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乡干部

2017-04-04陈水章

四川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乡长书记

陈水章

刚过完春节,就接到区委通知,调我到新泉乡任副乡长。

新泉乡政府机关的办公条件在全区最好。多数乡机关的房子低矮破旧,有的还是由寺庙改造而成。县财政吃紧,要求改造或新建机关用房的报告,长期躺在财政局长的案桌上睡觉。唯有新泉乡政府没花财政一分钱,征地七亩,建了一座有围墙的办公场所。东面是一排两层楼的红砖墙黑瓦房。每个机关干部有套一进二的房间——后面那间住宿,前面一间办公。正面是一座标准化的礼堂,可容纳六七百人。西边是职工食堂和厕所,西北角还有一座两层的楼房,上层是广播站,下层是小会议室。院子正中有个半亩大的水池,里面有假山、小桥、喷泉,两三人高的香檀树环绕四周。据说几年前,有家国营大企业要占新泉乡的地。所有手续齐了,就等双方签字。党委书记夹春明忽然要求对方免费为新泉乡建几幢办公用房。那家企业不干,找县上的领导来压。夹书记对前来做工作的副县长说,他们不修,县财政就给我们钱吧。我们的办公房都快垮了。由于夹书记寸步不让,最后,县上的领导反倒帮着新泉乡做起了企业的工作。就这样,不到半年,新泉乡的干部就喜笑颜开地从公路边那座土筑瓦盖、拥挤不堪的旧房子里搬出来,搬到了现在这个地方。

我上任当天,恰逢新泉乡党委召开退休干部座谈会。书记、乡长一肩挑的夹书记说,陈乡长,老干部是我们党的财富,多与他们联系,能经常听到很多好建议,有些时候还能请他们出面协调一些复杂的人际关系。老干部的事弄好了,这乡官就当好了一半。你跟他们见见面吧。

夹书记五十出头,中等个子,偏瘦,本乡人。听说此公作风霸道,手下人都怵他。甚至传言,区上调我来这里,就是准备接替他的。我当然不会相信。我只做了两年办公室秘书,连副乡长咋个当都糊涂,哪敢做一把手的美梦。我调这个乡的原因,官方说法是这儿的领导班子有空缺,给我升一级。但还有一个原因,我老婆是教师,我们是所谓双职工,家里没有责任地的包袱。家属在农村的干部,总以照顾家庭为由,软缠硬磨,不愿离开本土。区委着难,也换了个官冕堂皇的说辞,以关心干部困难为由,让双职工的干部四处救火,补人事安排上的缺口。

座谈会在小会议室开。小会议室的墙,内外刷了白灰,地上砍了水泥,坐的是那种底板可以翻转的木椅。每排座椅前还有条桌,钢架,层板,可放水杯和笔记本。每个乡都有一个这样的小会议室,供机关干部开会用。其它乡的小会议室没得椅子,开会时须自己搬坐凳。新泉乡的干部开会,手里都捏着茶杯和笔记本,显得很正规,当然也很自豪。

主席台由两张破旧的乒乓桌拼成。不开会时,乒乓桌可供机关干部活动身体。新泉乡不同年代退下来的十来个老干部,正正规规地坐在翻板椅上。夹书记坐在台子后面正中,面露微笑,左手很有兴致地捏着自己的下巴。

夹书记把我的情况向各位老领导做了通报。然后提议我讲几句。我才来,板凳没坐热,不晓得咋讲。夹书记一再催促,我只好站起来,先给大家躹一躬,然后老老实实说,我原来是教书的,当乡干部才两年,没有当过领导,经验不足。请各位前辈多多指点。

老干部们觉得我说话实在,为我鼓掌。其中一个脸色酱紫的老干部没有鼓掌。等其他老干部走了,他才拄着拐杖朝我走过来。

小陈同志,你很年轻,要严格要求自己才行啊。

是,是,一定要严格要求自己,我回应说。

他突然咳嗽起来,越咳越猛,打雷似的。我想扶他,被他摆手制止。他咳了一歇,气顺了些。老毛病了,咳一歇就没事的。说完,又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离开了小会议室。

我刚来,对这些老干部的过往不熟,更叫不上他们的名字,便问办公室秘书,才知道最后走的这个老同志姓方,是退休干部中资历最老的。他从土改起就在这个乡当乡长,一直当到四清运动结束。其间,他还当过书记、主任。但人们习惯上都叫他老乡长。他自己也很满意这样称呼。

下午又在小会议室开会,宣布领导干部的分工调整。

分我管计划生育、文教卫生和政法工作。这个分工基本上是惯例,各乡都一样。夹书记说,赖乡长要去党校培训,他分管的农税上交等工作暂由我负责。我急得差点跳起来。我知道自改革开放以来,有两样工作很难搞,一是计划生育,再就是农税和提留款上交。这几乎耗尽了乡干部的全部精力。管其中一项就够倒霉了,两项都落我头上能不急吗?夹书记皱着眉头,板着脸,轻轻扔出一句话,就把我给整泄气了。

他说,你这个副乡长只是区委提名,还不正式,要等到年底召开乡人代会补选。现在让你多干活,是给你机会。這儿的村社干部不太听话,你没有政绩,要他们举手难啊。再说,赖乡长培训只有三十天,他回来原先管啥还管啥。

我好歹在乡上混了两年,晓得这话是糊弄人的。但不便发作。小不忍则乱大谋嘛。我有个屁的大谋,只是多读了几年书,晓得书上有这么句话,顺便拿来安慰一下自己而已。

接着调整包村的分工。乡领导和机关工作人员都要包村。包村的事年初已落实。夹书记说,陈乡长刚来,就联系尖尖村吧。我不知道尖尖村的具体情况,就胡乱表态,表示服从组织安排。五短身材的赖乡长,见我表态干脆,幸灾乐祸地笑了。其他党委成员也笑,笑得跟赖乡长一样毫无遮掩。夹书记瞪着他们。那些笑便立马躲了起来。我再笨,也从这些人的表情中猜到,尖尖村可能是个烂村,是不好捏的桃子。但没办法,自己才来,又表了态。用农民的话说,就是一堆屎,也只有把眼睛一闭,硬着头皮吃下去了。

我晓得,无论哪个乡,每年调整包村这项工作,都搞得有点神经兮兮的。村班子得力的都愿意去,村班子烂的都躲。包村,除了你要做好职责内的工作,主要任务就两条,负责督促该村的计划生育和农税提留上交工作。完不成任务,年终受惩事小,关键是名声。你有没有本事,就看你包的村任务完成得如何。村越烂,跑腿越多,磨嘴皮越多,结果却不讨好。为这个,机关内部的关系搞得很复杂。为了包到好的村,当然得跟一把手搞好关系。书记随便找个理由,就可以把你累死在那里,还找不到地方埋。

联系尖尖村的机关干部只有两个。一个是小桑,另一个是妇女主任。妇女主任姓王,脸很大,绰号“宽皮大脸”。 宽皮大脸是个慢性子,你说一句话,她老半天没有反应,好像话在路上走的时间很长。小桑是个年轻女娃,财校毕业分到新泉乡不到两年。听说小桑在城里长大,分不清韭菜与麦苗。每次下村都红着脸不敢说话。只有宽皮大脸下村多些。但她从来没调解好过一桩纠纷。宽皮大脸还有一个习惯,每次下村回来,手上都不空着,不是拎着几窝牛皮菜,就是捏着一把葱子。

尖尖村的工作究竟难成啥样,我想尽快下去看看。

吃了早饭,区公所来电话,说张区长要来新泉乡听计划生育工作的汇报。我问夹书记晓得这事不,对方说,你们夹书记说计划生育工作归你管,找你就行了。嘿嘿,我才来几天,啥情况都不晓得,这不是存心让我出丑啊。我马上找计生办唐主任。唐主任快要退休了。他笑着说,别担心,我来汇报。

张区长没等唐主任汇报完,就拿出一个信封,扔到我面前。说新泉乡有人举报,石包村有个姓伍的石匠,已经生了两胎,还要生第三胎。我看了眼唐主任。唐主任慢吞吞说,是有这事,我们先后找过伍石匠八次。然后就翻开本子,背书一样,把每次找伍石匠的时间、地点、哪些人参加等情况一一予以汇报。张区长手一挥,生气了。你们找再多次管个屁用,关键是要把他婆娘肚子头那坨弄下来!

我担心唐主任下不了台,就说,我来管,我们今天就下去。

区上的领导走了。唐主任提醒我,这事弄不好要出人命,能拖就拖吧,弄出事了不好收场。我不解。唐主任说,伍石匠两口子前两胎生的是女,一心想生个儿。村社干部找他做工作,他提起锤子威胁,哪个敢进他屋,就跟哪个拼命。唐主任还说,四年前,邻居的笼子猪啃了伍石匠的菜,他红不说白不说,就用锤子把人家的小猪崽锤死在地里。干部来解决,话才开个头,他就进院子把自家的笼子猪全部锤死。说这下两清了,谁也不欠谁。

我听了心里直发毛。可当着区上的领导表了态,已经没有退路,只得硬着头皮下去。石包村离乡上不远。村干部提前接到通知,在村办公室等。唐主任向他们介绍,说我是新来的陈乡长,分管计划生育工作。然后交代了今天来的目的。

村干部们时不时地抬头看我,流露出不信任的目光。我说,走吧,找伍石匠去。一拨人浩浩荡荡地去了八社。还没走拢,八社的社长先当逃兵,说自己是本队的,与社员低头不见抬头见。然后不经同意就溜掉了。我不好说啥。下面的干部愿来,已经给乡上面子了。他们就是一个不来,你又能把他们如何?好多村社干部认为补助低又得罪人,还不如出去打工。乡上哄着诳着,他们才没有撂担子。这硬仗看来还得靠乡上来的人。计生办四个人,除唐主任有编制,其余三人是临时招聘的。其中一个当过村上的民兵连长,办事泼辣,敢得罪人,乡上对他寄予厚望。

伍石匠光着膀子正在理田沟。见我们来了,他扔下锄头,飞奔回屋。听说他的老婆已怀孕六七个月了。我们刚走近他家的篱笆门,一条用铁链子拴着的大黑狗就狂吠不止,套在它颈项上的铁链子哗哗作响。伍石匠提了把铡猪草的长柄大刀,凶神恶煞地站在堂屋门前。

这家伙壮如铁塔,身上的肌肉疙瘩长得愣丁鼓眼的,看着就怵。村干部远远躲着。计生办聘请的几个年轻人,分别抓了根木棍在手上。

我和唐主任不敢贸然行事,担心场面失控。唐主任在背后拽了拽我的衣裳,然后黑着脸向对方介绍,说我是新调来的陈乡长。伍石匠一口浓痰吐在地上,瞪着血红大眼骂,我管你鸡巴啥子乡长,哪个龟儿子敢进屋,老子这刀不是吃素的!

我的心紧起来。我小心翼翼地试着往前靠。伍石匠突然将铡刀举起,握着刀把的手腕子发出咕咕的声响,让人不寒而栗。

搞计划生育工作,我不是第一次参加。每年各乡都要搞几次突击。不安环的,不结扎的,肚子大了拿不下来的,乡机关干部麻子打哈欠——全体总动员。七八个人一组,集中下村,强制安环结扎。有孕妇躲到外县外省去的,就发动群众找线索。.一经发现,立马前往。当然多数都是空跑一趟。中国历史上关于人口控制,这个阶段,恐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措施极为严厉,一度实行“连坐制”。某家有计划外怀孕对象,哥兄姐妹、父母爷爷、姑爷老表,都要追责。咋个追?就是勒令他们停下手上的农活出去找。找不到又咋办?所有亲戚的财产一律封存,以备超生了交不起罚款时处理。还一度实行过“抱娃儿”政策,强行超生的,将娃儿抱到民政部门,由民政部门抱给符合抱养条件的对象。即使这样,这项工作照样难做得要死。有些农民想超生,想生个儿,可以跟你拼老命。

但往年搞突擊,我不是负责的,只跟在别人后头帮腔,劝说劝说。工作没做好,有人顶着挨板子。这回不一样,我管这个了,是今天这支队伍的头。

我对危险早有防备,所以脚上穿了胶鞋,万一发生不测,跑起来方便。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饭碗最后也整丢了,所以也不怕自揭老底。怕死之心谁没得?当时的想法就是做不好工作没关系。但要保住面子光荣撤退。这想法不能跟唐主任讲,不能跟其他人讲,更没法与伍石匠讲。

我说,伍师傅,你把刀放下,我们谈谈。

谈个球,你们滚!

我试着朝前迈了一步。伍石匠以为我要动手,大刀往空中一挥,一道寒光逼来。

唐主任惊得大叫,伍石匠,你不准乱来!

我赶紧后撤一步。伍石匠的长刀没砍着我,转而在地上嚓的一声,划出一条直线。他将长刀杵在地上,咬牙切齿地宣告,谁敢过这条线,休怪老子的铡刀不长眼睛!

我进不得退不得。面对身后的干部,今天若下了矮桩,将来还有谁听我的?这时,脑门一热,逼出一股牛劲。我大胆往前跨一步,踩着了他划定的那条线,将自己的头颅完全送入伍石匠的长刀范围。

伍石匠愣了一下,正要提刀。

我冷冷地说,伍师傅请慢!我晓得今天凶多吉少。你等我说几句话,说完了你再砍我不迟。

伍石匠鼓着一对牛眼,提防着我耍花招。有屁你就放!老子忙,没那个耐心!

好,好。我的屁不多,马上就放。伍师傅,你想过没有,你把我砍了后果会咋样?

老子不管那么多,是你们逼我的!

纠正一下,不是我们逼你,是政府逼你。我认都认不倒你,我逼你做啥?

伍石匠眨了眨眼。

我死了,政府肯定评我为烈士,我的婆娘娃儿政府养,对不对?可是你呢?你违抗国家计划生育政策,杀害国家工作人员,肯定是死罪,枪毙!

伍石匠嘴巴上起了血泡。他说,老子不怕,死就死!

我问唐主任带烟没有,给伍师傅一支。

伍石匠本能地后退半步,提防着我们搞他的袭击。

我问,伍师傅,你已经有两个女了,为何還要超生?

我想生个儿!

为啥子?

