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中的苏轼
2017-04-04陆春祥
陆春祥
有人统计过,苏轼一生担任过30余个官职,遭贬17次,还坐过130天的牢。每当宋神宗举箸不食时,他一定是在读苏轼的文章,每当苏轼有新作出版,神宗必定当着大臣的面大加赞赏。可是,喜欢归喜欢,神宗在位期间,苏轼一直流放在外。
连皇帝都是他的粉丝,苏轼应该是当之无愧的千古名人,宋朝是,元明清朝是,现在也一直是。
除正史外,同时代作家,后代的作家,多在自己的笔记中,对苏轼有所描写,或者实有其事,或者添油加醋,或者道听途说,如此多角度全方位观察,一个立体感的真实苏轼,就丰满地站在我们眼前。
笔记中的苏轼,他不完全是个普通文人、普通官员,他的一举一动,他的一言一行,他的喜怒哀乐,都留在了历史的印记中,许多都成了后人的精神财富。在他所处的那个时代,他的形象也淋漓任性展示。
拣选历代笔记中十五则关于苏轼的记叙,画出的照样是他一肚子不合时宜。
1、挑耳图
东坡说:王晋卿的耳朵,突然得了很厉害的毛病,不堪忍受痛苦,他问仆人,有没有方子可以医治。
仆人答:您是将领,断头破胸都不害怕,两只耳朵有什么好割舍不得的?三天之内,您耳朵的毛病一定会好,如果不好,请割我的耳朵!
王晋卿听了仆人的话,似乎一下子懂了什么。
三天后,王耳朵的毛病,果然好了。王晋卿就写了一首诗给仆人看:
老婆心急频相劝,令严只得三日限。
我耳已聪君不割,且喜两家皆平善。
今天,定国所藏的《挑耳图》,就是取材于王晋卿的故事。
苏轼讲这个故事的用意,似乎很明显,一个大男人,职位还不低的大男人,却经不住小病痛,识见和胆量,远不如仆人。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
不过,耳朵暴疾,确实痛苦。有一回,一同事耳朵暴聋,只有住院。
晚上睡不着,耳朵里会出现虫子鸣叫的声音,唧唧唧,嗡嗡嗡,医生说,那是耳鸣,体质虚弱,免疫力低下,是病,很多人都有。
王晋卿的耳疾,从诗的第三句看,应该是暴聋,听惯了世俗的各种声音,突然处于无声世界,极度不适应。以为是小病,痛急才乱投医。
王的仆人,有大智。他不会医耳病,但是心理大师。对于您这样的将军来说,这点小病痛,算什么呢?根本不值一提,谁提谁不好意思。
这就像一剂强心针,王从心理上先战胜耳病,然后,适当用药,耳病就不在话下了。
人进病退。
王诗是首谐诗,哈哈,我的耳病好了,你的耳朵也安全了,两家都没事!
