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心
2017-04-04瓜太
瓜太
1
看到22号别墅楼的时候,天忽然黑了下来。
罗毅清楚地记得,在他进入杏园别墅区时,太阳还明晃晃地在头顶炙烤着。短短十几分钟后,当22号别墅映入眼帘时,天忽然像拉上一道黑幕,瞬间暗沉下来。罗毅禁不住抬头看了看天,一团团乌云在头顶升腾,借着风力快速蔓延。要下雨了。罗毅在心里默念一句。眼睛不由自主又朝22号楼望去。
那是屹立在山坡上的一栋孤楼,三层,有一个哥特式的小尖顶,门前自带一个小花园。在阴沉的天空下,这栋孤楼犹如一座碉堡,虎视眈眈地俯瞰着已然荒芜的别墅园区。
罗毅加快了脚步,向22号楼走去。
空气中涌动着一种充满腥臭味的雨气,气压低,压得人胸膛闷闷的,透不过气。太阳隐遁,但暑热并没有消退。燥热依然从城市的每一个毛孔里蒸发出来,与腥臭的潮湿混合,犹如给每个人身上都捂了一件密不透风的雨衣。
终于,罗毅走到22号楼大门前。秘书小张擦了擦脑门上豆大的汗珠,殷勤地给罗毅递来一包纸巾:“罗总,快擦擦汗。”
罗毅接过纸巾,却无心理会自己的汗流浃背。透过半人高的木栅栏,他审视着别墅里的一切。小花园已经荒废多时,草坪枯黄,植物枯萎,几棵一人高的樱桃树掉光了所有的叶子,光秃秃的枝丫在风中摇晃着,犹如一具具悬吊的人形骷髅。
罗毅伸手推了推面前的木门,“嘎吱”一声,斑驳的木门向两侧缓缓打开。罗毅和秘书面面相觑,稍一犹豫,还是罗毅抢先,一脚踏了进去。
站在花园里,别墅里的一切清晰可见。一楼是一整排的玻璃推拉门,透过玻璃门望进去,里面空空如也,除了一地灰尘,没有一件家具。视线朝上,二、三楼的玻璃窗都紧闭着,特别是二楼那扇窗户,窗玻璃已经被不明物体击碎,只剩下几块尖刀形的玻璃残片明晃晃地插在窗框上。
秘书小张看着这座废弃的别墅,微微摇头,以一种不屑的口气说:“咳,这不就是一栋小破楼吗?都没法住人了啊。为什么这家女主人打死不同意拆呢?我们做了大半年工作,前几天才终于让她点了头。你看,公司这么大个工程,就因为她一人,整整耽误了大半年。”
“她是不是觉得赔偿金太低了啊?”罗毅脱口而出。他已经在地产业干了八年,拆迁钉子户早已经见惯不惊了。
“就是没有啊。”小张有些委屈地嚷嚷着:“她要是开个价,那就好谈了。可她从头到尾对钱的事只字不提,就是脖子一扭,打死不同意拆。”
一连串闷雷在天边炸响,整个天空都被浓厚的乌云占据。腥臭的雨气越来越浓,罗毅觉得胸口一阵发闷。
小张伸出手掌,在空气中平摊了几秒,自言自语:“飘雨点了,这场雨肯定小不了。”他转头对着罗毅,有些讨好地说:“罗总,车停在大门口呢,走过去少说也得十分钟,估计这雨几分钟就能下成暴雨。要不我先跑过去,把车开来接您,您就在这里等等?”
罗毅点头,小张一溜烟跑了出去。
几分钟后,豆大的雨点哗哗地从天而降。雷声隆隆,时不时一道闪电划开漫天乌云,图穷匕首现。
罗毅不得不从小花园退到别墅里。落满灰尘的地板上,重叠交替着各种脚印,一抬头,迎面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山水油画。烫金的画框已然断裂,油画整幅向左倾斜,以一种寥落的姿势枯守在空墙上。
罗毅的眼睛向左前方看过去,那里,有一排木质楼梯,直接通到二樓。径直走过去,一脚踏在了楼梯上。"嘎吱"一声,脚下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同时整个楼梯有了轻微的晃动。楼梯上厚厚的灰尘瞬间被震得腾空而起,罗毅的鼻腔里塞满了一股浓烈的灰尘味,他禁不住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罗毅的脚步并没有停止,踏着枯朽的木楼梯拾级而上。二楼所有的房间门都紧闭着,整个走廊光线昏暗,只有那扇被砸碎的窗玻璃透着些许光亮。
左边第二个房间。
这七个字伴随着哗哗的雨声忽然跳进罗毅的大脑。他在这七个字的驱使下,快步走过去,大力转动门把手,“哗”地一声推开了房门。
一切都不一样了,和八年前相比。
这间他曾经勘察过无数次的卧室,早已经人去楼空。那些昂贵的家具、奢华的摆设不知去向,只剩下一地灰尘和蛛网。
罗毅固执地在记忆中还原着这间卧室的原貌。正中靠墙的位置是一张2X2米的双人床,上面铺着白色蕾丝床罩,床罩上有面积为0.8X0.6米、1.2X0.7米的两摊血迹,分别来自于女被害人的头部和心脏部位。
窗户下放置的是一对小沙发,黑色,全牛皮。沙发下铺着一张小型的波斯地毯,白底红花,男被害人就倒在这张地毯上。
罗毅的视线,跟随着回忆在房间里游移着。忽然,他的目光被那块曾经铺放波斯地毯的区域深深吸引。在那里,赫然出现了一堆杂乱无章的烟头。这些烟头长长短短,弯弯曲曲,尸体般地躺在地板上。每一个烟头,在生前都遭遇过大力揉捏,然后才被狠狠地抛在了地板上。
哗哗的雨声犹如密集的鼓点敲打在罗毅心头。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陡然加速。
在鼓点的催促下,罗毅走过去,蹲下来。仔细数数,一共有11个烟头。而且,全都是同一个品牌—红梅牌。这是市面上流通的一种廉价香烟 ,十五元一包。
罗毅小心翼翼地拾起一只烟头,看成色,它似乎还很新鲜,目测被抛弃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星期。把烟头凑到鼻子尖闻了闻,碳化的末端还能闻到一股浓厚的烟草味。“烤烟型。只有烤烟型才会有这样浓厚的烟味。”罗毅立刻作出了判断。
没有想到,离开警队整整八年,这些勘察现场的手法和能力却丝毫没有生疏。罗毅的大脑开启了刑警模式,他的思维发散开去,是什么人会在凶案发生八年后,频频回到案发现场呢?是凶手本人吗?或者是一个和本案关系密切的知情人?再或者,只是一个毫无关系、不过是借这栋别墅挡风遮雨的流浪汉?
