活动加剧,昔日美丽的水珍珠消失,再也见不到了。取而代之的则是长满了青苔和高山柳树的珍珠滩。

生态始终是脆弱的,就在于当我们把无知当作是嬉戏甚至是幽默时,又该如何面对未来呢,又该把怎样一个大自然交给子孙后代呢?

在黄龙,威尔逊的收获是颇丰的。他发现了黄花杓兰,因其形状长得像只小娃娃的拖鞋,黄花杓兰又被称为“公主的拖鞋”。

铁线莲、马先蒿、甘青报春却依然绽放。若干年后,在无所不能的旅游开发九寨、黄龙的年代,许多来自欧洲的游人,沿着威尔逊线路来到了黄龙风景区时,当他们见到盛开的黄花杓兰时,其中有几个牛高马大的男人由不得自己跪拜下去,我想,这不仅是为黄花杓兰,也是为了威尔逊吧。

今天在世界植物界,这个全名叫欧内斯特·亨利·威尔逊的植物猎人被誉为“打开中国西部花园之门的人”,因其对植物学的突出贡献又被叫作“中国威尔逊”。他通过大量考察最终得出了中国——园林之母的结论。他说,在世界各地的植物园内,几乎没有不是来自中国的植物。

当他第一次来到中国,在湖北宜昌的大山里找到手帕树,并且成功地将手帕树等植物引种到英国皇家园林(又叫邱园)及美国阿诺德植物园时,维奇公司的老板给他奖励了一只金表。1903年,威尔逊结婚,新婚不久,又受公司的委派,前往中国西部寻找一种叫全缘叶绿绒蒿的植物。

这次他要走的路比在湖北宜昌的大山里艰难。

但他還是来到了四川的打箭炉。跟二十多年前,吉尔上尉去金沙江的线路几乎是一模一样。

他这次的路线是从成都出发,途经今天的汶川、卧龙、翻越巴朗山,抵达了懋功厅,在今天的小金县沃日官寨,跟当时的沃日土司有过短暂的接触愉快的交流,并且,他还一路上拍摄了瓦寺土司和沃日土司的官寨。

他敏锐地得出结论,土司跟朝廷之间,只要土司不造反,朝廷便一切都好商量。而要经过土司的领地,威尔逊自有独到办法,他尽管不一定经常坐轿子,但会花钱雇上一顶轿子,因为在中国当时官员和百姓心目中坐轿子的人都是些有身份的人,是惹不起的人。

显然,威尔逊线路是受吉尔上尉考察线路的影响。

吉尔上尉的计划是从打箭炉进入西藏。但在当时,西藏地方是坚决反对西方人入藏,在吉尔之前不少的传教士也企图进入西藏传教。这显然触及到了当地僧侣和宗教势力的底线,不得已吉尔上尉只好过金沙江进入云南从缅甸出境。

但到了威尔逊时期,中国国内形势已经发生了变化,大清王朝正处于风雨飘摇中,况且,他进入中国西部得到英国公使馆向大清朝廷外交部门的照会,不论是吉尔上尉,还是威尔孙一路上当地政府派出官员和士兵护驾。在西部的山区,匪患泛滥,但历来匪不跟官斗,遇见他们的大队人马时,最多就是晚上乱放一阵枪,或者零星地交过火。吉尔上尉到了金沙江畔时,队伍居然多达200余人,完全是一支部队的阵式,因此,当地土匪也奈何不了他们。

威尔逊带了不少的野外采集植物标本和植物种子的装备,这些装备装在大箱子里,需要驮夫们扛着,而且,他还带了不少西方最新研制的西药。譬如:奎宁。

路途中住店或者是在办理一些交涉时,他的药品是一项法宝,西药的疗效往往比中药来得快,吃了药病好了的人,自然会对其更有信任感,对其感恩戴德,他也因此赢得了当地人的信任。再譬如:有一次他所雇佣的民夫当中,有一个民夫,偷了他一半的考察经费,他没有报官,因为他清楚即便是报了官,这些钱也找不回来。由此,也可以看出,威尔逊不是一个斤斤计较、胸襟狭小因小失大的人。甚至,在他的日记中他多少还对这些中国最底层的下人表达出了同情。(威尔逊不像那个既奢华而又吝啬的洛克,洛克在中国考察期间,每次都要雇佣差不多三、四十人的民夫庞大队伍,这点晚期的威尔逊对此非常不满。威尔逊在他结束中国之行时,却从来没想到记下随他一道考察的民夫们的名字,他仿佛生怕别人抢了自己的功劳——用自己的名字来命名植物。在这点上,威尔逊和洛克是有着共同点的。经过长期的实战操作——收集植物标本种子,威尔逊也承认,这些民夫的工作非常出色,即使他不一定亲自到达现场,这些民夫也能将他所需要的种子标本给采集回来。)