事实上,很多病都是自己吓自己,或者说,是过度治疗而死,现代癌症的化疗,就被不少人诟病。
(宋 赵令畤《侯鲭录》卷第二)
2、贬茶
苏东坡这样论茶:世上固然不可无茶,茶能除烦去腻,但也暗中损人不少。
我有一个法子可以解除这个毛病:每吃完饭,就用浓茶漱口,油腻马上去掉,而脾胃还不知道呢。那些夹在牙齿之间的碎肉末,一碰到浓茶就会脱去,剔牙都不用。
当然,如果几天喝一次茶,也没什么大碍。
《大唐新语》记载:右补阙毋炯,博学有著述才。性不饮茶,著《茶饮序》云:释滞消壅,一日之利暂佳;瘠气侵精,终身之累则大。
看样子,东坡不太喜欢茶。
茶自来就有利弊两说,武则天生性讨厌茶,从来不喝。即便如苏轼,也认为弊大于利。
中国人喝茶的历史够悠久了,从整个茶产业的发展过程看,应该是利大于弊。
认为茶弊的,主要是茶性凉,不宜多喝。特别是有些肠胃不好的人,更加要注意喝茶的节奏,否则,得不偿失。
但茶弊者的许多观点,并不完全能站得住脚。
明代,顾元庆在《茶谱》中,引《梦余录》的一段话,用来反击苏东坡的“损人不少”:
东坡以茶性寒,惟饭后饮浓茶,涤齿而已。然大中三年(公元849年),东都(今洛阳)一僧,一百三十岁,唐宣宗问他:您老人家吃什么长生药啊?老僧答:性唯好茶。
茶有多种制作方法,也因各地土壤气候水质等不同,品性也大有不同,不能一概而论。
东坡贬茶,自然不能从茶中喝出思想了,纯粹个人观点。
(宋 赵令畤《侯鲭录》卷第四)
3、常州百姓追星
建中靖国元年,苏轼从被贬的海南往北走。
他身体不好,头戴小帽,身披厚衣,坐在船中,一直北行。六月十五日,回到常州。
常州百姓得到消息,都挤到运河两岸看苏轼,有数万人之多。东坡回头对同船的人笑笑说:这是要看煞我老夫啊!
郁闷中的苏东坡,见到这样万民齐呼的场景,一定心情大好。
常州人民非常喜欢苏东坡,东坡也一直将常州当作他的第二故乡。
名人效应,哪个时代都有。不过,要让百姓发自内心地追星,那也是有条件的,人品好,有才能,可信度高。
虽然,苏是文人,但在娱乐明星还没有社会地位的时代,像苏东坡这样的大文豪,一定被万民敬仰。
南宋曾敏行的《独醒杂志·卷第六》,有《东坡书惠政桥额》,苏东坡的出现也是万人欢呼:东坡被贬岭南,元符末年才开始北还。他的船经过新滏时,人们恰好造了一座石桥,听说东坡经过,父老儿童二三千人齐站在东坡船的边上,请求他给新桥命名。东坡将要登岸去拜访县长,众人挤在船边,出也出不來,他只好在船上写了“惠政桥”三个字,老百姓见字后才慢慢退去。
常州百姓追星,追得正是时候。一个多月后,东坡就与世长辞了,只留下诗文永远陪伴人们。常州满城上下,悲痛至极,各商铺都自动停业三天,他们都想去见大文豪最后一面。
(宋 邵博《邵氏闻见后录》 卷第二十)
4、杭州副职陪酒
杭州繁华,国家部委多在这里设置机构,当然都有各自的经费可以开支。
州里的主要官员是正副职两人。正职主持全面工作,而下面呢,又有各部委办局的领导在负责工作,所以,副职基本上就没什么事,他的主要职责,就是每天陪正职出席各式各样的宴会。
苏轼第一次到杭州做官,做的就是副职(通判)。当然,他也跑不掉,必须陪酒。而苏轼呢,酒量实在不好,喝两小杯就醉倒了,但是,大家都仰慕他的才华,他可是大宋朝的文化名人啊,朝夕相聚,苏轼只能疲于应付,于是,苏轼将杭州副职形容为“酒食地狱”。
觥筹交错,有人喜欢,有人却是负担。
喝公务酒的好处不说,坏处官员也自明,但是,人在江湖,确实身不由已。有酒喝的前提是,有钱可以消费。公费放开喝,还有专项经费保证,那么,私费也会附和,并且蜂涌而至。
酒食成地狱,官员有苦衷。不在陪酒,就在去陪酒的路上。
苏轼不是李太白,苏轼也是怕陪酒的。李白斗酒可以诗百篇,他酒量不行,文人怕失面子,也就是喝点米酒什么的量。
(宋 朱彧《萍洲可谈》卷三,《酒食地狱》)
5、考试也作弊
苏轼,曾和他弟弟苏辙一起参加考试。
有一道题,苏轼始终理不出个头绪,怎么忘记了出处呢?实在想不起来。他对着考试桌长叹,并且老是朝苏辙看。苏辙知道哥哥的意思,把毛笔管横过来,东看看,西看看,若无其事的样子,然后用嘴巴对着笔管吹吹气。
苏辙这个小动作做过之后,苏轼马上悟出来了:哎呀,我怎么没想到呢,这句话不是《管子》里的吗?