“哐当”,门外忽然有了一声闷响。“谁?”罗毅一记低吼,猛地抛下烟头,冲出门去。楼梯尽头晃动着一个人影,罗毅飞奔过走廊、冲下楼梯,来不及减速,直接和那人撞了个满怀。
两人双双倒地。耳边传来秘书小张慌乱的声音:“罗总,您……您……这是怎么了?”
小张捂着胸口,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疼痛,一边扶起地上的罗毅一边不住地道歉:“罗总,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在一楼没有找着您,就想着上楼看看……”
小张无意识地瞥了一眼罗毅,忽然一愣,连嘴里正说着的话都忘记。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罗毅,豆大的汗珠挂在额头,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圆睁的眼睛里盛满了不安和焦虑。
2
进入汛期。新闻里女主播字正腔圆地播报着,未来三天,整个长江中下游地区都会迎来大到暴雨,各地要切实做好防大汛抗大灾的准备。
罗毅站在六楼办公室的落地玻璃窗前,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见城市早高峰时段繁忙的景象。下了整整一夜的大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天空犹如一块粗糙的毛玻璃,黑压压倒扣过来,把整个城市都捂出了一股潮湿酸馊的气味。
内线电话响,罗毅按下免提键,秘书小张的声音必恭必敬:“罗总,郑芊芊来了。”
随即,门外走廊响起了清脆的脚步声,房门被轻轻推开了。一个长发披肩、身材消瘦的年轻女子出现在了面前。在这一瞬间,罗毅脱口而出:“郑芊芊。”
女子愣住了,一对漆黑的瞳仁定定地注视着面前的中年男子,苍白的脸上有狐疑的神色。
罗毅对着郑芊芊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八年不见,当年那个满脸血污、惊恐过度的小女孩,如今已经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芊芊,不认识我了?我就是当年那个罗警官啊。”罗毅的语气里有着老友重逢般的亲切。
郑芊芊的身体忽然颤抖了一下,漆黑的瞳仁猛地扩大,脸色却是愈发的苍白。她用不确定的语气反问:“你是罗警官?但是,但是我今天是来签房屋拆迁协议的。”
罗毅微微点头:“没错,是我叫你来签协议的。我已经离开警队八年了,现在是这家地产公司的副总裁。”
说完,罗毅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协议,递到了郑芊芊面前。
郑芊芊愣在原地,隔了好一会儿,才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弄明白。她默默地捧起协议,一条一条认真地读起来。看完之后,没有异议,她拿起签字笔,在合同的末页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放下笔,她的眼睛里忽然升腾起一团类似于火焰的激烈光亮:“你知道吗,我有多么舍不得这栋别墅?”
罗毅无法回答她的问话,只能避重就轻地说:“那栋别墅已经荒废很多年了,我们的赔偿价格已经超过了这栋别墅的实际价值,你应该开始新的生活。”
郑芊芊的眼帘垂了下来,两只手环抱着胳臂,整个身体向内,刺猬般地蜷缩起来。这个动作,罗毅记忆犹新。案发那夜,他赶到现场时,郑芊芊就是以这样的姿态,藏身在那张铺着白色蕾丝的大床下。
“芊芊,八年了,你现在过得好吗?”罗毅的心里滑过一丝疼痛。
“还行。”芊芊的声音低低地:“我后来去姥姥那儿读高中,大学又考了回来,读的是音乐学院作曲系,已经大三了。”
说完,芊芊郑重地把协议递到了罗毅面前。在罗毅接过协议的一瞬间,芊芊似乎犹豫了,捏着协议的手一直不肯放开,僵持了好几秒,才慢慢地松开了手指。
“怎么对这栋别墅如此舍不得呢?”罗毅忍不住问。他的潜台词是,这栋发生命案的别墅应该被你早早抛弃才对啊。
芊芊那双漆黑的瞳仁幽幽地盯着罗毅,嘴角忽然浮出一记冷笑:“那是我的家啊,拆了它,我就无家可归了。”
送走郑芊芊,罗毅一直处于神思恍惚的状态。好不容易熬到午饭时间,他匆匆下楼开车,赶到九记茶餐厅。
这是一家开在市公安局旁的港式茶餐厅,价廉物美,经常吸引市局里的干警前来改善伙食。罗毅坐在餐厅北角靠窗的火车座上,这是一个相对安静的位置,方便谈话不被打扰。
没过几分钟,穿着一身警服的陆展就出现在了他面前。
“罗队,这么急约我出来,有啥事啊?”虽然罗毅早已经离开警队,但是作为曾经的下属,陆展还是习惯于称呼他为“罗队”。
罗毅也不接话,招来服务生,点了两份叉烧饭,这才平静地说:“给你打听案子的事情。”
“不会又是杏园别墅凶杀案吧?”陆展拿起水杯喝下一大口水,见罗毅沉默着没有否认的意思,他差点把口中的水喷了出去。
“不会吧,罗队”陆展又开始嚷嚷了:“你隔几年就把这个案子提溜出来炒冷饭,可真是执著啊。你想想看,这几年我们为了这个案子想了多少法子?”陆展开始掰着手指头,一一细数。“甚至,连华人神探李昌钰来,我们都把案子的卷宗拿给他过目。可是,结果呢?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案子一點进展也没有。”
陆展脸上满是无奈的表情,转念一想,他又变得释然了:“也难怪,这是你离开警队前接手的最后一个大案,而且是你唯一一个没有破获的案子,任谁,都心有不甘吧?”