将英镑或者美元兑换成中国铜钱,也是让威尔逊感到挠头的事情。

他甚至专门雇佣了三、五个人专门为他挑或者背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仅是吉尔上尉,也是威尔逊的品德,即讲信用。在许多时候,在他们跟中国民工之间就是口头协议,并没有签订正式的书面合同。除了特殊原因,兑换铜钱耽误了,但,即使是如此,他们仍然按高于当时民工普通用工的工资支付了报酬。

由于英镑或者美元兑换铜钱汇率差太大,据专门研究威尔逊的专家估算,威尔逊到中国兑换成铜钱的总数量达十七吨之巨。丰厚的报酬,也是这些中国民夫愿意跟随他一路走到底的原因。

譬如,他在宜昌港口雇佣当地码头上的民夫,出的价钱往往是当地民夫平时收入的数倍,这当然是这些民夫愿意跟随着他不怕吃苦,翻山越岭的一个重要的经济收入方面的原因。不论是吉尔上尉,还是威尔逊,都对中国人的勤劳与吃苦精神给予了肯定。

艰难的长途跋涉,威尔逊最终是在打箭炉(今天甘孜康定)的大山里如愿以偿,找到了被称为“中国黄罂粟的全缘叶绿绒蒿”,并成功地将其种子带回了国,这次公司老板更加慷慨,居然按一比一的大小,用纯黄金精心制作了一枚全缘叶绿绒蒿花朵标本,以表彰这个杰出植物学家的突出贡献。

植物猎人的冒险生涯,不仅为威尔逊在世界植物界赢得了广泛的声誉,也为其不凡的人生写下精彩的篇章。

受美国哈佛大学阿诺德植物园邀请,威尔逊一家来到了美国继续从事植物研究,1930年他跟妻子因车祸而双亡。

不幸与冒险始终会形影不离。

1910年威尔逊在岷江河谷发现“帝王百合”采集了种子后,在返回成都的途中因山上滚石不幸将他的右腿踝骨两处造成了骨折,岷江百合也被刻薄地称为“百合跛”。但,威尔逊还算幸运,通过当时在成都华西医院的外国医生出色手术,最终将他的腿给保存了下来,而没有截肢。

威尔逊回到了美国,显然他的身体情况是不允许再去中国西部的崇山峻岭之间行走。但他依然顽强地先后再次去了中国台湾及日本和朝鲜,继续从事植物采集和研究工作。

威尔逊在中国西部大约采集了6.5万份植物标本,1500余种植物种子,许多的植物就是以他的名字来命名。而在当时整个英伦三岛植物种类也差不多就是1500种,也就是说,他重新找回了一个植物英国。

每年,当岷山群山里的花卉盛开时候,我在羊膊岭、在斯乌克盖、在红原、在若尔盖、在黄土梁、在弓杠岭等地看见红色的、黄色的、蓝色的绿绒蒿时,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威尔逊。

由于植物猎人的工作,几个世纪以来,改变了世界植物链。而最早的生命是藻类的出现,有了植物,才有了动物,也就是说,植物的生命历史比动物要悠久,基于此,对植物理应要给予足够的尊重。

因为不尊重就不知敬畏,就必会肆意蹂躏大自然。

现在,全球大约有40万种植物,人类对植物的研究命名也差不多只进行完成了四分之三。随着全球气候变化,每天都有大量的植物和动物在灭绝消失。

植物猎人的活动远没有结束。

植物命名是在17世纪由瑞典人卡尔·林奈在借鉴了多位17世纪科学家的研究成果之后,创建了植物分类体系,具体将植物分为界、纲、目、属、种。由于林奈选择了以植物性器官为基础进行分类,因此他也受到了同时代的科学家的抨击。约翰·西格贝斯克就是林奈的一位反对者,他称林奈的命名法为“令人作呕的淫乱”。但是,林奈也不是省油的角色,他用西格贝斯克的名字命名了一种杂草来还击。这算是植物历史上科学家之间的一种真性情吧。