你明知故问。没得儿,我伍家就绝后了。

伍师傅,你想过没得。你要是被枪毙了,你婆娘会咋样?不出三个月,她肯定改嫁。她一改嫁,娃儿也跟着改姓,你伍家就真的绝后了。你信不信?我们打个赌。

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口才流利起来,越说越激动,像在演讲。完全没注意到面前有个提着刀想撕我来吃的家伙。我手舞脚蹈,滔滔不绝。

伍石匠忽然丢了长刀,蹲在地上,抱头嚎哭。

区上召开计划生育工作会议,我与夹书记一起出席。张区长把新泉乡大大表扬了一回。会议还安排新泉乡发言。夹书记说,陈乡长,你分管,你讲。我说,张区长反复讲了,工作千难万难,书记一抓就不难。这言要你发才合适。

于是当着全区九个乡的同行,夹书记说,新泉乡以前只重视经济发展,放松了对国策的执行。现在我们终于明白,控制好人口,也是发展经济。夹书记捏了捏下巴,捏出一个比喻。他说,就像一个家庭,一个人做来一个人吃,与一个人做来三个人吃,哪种情况下吃得更多更好呢,道理很简单嘛。

张区长立即打断夹书记的话,夹书记这个观点好,控制好人口也是发展经济。小毛!

会场后排站起一个年轻人。

小毛,你下来找夹书记再谈谈,把这个整成一个经验,上报县里。

中午吃饭,张区长特意过来给我们敬酒。

张区长拍拍我的肩,小陈啊,年轻人脑子灵,点子多,好好干!

夹书记以为张区长会先与他搭白,没想到却先跟我说话,愤懑之色从他脸上一闪而过。我当然感觉到了,连忙对张区长说,都靠了夹书记这个班长当得好,工作是他全面统筹,凭我一人之力,是扭转不了新泉乡计划生育工作被动局面的。

那是当然。夹书记那个观点的确新颖。我在县上开了那么多次会,从来没听哪个领导这样讲过。

下午回到乡上。大老远就见机关里有人拿着报纸在议论。 我问,你们这么有兴趣,是啥子新闻?宽皮大脸说,陈乡长,写你呢,县上的报纸登了,你好英勇哦。

我夺过报纸一看,第二版整整用了半版写我。标题是:为了国策,刀架脖子上也不退缩!我快速浏览,越看越脸红。这记者真能吹,没有采访过我,竟然写出了两千多字的报道。说超生对象刀架在我脖子上,我面不改色心不跳,还义正词严地向对方宣讲计划生育政策。最后,超生对象被我感化得下跪。报道在文末还加了一句,这事,再次雄辩地证明,多子多福、顽固不化的农民终究是少数,多数农民是拥护国策的。

这时,办公室的电话响了,是我们一起从教师改行到党政干部队伍来的老邬打来的。老邬在电话上大声武气喊,小子,你娃红了,我嫉妒啊!我被他咋呼晕了,问啥子红了?你上报了啊!我故作谦虚地说,记者乱写的,我没那么勇敢。他继续咋呼,还为我分析,说上了报,县上的领导就会看到,我飞黄腾达的时间还会远么?老邬又说,听说你们乡的夹书记一人吃双份,我看啊,他兼的那个乡长,该卸下来交给你了。老邬越说越大声,我把话筒捂得紧紧的,生怕旁边的人听见。

老邬这一咋呼,把埋在我心里的那颗野心给咋呼醒了。报道不准确又咋样,谁会去核实?就是核实出了水分,又能咋样?上级从大局出发,会允许任何与国家政策抵触的言论出现吗?我有点飘飘然了。但头脑还没大热。我不能给人留下我没上床就争被子的印象。低调,低调,尾巴夹紧点。丢下话筒,我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宽皮大脸还拿着报纸在看。我边走边装作不高兴的样子,叫她快把报纸收起来。这不是表扬我,是在给我挖坑。她没明白过来,追着我说,陈乡长,喜事啊,我们乡就需要你这样的领导。

我瞪了她一眼。她噘起个大嘴,感到委屈。

晚上我值班。与几个干部打扑克。谁输了,往谁脸上贴纸。我手气背,脸上的纸条贴得五官都没了。我说没劲。丢了扑克,上三岔口透气。

政府大院外几十米就是场镇。两条公路呈丁字形在这里交叉。这几年提倡小场镇建设,由政府协调规划土地,鼓励农民到场镇上建房摆摊,搞活乡村经济。三岔口有家茶馆,由文化站经营。此时,天已黑尽,茶馆里没啥人。我看见老乡长在牌桌上坐着,拐杖放在旁边,一边喘气一边看着手上的长牌。坐他下手的是个中年汉子,嫌老乡长出牌慢,嘴里骂骂咧咧。灯光不亮,老乡长把牌凑到眼前看了看,打出三张长二。那汉子伸手刨了刨,说不对,杂的,夹了一张长三。其他人也伸长脖子看,是错了,夹了一张长三。

老乡长想把牌捡回去重打。坐下手那汉子不依,说要包牌,要老乡长赔三方。老乡长脸胀得通红,申明自己不是故意的,上桌前也没规定要包牌。其他两人打圆场说算了,老乡长年纪大眼睛花了,下不为例。可那汉子仍然不干。

我上前帮老乡长解围,劝汉子让一让。文化站长见是我,就说我是新来的陈乡长。这一下,那汉子火了,腾地站起,扯开嗓子吼,咋的了,你们官官相护!不行,就是要赔!老乡长气得发抖,赌气从身上摸出五元钱扔在桌上。然后拿起拐杖,偏偏倒倒地朝外走。

我怕老乡长发生意外,送他回家。

老乡长的家在农村,离场镇大约一两百米路程。老乡长步子很慢,边走边咳嗽。老乡长叹道,刚才那家伙姓杨,五八年搞大跃进,我是乡长。上级喊打老墙造土肥。我听话,开完会就组织人把沿大路的房子推倒,把墙泥敲烂,堆在公路边,等上级来验收。这下麻烦了。推倒的房子就有杨家的。这个仇,杨家跟我结了几十年。那个时候,上级有命令,你不执行就反你右倾。我心里不赞成打老墙,可是抵不住啊。

你慢点,这儿地上有个缺口。老乡长用拐杖往黑乎乎的地面探了探。虽然没有月光,但并不很黑。四周的景物依稀能辨。我们穿过一片竹林,路面变得坑洼不平。老乡长停下说,你看这家人做得多绝情。原来这条路宽,架子车都能过。他们家修房,硬把这路削掉半边。我晓得,他这是整我。

我问这家人是谁。老乡长顿了顿说,高三宝,已经死了,现在是他儿子当家。

他们咋要这样子做?老乡长叹了口气。高三宝四清运动时是队长,搞人人下楼,交代问题。他下不了楼,想不通,上吊了。他的后人就把这账赖在我头上,认为我是公社领导,是我把他家老子逼死的。天才晓得,我那时也在下楼,天天晚上挨批斗。他高三寶的死跟我半毛钱关系也没有。但农民就这样死心眼。他们认为你坏,辈辈代代都记着。

到了老乡长家的院子外面,由于四周竹林稠密,又没有灯光,显得更黑。老乡长说,我到家了,你请回吧,我摸惯了夜路,不会有事的。

看老乡长进了院门,我才返回。

值班的干部都睡了。四周一片漆黑。要不是厕所外面那盏蒙了一层又一层蛛网的电灯,鬼火一样亮着,真看不出这儿就是全乡的最高权力中心呢。

我没想到,去自己联系的村,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开始的。来新泉乡半个月了,还是第一次去。之前,几次想下去,临到出发,不是上头有人要听汇报,就是要到区到县开会。会特别多,好像不开会,啥事也办不成。国民党的税多,共产党的会多。干部和社员经常拿这句话说笑打趣。

这天是周末,我本想早点回学校与家人团聚。谁知推着自行车刚出大门,小桑就急匆匆跑来,光着脚,脸通红,头发零乱。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好了……张民警……被围在尖尖村了!

出了啥事?我问。

小桑仍然惊魂未定。尖尖村六社有个农民扯了队长的油菜。我们去解决,没想到那农民捡石头砸我们。说着,小桑的眼泪就涌了出来。

小桑顿了一下,情绪稍稍稳定。说那人超生了二胎,村上找他交罚款。他怀疑是社长告了他。

又是因为计划生育。

我立即回办公室,用电话向区公所汇报。小桑要跟着我下去。我说,你一个女孩子不要去了。晚上值班就你一个人吗?害怕的话,去找文化站长的他妹叫来陪你。小桑说王主任(宽皮大脸)晚一点要回来。她不害怕。

六社也叫尖尖社。此社有一座山,形状奇特,左右隆起两座土丘,似一对巨乳,远近数里,清晰可见。尖尖社因此得名。解放前,这山叫奶子山。文化大革命破四旧,觉得这名字黄,改成了现在这个叫法。

六七里地很快就到了。

黑压压的人群堵在一片竹林前面。有拿扁担的,有拿锄头的,还有端着火药枪的,阵势紧张而险恶。

在双双充满敌意的目光注视下,我挤进了人群。几步开外的地上,一个年轻人抱着头蹲在地上,他的额上一片血污。

有人愤怒地问,你是哪来的?

我赶紧介绍,说我是刚调到新泉乡的。村主任在场。他向他们介绍,说我是新调来的陈乡长。围观的群众一听,更愤怒,咬牙切齿地挥拳振臂,对我怒目而视。其中一个六十多岁,头上戴着顶蓝色布帽的老头跳过来,指着我骂,你们共产党可以随便打人吗?

谁打谁了?我看着秦主任。

秦主任指着地上的年轻人说,他用石头砸人,张民警看不过,要带他到乡上。他就咬张民警的手,张民警没法,用手铐敲了他一下。

敲一下,就把人家脑壳敲破了?你们跟刮民党有啥区别?那个戴蓝色布帽的老头又骂。

张民警是驻乡民警,我担心他的安全。秦主任把嘴附在我耳边,说村干部把他藏到一户农民的红苕窑里了。

我不认识这些人,也没有处理突发事件的经验。我试图稳定局面,上前扶那年轻人。几个壮汉挡住我不让扶。这时垭口上有人放枪,还伴随着嘈杂的呐喊。人群似乎受了激励,骂声潮起。

乡干部打人了!

不准他们走!

打死这些贪官!

天色已经暗下。看热闹的人越围越多。有本村的,还有外村的。后来我才知道尖尖村是个边界村,与对岸的磨房乡一河之隔。这里民风慓悍,治安混乱。土地承包下户以来的几年时间里,因丁点大一些小事,多次斗殴,死伤多人。

在一片怒骂声中,有人从背后踢我一脚。我险些扑倒。接着,一块石头砸来,没击中我却击中了秦主任的肩。秦主任刚要回头,一根扁担嗖的一声劈过来。我下意识地躲开。就在形势万分危急时,忽听有人喊,不准打人!陈乡长才来我们乡,不了解我们这里的情况,不能伤害他!

我惊魂未定。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汉站到了我面前。

李大爷,您不要护着这些王八蛋!

这个叫李大爷的瞪圆一双老眼,对说话的人说,人家是下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跟我们打架的。这么闹下去,能解决啥子问题!

李大爷一出面,失控的场面立马和缓。我很感激。但在那种乱纷纷的状况下,不知咋表达。李大爷悄声对我说,陈乡长,天黑下来更麻烦,你们得赶紧把受伤的人弄开。当事人一走,闹事的人就找不到由头了。

李大爷的建议提醒了我。我对蹲在地上的年轻人说,走吧,上医院,医药费乡政府出。那个戴蓝色布帽的老头又跳出来阻拦。李大爷瞪着他,老郝,受伤的要是你儿子你咋想?不及时医治弄出破伤风来,哪个负责?

姓郝的老头仍然不依不饶,坚持要乡政府先给个说法。

李大爷火了,老郝,救人要紧,还是扯筋要紧?

李大爷抬头向后望了望,招呼一对中年夫妇过来。李大爷对我说,这是小伙子的老汉儿和娘。随即,李大爷转身向那对夫妇说,遭了破伤风,十几个小时就可以死人。儿是你们的,你们看着办吧,是先弄去医,还是让老郝把他当人质扣在这里与乡政府闹?

那对夫妇急了,赶紧找来一根扁担和一个箩篼。我说秦主任,委屈你一下,帮着把人抬出去吧。李大爷扯住我的胳膊说,陈乡长,你是领导,你也要带头,跟秦主任一起抬小伙子去医。

我抬?堂堂一个副乡长,抬这个惹事的家伙?

李大爷朝我挤了挤眼。我没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极不情愿地与秦主任一起,抬着蜷在箩篼里的家伙离开了现场。

张区长已领着派出所的人在垭口上等了。我们把小伙子扶上偏三轮,由秦主任陪着去了区医院。

这时,天已经断黑。

尖尖村的事让我很窝囊。我向老婆吐苦水。秀泉勒我一眼。不听哇,放着书不好好教,偏要去当乡干部。这下子晓得开水烫了哇。

当初你也支持我改行的,现在咋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

我们还没有要孩子。秀泉正在洗衣服。她边揉搓衣服边顶撞我,你野心勃勃的想当官,我拦得住你吗?

我承认,我是有点野心。我觉得教书太沉闷,整天教室、寝室两点一线,把人箍得死死的,哪像当干部,天南地北,腿想往哪儿伸就往哪儿伸。还经常有肉吃有酒渴,不用自己掏钱。自从当了乡干部,我的工资就没咋动过。这点秀泉是晓得的。但不自由的就是没啥节假日,不像教书。这个乡干部,没级没别,事情却不少。节假日或深更半夜,哪个村发生了事,一个信带到乡上,天落着刀子也要赶下去。就像那天我正准备回学校过周末,尖尖村有事了,我就得像一条狗跑去受气。

正跟秀泉赌气,夹书记的电话打到了我家的座机上。他要我立即赶回乡上,说有急事研究。

我无奈地看了眼秀泉。

秀泉说,你走啊,你别回来了!说完就故意把衣服抖得扑扑响。

客车已经收班。乡上没有车,干部上班下村,都靠一辆自行车。我骑了半程,轮胎爆了。.前后无店,只得推着走到新泉乡地界,找到黑挑沟村的村主任,借了他的自行车赶往乡上。

天已黑断,几个值夜班的干部,正聚在秘书办公室打扑克。

没见着夹书记,我便站在他们旁边看。

不一会儿,夹书记哈着酒气来了。大家立即丢下牌。夹书记问,没赌博吧?水利员笑着申明,陈乡长作证,我们没有赌,就贴纸条玩。

夹书记的办公室在二楼南端。

所有办公室门上都有一块牌子,上写部门或职务。唯独夹书记的门上啥牌也没有。据说这是夹书记的指示。他给各部门规定,上访或来找他办事的,不允许推到他这儿,更不允许说他的办公室在哪儿。

夹书记打开门,扯亮电灯,掏包红塔山扔在桌上。

其他领导还没来?我问。

他们来做啥?夹书记把“他们”二字的语音拖得很长,带着一种轻蔑。

我有点吃惊。如果是私事,用得着我火急火燎地赶来?