“我相信李昌钰当时说的一句话”罗毅抬起头,冷静地说:“他说,只要时机到了,这个案子一定会破。”
服务员送来两份叉烧饭。罗毅看看餐盘里的食物,不禁皱起了眉头:“怎么分量这样少?够我们大老爷们儿吃吗?”
陆展失笑:“罗队,你是老总当久了,脱离群众啊。这家店现在就干这样短斤少两的事,哪像你当年在的时候,一份叉烧饭吃到撑。”
说完,陆展拿起筷子大口地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含混地说:“罗队,你也甭打听了,那个案子没有进展,一点新线索都没有。”
“我有。”罗毅冷静地说。
“什么?”陆展停住了筷子,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们公司要把杏园别墅开发成大型游乐场,22楼别墅是最后一个同意拆迁的,昨天黄昏,我去那栋别墅看了看。”
罗毅有条不紊地将他在别墅里的所见所闻讲述了一遍,特别是二楼主卧里的那11个烟头,成为了罗毅重点讲述的对象。
“光凭一堆烟头,很难认定这就是凶手重回案发现场。”陆展歪着头,认真思考着。
“直觉,要相信你的直觉。”罗毅大声地重复着,一如他当年在刑警队指导下属破案。“我关注这个案子八年了,这个案子的每一个细节都渗透到我的皮肤血液当中。当我看到那堆烟头时,我的直觉告诉我,它一定和凶手有关。”
陆展对罗毅的话深信不疑,他下意识地点点头:“行,我下午就带兄弟们去别墅看看。”
3
罗毅回家。家,是一个200平米的复式大套间,一次性付款连带装修,共花去300余万元。这笔天文数字,是他当刑警队长时想也不敢想的。但是辞职进入房产公司,只用了五年,他就拥有了这套豪宅。
家里很安静,偌大的一套豪宅,除了他自己,就只有一个每日两小时打扫卫生的钟点工。进入书房,窗户忘了关,淅淅沥沥的雨涌进来,在窗户下的地板上留下一大摊水迹。罗毅走过去关掉窗户,隔离了仅有的一点市声,家里变得格外寂静,寂静到可以轻易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罗毅一屁股坐在书桌前的旋转椅子上,目光在书桌上漫无目的地游移着。桌上的摆设并不多,一台电脑,几本书,一个相框。相框是原木色,有些陈旧,里面放着一张合影。 照片上,儿子和妻子对着镜头露出灿烂的笑容,身后是著名的自由女神像。从两人自在的笑容看得出,他们生活得十分惬意和平静,在离开中国之后,在离开他之后。
“啪”,相框被反扣过来。做完这个动作,罗毅长长舒了一口气,心里好受多了。最起码,让家里多出一点声响,也是好的。他的手指微微曲起来,用指腹有规律地敲打着桌面。在百无聊赖的时候,他习惯用这样的动作打发时间。
敲了一会儿桌面,手机忽然响了。一看来电,是陆展。“报告罗队!”电话里,陆展还是当年那种向他汇报工作的口吻:“下午我已经带着兄弟们去了22号别墅,那11个烟头全部拿回来检验,现场的各种脚印也进行了提取。 一旦有了结果,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陆展的电话,让罗毅低迷的情绪忽然变得亢奋起来。他拉开了书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个陈旧的笔记本。这是八年来,他追踪杏园别墅凶杀案留下的各种笔记。翻开新的一页,将自己在杏园别墅的所见所闻、和郑芊芊的相遇以及刚才陆展的电话一一记录下来。
郑芊芊。罗毅的目光滑过笔记本上的名字,他禁不住将这三个字轻轻读了出来。嘴唇张开、舌头卷曲而后打平,气息从舌面穿越而过,随即带出这三个轻柔飘逸的读音。郑芊芊、郑芊芊,这个案子所有的离奇和与众不同都凝结在这三个读音里。
八年前那个闷热难耐的凌晨,罗毅接到报警,带着一队干警匆匆赶到22号别墅。山坡上的一栋孤楼,大门洞开,里面一片死寂。二楼左边第二个房间亮着灯,他和干警们快步上楼,昏暗的走廊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这种死亡的气息与夏夜闷热的空气交织,像一张网包裹在每个人心头。
推开房门,明晃晃的灯光下,卧室里满地血污、一片狼藉。男主人郑国富和他的二婚妻子张玲倒在血泊中,早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罗毅禁不住和身边的年轻警官陆展对视一眼,从陆展略微有些紧张和亢奋的眼神中,他读出了潜台词……罗队、罗队,大案,这是一起大案!
忽然,床底下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众人屏息敛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张血污的大床下。罗毅用眼神示意众人退后,他自己则轻手轻脚走到床边,猛地一下拉开床单,迎接他的是一双极度惊恐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的绝望似乎要将整个眼眶撑得爆裂开来,黝黑的瞳仁悬浮着,像两只在惊涛骇浪中挣扎的小船。从此之后,罗毅不大愿意去注视那些关在铁笼里、等待屠宰的兽类。一旦和它们四目相接,他就会没有来由地感到疼痛。
众人看清楚床下躲着的不过是一个少女,这才松了一口气。少女双手环抱在胸前,身体像刺猬一样蜷缩起来,浑身哆嗦,连一双嘴唇也不停打着寒颤。罗毅费了好大劲才把郑芊芊从床下抱了出來,让人意外的是,这个浑身血污的14岁少女,虽然惊吓过度、神情恍惚,但身上却并没有伤口。
为了安抚郑芊芊的情绪,罗毅轻声细语、态度和蔼地向她询问着一些简单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啊?今年多少岁?是住在这栋别墅里吗?是你打电话报的警吗?”对于罗毅所有的询问,郑芊芊都只能以颤抖和哭泣作答。偶尔,她会在哭泣中抬起头,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他……他……让我记住他的脸,让我以后……以后可以找他报仇!”