名气再大的文人,也有糗事,这也算是苏轼人生不光彩轶事中之一桩吧。
其實,这样的作弊也算天衣无缝,只打了下哑谜而已。而古代考场上,也还有许多离谱的作弊案例,将例文抄在衣服里子中,穿在身上,或者用细楷抄好塞在衣袖里,形形式式,有趣得很,就如现代,考试上不用心,就会在作弊上用心,必然的。
八股文考试,其实就是死抠经典,什么都要引经据典,假大空的居多。唐代的元稹,就将时文准备起来,集成册,那些屡败屡战的考生奉为经典,如果运气好,背流利了,有可能会改变命运的。
所以,苏轼的作弊,也挺有趣,无奈中透着机智。
(宋 蔡绦《铁围山丛谈》卷第二)
6、也喜欢拍马
东坡先生南迁北归,到达毗陵时,久旱得雨,有个叫袁点思的乡人,写了一首绝句吹捧:青盖美人回凤带,绣衣男子返云车。上天一笑浑无事,从此人间乐有余。
袁点思还将诗写在条幅上,送给苏东坡指正。东坡非常高兴,为之重抄了一遍,并写了亲笔信送给袁。
东坡为袁点思抄的诗和信,至今刻石收藏在袁家。
说实话,这首诗写得不怎么样,美人啦,绣衣男子啦,俗,也没什么诗意,却是专门为东坡写的,东坡为久旱的毗陵带来了喜雨。
东坡肯定知道,他不可能带来雨,他又不是龙王,即便是龙王,也不一定会带来雨的,只是巧合嘛。
东坡肯定还知道,袁点思的诗,实在太一般了,但是,这可是人家的一片心意哎,作为自己的忠实粉丝,这样的人还是以鼓励为主。
多少拍马阿谀的文字,都随历史灰飞烟灭了,但仍然有人要写,因为有人喜欢,而且,这样的文字,会以各种形式巧妙出现,并代代相传。
袁点思的诗,果真随东坡一起永垂不朽,就如李白那“赠汪伦”一样,即便汪伦只是偶然的一个酒客而已。
(宋 王明清《玉照新志》,卷第五)
7、计划用钱
苏轼说,刚刚被贬黄州,薪俸就断了,吃的都供应不上,但家中人口不少,私下里就很担忧,只有节俭再节俭了。他自己规定,每天用的钱,不能超一百五十文。
每月初,取四千五百钱,分为三十包,挂在屋梁上。每天早上用画叉挑下一包,就将画叉藏好。没用完的钱,用另外的大竹筒装好,用来接待客人。
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
这五年,有点难熬。
这封给秦太虚的信,写得有点凄凉。弟弟女儿去世,老奶妈去世,家中一堂兄去世,自己身体又有病,年纪也大了,一被贬,什么都不如意。
毕竟是心胸豁达的诗人,他看得开,他刚刚写完这个节俭计划,就说了些开心的事:
我住处的对岸就是武昌,山水美妙。有位老家在蜀地的王生住在城里,我过江后常因为风涛阻隔,王生他就为我杀鸡煮饭,一连几天都不厌烦。又有一位潘生,在樊口开酒店,可以划船直接到他店旁,虽是乡村土酒,也是味醇汁酽。
这些事都难不倒他。
通过自已的劳动,他将东坡的生地变成了熟地,虽然皮肤黑了,身体瘦了,但意志更加得到了磨炼,“东坡”那块地,还成了永远的“东坡居士”。
在黄州,除了《念奴娇·赤壁怀古》、《赤壁赋》等名作外,自然,我们也忘不了他的《猪头颂》:
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不会计划永远受穷,人生也需要计划,否则便没有伟大的文学家了。
其实,苏轼和范仲淹比,境遇仍然好了不少。
范仲淹年轻时读书,生活拮据,每天晚上用糙米煮一盆稀饭,第二天早上,将凝结冻后的粥,划成四块,早上吃两块,晚上吃两块。没有菜,就弄一些腌菜下饭,不,下粥。这样划粥吃块的日子,持续了整整三年。
范仲淹曾经在《齑赋》中这样描写当时的艰苦日子:陶家瓮内,腌成碧绿青黄;措大口中,嚼出宫商角徵。
咬得菜根,则百事可为,果然,范仲淹成了一代栋梁。
(明 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三十四)
8、讲“鬼穷”
苏辙在政府部门工作,有老朋友求他办事,没有成功,就来找哥哥苏轼。这个时候,苏轼在中央研究院工作,没什么实权,也办不了什么大事。
苏轼就给老朋友讲了个挖坟的故事:
我听说,有个人,很穷困,他就以挖坟为生。
一天,他挖开一座坟,见一人,光着身子坐在那儿,对他说:我是杨王孙,是裸葬的,哪还有什么东西接济你呢?
一天,他又去挖开一座坟,还是个皇帝,看见王坐在那儿对他说:我是汉文帝,我曾下命令薄葬,我也没有东西可以接济你哎!
挖坟人,不甘心,于是跑到首阳山。看到两座相连的坟,他就将左边的坟挖开了,见一人骨瘦如柴,对他抱怨:我是伯夷,我是饿死在首阳山中的,哪还有什么东西啊!挖坟人只好自叹倒霉:我挖了这么久的坟,都没有挖到东西,索性挖开右边这个坟再看看,伯夷赶紧对他拱手:我劝你还是到别处去挖吧,你看看我的嘴脸就知道了,那边葬的是我弟弟叔齐,也是饿死的。
挖坟故事,生动有趣,苏轼讲完,老朋友听完,大笑一番,然后知趣走了。
太多正直的人,都很贫穷。君子固穷。
苏轼的挖坟故事,深刻而味长。这其实是一部很好的小说,给人以无限的想像空间,每一座坟里的每一个死人,都是一个活生生的好教材。特别是伯夷和叔齐,他们的节气正是人们要学习的。
没什么大事,最好别求人,千万别求人,不要以为当官的朋友就一定会给你办什么好事,这规则,那规定,这理由,那理由,还是自己努力吧。
那些坟里的穷鬼,真是可爱之极。
苏轼也可爱,没钱,有的是趣味和文化,那就将文化借给你吧。
(明 谢肇淛《五杂俎》卷十六,事部四)
9、有文化的和尚
1、智覺禅师住在雪窦山的中岩寺,尝经做诗一首:孤猿叫落中岩月,野客吟残半夜灯。此境此时谁得意,白云深处坐禅僧。
我(作者)曾经到过新吴的车轮峰下,凌晨起来,爬上高高的阁楼,窥见残月,听到猿啼,朗诵此句,大笑,栖鸟惊飞。我又曾从朱崖下琼山,渡藤桥,千万峰之间,听到的声音,类似车轮峰听到的一样,但再也笑不出来,只觉得字字是愁了。