见我犯糊涂,夹书记说,这事辣手,其他领导那水平不行,拿不出主意,弄不好还会添乱子。

我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从桌上的烟盒里取了一支烟,点燃,抽上。

事情是这样的,县棉纺厂晓得修高速公路,我们有两个村得了三百多万的土地补偿费。他们想借这笔钱。县上的领导也同意。说我们如果不放心,可用农税抵扣。我看这事玄乎,心头不踏实。你文化高,立即起草个报告,我们明天跑趟财政局,一定要拿个东西在手上逮着。不然将来我们负不起这个责。

我说,做不通下面的工作咋办,农民肯定想分钱。

夹书记挟着纸烟的指头轻轻一弹,烟灰头射向烟灰缸,一点也没撒落。他看着我,嘴角隐隐一笑,似关怀,又似蔑视。

办事情,你要农民想通了再做,两百年也没望。

第二天,我陪夹书记到财政局。我把新泉乡为了完成县里交办的借款任务作了简要陈述。然后提出如果将来棉纺厂还不起,我们将用农税抵扣。报告中特别申明了,这是县领导的意思。

財政局长是个胖子,年龄很模糊。他瞄了一眼报告,拉下脸训斥我们,说国家早有明文规定,不许企业借用财政资产。你们就是乱球整!你新泉乡敢抗缴农税,我起诉你们!

我脸上火辣辣的,很尴尬。

夹书记捏着他的下巴没有开腔。待局长气出得差不多了,他站起来,把身子伏在局长的办公桌上,谦卑地请求局长,能不能在我们的报告上签个字?

签字?签啥子字?不行!任何人任何机关无权不上缴农税!

夹书记依旧笑眯眯的。不是那个意思,就签个不同意用农税抵扣的字。

胖子局长愣了一下,拿起报告似乎要签。但他立即嗅到纸页上好像有股腐臭味,又把报告扔到桌上。没得这个必要,法律有规定,照法律办。

我很丧气地跟着夹书记离开了财政局。

夹书记问,今天是几号?

我说,九号。

好,你把今天我们跑财政局的事,尤其是局长的话记录下来。

有啥用?

我们的帽子捏在上方手上。万一任务没完成,怪罪下来,我们才有说法。

真不愧在官场上混迹多年。我由衷地赞叹。夹书记受了恭维,很开心。他说城里有家高档洗脚房,技师是花高薪从扬州请来的。我们天天跑土坎田埂,脚上老茧多,最有资格享受修脚。然后吩咐我给企办主任打电话,让他火速赶往“足道”。

企办主任来了。他与吧台后边站着的女人嘀咕几句,就有一个穿旗袍的小姐,把我们领进一间豪华包间。不一会儿,进来三个素衣短装的小姐,手上端着木盆,吩咐我们脱掉鞋袜,身子半躺,把脚伸进撒满鲜花的水盆。

我纳闷,不是修脚吗?迟迟不脱鞋袜。

夹书记睡在床上,半眯了眼,任由小姐为他搓脚,捏脚,很享受的样子。企办主任看出我是头一回上这种地方,就说,陈乡长,修脚在后头,现在先洗脚先按摩,把身子弄舒服了,最后才修脚。

我躺在窄窄的可以升降的床上,竟然睡着了。

等我醒来。夹书记和企办主任的床上空空的。也没见着为我洗脚的小姐和修脚师傅。正要叫人,进来一个小伙子。他说,你的服务已经完成了。

完了?我咋一点不晓得。

小伙子笑笑说,你睡得好死哦,摇都摇不醒。

他们呢?我指了指两边的空床。小伙子说他不知道。然后端着空茶盘出去了。

我正要骂人,企办主任跑了进来。

我说,你们不落教,咋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

企办主任忙赔笑脸,说他上楼安排中午的饭局去了。夹书记说这段时间累了,今天中午吃海鲜,补补。

我们吃了海鲜,又去歌城喊嗓子,还叫了三个小姐来陪。我虽然比夹书记年轻,还是教书匠出生,但唱歌水平远不如他。夹书记能唱很多歌,歌单上有的他差不多都会唱。他的嗓音浑厚如水牛叫唤,虽不入耳,却大体上没跑调。更让我惊奇的是,夹书记跳舞的水平也不差。他怀里那个小姐心不在焉,总把玉体往他身上靠。但夹书记始终规规矩矩,跳得有模有样。夹书记平时严肃刻板,没想到他还有另一面。这让我感到惊讶,也让我感到放松。

时近黄昏,客车已经收班。企办主任不知去哪里弄了一辆吉普车来。

走进乡政府的围墙大门,夹书记说,机关人多嘴杂,无风起浪,有浪便成惊涛。我估计他是告诫我,不要对外说今天洗脚唱歌的事,便点头附和。

小会议室坐满了人。县上的领导,棉纺厂的领导,高速公路占了地的村社领导,还有部分农民代表。坐不下,又加了几根翻板椅。

会议由夹书记主持。先是一位副县长讲了县的龙头企业棉纺厂前景如何美好,借款条件如何优厚,等等。接着是棉纺厂领导介绍他们的管理如何先进,产品如何畅销,等等。

有个农民代表问,你们说得你们的企业跟金山银山一样香,你们就饶了我们吧,不要打我们这几个土巴钱的主意。我们还望着分了钱修房子娶婆娘呢。

下面笑起来。其他代表也乱嚷嚷。意思一个,不借。村社干部对借款一事也不积极,闷着头不发一言。他们顾虑这钱万一收不回,农民发气的对象肯定是他们。

县上的领导和棉纺厂的领导,显然低估了农民的抵触情绪。会场气氛陷入尴尬。那位副县长看着夹书记,希望他解围。

夹书记咳嗽两声,提高嗓门说,这个问题的根子,在于如何解决双方的信任问题。

上头来的和下头来的都赞同夹书记的话,会场安静了许多。

夹书记接着又说,乡上肯定支持借款。但做通下面的工作很重要。这样吧,我提个建议,请司法局和公证处来给农民讲一讲。要是农民不放心,这借款合同可以公证。说完他转头看着那位副县长。

副县长想了想,当即下令,明天司法局、公证处的领导都来,你们从法律的角度给农民宣讲宣讲,让农民放心。

下面又嚷。说公证管个屁用,就一张烂纸。这几年政府到处借钱,现在还了哪个的钱?我们手上逮着的这劵那劵,找你们要,你们就推说是上届政府弄的。

副县长显然生气了,不再讲话,黑着脸,起身就走。

第二天,会场搬到了李子沟的村委办公室。

夹书记说他家里有私事,让我代表乡政府去。很多农民没被邀请,也自发涌来,把村委办公室堵得鸟都飞不进去。那位副县长没来,棉纺厂的人也没来。司法局和公证处的头来了。他们手持电喇叭,给农民宣讲借钱的好处。秩序很乱。他们讲他们的,农民说农民的。我觉得我们乡的农民缺乏礼貌,就大声喊,等县上的领导讲完了再发言。一个年龄跟我差不多的年轻农民瞪着我,你喊个球,你个外乡人,滚!

司法局长气得将电喇叭往地上一摔,拔脚就走。

借款的事看来是黄定了。我想起夹书记那句“我们的帽子捏在上方手上”的话,心头一凉。上级会容忍一个基层政权这么无能吗?

但我完全多虑了。

一周后,棉纺厂与两个村达成了借款协议。我大感意外。这怎么可能呢?下面不是抵触得那么厉害吗?

當然,第二个问题就不存在了。上级不仅没有批评新泉乡,还表扬新泉乡党委政府打得硬仗。县上的几次经济工作会议,夹书记都发了言,出尽风头。真是不可思议。

我瞅机会问夹书记,他用啥子灵丹妙药让下面改变了主意。那天夹书记喝多了点,脖子通红。他翻了翻白眼珠子说,啥事都得讲个平衡。

我洗耳恭听。可他又不说了,盯着我,用手捏下巴。

最终,夹书记没有讲他的平衡术。我也没有追问。

很快,我就从李子沟了解到真实的情况。农民一心想的是分钱,夹书记同意拿一半分给农民。农民虽然不满足,但闹一阵总算见了效。县上开始也不满意。夹书记说,农民很现实,他们的利益一点不考虑,可能会一直闹下去。就这样,双方各退一步,协议达成。

我佩服夹书记的高明,但心里也疙疙瘩瘩的。这事开始让我介入,为何到了后期就把我撇开了?其它领导更不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不过大家习惯了,夹书记就这个作风。他愿意让你知道,你就能知道。他不想让你知道,你长百只耳朵也是摆设。

有天,我同宽皮大脸去尖尖村。我想见见李大爷,感谢他那晚帮我脱困,同时也了解一下村班子的情况。

宽皮大脸急走几步跟上来,把嘴往我耳朵上凑。我说,注意点,人家看到了像啥。宽皮大脸笑了,换成小桑这样子和你走路还像,和我这个丑婆娘在一起,没人相信会有八卦。我退开一步,与她拉开距离。

你真的不晓得?夹书记的老三进棉纺厂了。宽皮大脸不死心,又靠上来。

这有啥,我说,夹书记子女多,他又帮棉纺厂做好了工作,进个人不算稀奇。

宽皮大脸尽量与我平行着走。她说,你不晓得,还有呢。

我站住,看着她。

她觉得我终于重视她了,看看周边,确定没人,才故作神秘地说,听说棉纺厂给了夹书记这个。她用手指做了个点钞票的动作。

我忽然对宽皮大脸恶心起来。她虽然透露了夹书记一些无法证实的秘闻。但机关里有这样爱说是非的人,很麻烦。

李大爷家独门独户,前后左右都有竹林。不走近很难看到房子。我现在知道李大爷的身份了。他一生都没离开土地,为人正派,性格太硬。土改时他当社长,他认为不妥的事就跟上头扛。上头不喜欢他,从此不再让他当干部了。

李大爷正在收割油菜。见我们来,他放下镰刀,迎我们进院坝,又进屋端了两根板凳出来。李大爷的房子是土墙瓦盖,西端磨了两间出来做猪圈。听到有人说话,圈里的猪哼哼叽叽地叫。李大爷用木瓢从箩篼里撮一瓢饲料倒进石槽,猪们立即不叫了。

李大爷拍拍手说,乡坝头就这样,农活多,搁下这样有那样,总也做不完。他把一只空背篼翻转,自己坐在背篼上。

我再次感谢他那晚伸出援手,不然的话,我肯定不明不白地挨家伙。李大爷一边裹叶子烟,一边感叹,现在农民怨气重,给农民的少,拿农民的多。也不要全怪他们。他顿了顿又说,你们乡干部也受夹磨。农民有气朝哪个发?你们天天跟他们打交道,只有发到你们头上啰。

遇到李大爷这样通情达理的老人,我心里的委屈忍不住爆发。我说都喊农民负担重,但哪一项负担,不是由县上的红头子文件规定的呢?不完成任务,上头要怪罪,乡干部耗子钻风箱——两头受气啊。

李大爷似乎不完全同意我的观点。他问,你为啥子必须要完成上头的任务?

我说,不完成行吗?我们领了国家的俸禄啊。

李大爷没有反驳我,他提起了老乡长。你见过方乡长吧?老方是根牛筋,上头说一就不二。叫他打老墙,他就打老墙。叫他学大寨砍树子造梯田,他就砍树子造梯田,完全脱离农村实际,弄得家人怨,农民怨,他自己还苦恼得很哟。

那咋办?我反问。

李大爷嘿嘿冷笑。不当干部就不活了?不当就是了嘛。我当年跟不上形势,上面不喜欢我,不让我当了,我就不当嘛。咋样,现在方乡长有吃的,我也没有饿死,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

宽皮大脸一直没说话。这时冒一句,李大爷是高人,世上少有。

我向李大爷了解村干部的情况,李大爷犹豫起来,不愿多说,只希望村干部吃喝要有节制,农民看不惯。

后来宽皮大脸告诉我,支部书记老张是他外侄,他不方便说。

李大爷坚持把我们送到房子外面的机耕道上。

陈乡长,我想说句你不大喜欢听的话。

李大爷请说,好话歹话我都听。

你不该进入这个行道。

李大爷说得很随意。我听了却发蒙。想进一步请教,可李大爷已转身走了。

我问宽皮大脸,那晚闹事,村上的张书记为何没在现场?

宽皮大脸说,张书记见事情闹大了,就跑了。他的人缘没秦主任好,怕遭黑打。

听说你也在现场,我来咋没看见你?

宽皮大扭怩起来,我、我……那场面太吓人,我赶紧离开。

你是离开的?我看了她一眼。小桑是个女娃子,你就不担心她出事?

宽皮大脸干工作的本事一般。但遇到事,如何推卸责任却有一套。她已从我的话里听出别样的音来,便装出很委屈的样子说,陈乡长,你莫怪我嘛。那晚、那个场合……我真的蒙了……

唉,岂止宽皮大脸,其实我也怕啊。宽皮大脸见我沉默,就给自己找台阶下,说这个村的老百姓扯把子,二杆子多,经常闹事,干部也是人,哪个不害怕嘛。

通过几天的走访,我大致弄清了尖尖村的情况。宽皮大脸说对了一半,这个村打架斗殴偷窃之风很盛,群众没有安全感。李大爷也说对了一半,干部一开会就吃,下社也吃。计划生育、农税上交本来就难,农民有气在情理之中。班子基本算有战斗力,多数工作没拖全乡后腿。但近两年,上交任务完成得不好,掉到了全乡最后一位。

难怪机关干部都不愿联系尖尖村。任务完不成,年终要扣奖金。宽皮大脸就求我来年帮她说说话,只要不联系尖尖村,联系其它哪个村都行。

晚上,宽皮大脸拎了一包茶叶蛋来。叮嘱我不要忘了她下午的请求哦。

我无可奈何地苦笑。

长牌是一种纸牌,为四川特产,传说由诸葛亮发明。年轻人不愿学这个,觉得这种牌太复杂,看一眼纸牌上的花色就犯晕。有一天我到文化站。站长晓得我想学长牌,就拿一副牌摊在桌上教我。站长三十多岁,矮而黑瘦。但很活跃,能画,能唱,能跳,别的文化站都经营不起走,他管的文化站却有钱赚。

他说,这长牌看起来复杂,其实很简单。说着,就将牌按不同花色分成三堆。一堆叫下烂,一堆叫中山,另一堆叫正门。站长说,每样牌都是四张,正门吃中山,中山吃下烂。正门又分天地人和,可以单打,也可以与点子牌套起打。打出去的牌没人吃,这几张牌就归你了,是你的码子。码子累够十五张就可以割牌,割牌就是赢。这种牌打法很有趣。无论你抓的牌好坏,都有打头。抓到好牌自然朝割牌方向努力,牌孬呢,就打平衡。哪一方的牌好,你要千方百计让他损兵折将,让整个局面大致平衡。这样输赢面就不大了。