心理医生开始对郑芊芊进行心理干预,作为现场唯一的目击者和幸存者,郑芊芊的心理遭遇到了严重创伤。在等待她心理复原的这段时间,罗毅一分钟也没有闲着。
那个年代,DNA比对技术刚刚在国内展开,罗毅第一时间采集了凶手留在现场的DNA。他兴奋地对陆展说:“这是高科技啊,是我们刑侦工作里程碑式的新技术,有了它,指认凶手就是铁证如山。”
但是,罗毅在当时的DNA数据库中,根本找不到与案发现场匹配的DNA。在其后的八年时间里,每当遇到具有相似特征的嫌疑人,干警们都会提取DNA与这位凶手进行比对。一次次不辞辛劳的比对,其结果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凶手的DNA犹如一串漂浮在空气中的神秘密码,让人无从捕获、无法破译。
罗毅排查了郑国富夫妇几乎所有的社会关系。郑国富是开发矿山起家的商人,在案发三年前购买了这栋别墅。他和原配生育有一个女儿郑芊芊,原配癌症去世的第二年,他迎娶比自己年轻整整12岁的市歌舞团独唱演员张玲。亲戚朋友都反映,郑国富为人八面玲珑,方方面面的关系都打点得极为妥帖,江湖上鲜有他与人结仇的传闻。
而张玲嫁入郑家也算安分,歌舞团的演出能推就推,平时里深居简出,很少抛头露面。唯一不顺心的事,就是她和原配所生的女儿郑芊芊相处不甚融洽,小姑娘对她十分排斥,常常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发小姐脾气,为此,张玲还在娘家人面前抹了好几次眼泪。
案发当晚,给110打来求救电话的正是郑芊芊。罗毅一遍遍聆听着郑芊芊的电话录音,电话里,郑芊芊声音颤抖、语无伦次:“喂,是警察吗?是警察吗?求求你们,快来,快来啊……我……我爸爸被人……被人杀了,就在卧室里……那个杀人犯刚刚走,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我在杏园别墅22号楼……他让我找家里的珠宝和贵重物品给他……他和我说了好多话,好多话……他让我找他报仇,让我记住他的脸……”
一个14岁的少女,独自面对杀死父母的凶手,不但幸免于难、毫发无损,还“和他说了好多话”,甚至“要让她记得自己的脸,找他报仇”。
郑芊芊,郑芊芊。罗毅张开嘴、舌头卷曲而后打平、气息从舌面穿越而过,这三个神秘的读音随即喷薄而出。
4
心理医生用了一周时间,通过连续不断的心理干预,终于让郑芊芊的情绪有了明显好转。罗毅带着陆展来找郑芊芊,为了不对她造成刺激,两人特地脱下警服,换了一身便装。
进到房间,郑芊芊单薄的身体蜷缩在一张老式藤编椅里。她穿着一件白色亚麻连衣裙,漆黑的长发垂下来,盖住了大半张脸。罗毅轻轻叫了一声“芊芊”,藤椅上的少女抬起了头。那是一张苍白得如同白纸的脸,一双大眼睛空洞地望过来,漆黑的瞳仁一动不动,像两颗枯萎的果核。
罗毅和陆展坐在了郑芊芊对面,陆展摊开记录本、悄悄打开录音笔,用眼神示意罗毅一切准备就绪。罗毅用轻柔的声音说:“芊芊,叔叔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是为了早日抓到凶手,请你详细回忆下,那天晚上的一切,越详细越好。”
郑芊芊的视线从罗毅脸上转移到陆展,又从陆展重新回到罗毅。她的脸平静得没有任何波澜,顺从地点了点头。“那天晚上天气很闷热,我很早就上床睡着了。睡到半夜,忽然就被吵醒了,是隔壁爸爸的房间里传来的,是那种很大的、闷闷的声响,就像……就像一个很沉的面口袋扔在地上……”。
郑芊芊的眼睛微微眯缝起来,目光穿越罗毅的正面停留在他脑后某个位置。苍白的脸上,被一层雾气笼罩,单薄的五官在雾气里明明灭灭、阴晴不定。
“我叫了一声‘爸爸,但是没有回应。隔壁房间里的声音也没有了,一下就安静了。我觉得好奇怪啊,就起床,去看是怎么回事情。那个房间的门是半开的,里面还有灯光。我推开门一看,爸爸趴在小沙发下面,身子底下全是血、全是血……我叫了一声‘爸爸……背后……背后忽然多了个男人,他……他……手里有把刀子,他把刀子放到我的脖子上,说,你不许说话……不许说话……”
说到这里,郑芊芊的眼睛里忽然浮现出巨大的惊恐,嘴唇开始哆嗦,语言变得结结巴巴。为了缓和郑芊芊的情绪,罗毅打断了郑芊芊的叙述,他用聊天般的语气问:“对了,芊芊,你进入房间时,你的继母张玲是什么情况呀?”