2、东吴僧人惠诠,颠狂污垢,但诗句清婉。他曾经在西湖边一山寺壁上题诗:“落日寒蝉鸣,独归林下寺。柴扉夜未掩,片月随行屦。唯闻犬吠声,又入青萝去”。东坡一见,在他的诗后和诗:唯闻烟外钟,不见烟中寺。幽人夜未寝,草露湿芒屦。惟应山头月,夜夜照来去。惠诠的诗,随着东坡的名气,也在史上留名了。
3、无可上人的诗:“听雨寒更尽,开门落叶深”。
4、西湖僧清顺,怡然清苦,写诗多有佳句。他曾赋《十竹》诗云:“城中寸土如寸金,幽轩种竹只十个。春风慎勿长儿孙,穿我阶前绿苔破”。苏东坡晚年也曾与他游玩,多有酬唱。王安石对他的诗,称赞不绝。
5、东吴僧道潜,是个美男子。他曾从苏州回杭州,经临平,写下一首诗:“风蒲猎猎弄轻柔,欲立蜻蜓不自出。五月临平山下路,藕花无数满汀洲”。东坡一见如故。
后来,东坡到东徐做太守,道潜去拜访他,住在逍遥堂,士大夫争着去见他。东坡请客结束,和道潜一起,左右都有粉丝跟着。东坡让一妓前来讨诗,道潜拿过笔就写:“寄语巫山窈窕娘,好将魂梦恼襄王。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风上下狂”。一座大惊,自此,道潜名闻海内。
有文化的和尚,历朝历代,太多了,对有文化的和尚来说,和尚只是他们所选择的一种信仰职业,而内心的追求,似乎除了佛以外,更多的是诗文。
或者说,他们内心的不羁追求,通过诗,表达得更为纯粹,心无旁鹜,诗才喷涌,往往也会有好诗出现。
历代的名人,好多与文化僧有交往,有的感情还非常深厚。苏东坡就是其中之一,苏以诗会友,他才不管那么多呢,从和尚处或许能学到更多的东西,笔记中留传着他与许多和尚的有趣故事。
清顺的《十竹》,不仅调皮,更写出了当时杭州城的繁荣,这座城市,数千年前,早就是寸土寸金了。
道潜写的临平,藕花洲,至今成为余杭的著名大道。
中年李叔同,有天突然出家了。也许,在他心中,诗和文已经不足以抚慰他那空旷的心灵,他须要用佛法来填充内心,但这种结合,迅速让他成为行业领袖。
本书的作者,惠洪,也是见多识广,与不少名诗人,关系也相当不错,他的书中,有十分之七八,都写到了诗。
有文化一定比没有文化好,如果能知行合一,那一定更好。
(宋 惠洪《冷斋夜话》卷六《诵智觉禅师诗》等)
10、荼毗一个僧
苏东坡夜宿曹溪,读《传灯录》,灯花掉书卷上,烧掉一个“僧”字。看到这样的情景,他立即在窗子的空棂上写了几句诗:山堂夜岑寂,灯下读《传灯》。不觉灯花落,荼毗一个僧。
梵志诗曰: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苏轼的才气,灵光随时乍现。
荼毗,是梵语,就是焚烧,但这里的焚烧,指的是僧人死后的火葬。
如果是读别的书,灯花烧掉一个僧字,也算好诗,但不够奇,奇的是,苏轼读的正是佛教的《传灯录》。唉,僧字烧掉,就如同僧人去世,火葬了。
说到死,还有很多的说法。
城外那些土馒头,就是土坟,你可知道,馒头的馅在哪里呢?就在城里,人人都是馒头馅,人人都要死的。不要嫌这个馒头没滋味噢,馅在城里呢!