文化站每天都有几桌人。年轻人嫌长牌打法复杂,不玩。中老年人则嫌麻将变化少,节奏又快,更愿意玩这种不太费体力的长牌。打长牌大多有搭子,插不进陌生人。我新来,很多时候只能站旁边观战。

有天,三个穿短袖蓝色体恤、手臂上有刺青的人进来。他们见有空桌,就招呼站长拿长牌过去。这个时候天气还凉。他们的装束,特别是他们手臂上的刺青,引起了我的注意。这么年轻居然会玩长牌,也让我惊奇。长牌一般四人玩,他们才三个。站长问我打不打。我犹豫一下说打。打牌多少要兴一点,其它桌上摆放着玉米籽,每粒玉米籽代表约定的金额,打完了数玉米籽结算输赢。三个体恤问我打多大,我朝旁边的桌子努了努嘴,说跟他们一样,也数玉米籽吧。

开头几圈都不说话,闷起头摸牌,出牌。几轮后,他们听到文化站长称我陈乡长,立即不自然起来,显得心不在焉。我虽然不知道这伙人是做啥的,但猜测到应不是啥子好鸟。跟他们打交道,一定不能怯场。这点经验,我也是从生活中学来的。

有一年,我乘车去猫鼻梁。人多座位少。没座位的只能抓着两边的杆子。这时上来一个小青年,头顶两边剃光,只留中间部分,俗称“一把刀”,据说这是某位足球明星的发型。他往车厢内扫一眼,指着靠窗坐着的汉子嚷,老子是七里乡少管所出来的,你起来!坐着的汉子没有丝毫犹豫,赶紧让座。一把刀刚坐下,又上來一个光头男。光头男左看右看没有座位,走到一把刀面前,闷声闷气说,起来!老子是苗溪山上下来的!一把刀同样没有任何犹豫,乖乖让座。

满车人都不敢出气。对七里香出来的已经很害怕了,偏又跑出个苗溪山上下来的。七里乡少管所与苗溪劳改农场,级别谁高谁低,人们不关心。但常识告诉老百姓,关在苗溪的是重罪,关在七里乡的是轻罪。尽管他们通过改造出来了,与普通公民一样了。但人们惧怕这种人的阴影,仍然挥之不去。至于这两个人是否是从那两个地方出来的,大家也搞不清楚,反正听着就害怕。这些人炫耀在以前看来很不光彩的身份,不仅没有耻辱感,反而觉得高人一等。世道变化,令人唏嘘。

我想,面对这些身份存疑,又隐隐让人畏惧的人来说,一定不能生怯,不能退让。要牛皮哄哄,就像七里乡和苗溪山上下来的人一样。我一边漫不经心地出牌,一边主动说话,说我以前走过的路很复杂,当过农民,做过生意,跑过摊,还进过局子。

渐渐地大家熟起来。他们不再拘谨。一个蓝体恤问我,为啥子事进了局子?

能为啥?为了财色义,打架砍人啊。

另外一个蓝体恤兴趣很浓,追问我是为财、为色还是为义。大有我不讲他就不出牌的样子。

三个字都有吧。我装得无所谓的样子。

他们干脆把牌放下,想听我的故事。

我催他们把牌拿起来。说那段教训很惨痛,不想再提。

最先发问的那个蓝体恤很失望,要求我说说最后的结果。

结果?我甩出七和五,问他们吃得起不。有一个坐底,另外两个看也不看,就说吃不起,急问我最后的结果如何。

看他们猴急,我说能有啥好结果。北方佬以为南方人个子小好欺负,结果他们抬了八个进医院。我说得轻描淡写,他们听得眼睛放光。

这时,一个蓝体恤看着手上的牌说,我吃得起乡长的牌,我有七地八。说着就要收我的牌。我按住他的手,训斥道,江湖有江湖规矩,牌桌也有牌桌规矩。我已经割牌,你反悔无效。而且按牌规,你吃得起不吃,你得赔偿你的下家。

对,赔我。他的下家,另一个蓝体恤附和我的意见。

散伙后,我问站长这几个是干啥的。站长摇摇头。不善啊,他们是尖尖村河那边那个乡的,经常在这三岔口堵车门当“钳工”。

我吃了一惊,他们这么猖狂,公安不管?

全区才几个公安?哪个来管?再说,有公安在,他们很老实,公安咋可能一天到黑都守在这儿呢。

隔几天,我又在文化站碰到这三个家伙。

这回,他们主动邀我打牌。我琢磨咋个把他们撵走,至少把这拨祸水引开,不让他们在这儿肇事。治安这块本来是党务副书记主管。但基层事怪,很多工作都搞双重领导,同一件事,党委有人管,政府有人管,结果好多时候挂空档——谁也不管。

我答应玩。刚落座,三个家伙立马起身,说他们要上厕所。站长悄悄告诉我,他们才不是上厕所呢。说着就指了指外面停着的客车。我跨到小卖部门口。见下车、上车的挤成一堆,谁也不让。三个家伙一个挤了上去,另外两个故意在门口堵着。乘客们拼命推挤,场面十分混乱。不一会,就有人喊,我的钱包呢!我的钱包呢!

我忍不住要冲过去,站长拽住我,说这伙人急了对公安也敢动刀子的。

我把三岔口的治安情况向夹书记汇报。

夹书记问我有啥法子。我说,按常规出牌,当然是向公安机关报告。但效果可能不佳。

夹书记捏着下巴,沉吟半晌。说不管白猫黑猫,逮着老鼠就是好猫。

我慢慢发现,夹书记是个适合作大领导的人。你可以说他对任何事情都举重若轻,也可以说他是个大滑头。很多在别人看来纷乱复杂的事,在他心里却有着清晰的变化轨迹。就像打猎,一般的猎人总是拼命追赶猎物,老练的猎人却漫不经心地选择一个地方等着。最后,猎物没有被那些辛苦奔忙的猎人捕获,而是落在了那个没费啥力气的猎人手上。夹书记就是这样一个老猎手。他没问我具体做法。但他似乎晓得我会咋做。

我找到文化站长,请他帮我约那三个人,说我请他们吃饭。

站长睁大眼问,这样行吗?老百姓看着他们就恨,你不担忧受连累?

我让站长在下场口那家“喜来”饭店订了个包间。

新泉乡逢三六九赶场。今天恰好是场期。到了中午,好那一口的农民,尽管离家不远,总要在饭馆里切盘烧腊、打半斤烧酒,喝得二晕二晕的才摇晃着回家。乡政府接待任务重,各部门几乎每天都要订席。但不在这里,在上场口那家“日日红”饭店。喜来饭店老板是个女人,四十多岁,见我来了,喜鹊一样叫唤,起仙风了,陈乡长早!然后就乐得捡了金元宝似地开始张罗。各家饭店都在使心劲拉拢乡上的领导,他们把乡上的领导当成了金元宝。

我问文化站长订的桌在哪儿。女老板笑眯眯地朝楼上指,说在三号包间。

文化站长和约请的人已经到了。三个人今天同样穿着体恤衫。但颜色分成了红蓝黑三色,他们的头发也特别打理过,用了不少摩丝,根根直立。我招呼站长给他们每人拿包烟来。听说要发烟,三个体恤毕恭毕敬地起立。我说大家认识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要这么讲礼嘛。坐下,坐下。

对对对,大哥说得对!三人齐声说。

大哥?我愣了。然后哈哈大笑。你们真的认我是大哥?我问。

当然,当然。红蓝黑同声附和。

菜上来了,酒杯也斟满了。我说,你们既然认我大哥,大哥今天就先敬你们一杯。红蓝黑同时站起,同时举杯,同时仰脖朝天,一饮而尽。坐我旁边的文化站长,则一副愁眉苦脸相。

我看酒喝得差不多了,就带着几分酒意说,弟兄们,大哥现在遇到麻烦了。

三人的酒意一下子跑掉大半,纷纷盯着我。

县上不满这儿的治安,认为我工作无方,近期可能要来调查,我可能会离开这里。站长似乎从我的话里猜到点啥,也跟着附和,陈乡长是个讲交情的人,谁对他好,他就掏心掏肝回报人家。陈乡长这样的人走不得啊。

三人齊皱眉头,不发一言。

我突地站起,举杯看着他们,你们若真当我是大哥,能否帮帮我,不在这三岔口上讨生活?

气氛瞬间变得诡异而又僵硬。我紧紧盯着他们。

红蓝黑互相看了一眼,也端起酒杯,集体起立。

红体恤说,我们也是无奈,请大哥包涵。这事容我们想想。我们认您大哥是真心的。

老蔡!文化站长听我叫他,忙问有何吩咐。我说,不管我在不在这个乡,以后他们上茶馆喝茶,茶钱都记在大哥名下,我结账。

文化站长此刻已彻底明白我的心思了,便满口应允。

可能多喝了两杯酒。我有些神志恍惚。文化站长领着他们走了,我才歪歪倒倒地起身下楼。饭馆里已没有人。桌上未及收拾,杯盘狼藉,看着恶心。女老板不知从啥地方拱出来,往我腋下塞东西。我问是啥,女老板嘿嘿媚笑,陈乡长难得来,就是两条烟,你们工作太辛苦,解解乏。

推辞不掉,我要付钱。女老板语带哭腔,小女子头回给你敬礼,你老人家行行好,不要让小女子下不了台啊。

哈哈,四十多岁了,叫小女子?我才二十五岁,倒成了老人家?我知道这些话纯粹是瞎扯是应酬。但不知为啥,听了心里不仅不反感,反而爽啊。我早先不抽烟的,后来偶尔抽一支。现在烟来得太容易,一天要抽一包多。以前酒量不大,二两就整到床上躺一天。现在半斤不说醉话,一斤不会躺着说话。还有,以前我不说土话粗话,现在也捡到很多新词,啥子老子龟儿子鸡巴卵子球,兴头上来,张口就出。以至我回到家里,来亲戚朋友了,交谈中也会跑出一些粗语恶词。秀泉听了,柳眉倒竖,问我当了乡干部是长进了还是野蛮了?我说我也搞不清楚。特权会慢慢改变一个人。包括改变你的身体、你的观念、你的语言、你的行为。老板娘送烟这事,又让我长了见识。乡村工作难搞,乡干部难当。而想当乡干部的却排起长队。怪,还是不怪?

唐主任退休了。机关为他举行欢送宴会。平时不喝酒的他,今天破例喝了两杯。他很少说话,包括座谈会上夹书记要他讲几句,他真的就只讲了几句。大意是这么多年,新泉乡计划生育工作拖了后腿,责任在他。我晓得夹书记早想换掉他了。唐主任搞工作思前虑后,怕得罪人。夹书记想把任过民兵连长的小邹提起来。但唐主任资格老,又没犯大错,便一直拖着,等他自然消亡。现在,他就自然消亡了。

唐主任喝下去的酒,很快冲垮了他内心那道拘谨的堤。他的泪水哗一下流出。大多数人已经吃完离开。桌上还有我、宽皮大脸和小桑。我们有些措手不及。倒是平时反应很慢的宽皮大脸懂事,她扯了几张纸巾递给唐主任。

唐主任说他出洋相了,扫大家兴了,站起来给我们躹躬。我说你喝醉了。他说没醉。然后望着我,说下午他想到各村走走。说着,眼里又噙满泪水。我分管计生办,我说我也想下去转转。你不介意,我们一起。他听了很高兴。

新泉乡是四川典型的浅丘地区之一。六个村,五十八个社。半天转完不可能。我们合计一下,走机耕道抄近路,大致可把每个村顾及到。

话一向不多的唐主任,在去李子沟的路上,话特别多。他讲了很多我没有听说过的他的经历。他说在这个村,他被超生对象推下过沼气池,被老百姓堵在村委办公室两天两夜没吃饭,最后还是公安才把他解救出来。他说他的老家在黑桃沟,他家的瓦房下雨就漏,原因是总有人深更半夜甩石头砸瓦。有一次在外乡逮着三个躲藏的非法怀孕对象,刚带到磨房塆,就被十几个男人围住。其中一个把菜刀架在他脖子上,勒令他放人。说着,他就解开钮扣,把衣服往外一扯,露出一道疤痕。他说,那个男人被判了两年。之后,他再也没走过磨房塆。他的儿子不敢在本乡上学,多次在路上被人黑打……

唐主任讲这些过往经历的时候,脸上显得平静,看不出有啥委屈感。与他接触的两个多月时间里,我一直以为他是个不负责任,见矛盾就躲的老好人,却没想到他以前有这么多坎坷的经历。联想到老乡长的经历,我心里忽然有种凄凉感。乡干部在老百姓眼里,不是贪腐,就是万恶。谁知他们也憋着很多无奈与痛苦。我在红旗当秘书时,与几个在不同部门工作的同学喝茶。他们说当医生当老师好。医生老师越老越吃香,受人敬重。当公务员当领导,是越老私心越重,让人厌恶。几个昔日的同学,没有一个当医生的,也没有一个再当老师的,都改行到了行政。大家都很年轻。他们把这些从别人嘴里听来的话当茶水喝,当笑料谈,表情十分轻松。好像这个宿命与自己无关。

昨晚下了一点雨,机耕道有些泥泞。我们的皮鞋不久就变成了泥巴鞋。在一块棉花地边,有人喊唐主任。我扭头一望,是个妇女,她身边跟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

唐主任说,你们薅草啊,你儿子不上学?

妇女放下锄头,向我们走来。她说今天是星期,娃儿他老汉儿出去打工,家里劳力不够,就逮娃儿来枷起帮忙。然后她请我们上她家坐坐。并指了指不远的一片竹林,说她的房子就在那儿。

我们婉言谢绝。妇女见我们态度坚决,跑回地里向男孩说了几句啥。男孩放下锄头,跑回家去了。

妇女扛着锄头回到地边,将锄把往路边一横,请我们坐。我看唐主任有些兴奋,似乎不想走,就势坐在锄把上,把腿伸到沟中。

那妇女看看我,又看看唐主任,说那年要不是唐主任开恩,她今天有没有这个儿子还不晓得呢。她说话慢,很细声,有点像唱歌。

唐主任刚要客气,那妇女看着我说,你姓啥来?哦,陈乡长。那年子,我跟男人没扯结婚证就怀上了。按政策我们不能生。弄我去引产,查出我患有低血压等多种疾病。唐主任把我作为特殊情况,不仅没罚我们未婚先育的款,还帮我申请到一笔困难补助,才使孩子顺利出生,我的病也得到了医治。

妇女越说越激动。唐主任笑着回应,应该的,应该的,计划生育不光控制超生,有困难的也要尽量帮助。

正说着,那男孩扛着一只小口袋跑来了。

这是我家收的干花生,你们莫嫌气。妇女解开袋口,捧了两捧放在泥地上。

我们应酬似地剥了几颗,便起身告辞。

婦女坚持要我们带走花生。唐主任不同意。我看对方态度诚恳而着急,就悄悄塞了二十元钱在男孩的衣兜里,笑着对唐主任说,这个不算受贿。

唐主任还要推辞。我替他做主收下了。

接下来的路上,唐主任挎着口袋,不讲话了,闷着。我安慰他,你今天应该高兴。老百姓很朴实,你对他们好,他们一辈子都记得。

反正收人家东西不好。一直闷着的唐主任说。

我突然问,这是哪儿?这地方咋有点眼熟?