“她?”提到继母,郑芊芊的身体明显震动了一下:“她……她是仰躺在床上的,头发散在床上,头发下面有血、有很多血……床单上也是血,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那种腥味,像鱼,像杀鱼时候的气味,我觉得很恶心,恶心……”
郑芊芊的声音越来越低,她习惯性地环抱起自己的双臂,身体开始微微发抖。罗毅起身,为她倒来一杯热水:“芊芊,喝点热水,暖暖身子。”郑芊芊的头低垂着,她似乎并没有听清罗毅说了什么,也没有伸手去接那个水杯。于是,罗毅蹲下来,轻轻拉开郑芊芊的手,将水杯放进她的掌心。与她皮肤触碰的瞬间,罗毅暗想,手好凉啊。
陆展开始引导郑芊芊重新回到叙述中:“芊芊,那个男人用刀架着你的脖子,除了不许你说话,还做了什么?”郑芊芊深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开了口:“嗯……他让我去把家里值钱的东西找出来,我没有动,他就生气了,用很大的声音说,你不想活了吗?快去,把珠宝首饰、名牌手表还有现金统统找出来……然后,然后我就去翻抽屉,把能找到的都翻出来了……我在找东西的时候,那个男人就一直很大声地说,我老婆得了白血病,家里没有钱了,所以我才会来你家里……”
说完这些,郑芊芊又陷入沉默之中。罗毅轻声询问:“然后呢?”郑芊芊歪着头,眼神飘忽地凝视着某处,没有回答。“然后呢?”羅毅又追问了一句。郑芊芊的视线回到罗毅的脸上,一双瞳仁定定地看进罗毅的眼睛里,她开始喃喃自语:“是啊,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
下意识地,她将水杯送到嘴边,一仰头,咕咚咕咚,喝个精光。由于喝得太过迅疾,她被水呛到了,喉咙里爆发出剧烈的咳嗽。罗毅见状,急忙走过去,将手放到她的后背上,轻轻地、轻轻地拍打着。罗毅的心里荡漾着一种巨大的伤感,他觉得这个女孩脆弱得犹如一件瓷器,随时都有可能在他面前粉身碎骨。
郑芊芊一边咳嗽一边使劲地摇头:“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后来怎样了!”罗毅和陆展对视一眼,这样的情形完全出乎意料。“再想想,芊芊,再想想。”陆展凑到郑芊芊面前,一脸热切地鼓励着她。
郑芊芊痛苦地皱起眉头,深吸一口气,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一闭眼,纵身向回忆的深海潜游下去。“他……他……他用刀指着我,他说,你看清楚我的脸,以后……以后你可以来找我报仇!说完,他就跑走了……”
“芊芊,说这句话之前,他还做了什么?”陆展穷追不舍。
郑芊芊睁开眼,饱含泪水:“我不知道,不知道……”
“芊芊,别放弃,再想想,或者,能不能回忆下那个男人长什么样?”陆展继续鼓励。
郑芊芊剧烈地摇头,她把头埋在臂弯里,开始大声哭泣。大滴大滴的眼泪掉下来,将她的亚麻裙子浸湿了一片。不管旁边的人如何安慰如何劝阻,她都无法停止。
问话被迫中断。罗毅求助于心理医生,医生无奈地说:“小姑娘才14岁,遭遇这样的事情,心理创伤得有多大啊。她可能存在一些深度创伤点,这会让她不愿意回忆或者说不能回忆某些场景和某些过程。通俗一点说,就是选择性失忆。”
陆展一脸失望,开始对罗毅抱怨:“罗队,郑芊芊可是破案的关键啊,只有她见过凶手,还和凶手有过那么长时间的接触。这个过程里每一个细节都有重要价值,如果她回忆不起来,这损失可大了!”
心理医生不满地白了一眼陆展,语气生硬地说:“警察同志,这个小姑娘现在心理遭受了非常严重的创伤,希望你从人道主义的角度出发,给她一个良好的恢复环境,不要再拿那些问题去刺激她。”
心理医生的话让陆展陡然火起,正欲回击,却被罗毅阻止。“医生,她恢复记忆需要多长时间?”
“这很难说,也许几天,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年,也许一辈子。”心理医生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说完,还用眼角的余光白了陆展一眼。
5
持续了一天一夜的暴雨,终于让城市“看海”。车载电台里播报,市区内涝,位于二环边的音乐学院被迫放假,校园里甚至出现了专门接送学生的橡皮船。
罗毅开着车,拥堵在二环高架上,头痛欲裂。昨晚又失眠了,凌晨两点才睡着,偏偏梦境又纷乱迷离。一会儿是郑芊芊蜷缩在床下惊恐慌乱的眼睛,一会儿又是她长大成人、亭亭玉立的模样,直到醒来,耳边还萦绕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声。
堵车加上暴雨,罗毅变得焦躁不安。手机铃响,陆展来电。“罗队,好消息!”陆展的声音异常兴奋:“那11个烟头的化验结果出来了,和当年凶手的DNA数据进行了比对,相似性达到了98%,可以认定,就是同一个人!”
罗毅猛地一打方向盘,将车停在了应急车道上。拿着手机的手微微有些发抖,他几乎是本能地脱口而出:“赶快去别墅蹲点,凶手肯定还会回来!”
“好。”陆展回答得十分简洁:“罗队,我有直觉,这个案子要破了。”
罗毅的精神亢奋起来,他重新发动汽车、调转方向,向音乐学院开去。一路涉水开进校园,直到停在作曲系楼下,他才意识到,自己这是来找郑芊芊啊。音乐系的值班老师是个气质优雅的中年女人,她向罗毅介绍,学校放假停课,学生们大多回家了,郑芊芊是少数几个留守的学生。“她的宿舍就在一楼,105。
女生宿舍位于校园深处,积水太深,汽车无法驰入,罗毅只得坐上一只橡皮船。橡皮船在水里缓慢地行进,摇摇晃晃中,罗毅亢奋的情绪总算平静下来。
为什么来找郑芊芊?他开始问自己。对,是因为凶手出现了,作为目击证人的她,极有可能成为凶手寻找的目标,必须把她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对,是因为这个原因。
女生宿舍人去楼空,六层高的宿舍楼寂静得没有一点声响。水已经漫进了宿舍楼内,一楼走廊里的积水深达脚背,水面上漂浮着从各个寝室里冲出来的垃圾,甚至一张污秽的卫生巾也在水里沉沉浮浮。
105宿舍在走廊的尽头。罗毅一脚踏进水里,淌水走过狭长的走廊。天空阴沉,走廊里光线昏暗,好在105宿舍的门半掩着,给昏暗的走廊带来几丝光亮。罗毅站在门边朝里望,这是一个不到20平米的的房间,两边靠墙放置着四个上下连铺的铁床。积水已经淹没了3/4的床腿,水面上漂浮着拖鞋、折扇、信笺等各种杂物。最靠里的下铺,一个单薄的身影蜷缩在床上。她低着头,黝黑的长发垂下来,看不清楚脸。柔弱的身体包裹在一件白色长袍里,膝盖上放着一本五线谱。
“芊芊”罗毅沙哑着声音叫了一声。女孩抬头,注视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了他。“这里全是水,你怎么还呆在这儿呢?”罗毅皱着眉毛,语气里有几分责备。没有任何征兆,郑芊芊忽然就笑了。这个笑挂在她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冰冷而诡异。她说,“你们都要拆我的别墅了,我还能去哪里呢?”“去我那儿!”罗毅斩钉截铁地说。
傍晚时分,罗毅带着郑芊芊回到了家。这间200平米的套房,很少有女性光临,除了每天2小时的钟点女工,郑芊芊是第二位。 看着郑芊芊出现在自己私密的空间里,罗毅没来由的觉得紧张。为了缓解尴尬,他说:“喝点水吧。”低头去拿杯子,却发现,茶几上只有一只自己平时用的黑色水杯。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在房间里寻找其他杯子的踪迹。
“在那儿。”郑芊芊忽然开口,走到一个玻璃陈列柜前,拉开柜门,里面整齐码放着三只颜色各异的水杯。郑芊芊取出一只白色的水杯,递到罗毅面前。房间里凝滞的空气,因为郑芊芊的走动而活跃起来。罗毅闻到了一种隐隐的清香,那是从郑芊芊晃动的黑发中散发出来的。
罗毅低头为郑芊芊倒水,耳边却传来她的声音:“照片上是谁呢?”抬头一看,郑芊芊正拿起壁炉上的一个金属相框,安静地看着他。相框里,镶嵌着一张他老婆和儿子的合影,身后的背景是夏威夷金色的沙滩。
“那是我的妻子和儿子。”罗毅简短地回答。
郑芊芊接过水杯,喝了一口,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他们不住这里吗?”