由此死,到彼死,实在让人思想连连。
另外,从阅读角度看,苏轼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良好的读书方法,有感而记,随感随记,他的《东坡志林》,就是随手记下传世产品。
这几年,我也随手记。
2016年6月7日夜十点四十,我正读一本《元代衣食住行》,恰好看到元朝皇帝贪杯,为历代帝王望尘莫及。看到这里,抬头望夜空,突然听到对面一幢楼里,有间厨房,高压锅嗤嗤响,一直响,半夜三更,不知炖什么,难道这家人这么贪吃?后来猜:今日高考,极可能的是,这家有考生,在炖补脑汤什么的。
(宋 惠洪《冷斋夜话》卷十《读传灯录》)
11、屋下面有宝
东坡说,他家以前租住在眉山。有一天,两个婢女在熨帛巾,两只脚突然陷进地里,一看,深数尺,有个大瓮,上面用黑木板盖着。苏妈妈急忙让人用土填进,并整理平坦。
后来,苏家要搬房,有人想掘地挖出那个大瓮,崇德君说:假如您妈妈还健在,一定不会去挖的。苏一听,就不去挖瓮。
唐朝,浙西观察使,李景逊,他母亲郑夫人早年守寡,家贫子幼,租住在洛阳城,因为古墙塌坏,发现了差不多有一船的铜钱。郑夫人焚香向天祝祷:我听说,没有功劳而获得财物,就是灾难,上天一定是嘉奖我的先夫而赐给我们这些钱的,我只希望两个孩子能学问有成,实现自己的志向,这些钱,我们不敢要。祷告完毕,郑夫人让人将那些钱又全部埋好,并修理好倒塌的墙面。
屋里有个洞,要不要继续挖?不挖,一定不是你的,挖了,就有可能是你的。但是,这些钱财,确实不是你的,它们是房屋的原主人留下的。甚至可能是更早的人留下的。
而且,苏妈妈对待别人的东西,看也不看,那黑木板下藏着的,十有八九是钱财,否则不会这么费心机,管他什么东西,不是咱的,坚决不要,看也不看。如果意志不坚定,说不定看了一眼后,就有可能转念。
苏妈妈和郑夫人,是中国传统美德妇女的代表,在她们的教育下,孩子都健康成长。
不义之财,很多人不会要,是因为,财里有义,钱财上附着隐性的道德。古人很多的财富观,都建立在义的基础上,为此,还延伸出许多的条条框框,试图对人约束。如报应说,如恒定的财富观,这些都和人的道德緊密相联。
那些背着各种精密仪器,整天想盗墓盗洞的,都是不劳而获的典型,吃夜草,发横财,一不小心,就掉进钱眼里,挤个半死。
(宋 周煇《清波杂志》卷十《东坡僦宅》)
12、诗意办公
苏轼镇守杭州。他游西湖,多命令掌旗的从钱塘门出发,自己则带一两个老兵,从涌金门,坐条小船,泛湖而来。在普安院吃完饭,在灵隐和天竺一带徜徉。
苏轼的公务人员,随身带着办公用具,到了冷泉亭,苏则坐下来办公,他批文速度很快,如果恰好有进呈状案的,分争辩讼,他则谈笑而办。
一切工作都结束,苏就和同僚一起痛快喝酒,到了傍晚才回。回程时,街道两边都已上灯,许多百姓站着看这个苏太守。
上面这些情节,是一个老僧说给我听的,绍兴末年,他已经九十多岁了,他小时候就在普安院当差,听到很多苏轼的事。
苏轼的个性在这里充分显现。既不耽误公事,也时刻不忘杭州的山水。
作为杭州的最高行政长官,一定有很多的事情要办理,他的能力摆在那儿,做起事情来,三下五除二,既快又好。且,苏轼已经是名人,名人办案,自然也有名人效应,如果不是十分特别的案子,控辩双方,应该很快能找到和解的办法。
作为著名文人,宣传推广杭州,自然也责无旁贷。所以,他纵情杭州山水,其实是在体验,既了解民风民情,又身心舒畅。
苏轼的诗文中,几十次写到喝酒,似乎是个酒徒。把酒问青天,喝得想乘风归去,到高处不胜寒的月宫中去。其实,他的酒量,一点也不好,他也烦酒,拿现今的话说,只能喝一瓶啤酒,或者几两黄酒的量,但是,在他的笔下,往往显得醉醺醺的样子。他在《和渊明饮酒诗序》这样说:“吾饮酒至少,尝以把盏为乐,往往颓然坐睡,人见其醉,而吾中了然,盖莫能名其为醉其为醒也。在扬州时,饮酒过午辄罢,客去,解衣盘礡终日,欢不足而适有余”。
所以,苏轼的每次喝酒,基本上都是点到为止,那些带着醉意的诗词,只是文学创作。他虽不能多喝,但深识酒中之妙!