唐主任把脑袋左右转了几圈。哦,我们咋走到这儿来了。

这是哪儿?

他指了指不远处一片竹林,伍石匠家。

四川有句俚语,叫“说不得”,意思是提起某人或某事,即有可能应验。唐主任刚说出“伍石匠”三个字,一个男人就从棉花地里蹿了出来。

我一惊,这不是伍石匠吗?这家伙要寻仇?

伍石匠正给棉花苗上水肥。看见我们,他拿了扁担就冲过来。我心里发怵,不知如何应对。

铁疙瘩一般的伍石匠从土沟那边一跃上路,但他的扁担没有朝我落下,眼睛反而笑成了豌豆角。

唐主任很淡定。笑问,你没出去打工?

伍石匠将扁担往路边一插,朝我双手作揖,感谢陈乡长!

你感谢我?这家伙啥时候变得纯善了,完全不像那个握着铡刀要跟我拼命的人。

伍石匠在他裤子的后兜里反复摸索,摸出一包揉得皱皱的烟,抽出一支,用手捋直,递给我。烟上带着一股粪水味。

唐主任见他的烟那个样子,说陈乡长不抽烟。

伍石匠也不尴尬,收回去又捋了捋,掏出打火机,给自己点燃。

陈乡长,上我家吃晚饭,我杀鸡招待你们。

我纳闷。这家伙的脑壳究竟出了啥问题?他老婆遭弄去引了产,他竟然不记仇?

唐主任催促我说,天快黑了,我们走吧。然后,唐主任把他肩上挎着的小口袋取下,递给伍石匠。说,你家孩子多,送给他们吃吧。

路上,我问唐主任,伍石匠今天咋是这样?

唐主任没有回答我,低着头往前走。

上了垭口,看见乡政府机关后头的桅杆山了。

这是我工作以来犯的最严重错误之一。唐主任不走了。

我很吃惊,瞪着他。难道你搞了啥子鬼?

是。唐主任没有辩解。把他老婆弄到医院检查,医生说,快临盆了,恐怕一针引产针打不下来,要多打一支。这样,孕妇的生命风险也随之增加。我正犹豫,又听有护士小声说,可惜了,是个男孩。当时,我的心紧了。伍石匠拼了命想的就是个男孩。如果打下来,他会咋样?我不敢往下想。当医生过来问,是不是决定了拿下来。我犹豫了,迟迟疑疑说,我们管计生工作的陈乡长说了,从实际情况出发吧。结果医生没有打引产针,打的是葡萄糖针。我冒你的名做了这样的决定。要处理我的话,我接受。

我恼怒地问,这事别人晓得不?

唐主任依旧低着头。我封了口的,其他人只晓得打了引产针,打下来是活的,作了罚款处理。

我叹了口气。夹书记晓得不?

唐主任摇头。他不晓得。这种事以前也遇到过,确实打了引产针,打下来还是活的。处分我吧,我已经办了退休手续,没得顾忌了。

我恼怒地把手一甩。算了吧。此事就此结束。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唐主任的心快活起来,步子也轻快多了。到了三岔口,天黑了。几盏路灯似亮非亮。蛾子特别多,扑得那些灯像穿了厚厚一层纱衣。我说今晚我请你喝两杯,我私人请。唐主任没有推辞。我们走到喜多饭店门口。老板娘正没精打采地坐着养神。

我们上了二楼包间,随便点了几个菜,要了一瓶本地酒厂产的白酒。

这晚,我们无话不谈。唐主任动情地说,在岗时怨气很重,真的退了,又依依不舍。我点头同意。说我有个当兵的朋友,当兵时天天骂兵不是人当的。可到了退伍那天晚上,却一个人蒙在被子里哭了半宿。

最后,我们都喝醉了。下楼时我俩勾肩搭背,像对恋人。唐主任细声说,你要提防着夹书记。这人太自以为是。你对他有用就用你,对他没用就踢你。不君子,不君子啊……唐主任一脚踩虚,险些跌倒。我也差点跟着他摔倒。

分手时,他又抓住我的手问,我刚才说的话你记住没得?

我说记住了。

第二天清晨。炊事员老万站在院子里喊,要收家伙罗,没吃早饭的快点哦。我死劲睁开眼,努力回想昨晚的事,却是一片混沌,啥也想不起。

这时有人敲门。陈乡长,有事研究。

是夹书记的声音。

夹书记的茶杯很少泡茶,泡的是些奇奇怪怪的草。夹书记信民间单方。春天泡啥,秋天泡啥,肚子不舒服泡啥,酒喝多了又泡啥,极有讲究。他抽烟也很厉害,一支接一支,办公室抽,会场上抽,路上走着也抽。他的两颗门牙被烟熏得黝黑发亮,一张口,就像两个威风凛凛的缩小版的非洲卫兵。他手里捏着茶杯,嘴上叼着烟,走进我的办公室。

他顺势坐在靠门口的藤椅上,密抽几口,扔掉烟蒂,又續上一支。他边抽边说,我昨天在县上开会。散会后民政局长找我,说要在我们乡搞殡葬改革试点。今年死的要火化,埋了的要抠起来,不火化的强行火化。还要清理前三年死的,要收取墓穴费。

我问,这个试点不能推脱吗?

夹书记说推不脱了,县长已拍了板。理由是我们这儿离城近,老百姓的旧观念没有偏远地区重。

我马上警觉起来。我不分管民政,赖乡长的党校培训也结束了。夹书记咋个上门跟我说这事呢?

夹书记捏着自己的两腮,手指缓缓滑向下巴。他反反复复地捏,反反复复地滑动。不明底细的人以为他下巴不舒服,在自我按摩呢。但机关的人明白,夹书记在掂量某件事的时候,内心犹豫就会捏住下巴上下滑动。他不捏了,不滑动了,意味着他有了决定。

果然,他的手指不滑动了。他说,乡上要成立领导小组。他打算让我当组长,让赖乡长当副组长。我说不妥吧。赖乡长分管民政,组长应该他当。其实,乡上所有的试点,书记或乡长都要当组长的,至少要挂名。夹书记是个老江湖。他早就掂量出这个试点是个硬骨头,毫无油水可捞,否则,他才不会让别人挂名组长呢。

夹书记说,他主要考虑年底召开乡人代会的事。他想让我多露露面,这样对我的选举有利。

这话犹如一根棒子敲在我头上,我蒙得不知再说啥。夹书记似乎意识到他的话有要挟之意,又补充说,赖乡长猛劲有余,谋略不足。要应付好这次试点,没得我这样有头脑笔杆子又好使的人压阵,弄不好。

说完,他就起身离开。

等夹书记走了,我啪一声将烟缸摔到地上。没想到这烟缸经摔,竟然完好无损地蹦到墙上,又弹向我的小腿。小腿顿时就鼓起一个青疙瘩,痛得我咝咝直叫。

事后我听机关有人私下议论,试点的消息赖乡长早就晓得。他哭丧着脸找夹书记诉苦,说他是本乡人,这挖人祖坟的事他不干。还有人说,看到赖乡长有天很晚上背个扁背篼,朝夹书记的老家——葡萄村去。

这些传言是真是假,无从证明。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夹书记这样安排,确实有违组织原则。在机关里,大家似乎习惯了他这种霸道作风。我心里窝着火,但我是副职,而且没转正,只能吞下这口怨气。

殡葬改革试点的现场动员会,在李子沟村委办公室举行。

各村的支部书记和村主任参加,李子沟村各社的社长也参加。县工作组的意见是,他们重点选择李子沟村试点,其它村的试点由乡上负责。

村办公室很简陋。除了县上来的,其他人只有在地上垫张报纸安顿屁股。县上来的工作组长,由民政局一位姓旦的副局长担任,协同单位有公安、工会、妇联、共青团等部门,共计来了十来个人吧。旦组长的动员讲话还没完,下面就炸开锅了。纷纷表示,这挖祖坟的试点没法搞。

旦组长看着我,说请陈乡长具体安排。我知道下面对立情绪重,但还是硬着头皮表示响应上级号召,讲了一大堆殡葬改革的好处,以及势在必行的理由。有个女记者放了个小盒子在我面前。中午安排了伙食,但吃饭的村社干部寥寥无几。我说,旦组长,你看到了的,不是我们乡不支持,是这项工作实在不好搞啊。

旦组长摇了摇头,没说话。

第二天,工作组的人少了一半。旦组长有些恼火,在办公室不停地打电话催。接下来,我们开始清理各村近三年死亡的没有火化而土葬了的人头。好多村报上来的表是空白。我和旦组长当然不会相信。

我和旦组长在李子沟住下来,一个社一个社地走。社长们迫于压力,尽量少报多瞒,但总算捞上来些数字。然后,我们又到各社逐一核实。老百姓听说我们是来掘坟烧死人的,客气点的关了门不见。不客气的就堵在门口大骂,说我们连刮民党都不如,刮民党从来没干过强迫烧死人的事。

这种事没办法跟老百姓讲道理。旦组长连连叹气。

县上的工作组几乎垮了。半个月后,除了旦组长本局的三个,其它部门的人以各种理由不来了。旦组长也不再打电话催。我看出来,旦组长比我更急着想早点结束试点。

好不容易挨到月末,该写总结了。旦组长提出要新泉乡先交出总结报告。我向夹书记汇报。夹书记不阴不阳地说,他们来搞试点,这报告该他们写。

旦组长找到我,说他晚上不回去了。他要在乡上住一晚。

你喜欢上了我们这地方?我开玩笑说。这一个月,县工作组的人天天来天天回,从来不在乡上留宿,尽管我们帮他们在信用社招待所安排了房间。

晚上,旦组长提出他请客,问我哪家馆子的菜好一点。我说到喜多饭店吧,那儿比较安静。

老板娘正跟服务员一起玩抓鸡的游戏。看见我们来了,她丢下扑克牌,快步走向旦组长,夸张地伸开双臂似要拥抱。旦组长吓了一跳,忙往后退。

老板娘,你要干啥?我说。

我不干啥,我坐久了,伸个懒腰嘛。

旦组长忍不住笑了,你们乡下人真是幽默。

然后,我们上了二楼。

菜由我点,一盘油炸花生,一个苦瓜炒蛋,还有一个糖醋鱼。旦组长酒量大,跟夹书记有一拼。我忽然说,把夹书记请来如何?

旦组长想了想说,今晚算了,隔两天,工作组请你们领导班子。

我们很快喝光了一瓶五粮液。旦组长说,老弟,你一定要帮我个忙。

我愣了。旦组长近五十的人,称我老弟。我既不习惯,又感到亲切。人在醉酒状态下,有可能表现出本真一面,可以称兄道弟,没有距离感。

啥忙?我问。

你一定要帮我写好这个总结报告,当然先以你们党委和政府的名义。

我开心地看着旦组长。你的意思是要我跟你联合起来作假?

旦组长笑了。老弟别把话说得那么直白嘛。

我說我写不好。试点确实搞了,成绩没得,问题一堆。

旦组长朝门外喊,再拿瓶五粮液来。

第二天,我又去了一趟李子沟。村主任见着我就埋怨,你们搞啥子试点不行,非得要搞这个缺德的试点。

我立即纠正他的说法。你我是下级,是执行者。上头的事,我们管不到。

我问村主任,你们村今年真的没有死过人?真的没有一个火化的?

村主任抠着头皮说,有两个,春节后死的,火化了。但那两个人有单位,户口不是我们村的。他们在山里退了休,回来跟儿女住。听说不火化,他们就拿不到啥子国家补助。

我一拍大腿,让他把那两人的姓名,住哪个社,及火化时间搞清楚。

村主任让我等一下,他去问。不一会儿村主任回来了,把那两人的详细情况向我作了汇报。

我把写好的总结交给夹书记审查。夹书记边看边笑,夸我不愧是当老师出身的。他提了一点修改意见,说党委、政府加强领导的笔墨淡了,要下重笔。

然后,我把修改后的报告交给了旦组长。旦组长看完,也笑了。他没对报告作直接评价,只说他们局里缺我这样的人才。

我择要点说说这个报告的核心吧。

在试点期间,恰逢李子沟村去世了两位老人,哪个社的,多大岁数。要求他们火化,家属不通,在党委、政府及工作组再三劝说下,他们终于明白了火化的重要意义。然后是具体的火化时间。全乡清理出来的近三年土葬的七十八人(名单分村罗列)。通过艰苦细致的思想工作,全部按每人九百元收取了墓穴费,并上缴到了相关部门(附录上缴费收据)。其中特别介绍了党委书记夹春明、工作组旦组长,如何迎高温、战酷暑,克服重重阻力,深入农家动员,嘴皮磨起血泡,也没有离开岗位。老百姓最终认识到了殡葬改革的重要意义,纷纷表示,以后有人死了,坚决响应政府号召,不占土地,不要棺材,不留坟头,等等。

坦白说,报告里面没有一句是我的真心话。我自己也感到脸红。但不这样写,夹书记那里过不了,旦组长也无法回去交差。至于旦组长如何将这个总结变成了试点工作组的总结,我就不得而知了。总之几天后,县上的广播和报纸出消息了。当然是大大赞美了一番此次试点的成绩及意义。其中提到新泉乡党委政府重视此项工作的举措之一,是领导小组组长变成了夹春明,而不是陈乡长。

夹书记拿着报纸对我说,这次试点你立了功。但你的任务还没有完成。我原以为夹书记会对组长的挂名问题作解释。

我还有任务?

夹书记又要捏他的下巴。但手拿上去又放下。是啊,每个墓穴九百元,乡上留三百,上交民政局六百。我们乡垫了几大万哟。不管他们用啥子办法弥补我们。你要负责到底,把垫出去的钱要回来。

夹春明啊,夹春明。你吃干饭我喝汤,你吃肉我啃骨头。书记要是这么当,茄子掐两个眼睛都可以当!我第一次在心里对夹书记表达了严重不满。

伙食团不备碗筷,须机关干部自带,吃完自己洗,然后拿回各自的办公室。我刚把碗筷放进文件柜,老乡长就杵着拐杖来了。他的脸上挂着怒容。我以为他在茶馆里又受了社会上的气,便请他进办公室坐。

老乡长不进,站在门外。

小陈啊,我来是给你提意见的。

啊?提意见进来提嘛。我不想让机关干部看我的笑话。

你先表态你接不接受?