罗毅摇头。沉默了几秒又说:“他们移民美国了,八年前。”
“哦”郑芊芊点头,轻轻坐到沙发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热水。罗毅有些窘迫地站着,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他只得也坐到沙发上,拿出手机,心不在焉地点开微信。
“你为什么不当警察了呢?”郑芊芊的声音又响起来,她并不看他,只专注地盯着手中的杯子。
“因为……”罗毅忽然觉得语塞,艰难地吞了一下口水:“因为,当警察照顾不了家人,我老婆要带着孩子离开我。”
“但是他们还是离开你了……对吧?你不是说,他们移民美国了吗?”
“哦,是的,他们还是离开了,我……也不当警察了。”
“你为什么还惦记着我们家这个案子呢?都八年了,大家似乎都已经忘记了。”
“这是我当警察的最后一个案子,而且是唯一没有破的案子。我的人生已经很失败了,至少,我希望自己的警察生涯能够圆满。”
手机铃响,又是陆展。罗毅似乎预感到了这通电话的非比寻常,他看了一眼芊芊,拿着手机径直走到阳台上。刚一接听,听筒里就传来陆展兴奋地声音:“抓到了,抓到了,我们抓到凶手了。就在刚才,他又跑到二楼卧室里,刚蹲下来抽烟,我们就把他抓住了!”
“赶快比对DNA、突击审讯!”罗毅几乎在电话里喊了起来。李昌钰说得没错,只要时机到了,这个案子一定破!罗毅瞬间开启了刑警模式,他兴奋地在阳台上走来走去,恨不得能立刻飞回公安局。
一回头,他看到一双眼睛正透过玻璃安静地注视着自己。不知什么时候,郑芊芊已经站到了阳台的玻璃门后。
6
因为持续降雨,小区变電站发生了爆炸,一声闷响之后,整个小区都陷入黑暗之中。没有了电,房间里的中央空调停止制冷,暑气从四面八方袭来,整个房间变成了热气腾腾的大蒸笼。
郑芊芊一改安静内向的性格,开始在房间里烦躁地走来走去。罗毅发觉了芊芊的异样,给她找来一把折扇。黑暗中,芊芊大力地扇着扇子,厚重的长发被扇得四处飞散。“芊芊,怎么了?”罗毅关切地问。“热,好热,还有黑,好黑……”芊芊焦虑地呢喃着。
芊芊的烦躁让罗毅有了一丝不安的情绪,看看表,这个时间点,陆展他们应该在审讯那个嫌疑人了吧。罗毅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两瓶冷冻的矿泉水,“芊芊,拿着它们,散散热吧”。
芊芊将两瓶冰冻的矿泉水抱在怀里,烦躁的情绪似乎有些缓和,焦虑的踱步终于停了下来。罗毅下意识地看看表,接近十点,如果陆展他们从晚上7点开始审讯,到现在应该问出点眉目了吧?
想到这里,罗毅的情绪由紧张变得亢奋起来。八年,这个整整尘封了八年的案子终于要揭开盖子了,还有郑芊芊,那犹如橡皮擦般在她脑海中抹去的记忆,也即将水落石出。罗毅心念一动,轻声问:“芊芊,这么多年了,那个晚上失去的记忆,你从来都没有想起过吗?”
“哐当”一声,一瓶矿泉水从郑芊芊手里掉落。瓶子持续在地板上翻滚,直到撞在墙角才停了下来。“其实,是想起过一些的……”黑暗中,芊芊低低地说。这个回答出乎罗毅的意料,他本能地把身体凑过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你想起了什么?”