一天的公务顺利完成,还解决了不少疑难案子,又喝了些酒,还看了不少美景,这一天真是充实,走走走,回府去,杭州的百姓,看着眼前这个父母官,打心眼里喜欢。
(宋 费衮《梁溪漫志》卷四《东坡西湖了官事》)
13、文章立意如金钱
葛延之在儋耳,跟苏轼一起游玩。他和苏很熟悉了,苏曾经这样教他写作:
比如集市上的店铺,各种东西无所不有,却只有一样东西可以去换它,那就是钱。容易得到的是物,难得到的是钱。就文章来说,那些词藻、事实,就是店铺里的东西,文章的立意,就是金钱。做文章,如能有立意,那么古今所有东西都能一并收纳,都能为我所用。你如果知道这个道理,就会做文章啦。
苏轼又教葛延之书法:世人写字,能大不能小,能小不能大。我则不然,胸中有个天来大字,世间纵有极大字,怎么能超过我呢?我胸中天大的字流出,要它大就大,要它小就小,随时而变。你如果知道这个道理,就会写字啦!
关于做文,有方法也没有方法。
古今名作家,常告诉我们,写文章没有方法可言,只有自己体悟。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半部论语治天下。熟读唐诗三百首。
苏轼就近比喻,极通俗,道理也浅显,只有文章的立意,才可以调动起文字部队,并使它有强大的战斗力,好立意就是好文章,犹如精锐部队。
宋代周煇的笔记,《清波杂志》卷七有《坡教作文》,也谈到了钱如文章的意,作文先有意,则经史皆为我用!
至于立意从何来,则是另外一个大话题了。
我对书法没有研究,但感觉苏轼胸中的大字,绝非天来,他也是在临摹学习的基础上生成的,他说的是要灵活,而不应拘泥于一字一帖。
听老苏说作文写字,似乎轻松得很,其实不然,他是用轻松掩盖了背后的勤学苦练呢!
(宋 费衮《梁溪漫志》卷四《东坡教人作文写字》)
14、无条件退房
建中靖国元年,苏轼自儋耳归北,选择居住在阳羡。阳羡士大夫还是不敢和他一起游玩,只有邵民瞻向苏学习,苏也喜欢他。苏拄着杖,两人经常过长桥,以访山水为乐。
邵替苏轼买了一处房子,花了五百缗钱,苏轼将全部的家底都用上了。他们选了好日子,将家安顿好。几天后的一个晚上,苏轼和邵一起散步,偶然走到一个村落,听到老妇人哭声极悲伤,苏轼侧着身子听了一会,和邵说:真奇怪,怎么这么悲痛呢,这种悲痛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她一定是遇到大难了,我得去问一下什么情况。
苏与邵推门进入,见一老婆婆。她看见有人来,哭泣也不停下,苏问老人,为什么这么悲伤。老妇人说:我家有一座房子,相传百年了,我们一直保护得很好,这才传到了我手里。而我的不孝兒子,却将房子卖给了别人,我今天刚刚迁来此地,我的百年旧居啊,和它分离了,怎么不痛心呢?这就是我哭的原因。
苏轼听到这里,也和老妇人一起悲伤。他问妇人,房子在何处。一问,就是邵替苏轼刚刚买下的那座。苏轼于是又一次安慰老妇人,慢慢和老妇人说:您的旧居,恰巧是我买下的,您不要悲伤了,我将房子还给您。
苏轼让人取来房契,当着老妇人的面烧掉。他还叫来老妇人的儿子,让他明天就将老妇人迎回旧居,他也没要回买房子的钱。
自此后,苏轼回到毗陵,不再买房,而是借居在顾塘桥孙氏的家里。这一年的七月,苏轼死在借居地。
苏轼退房的事,大多数人不知道,只有我的家乡流传这样的故事。
苏轼从儋耳被贬回到阳羡(宜兴),还是个问题官员,虽是名人,当地士人也不敢多接触,怕有牵连。同卷有《石屋洞题名》:杭州石屋洞崖石上,有题名二十五字,云:“陈襄、苏颂、孙奕、黄灏、曾孝章、苏轼同游。熙宁六年二月二十一日”。内东坡姓名磨去,只隐约可见。这都是崇宁党祸的原因啊!