我当然接受。年后的座谈会上,我就表过态,我做错了事,请老领导们帮助。

好!他进屋坐到靠墙的条凳上。我请他坐藤椅,他不肯。

老乡长今天的气色,比上回看到的好。他进来到现在都没有咳过,尽管说话还是有些气紧。但顺畅。

老乡长说,我是看你年轻有前途。换成你们乡上有些老油条,我才不来呢。

我谦卑地连连点头。那是,那是。

小陈啊,当干部要有一股正气,任何时候邪气都压不倒正气,对不?

那是,那是。我给你倒杯水。

不用了。老乡长抬起拐杖扬了扬,差点杵到我的腿。

他表情严肃,说话老兜圈子,进不了正题。

老领导,我没做对的地方,你老直接批评吧。

老乡长终于从他的圈子中绕出来。哦,对了。我今天来是向你提个意见。经常在文化站喝茶的那几个青年不是好人。你作为副乡长,不应该跟这些人在一起。

老乡长原来为这事而来。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哦,我,我很少跟他们在一起。

少!老乡长生气了。一次也算多。你不止一次吧。

是不止一次。我承认。

听说你还请他们吃饭,这就更不对了。你是国家干部,影响多不好。我是看你年轻有为才来找你的。换成有些老油条,我才懒得费这个神呢。

谢谢,谢谢老乡长。

听说这些年除了召开老干部座谈会,老乡长已很少到机关走动。据说他经常发脾气。坐在牌桌上,打着打着牌就骂,骂现在人心不古、道德沦丧,骂现在的干部不论大小都贪。然后就扔了牌,站起来杵着拐杖走了。

我本来想说,三岔口的治安现在好多了,那几个家伙再也不在那里堵车门摸包包了,群众的怨气也少了。但我最终没有说。老乡长在气头上,会误以为我不服气,在为自己的错误辩解。

老乡长站起身,说我在上班,他就不打扰了。

他刚出门,又折回来。哦,还有一件事,听说你经常到喜多饭店吃饭,这也不对。现在干部吃喝成了习惯,老百姓意见大啊。再说那个女老板不正经,跟哪个男人都摸摸擦擦的,到这种地方多了,你洗不干净自己。

老乡长走后,我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闷了好久。闷得头痛。

老乡长的批评不能说不对,但我没法完全接受。就说这吃喝。新泉乡好歹还保留着伙食团,机关干部只要没有接待,一日三餐基本上都在伙食团吃,乡上也没跟大家搞啥补贴。其他乡的伙食团早就散了,炊事员也改行了。这几年上面来人特别多。来了就得接待。不否认有随意提高接待标准,随意扩大陪餐人员的现象。但何止新泉乡这样,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哪个不是。谁控制得了?

话又说回来,老乡长也无恶意。怨他老人家也没道理。這么一想,头就不那么痛了。我打开门,准备下村。

我去“干部工作去向”留言板上留言。秘书说,夹书记通知下午两点半开党委会,之后开机关干部会。我算了算路程,估计返不回来,便改变计划,找人通知农机站和那家加工房的负责人来我办公室,再次帮他们协调一下用电的矛盾。

农机站是乡上的企业。旁边有一家加工房,原是村上的,后来卖给了私人。两家共用一台变压器。由于电力紧张,经常拉闸限电。电来了,你想用,我也想用,互不相让。电力部门建议乡上更换变压器,增加容量。但两家商量不好,加工房不愿出钱。农机站也无力独自架线单设变压器。

农机站长先来。加工房的老板没来,他的老婆来了。这女人才不像她男人。她男人只一味叫苦,说加工房亏本,出不起钱。而他的女人来了就吵,说乡干部屁股歪起坐,吃了农机站的红喜,专整小老百姓。

我尽量忍住。给她讲道理。可那女人半句也听不进。

我火了,往桌上一拍,请她说清楚,我屁股咋歪起坐的?我吃了谁的红喜?我没有经验,以为道理在我,发火可以镇住对方,却没料到对方是个老泼皮。她突然跳起,冲到我桌边,摔了我的茶杯,又将桌上的笔盒、文件和材料扔得满地都是。

这还不算,还满口野话,指着我鼻子大骂,你啥子鸡巴公事人啊!你耍流氓,你说我卖屁股!老娘就是要卖,今天就在你办公室卖,你不买,我不走!说完,就脱裤子。

农机站长上来拖,哪里拖得住她。

女人又哭又跳,高喊公事人侮辱了她。

我骇住了,彻底乱了方寸,脑子里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赖乡长跑了过来。我平时最看不起这个五短身材的同事,觉得他话都说不清楚,要能力没能力,要水平没水平。我甚至怀疑他是咋个混上副乡长这个位置的。

见有女人在我办公室耍泼,赖乡长上前抓住对方膀子一推。女人猝不及防,差点跌倒。她转过身,将撒泼的目标对准了赖乡长。

赖乡长一脸无赖相。问那女人,你真的要卖屁股?我买!

女人的裤子掉了一块,露出一角红布。

开个价啊。我裤裆头那家伙好久没开荤了。说着,赖乡长也脱自己的裤子。

我驚骇不已。我从来没碰到过这样不要脸的女人,也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乡干部。我脑子里乱成糊,不晓得下场会闹成啥样。

这时,那女人突然提上裤子,双手蒙了脸,嚎着跑走了。

我像死了一回似的。之后,头脑逐渐清醒。清醒之后即是恐惧。万一那女人纠集人来闹乡政府咋办?赖乡长反而没事一样,系好裤带,咧嘴大笑。

你啊,书呆子!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她骑你脑壳上,还嫌你脑壳不平,磕她屁股呢。对付这种人,就要以恶制恶。赖乡长说得轻飘飘的,就像刚才啥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担心的事,最终没有发生。但心情糟糕透了。

中午吃饭。我破天荒地打了饭与赖乡长坐一桌。

夹书记经常不在伙食团吃。听说今天又有人请他喝酒。我刚来新泉乡就听到一个段子。说夹书记喝了酒喜欢开广播会,一讲就是几个小时。农民戏言,从喇叭的声音里都能闻到夹书记身上的酒气。这话当然夸张了。但夹书记确实爱酒,而且酒量很大,经常把上面来检查工作的人,灌得趴到桌子底下求饶。

我再次感激赖乡长上午帮忙解围的事。

赖乡长又咧开大嘴笑。他接下来的一席话,让我如闻圣言。他先吃完,纯粹是坐着陪我聊天。他说,这乡干部啊……他用筷子头杵着空空的碗底。我觉得你陈乡长斯文得有点像女人。当然啰上午那种女人除外。在基层这个泥氹氹中滚,太斯文了容易吃亏。这乡干部啊,有时候呢,心肠好得像个菩萨,有时候呢,肠肠肚肚烂得像个恶人;有时候呢,低声下气装孙子,有时候呢,又趾高气扬当老爷……哈哈,我墨水喝得少,话整不伸抖,胡说,胡说。陈乡长莫见笑。

我耳朵听得都竖起了。我今天被那女人羞辱成那样,若不是大智大勇的赖乡长相助,我还不晓得咋个下台呢。

赖乡长又咧嘴大笑。我粗人一个,求陈乡长别再洗我脑壳了。

下午两点,党委成员陆续朝小会议室走。其他干部则候在自己的办公室,等党委会结束接着参加机关干部会。

两点半到了。七个党委成员来了六个。夹书记没到。

吴秘书说,夹书记在睡午觉。

三点了,夹书记还没来。大家猜测,夹书记是不是中午喝醉了?

又等了半小时,夹书记办公室的门还是关着。赖乡长吩咐吴秘书去喊。吴秘书面露为难状。后来我才晓得,夹书记睡觉谁也不能敲门。谁敲,谁遭骂。有时上头来了人,秘书不敢叫醒他,只好帮他圆谎,说他正在赶来的路上。

可是今天不一样啊。开党委会是夹书记定的,然后还要开机关干部大会。几十号人等着呢。我硬着头皮去喊。

我一边敲门,一边说,夹书记,三点半了,大家等你哦。

改期!

我以为我听错了,又敲门。

你耳朵聋了咋的!我说了改期!夹书记发火了,把一个啥东西摔到了地上。

老子今天真的霉起冬瓜灰了。下楼时,我忍不住骂了一句粗话。秘书跑上来问,夹书记睡醒没有,他来不来?

来个球!他喊改期!

大家面面相觑。机关干部听说会议改期了,轰地一声喊,放假放假,早点回家搂婆娘哦。然后就嬉笑着骑上自行车,散了。

我和赖乡长最后离开小会议室。我问,今天的夹书记像啥?

赖乡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闷起头不开腔。我们走到水池那儿,他忽然哈哈大笑,当然像老爷啰。

我无可奈何地苦笑。这乡干部真球不是人当的。头回听老乡长说这话,我还不是那么理解,今天算有体会了。

十一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陪秀泉逛街了。

秀泉教的音乐课,是所谓豆芽科,不受重视。她反而落得没有压力。我因为近期接连碰到倒霉事,待在家里的时间多了些。中心镇有两条街,一条是老街,全是旧房子。见得人的是桥头那座电影院,比新泉乡的礼堂洋气,内部设施也好了很多。另一条街则是沿公路而建的新街。房子是水泥楼房,大多在四五层左右。最高的是区供销社那幢楼,有七层,算中心镇的地标建筑了。区委区公所所在地的场镇也有场期,逢一四七。近年随着商品经济日渐活跃,成了天天场。公路地基低于街面,下雨,水淌在路中央,泥泞不堪。但这丝毫不减人们赶场的热情。小摊小贩,把整个街面挤逼得窄窄的。往来车辆不停地摁响喇叭,慢得像蜗牛爬行。

我的心突然有所触动。我觉得那买与卖的嘈杂声中,似乎应该有我的声音。秀泉见我走神,有些不高兴,问我被哪个美女勾住了。我说是遭勾住了,但不是美女。

晚上,我说这段时间烦,这行政活不是人干的。光着身子的秀泉突然坐起。她捧起我的头,吃惊地望着我,你脑壳长包了?好多人挤都挤不进去,你咋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我说就是心烦。秀泉追问为啥。

我说不知道,反正是烦。

秀泉生气了,把我的头扔皮球一样丢上枕头。

轮到我奇怪了。你不是一直埋怨我不该改行的吗?

此一时,彼一时,秀泉说。再有个把月就是中秋节,你们该分鱼了吧?秀泉回忆当老师这几年,说春节、端午、中秋、国庆,啥时候分过鱼?当官就是好,有节日要分东西,没节日也分东西。现在家里根本不用买油买米了。

秀泉说的是事实。新泉乡有三座小型水库,承包出去,乡上每年收承包费。承包人经常打鱼,也经常给乡政府送鱼。当然不是白送,钱从承包费中扣除。乡上有两家榨油厂,吃油也不难。还有两家果场,又名花果山,一年四季都有新鲜水果,乡干部近水楼台占点便宜是有的。那些企业负责人很精怪。有时是机关干部人人有份,有时则只有领导才有。领导当中还有分别,分管的,权大的,分量自然不同。新泉乡还有铸件厂、精加工厂、农机站、钢厂等十几家乡办企业。生产的东西,牙齿再尖也咬不动。但年终了他们怎么给乡上表示,由于我才来不久,还不清楚,也不好问。

身在其中的我,对这些优越感并不觉得,倒是天天跟油盐柴米打交道的秀泉,敏锐地感觉到了。她说,听说你有可能当乡长,那样的话,我们家的吃穿调度更不用愁了。说完便笑得身子打颤,连累床架子也跟着抖。我捏了下她滑溜溜的胸,骂,我要当了县长,你不是要飞上天啊。

秀泉的感受又把我推回现实。那个逛街時的偶然触动,淡了。

几天后,区委对我们这批新提拔的干部进行半年考核。我得了优。之前,我一直担忧夹书记放我烂药,因为我对他是个潜在的威胁。看来是我小肚鸡肠了。夹书记已上五十,顶多再干两三年就得退居二线。如果顺利,接手新泉乡一把手的梦,还真有望成真呢。

离年终召开乡人代会还有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我要多挣表现。我知道乡人代会上,代表们举手不过是走走过场而已。但我不能大意。这几年,没按照组织意图,把上级定了的候选人整脱的事,全县发生了好几起。

民政局答应以另外的方式补偿新泉乡的事还没落实。夹书记又把这任务交给了我。我请示夹书记,打算进城去活动活动,把那事办了,希望他带着我去。

夹书记又捏下巴,捏了好几次。最后他说,这事你去办。

我说请客要花钱啊。

夹书记说,你把企办主任带上。

民政局有“小政府”之称。他管的事、管的资金很多,不明底细的人,很难搞清楚他们内部的弯弯道道。我同样也搞不清楚。

旦局长看见我,招呼我先在他办公室坐。他处理完一个上访就来。我说我来没别的事,就是请他中午吃顿饭。旦局长明白了,说把陆局长请上吧。他是一把手。

陆局长认识我,问我有啥事。我问陆局长中午空不,有空我们在“花间人家”聚一聚。陆局长皱了皱眉,没有表态,说等会他给旦局长讲。

吃饭的事很快敲定。我和企办主任先到花间人家订了一个包间。

陆局长也是好酒量。四个人三瓶五粮液,他一个人就搞掉一瓶。陆局长的年龄看样子与夹书记差不多。提起这次殡葬改革试点,陆局长大大地表扬了新泉乡。说其他县也搞试点,但多数都搞出了问题。有个县出动公安去扒死人墓,两千多群众闹到了县政府。我们县既取得了成绩,又没有出事,新泉乡有功。说着,就把我的杯子斟满。为了此次目的,我也拼了,来者不拒,一口喝干。

桌上的菜几乎没动。除了喝酒,就是说话。我看着旦局长,问再拿瓶来如何。旦局长说,差不多了,酒就到此为止。

吃了饭打麻将。我让企办主任在两位局座的抽屉里放了一叠钱。陆局长先抽开,看见那么多钱,说这个要不得,要拿出来。我看了一眼旦局长,旦局长打圆场,说恭敬不如从命吧,反正就图个乐。手气不好的话,又还给乡上了。

陆局长的手气才好呢。旦局长的手气也不差。倒霉的就是我和企办主任。打了不到两个小时,我和企办主任的底金就输光了。我说,局长们很忙,我们就不陪了。

陆局长哈哈大笑。不好意思了,你们让着我们哈。下午还有个小会,快到开会时间了。失陪,失陪,我们先走。

旦局长还真是讲义气,若不是他帮我们出点子,我们哪晓得报啥子项目。县上所有的局级单位都要帮助乡镇搞几个项目。我们报了一个改造敬老院的项目,和一个帮助贫困户脱贫的短、中期计划。搞殡葬改革试点垫出去的几万元资金,不仅全部收回,还有小赚呢。