芊芊没有说话,她的脸和罗毅的脸离得很近,借着窗外零落的月光,依稀能看见对方的眼睛。“我看见那个男人,杀死了我的继母!”芊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寒光,声音低沉而冰冷。
“我进到房间里时,张玲阿姨并没有死,她只是头上流血昏倒在床上。在我翻抽屉找贵重物品的时候,她醒了过来,在床上动了动,嘴里发出大口喘气的声音。然后……然后,那个男人就走过去了,扬起手中的刀子,一刀扎进她的胸口,张阿姨叫了一声,身体扭动得很厉害。然后,那个男人把刀拔了出来,我看到好多血立刻涌了出来,好多血、好多……”
芊芊的声音开始变得飘忽迷离,罗毅能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她的双手又开始环抱住自己的双臂,慢慢地蹲下去,直到跌坐在地板上。整个身体向内蜷缩成球状,头抵住膝盖,犹如一只受到惊吓的小鹿。
“我……我好害怕。”芊芊的手忽然抓住罗毅的裤腿,呢喃着说出这句话。这是第一次,罗毅听到芊芊说出了“害怕”两个字。不管是八年前还是八年后,这个女孩在他面前哭泣、沉默、失忆、崩溃,但是却从来没有说过“害怕”。
“八年了,我怕黑、怕热、怕一个人,凡是能让我想起那个夜晚的一切,我都害怕……”芊芊在流泪,晶莹的泪水在月光下闪烁着幽微的光亮。罗毅觉得胸前犹如压着一块巨石,呼吸困难、隐隐作痛。他猛地跌坐在地板上,借着微弱的月光,伸出手,试图擦拭芊芊脸上的泪水。在触碰到脸颊的一瞬间,罗毅不觉打了一个哆嗦,她的皮肤好凉啊。
“芊芊,别怕,有我在。”这句话几乎是从罗毅的胸腔里奔腾而出。 芊芊扬着头,任凭罗毅的手指在她脸颊上温柔地摩挲。她的声音,从罗毅的指缝间轻轻地滑落:“可是,你是我最大的害怕。”
罗毅的手停住了,两人四目相接。“罗队,你知道吗,那天晚上,你把我从床下抱起来,我的头一直靠在你的胸口。你的身体好热,衣服上还有很多汗水。那一刻,你是我的救星,是我的神,你抱着我的那几分钟,是我这辈子唯一觉得安全的时候。但是很快,你把我交给了医生,我害怕得浑身发抖,我失去了我这辈子唯一一次的安全感……”
芊芊的话还没有说完,单薄的身体就被一双手猛地抱住。那是罗毅的手,充满力量、坚定不移的一双手。他死死地抱住她,似乎要用尽所有力气,让她免于伤害、免于恐惧、免于飘零。芊芊的话冻结在嘴边,眼睛里一片茫然。当她终于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时,她顺从地把头轻轻地靠在了罗毅的胸口。闭着眼,头发在罗毅胸前不停地摩挲着,过了好久,她才用梦魇般的声音说:“你也有过害怕的时候吗?”
“有。”
“什么时候?”
“是……老婆带着儿子移民的那一天。”
“害怕什么呢?”
“害怕失去。”
“砰”地一声,房间里忽然灯光大亮,来电了。明亮的灯光下,紧紧依偎着的一对男女面面相觑、手足无措。罗毅环抱着芊芊的手猛地松开,十根手指似乎一瞬间失去了力气,它们相互交叉着,狼狈地卷曲在他胸前。
罗毅的脑袋有一阵的空白,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忽然把一个凶案的幸存者搂在怀里?他哪来这么大的力气,哪来这么大的勇气?刚才的一切犹如一场梦境,而此刻,他如梦方醒。
强烈的光线让罗毅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转过头,刻意回避着郑芊芊的目光。他从地上站起身,揉搓着那双尴尬的手,刻意用轻松的口吻说:“来电了,我回房了。”
7
清晨,被大雨遮蔽了数日的太阳,终于从云层里探出了头。阳光洒在窗前,让这个早晨有了一种岁月静好的气息。
厨房里有锅碗瓢盆的声音,罗毅好奇地起身,走过去一探究竟。宽敞的厨房里已经盛满阳光,芊芊就站在阳光中心,低着头,认真地煮着一锅牛奶。她的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几缕青丝垂下来,让她平添了几分妩媚的女性气质。
看见罗毅,芊芊搅拌牛奶的手停住了,脸上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这是第一次,罗毅看见芊芊的脸上有了一个真正的笑容。不是冷笑、不是嘲笑、不是讪笑,而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发自内心的美好笑容。罗毅站在门边,安静地看着这个小女人在厨房里忙来忙去。八年了,这是第一次,他醒来,家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当初,在公安局集资的小套房里,每个早晨,他也是从妻子忙碌的声响中醒来。那个时候,他以为这是一种理所应当、天经地义,他甚至从未意识到自己正被一种巨大的幸福簇拥着。直到妻子悄悄办好移民、提出离婚,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多么珍贵的东西。是的,他生命中最大的害怕,是害怕失去。
早餐上桌,出人意料的丰富。香甜的牛奶,烤得兩面金黄的吐司以及红润浸油的培根。最后端上来的是水果拼盘,苹果、桔子、火龙果、香蕉切段整齐地摆放在白瓷盘里,颜色斑斓得犹如一件艺术品。
芊芊开口了:“我好想听音乐,大提琴,最好是杜普雷的。”罗毅眉毛一动:“你喜欢她?”芊芊使劲地点头:“每次听她演奏的曲子,都觉得是她在对我说话。”
罗毅微微一笑,拿出自己的手机,点开音乐播放器,将手机放到芊芊面前,一首忧伤缠绵的大提琴缓缓响起。“是《殇》,我最喜欢的一首曲子。”芊芊歪着头,整个人沉浸在旋律中:“有好几年,我总是戴着耳机听这首曲子,在一个人的时候,或者是夜里睡不着的时候。”罗毅微微仰起脸,视线穿过芊芊停留在窗外的阳光里。他说:“有好几年,我也离不开这首曲子,每天晚上,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让这首曲子陪伴我。”
杜普雷的旋律在两人之间慢慢流淌,忽然,音乐暂停,手机里响起接收短信的提示音。芊芊下意识地看了看手机,面部肌肉微微有些僵硬,她将手机递到罗毅面前:“你的短信。”
罗毅接过手机,屏幕上显示的短信来自陆展,只有短短一句话:速将郑芊芊的地址告诉我!罗毅心中一喜,一定是审讯有了突破,让芊芊前去指证。罗毅直接按下了电话播出键,听筒里陆展的声音依旧风风火火:“怕吵醒你,所以给你发短信。快,把郑芊芊的地址告诉我,我必须马上找到她!”