如何评价包括威尔逊在内的植物猎人,我想借用英国女作家卡罗琳·弗里的一段文字作为结束。

“今天,如果我们想要在花园里积满来自世界各地的植物,那是十分容易做到的事情。快捷的交通运输方式和先进的植物繁殖技术,意味任何人都能在园艺中心购买到原来只能生长在亚马逊雨林或者撒哈拉沙漠的植物。与此同时,那些只产自太平洋小岛上的香料,热带特有水果,还有只在南美洲才能见到的蔬菜,现在都成为了世界各地的超市中平凡无奇的商品。

然而,一种植物的获得从来都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现在我们理所当然地种植着各种各样的植物(包括培育品种),这要归功于众多致力于收集植物的植物猎人和园艺工作者。在大宗运输和商品化出现之前的日子里,探險家们冒着生命危险,到世界各地搜集植物标本。他们去过偏远的孤岛,去过因为物资匮乏而动乱不断的国家,以及那些在植物商品贸易中实力消长变化的帝国”。

古埃及女法老哈特谢普苏特在公元前15世纪的时候命人将沉香树从南非的蓬特移植到了埃及境内,开了植物引种的先河。在当时,没药和乳香一类的香料植物的树脂不但被视为治疗各种疾病的灵丹妙药,而且也是宗教仪式中必不可少的用品。后来,罗马军团把有用的植物带到了他们占领的地区。比如,核桃和无花果就是跟随罗马侵略者一同进入英国。

15—16世纪,对香料的渴求刺激人们开展了大规模的航海探险活动。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的船队横渡了大西洋,瓦斯科·达伽马的船队南下到了印度,麦哲伦的船队实现了首次环球航行,所有的这些航海活动都是因为人们对丁香、肉豆蔻、肉豆蔻皮等香料的强烈需求而展开的。当时,植物学家学会了在新的环境中培育植物。他们从遥远的国家获得种子,并将其偷偷运出边境,最后建立大种植园。这一系列的活动既可以造就一个国家的富有,也可以导致一个国家的贫穷。(注:黑体为笔者所加)

科学家估计,我们目前只完成了全球四分之三的植物物种分类工作,所以,植物猎人的工作远未结束。然而,因为我们之前在全世界范围内进行植物引种时很少考虑这么做的影响,我们现在应该更加注重保护植物栖息地。由于全球环境遭到破坏和气候变化的影响,有半数的植物有灭绝的危险,如今的科学家所肩负的重任便是保护生物多样性。若非如此,那些对我们的下一代大有裨益的植物很可能在我们发现它们之前就已经灭绝了。

从新闻报道中,看到我所在的省会城市——成都已连续十二天是雾霾锁城的状态。固然这其中的原因很多,但我以为对生态环境的破坏,是最重要的一个原因。

从去年正式开始,我坚持在自己所生活的小地方,对县城附近方圆百公里范围岷山山区的植物进行了业余式的大量考察,这也是重新认识自己所生活的小地方一项纯粹个人行为,既不是谁交待的一项工作,也不是履行什么合同的任务,而是纯粹出于对所生活地生态环境的关心,但我以为,并非一切与发现认识植物的相关活动都是业余的,都无价值和无意义的。

在生态环境日益恶化的今天,重温百年前那些植物猎人的事迹,每天面对着白水奔流,东山、柳坪山、野猪关、关庙沟,仅是周边群山中生长的植物都是如此的丰富,有限的知识认不过来,但,那又是一个多么丰富而寂静的世界。

我想起今天夏天无数次越过一座叫斯乌克盖的垭口,柳兰、全缘叶绿绒蒿盛开的时节,人在山岗之上,整个山谷间如同一只时光的漏斗,头顶是蔚蓝色的天空,吹来的风,透着高原高海拔的沁凉,心想,不到高原生活哪里有如此的机缘,它就像是时间尖厉的光芒累积着属于自己人生的悲欢。

曲曲折折依稀的羊肠小道间,仿佛那些背着木材、茶包的人的身影,一座笮桥、石拱桥、骡子、马匹……又浮现在眼帘,一顶轿子中间坐着年轻的威尔逊,他戴着礼帽,穿着黑色的燕尾服,白色的衬衣,目光中露出欣喜而贪婪的神色,他是为在去中国西部大山路上所看见的植物而激动兴奋不已。

他有一个很酷的名字——植物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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