十二

进入最后一个伏天,农村又开始忙。稻子熟了。棉花桃也陆续开爆。掰了包谷的玉米杆有的还立在地里。红苕长势正好。每年有两个季节是催收农税提留的最佳时机。上半年以小麦为主的农作物收完,下半年以水稻为主的农作物收完,乡上都要组织人力逐村催缴。集体统着时,交了国家的,才能进行分配,上交工作不难。土地承包到户后,征收对象变成了千家万户,难度陡然增加。

全乡四千多户,每年总有几百户收不起来。这几百户并不是户户都是钉子,多数持观望态度。要交都交,要不交,都不交。真正的刺头,各村有那么十几二十户。我负责的尖尖村,刺头户最多。他们拒交的理由五花八门,要么哭穷。要么认为生产队账目不清。与邻居发生纠纷,认为干部解决不合理,也拒交。甚至婆媳不和,也把责任推到干部身上而拒交。我曾带着农经站和财政所的干部,对尖尖村六社的账务做过彻底清查。结果并不是钉子户反映的那样。但他们不服,认为上级包庇下级,是官官相护。一来二去,抵着不完成农税上交的户数越来越多,干部也被搞得灰头土脸。

区上下达的指标是,任务完成数必须达到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剩下的百分之几,用集体资产抵交。土地承包到户后,大多数生产队哪还有什么集体资产,账窟窿因此越滚越大。乡上为完成任务,将指标按百分之十五到二十的比例加码。拿百分之十奖励按时完成任务的农户,剩下的拿来填债务窟窿。其它提留款,如民兵训练费、五保户提留、民办老师工资、旧账还贷,等等,也按此方法处理。积极上交的反而多交,不交的却没事。老百姓怨气一年比一年重,干部也一年比一年不像人。

乡上开完催收工作动员会,我把尖尖村的张书记和秦主任叫到办公室,询问他们的打算。两个都是四十出头的人。张书记脸白,秦主任脸黑。张书记的脸白有原因。他虽然是个农民,却从不干农活。他老婆像头牛,重活轻活都顶着,把个张书记像公子哥儿一样宠起。秦主任的老婆有病,秦主任是家里的顶梁柱。开会,张书记从不担忧时间延长,秦主任则频频看手腕上的表。但两人配合还不错,不像其他村的书记和主任,总有掰不完的手劲,打不完的肚皮官司。

张书记到我的办公室,就像进他家一样随便,自己给自己泡了一杯花茶。秦主任则坐在条椅上,抽他的叶子烟。

上交最困难的是六社,只要把那个社抵着不交的尖尖掐了,就好办。张书记说。

万一掐不脱呢?我问。

秦主任也表示没有信心。

六社顶起闹的除了黄氏兄弟,还有没有其他人?

张书记和秦主任说,主要就这两个家伙,两颗老鼠屎不光坏了他们社,也坏了全村一锅汤。

最后,我们商议的结果,先从基础好的社催收。六社放到最后。乡干部暂时不到村,掐尖尖的时候再下去助威。

张书记和秦主任刚前脚走,夹书记后脚就迈了进来。他说,走,我们到葡萄村。毛巾厂占地的事拖了半年,一直没着落。今天争取把这事解决了。

我发现,夹书记管全面,其实重点都放在企業,放在经济工作上。夹书记的理由是,全党的工作重点已转移到经济建设这个中心,党的书记当然也要把精力重点放到经济建设上。但也有人私下议论,说夹书记说的大话是幌子,真实用意是整钱,哪儿有油水,哪儿就有夹书记的领导。

我是外乡人,又是他的副手,很多话左耳进右耳出,尽量避免陷入是非。

厂方和村社干部先到。见我们来了,他们站起来打招呼。夹书记经过三社莫社长身边时,莫社长想与他握手。夹书记不理,旁若无人地走向一把藤椅——会议室唯一的一把藤椅。其它椅子都是翻板椅,塑料包皮,不透气。坐一会儿屁股就湿了。每个人的座位前放了一只白色的带把的陶瓷茶杯,还摆了一把芭蕉扇。

矮而发胖的赵厂长说,毛巾厂初创,条件差。今年天气反常,这个时候还热。厂里资金紧,来不及装空调,怠慢大家了,请包涵。说完拱拱手,坐在侧排。

夹书记向他招手,示意他坐上去。赵厂长拎着翻板椅,端了白瓷茶杯,与夹书记坐一起。夹书记这样安排,分明有抬举厂方之意。莫社长拉着长脸,坐在下方右角。没想到夹书记又向他招手,示意他也坐上去。社长不敢,但又不敢违抗,忸怩半天,才诚惶诚恐地搬了自己的座椅,坐到夹书记左边。

夹书记不说话,把手放在下巴上捏。他不说话,会场上谁也不敢发声。气氛显得沉闷。最心虚的是莫社长。他极不自在地在翻板椅上来回扭动着屁股。

夹书记忽然问他,痒?

莫社长干笑,天太热,屁股打湿了。

好。夹书记不捏下巴了。既然天热,那我们就长会短开。四个月多了,一个排水沟的事为何解决不了?建设这么个搞法,四个现代化哪天才能实现?莫社长,你说说,矛盾究竟在哪里?

夹书记直接把火朝他点燃。莫社长被动回击,说毛巾厂的污水多,以前那儿没沟,社员要求沟开宽点开长点,怕涨水天庄稼地遭淹。

夹书记侧头看着赵厂长,社员这个要求有道理啊,你们咋个想不通?

赵厂长急忙辩解。我们答应了他们的要求。但三社要求沟要按着他们指定的路线挖,本来五百米就可以下河,弯来绕去,一千米都下不到河。这不合适嘛。

是不是这样?夹书记又盯着莫社长问。

莫社长吱吱唔唔,说他尽力了,是社员们抵触。

陈乡长,夹书记忽然点我的名。今年年底村社要换届。我家在这个村,很多情面上的事抹不开。你负责一下这个村的换届要得不。我说,我联系尖尖村,那儿的事多啊。

夹书记笑了。唉,我以私人的名义请你帮我这一回吧。

我突然明白过来。夹书记不露声色地在威胁人呢。

我立即回答说,那行吧。

这时有人抱了几个西瓜进来。夹书记说,天这么热,大家吃西瓜,工作归工作,嘴巴还是要顾到。气氛似乎缓和下来。

莫社长咬了一口,说不甜。

赵厂长接口说,这是外地西瓜,我们这儿的早下坝了。

啃西瓜的间隙,夹书记把莫社长叫出去谈了一会儿。进屋时莫社长脸上平静多了。夹书记又把赵厂长叫出去谈了一会儿。赵厂长进屋时,脸上绷得紧紧的。

吃完西瓜接着开会。莫社长首先表态。不管工作阻力再大,他都会协助毛巾厂做好排污挖沟的工作。

赵厂长,你呢?夹书记要他表态。

赵厂长说,厂里现在只有投入没有产出,处于困难时期,希望生产队做好社员工作,不要讨价过高。

夹书记站起来宣布,三天后他再来检查,哪方不配合,他打哪方板子。

返回的路上,有一段路又弯又陡,我们下来推着自行车走。

我问夹书记,莫社长心里是不是有自己的小算盘?

夹书记点点头。说三社出去打工的多,都不想种地,都想毛巾厂占。每年坐着吃租金,还能在厂里上班。但泡土不可深挖嘛,莫社长的小算盘是希望排污沟从他的承包地上走,他那地远着呢。

莫社长被你叫出去,回来态度就变了。他是怕不让他当社长了吧?

夹书记说,路好走了,上车。

他在前,我在后。车速不快不慢。夹书记说,那只是吓唬吓唬他。人嘛,都有贪心,哦……来车了,小心点。

一辆大货车呼地一声从我们身边擦过。

我怀疑夹书记使了啥手段。他不讲,我也不能问。内心对他还是蛮佩服。这么难协调的事,在他这儿似乎都不是事。这多少改变了我以前对他的看法。我原以为他只会高高在上,只会耍嘴皮子光说不做。

十三

老乡长病重。我准备去看他。小桑的办公室在二楼,在宽皮大脸隔壁。机关里女同志不多,为安全考虑,凡是女的,都安排在二楼。来乡上几个月了,我还是第一次到小桑的办公室。

小桑的办公室门开着。我没打招呼就进去了。小桑正在后面那间屋子里弄她的头发。我的突然造访,让她有些木愣。她吃惊地用双手比划了个让我出去的姿势。我的脸有些发烧,急忙退出。小桑立即把门关上。我站在通道上,走不是,不走也不是,很尴尬。

屋子里窸窸窣窣了一阵,小桑重新开了门。屋里顿时整洁了许多。小桑湿漉漉的秀发用一根素净的手帕扎了起来。

陈乡长坐!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坐下。小桑似乎觉得她的屋子还不够顺,东看看,西望望,又把书籍报纸和表册重新摆放。

我问,退休干部病了,财政所是不是可以开支钱买点慰问品?

哦,啊,是。小桑似乎心不在焉。

能开支多少金额?

一百块钱左右吧。小桑眼神迷离,依然有点恍兮惚兮。

那好。你可不可以陪我去买点东西,我们去看望一下方乡长。

小桑变得活泼起来。麻利地拎上她的包,与我一起到文化站的小卖部。

买好礼品,我说我提,小桑不同意。她说,你是乡长大人,我是小兵,跟班的。这体力活应该我干。小桑忽然顽皮起来。

上次去老乡长家是在晚上,觉得有一段距离。白天一看,其实非常近。站在公路边喊,估计他在家里也能听见。到竹林时,我让小桑走前面。因为农村狗多。可小桑不同意,坚持要走后头。说她现在不怕狗了。

这女娃子分到新泉乡才一年多时间,娇气少了很多。

前面有条黄狗跑过。我正要提醒,身后忽然传来哎哟一声。我转头一看,小桑踩虚了脚,一条腿跪在土埂上,另一条腿叉到沟里去了。

我急忙扶她,她却站不起来。小桑穿的是凉鞋。我帮她脱下,揉了揉她的踝关节。她痛得哎唷哎唷地叫唤,将手臂搭在我的肩上。

我问她能走吗?小桑说能。我说,方乡长那儿你就不要去了。小桑不同意,只把礼物交给我,然后一丁一拐地跟在我身后。

老乡长躺在堂屋外面的一把竹椅上。他家跟普通农家没啥区别。长四间,磨两间,全是瓦盖,磨出来的两间是猪圈。他的老伴,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弯着腰在一块木板上噔噔噔地宰着新鲜的红苕藤。

老乡长脸色发紫,喉管里似有东西堵着,胸脯起伏剧烈。他想坐起来,试了几下不行,复又躺下。他用拐杖指着宰红苕藤的女人说,陈、陈乡长他、他们来了,端、端两、两根板凳!

那女人没回应,也不抬头看我们,起身进灶房去端了两根小凳子放到我们身边,又回去宰红苕藤。

你、你们坐。老乡长用拐杖指了指凳子。

老乡长又咳嗽,咳得惊天动地。小桑看得花容失色。我也替老人家担心,问老乡长看医生没有。老乡长另一只手轻轻扬了扬,说老毛病了,不稀奇。

这时,进来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他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径直走向堂屋。老乡长眼神恶恶地盯着他。汉子抱了床晒席,放在院坝正中。然后又进屋端了一只装满黄豆的箩篼向晒席走去。老乡长火了,用拐杖当当地杵着地面,你、你这个样子晒,挡、着路咋、咋个走道?那汉子不听他的,哗的一声,将满筐黄豆倒在了晒席上。

老乡长看我们的迷惑,才想起向我们介绍。他用拐杖指着宰猪草的女人说,她、她是我婆娘。然后拐杖又指向院坝,这个,这个是、我、我大儿。

我和小桑坐了一会,说了些安慰话,起身告辭。

返回的路上,小桑说,这个方乡长,病成那个样子了,还指手画脚的。他家的人咋个跟他相处哦。

我看了一眼小桑。她的脚似乎不那么痛了。

十四

区上每隔三天通报一次各乡上缴农税和提留的进度,

夹书记坐镇机关,要求今年新泉乡要力争进入全区前三名。机关干部每天晚上汇报各村催收进度。尖尖村今年竟破天荒地跃升至全乡第四位。我暗自高兴。第一年包村就取得如此成绩,脸上有光啊。夹书记也在会上不惜赞美之词,要求各村向尖尖村学习。

我脸上的兴奋之色还在,麻烦事就来了。我正在区上开会。夹书记打电话到区上,叫我请假,火速赶回乡上。

夹书记正在他的办公室捏下巴,做思考状。

夹书记问,你晓得尖尖村的催收队有哪些人吗?

我说跟其它村一样,包村的乡干部和村社全体干部。

夹书记皱眉说,有人举报尖尖村请了黑社会的人。

我立即骑着自行车赶到尖尖村。催收队正聚集在三社一户农民家里。我的到来似乎让大家有些诧异。我晃眼一看,队伍中竟然有那三个统一穿着蓝色体恤衫的青年。我已经好久没有见着他们了。文化站长有一次高兴地对我说,这几个家伙还真讲义气,他们不在这儿堵门摸包了,转战去了中心镇,到区委区公所眼皮子底下找饭去了。我心里正嘀咕,这三个人是碰巧在这里,还是如举报者说的是村上请来的?

一白一黑两张脸迅速朝我奔来。张书记开口就说,陈乡长你不消来,今年的催收工作很顺利。我问,那三个家伙咋个在这儿?

秦主任接口道,他们经常在中心镇茶馆喝茶,我们也常在那儿喝茶。这几个娃儿很崇拜你哦。

你们晓得他们是干啥的不?

两个人同时点头,说晓得。

你们不担心老百姓吼?

张书记很不屑地嗨了一声。吼啥子吼,哪个喊他们抗拒上交的嘛。

秦主任也帮腔,这事真怪,我们平时把嘴巴磨破,不交的人瞧都不瞧我们一眼。这回请了这几个人,家家都怕,赶紧就把钱拿出来交了。

你们不担心他们出手,万一伤了老百姓咋办?