“她就在我身边。”罗毅脱口而出。电话那头的陆展忽然沉默了,随即,他用急促地声音说:“你让她哪儿也别去,我们马上赶过来。”说完,陆展挂断了电话。
芊芊安静地注视着罗毅:“他们在找我?”罗毅点头:“昨晚抓到了嫌犯,可能需要你去指证。”芊芊“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是伸手拿过罗毅的手机,再次点开音乐播放器,忧伤的大提琴重新响起。芊芊侧着头,安静地听着,嘴角渐渐浮出一记晦涩的微笑。
“你知道吗?其实我们是同一类人。”芊芊忽然开始,平静地说。罗毅不明白芊芊话里的意思,疑惑地望着她。芊芊却不再解释,只是迎着他的目光,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门铃响,天摇地动的按铃声在房间里回荡。罗毅起身去开门,这样猴急的按铃,一定是陆展。这小子,多少年了,还改不了这副急脾气。
门一打开,陆展带着两个穿警服的干警冲了进来。“郑芊芊人呢?”陆展冲着罗毅低吼。罗毅用手指了指餐厅:“她正在吃早饭呢。”罗毅顺着自己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餐桌边早已经没有了芊芊的身影。
“哐当”,对面的阳台传来声响。众人循声望过去,只见芊芊已经双脚离地、坐在了阳台的栏杆上。“芊芊”罗毅叫了一声,他無法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 。芊芊对着罗毅微微一笑,然后身子朝后一倒,翻出了阳台。
罗毅和陆展几乎同时飞奔过去,可惜为时已晚,芊芊消瘦的身影已经从18楼坠落下去。犹如一片羽毛,在风中轻舞飞扬,然后“砰”地一声,跌落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
房间里,那首由杜普雷演奏的《殇》兀自播放着。
8
李昌钰说,时机到了,这个案子一定破。现在,时机到了,案子终于破了。横亘在罗毅心中八年的这根刺,终于可以拔掉了。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刺拔出来,还会带出血、还会让人疼痛不已。
面对陆展的提审,那个在凶案现场留下11根烟头的男子表现得很是镇定。没等陆展开口,他就平静地说:“我已经逃了八年,我知道迟早会有今天。”
八年来,他隐名埋姓,在他乡活成了另外一个人。“但是我早就死了,在我开始跑路的那一天。”那一天,他把芊芊翻找给他的珠宝钞票放在了妻子的病床边,从此亡命天涯。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些东西不但没有救回妻子的命,反而让她因为伤心过度、提前离开了人世。
“那你为什么一次又一次跑回案发现场, 是在挑衅我们警方吗?”陆展低声吼问。
“我喜欢呆在那里,像吸毒一样上了瘾。这八年,我换了名字和身份,连口音都改了。我是另外一个人了,但是这个人却比原来的我更惨。当初,我害怕失去老婆和家庭,杀了人。但是现在呢,我失去得更多,我什么都没有,甚至把自己都弄丢了。只有回到那个别墅里,我才是以前的那个我,哪怕,我是个杀人犯。”
“那,就说说你杀人的经过吧。”陆展声音没有之前的生硬。
“那天晚上很热,是三伏天里最热的一天。我从老婆病房出来,没有钱,老婆明天就要断药了。我坐在路边,喝了一瓶二锅头,一抬头,看见了山坡上亮着灯的一栋别墅。当时我就火起,我他妈的连老婆的命都保不住,你们这些有钱人却在享受荣华富贵!”
于是,他借着酒劲冲进了别墅。他是杀猪匠,刀快,不怕血。他用一把杀猪刀刺进了男主人的心脏,让他像公猪般倒地不起。女主人虽然倒在床上,却还活着,她被刀背打晕过去。
“我杀了人,但那个女人是活着的。”男子说。
陆展一拍桌子,冲着他大吼:“给我放老实点!现场可是两具尸体!”
男子平静地看着陆展:“那个女人不是我杀的。”
郑芊芊的出现是个意外。她在他的刀下苦苦哀求,求他放过自己、不要把自己也杀掉。他拒绝,大声地对他咆哮,你见过我的脸,会帮警察找到我!芊芊依然哭,跪在地上求饶。经过这番折腾,他的酒醒了大半,他开始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害怕。
“我不是坏人,可忽然间就杀了人,我心里害怕得不得了。我就对那个小姑娘说,放了你可以,但是有一个条件,你,去把床上躺着的那个杀了。这样,我们都是杀人犯,就不怕你去告密了!说完,我把刀扔了过去。
审讯室里鸦雀无声,陆展的脖子伸得犹如长颈鹿。
“没有想到,那个女孩真的拿起了刀。她说,她恨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勾引她爸爸,活活气死了她亲妈。后来,女孩就走过去把那个女人杀了,刀子直接扎进了胸口。我让她赶快把刀拔出来,我们杀猪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会让猪死得很快。她很听话,真的把刀拔出来,那个女人的血开始涌出来,很多很多……”
“你是说,你只杀了一个人,另一个人是郑芊芊杀的?”陆展双眼圆睁、眉头紧锁。
男子平静地点头。“那个女孩杀了她后妈,我们就是同类人了。我看她的时候,就觉得很亲切了,大家都是杀人犯嘛。她杀了人,整个人都傻了,浑身抖得厉害。我就安慰她,给他讲我家里的各种惨事,我是想让她知道,虽然我杀了人,但其实不坏。这样呆了快一个小时,我得走了。临出门,我还对她说,记住我的脸,你长大了可以找我报仇!”
陆展坐在审讯室里,脑子里有千军万马奔过。他似乎又看到了郑芊芊,坐在阳台上,嘴角有一抹浅浅的微笑。
时日向晚,血红的残阳浸染了整个阳台。罗毅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踱着步,手机里单曲循环着杜普雷演奏的那首《殇》。他从客厅游走到卧室,又从卧室游走到书房。他漫无目的地游走着,他停不下来,他觉得只要自己静止下来,房间里潜伏着的寂寞和孤独就会一拥而上、将他击倒。
他进入书房。书桌上,那个镶嵌着妻儿照片的相框似乎被挪动过,以前总是放在桌子的左边,现在却被移动到了右边。他走过去,机械地将相框放到原来的位置。一低头,右边的抽屉被人拉开之后忘记了复原,抽屉里的一叠报纸露了出来。
罗毅慢慢地蹲下来,轻轻地将那叠报纸拉了出来。报纸已经发黄,繁体字,洛杉矶中文报,日期则是七年前。报纸的头条是当地的一宗失踪案,标题为“中国新移民母子失踪一年,警方破案遥遥无期”。新闻的配图,正是那张放在书桌上的、他的妻儿的照片。
这一瞬间,罗毅耳边响起了郑芊芊对他最后说的那句话:“其实我们是同一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