苏轼是喜欢阳羡的,主要原因是,他认为,这里的山水酷似蜀地,和他的家乡很像。他的《菩萨蛮·阳羡作》有这样的句子:买田阳羡吾将老,从初只为溪山好。来往一虚舟,聊从造物游。有书仍懒著,且漫歌归去。
有这个前提,他买房的事情,应该真实。
房子是朋友所寻,当他知道内情后,毫不犹豫地退了房。如果是一个漠不关心民生的官员,他根本不会去访妇,这世上,悲苦的事情多了去,同情没有尽头。但是,他的职业良心及文人的悲悯情怀,促使他的脚步向悲苦声靠近。
退了房,拿回钱,名正言顺,但他竟然没有拿回。个中原因多多,那不争气的儿子,也许早将房款用作他处,不可能拿出钱来,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老妇人可能更加伤心。
作者费衮的家在无锡,毗陵就在常州,阳羡是常州下属的宜兴,那里流传着苏轼的许多故事。
苏轼退房,于情于理,皆合。
(宋 费衮《梁溪漫志》卷四《东坡卜居阳羡》)
15、抄书的好处
苏长公(苏轼)曾经问苏子容:您记史事,如何这般熟?
答曰:某年某月,我曾经将事记下,编辑过一次。后来,某年某月,又将事编辑了一次。编来编去,时间久了,就记得了。
长公说:您这种方法,我何尝不是如此呀,毕竟还是您记得熟。
两苏的对话中,讲了一个基本道理:古人读书著书,没有不抄书的。
作者随即举了两例:
宋景文(宋祁)尝自言,手抄《文选》三遍,才开始知道它的好处。
洪景卢(洪迈)自已也说,手抄《资治通鉴》三遍,才开始研究它的得失。
因为读得多,读得细,所以,哪一部经书,有多少字,都一一标注出来了,本书《卷十》,有《九经字数》:
《毛诗》,三万九千一百二十四字;《尚书》,二万五千七百字;《周礼》,四万五千八百零六字;《礼记》,九万九千二十字;《周易》,二万四千二百七字;《论语》,一万二千七百字;《孟子》,三万四千六百八十五字;《孝经》,一千九百三字;《春秋左传》,二十万一千三百五十字。大小九经,合四十八万四千四百九十五字。
日诵三百字,不过四年半时间;日诵一百五十字,亦九年可以读完。
读改成背,改成抄,应该都不难。
读细背熟,连书中写到多少人数都一清二楚,本书卷十,有《五经人物数》:
五经中所载人物,《易经》十三人,《诗经》一百四十八人,《礼记》二百四十四人,《春秋》二千五百四十二人,共三千六十人,剔去重合的,约有二千六七百人。
我读大量的笔记,一直有古人抄的痕迹,有的整本抄,有的整段抄,有的抄几句,总之,一部好书,会在很多书里留下印记。古代传播技术不发达,大约,这是最好的传播方式了。当然,不时有抄错,那也很正常,只是,逼得校勘要再博学一点。
即便是苏轼这样的名人,也要花苦功抄书才行。
寒冬腊月,炎炎暑月,脚冰凉,手流汗,终不能阻止古人抄书,抄出秀才,抄出举人,抄出状元,直至抄出大学问家!
(清 阮葵生《茶余客话》卷十《抄书之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