秦主任说,我们考虑到了的,只让他们跟着助威。撮谷子牵羊赶猪的事,由我们干部动手。这样安排,就是避免落话给老百姓说。

见我皱眉,张书记说,我们考虑到你的身份和处境,事前没给你讲,怕的就是万一哪天上头追究,责任好由我们承担。

秦主任含着烟竿一端,嘟起嘴一吹,烟头子飞出去老远。他揣好烟杆说,我们说白了就是农民,一根鸡巴两个卵,讨口子贬了棒棒在。你陈乡长不一样,是国家干部。我跟张书记反复商量,决定瞒着你请的他们。

我内心极为矛盾。上交,上交!基层干部逼到这个地步,方法确实欠妥。但其中的苦水有多少人能够理解啊。

我说,你们继续催收吧。我找社员谈谈。

两个在一线打仗的干部,见我没有立即否定他们的做法,又高高兴兴地返回,带着二十多人的催收队伍找下一家拖欠户。

社员们听说我来了,纷纷围拢,七嘴八舌地说开了。有说干部经常吃喝,吃的钱哪来,就是社员们交上去的款子。有说干部带着黑社会的人来催收,跟旧社会的刮民党有啥区别嘛。还有些反映的问题,跟催收工作完全无关。竹林坝里蹲着的胡老汉一直不说话,叶子烟一口接一口抽。胡老汉是五十年代入党的老党员。我走过去与他蹲在一起。

老前辈,你一直不说话。但我觉得你心里有话。

胡老抽烟不用烟杆。他把没抽完的烟掐灭,别在耳朵上。

陈乡长,催收工作难我理解,该交国家的不管有啥理由也不能少。但村上请二杆子帮忙催款确实不妥。胡老汉顿了一下,问我,你晓得社员为啥怕那些二杆子不?

怕他们动粗?

胡老汉摇摇头。要说动粗,农民吼一声,那几个二杆子能干啥。

那怕啥呢?

我们这个村偷盗成风。你想想看,那几个人跟着催收队,哪家的门朝哪方开,家里有几个人,有多少猪羊鸡鸭,他们看得一清二楚。二天催收结束,队伍解散,社员在明里,他们在暗里。明的好办,暗的难防啊。

谢谢老前辈,你的话我明白了。我同胡老汉握手告别,去追催收队。

胡老汉忽然在身后叹气。你们干部也真是辛苦啊。

我转身学军人的样子,向胡老汉敬礼。胡老汉也向我挥手。

我打算等尖尖村当天的催收工作结束,就让村上辞掉那三人。

我还没回乡上,区委一名副书记就带了几个人赶到了了尖尖村。下午两点过了,催收队员饿着肚子被困在六社。原计划第二天才到六社。但村上敏感地嗅到乡上可能会对催收工作队人员进行调整,就抢时间想把六社这个老大难问题解决掉。六社欠款户已高达百分之六十,绝大多数社员都在观望,看村上拿黄氏兄弟有没有办法。黄氏兄弟自土地承包到户,就没交过一分钱的农税和乡上的统筹提留款。他们的理由是生产队账目不清。

表面上看,造成六社的问题如黄氏兄弟所言,实质却是这个社错综复杂的宗族矛盾所致。六社大姓有三家,黄家、卿家和毛家。集体化时,这个队比其它队多设一个副队长。原因是各大姓提出班子中必须有一个他们的人。生产下户后,只设队长,不设副职。没当成队长的另外两姓就闹。村上请示乡,准备在六社搞一村两制。乡上不同意。多设两个位置,一是没有必要,二是要增加群众负担。偏偏毛家人一直稳坐队长宝座。黄家和卿家不干,就以当初土地下户毛姓队长的账务不清为由,拒交农税提留。

乡上想通过法律渠道解决六社的问题。但法庭不立案,说上面有指示,这类案件不能受理。法院似乎也有苦衷。全县近万个生产队,法院就百十号人,哪管得过来。再说,拒交者的问题各种各样,很多矛盾不是孤立的抗税抗交案件,背后牵扯着很多问题。于是,矛盾就由基层扛着。日积月累,问题越积越多,也越来越复杂。

区上同时接到举报。立即派人奔赴尖尖村了解情況。

区上的人赶到时,催收队正被六社群众围在毛社长家的院子里。催收队人员肚子饿得咕咕叫。但大门被社员们堵着。黄氏兄弟从外乡请了十多个二杆子,有的还扛着火药枪,向催收队示威。那三个穿着蓝色体恤的家伙,像狼嗅着腥味,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原本想开个社员会,再次宣讲公民的义务,讲完成上交的意义。但群众哪里听得进去,甚至喊把毛社长揪出来斗。

区上带队的是一名副书记,姓房,很年轻,从县上下派到区锻炼的。群众不让他们进。房书记讲明他们是来了解尖尖村两委涉黑问题的,这才放他们进了院子。房书记先把乡村两级暴刮一顿,说基层干部法制观念淡薄,咋可以用这种方法对付自己的群众。

院子里响起了掌声。

房书记听到掌声很高兴。催收组却个个脸色铁青。房书记意识到啥,又说,当然,皇粮国税,在哪个朝代都不能少。社员不能以任何理由拒交。

掌声没了。忽然有人喊,你讲了半天,你们还是官官相护啊!

就是啊,区上哪有不维到下面的喽罗的嘛。

房书记感到两面受夹。他有些恼怒,就提高嗓门朝人群喊,干部有问题我们绝不护短,但上交任务也要完成!

下面又有人骂开了。交,交你个娘的屁。上头的官下来一拨又一拨,哪回解决了干部们污儿麻麻的事?你走,我们不信你!

房书记气得发抖,正欲开口说啥,门外忽然响了两声枪。

房书记受了惊吓,急问,哪个在打枪?

我说,这是火药枪的声音,是这个社的黄氏兄弟雇来对抗催收队的。

有这种事?然后,房书记朝跟着他来的人一挥手,我们走!

我担心群众不让房书记离开,便走在他的前面。有几个欲上前拦阻。我瞪他们一眼,说我还要转来,要干啥冲我来。

他们没有再拦。但有人讥讽,慢走啊,我们不送哦。路上留神,乡坝头的狗认不倒哪个是官哈。

房书记忽然骂,去他妈的,一群刁民!

最后,事态虽然没有扩大。但催收队落荒而逃。

十五

为避免事情扩大,尖尖村的催收暂缓。

但更严重的问题来了。区上的调查不了了之,县上的调查组又来了。

调查组由县纪委和监察局联合组成,由监察局一名退二线的老局长带队,一行四人进驻新泉乡,声称不查清新泉乡涉黑的事,绝不撤走。

见面会在小会议室召开。老局长是个老解放,说话语速很快,也不绕弯子。他用严厉的口吻说,用黑势力对付老百姓,是解放前地主老财对付民众的惯用手段。解放后,没想到我们党的基层组织也这样搞,奇闻啊。

老局长似乎有轻微的哮喘。话说急了就喘气。他喝了口水,继续训斥。这回是要处分人的,不管涉及到哪一级。你们一定要积极配合,不要一错再错。我们党的政策历来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夹书记你有啥意见?

夹书记赶紧把手从下巴上拿下,谦卑地说,我是班长,这事我有责任。

我没想到夹书记会有这么柔软的身段。平时那么咬卵奔筋一个人,咋这么早就撅着屁股等抽呢。

老局长很满意夹书记的表态,点了点头。

然后,老局长目光一扫,转向我。

陈乡长,你负责联系尖尖村吧。

是。我分工联系尖尖村。

这回牵涉到你,希望你态度要端正,不要有抵触情绪。

局长,调查还没正式开始,你咋晓得我要抵触?

本来沉闷压抑的气氛,骤然间溅入一点汽油分子。其他党委成员看看我,又看看老局长。又看看那些做着记录、面孔绷得紧紧的调查人员。

老局长说,我没说你要抵触,我只是提醒你。

人太年轻,不精官场之术。我不识时务地又冒一句。局长,我总觉得你们好像是带了结论来的,并不打算厘清事件的前因后果,好像是单纯为处分人来的。

老局长气得说不出话,脸红脖子粗,身子发抖。

这时,夹书记又捏下巴了。

他起身向调查组道歉,说陈乡长联系的村,农税提留完成不好,心头着急,表态欠妥。然后向老局长建议,已经中午了,炊事员在等,吃了饭再开会如何?

老局长就坡下驴,说行。

调查期间,老局长因为身体欠佳,坐镇机关指挥。他喜欢下象棋,夹书记也喜欢下象棋。夹收记一有时间就到信用社招待所陪老局长下棋,从来只输不赢。吴秘书悄悄说,夹书记真是鬼到家了,老局长那棋哪里是夹书记的对手嘛。

调查人员分成两拨,分别由小桑和宽皮大脸带路,下村调查。尖尖村的催收工作停了。其他村的干部也灰心丧气,天天下村,颗粒无收。区财政所急了,不停地打电话催,说新泉乡的名次跌到了全区末位。夹书记似乎不着急,多数时间仍陪着老局长下棋。

这期间,尖尖村的张书记和秦主任来找我,说请二杆子的事他们大包大揽,要我坚决不承认。我笑了笑,不置可否。

為了配合调查,我很少回学校。晚上没事,就去文化站喝茶。看到老乡长和几个老人在那里打长牌,我向他打招呼,他却把脸扭向一边。

文化站长悄悄扯我的衣服。我随他到了天井后面的伙房。几个蜂窝煤炉子坐着水壶,滋滋地冒着热气。你不晓得吧,尖尖村的事就是他举报的。这两天他积极得很,主动去找调查组。站长一边说,一边远远望着老乡长那张牌桌。

我无心在文化站待,便顺公路转悠。宽皮大脸急忙跑来,说我夫人来了。

我调新泉乡工作,秀泉从没来过。她正在小桑的办公室坐着,与小桑聊天。

这段时间,所有干部都在机关值班。主要是因为催收。还有一个原因,调查组在这儿。夹书记说要让调查组感觉新泉乡的干部作风是扎实的,不能给他们留下坏印象。

我的床是单人床,篾席下面只有篾笆子,没垫棉絮。睡着磕背,秀泉不适应。她翻身起来找东西垫,找了半天没适合的,便抱了一摞报纸往篾席下面塞。

我看了你们机关的女人,只有小桑最年轻最漂亮。她边塞报纸边说。

有你漂亮没得?从她酸酸的语气中,感觉她又在胡思乱想。

她比我年轻。她铺完报纸洗手,脸盆被她弄得叮当乱响。

我叹了口气,幽幽地说,调查组正搜集我的材料,你也帮他们贡献一条吧。

秀泉蹲在地上,突然捂了脸哭起来。

我也很烦,没有理她。哭了一会儿,她站起来用我的毛巾擦了脸,坐到床头上。

秀泉终于平静下来,担心地说,你这回怕要遇到大麻烦了。老师们都在议论你的事。

睡觉吧。我说,天地这么大。

然后我们关了灯睡觉。

一周后,老局长找我正式谈话。

地点,夹书记办公室。夹书记不在。局长带了一个助手作记录,旁边还放着一个录音盒子,与县报女记者用的盒子一样。

陈乡长,尖尖村请二杆子的事,事前向你汇报过没有?

汇报过。我说。

党委研究过没有,老局长似乎觉得他的话问得过于含糊,又补充说,乡上的领导除了你,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

党委只研究过催收工作。尖尖村请二杆子的事,其他人不晓得。

老局长双臂一伸,惬意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老局长接着问,你是咋个和那三个二杆子认识的?

我如实作了回答。

听说你还请他们吃饭。

有这回事。

是用的公款吗?

是,我让文化站长结的账。

老局长点点头。没再往下问。

我说,局长你抽烟吗?

老局长摇摇头。

我取出一支,正欲点燃,见老局长蹙紧眉头,又将烟插进烟盒。

问话持续了两个小时。最后,老局长和他的助手合上记录本,关了录音盒子。老局长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语重心长地说,陈乡长,你还年轻,知错就改,照样是个好同志。我们党的政策,历来就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嘛。

不久,调查组的报告和处分决定下来了。尖尖村张书记和秦主任受到党内警告处分。夹书记受到通报批评。我受到党内严重警告和行政记大过处分,同时撤销我的副乡长任职资格提名。还告诉我如不服,可在半月之内提出申诉。

我说不申诉,完全接受。

同时,我也向上级提出了辞去公职的申请。区上迟迟没批。我不等了,把办公室钥匙交给了吴秘书,卷了属于自己的东西,永远地离开了新泉乡。

尾声

二十多年后,我作为东方投资公司代表,回故乡与当地政府谈判投资事项。这是我辞去公职后,第一次回到故土。心里很平静。早年的点点滴滴,已被商海中新的惊涛骇浪覆盖。二十多年前那点从政经历真的不算啥了。

当地政府热情过度,四十来岁的林县长一步不离地跟着我。听说我是本地人,更把我奉为神灵,鞍前马后,殷勤备至,让我极不自在。我说,公司奉行的是市场规律,只要不违背这个前提,我会尽力的,你就让我自由点吧,这儿毕竟是我的桑梓地嘛。

林县长说,那好,那好,恭敬不如从命。

然后,我们互换了名片。

故乡的变化令人惊讶!熟悉的建筑、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商店,甚至连穿城而过的河道,已变得面目全非,极具现代化色彩。我正独自感叹,迎面过来一人。我觉得眼熟,却想不起来对方是谁。

对方也在看我,似乎跟我一样困惑。

我们擦肩而过。各自往前走了几步,几乎同时转身,喊出了对方的名字。原来是退休二十多年的计生办唐主任!

你头发都白完了!我抓住他的手有些激动。

八十五啰,不白不行了。你好像、好像……?

上个月满了五十。

我们互相抓着手,进了一家茶室。

一坐下,我就迫不及待地问这问那,问夹书记,问宽皮大脸,问老乡长,问赖乡长……这时候,我才猛然发现,新泉乡那短暂的经历,并没有在我的记忆中消失,而是埋得太深太深。一经激活,五味杂陈的情怀,便如冲开了堤坝的洪流,一泻而下,不可阻挡。

唐主任说,夹书记后来当了副区长。退休后爱上了钓鱼,河边水库,一坐就是一天,黑得像个非洲人。宽皮大脸嘛,在城里买了房,天天晚上跳广场舞。赖乡长不愿进城与他的子女住,一个人在老家种地。哦,忘了说,区这一级机构撤了,新泉乡并入中心镇。原来的机关财产卖给了一家搞铸造的私人企业。嗨,我前年回去看,哎呀呀,围墙塌了几段,水池也填了,院子里到处都是生了銹的铁坨坨,哪里还有点当年乡政府机关的影子哦。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唐主任端起茶杯喝水,说他现在有糖尿病,喝水多。

放下杯子,唐主任说,让人伤感的是老乡长。他老伴死后,他脾气更差,看谁都不顺眼,跟儿女也搞不好关系,都不管他。他啥时候死的也没人晓得。他的尸体都生蛆了,邻居才发现,可怜啊。

唐主任忽然一声接一声地叹气。你说我们那些年忙得值不?

他的思维跳到了另一个方向。

现在农税不交了,国家还倒贴农民钱。可农民却不想种地了。你没看到,现在农村的变化哦,人越来越少,该长庄稼的地方尽长草。家家修了新房,房子却装空气。我想不通,地荒了,人懒了,生活却过得比以往好。

唉,唉,还有这个计划生育,想多生的也少了。真是奇怪,那些年他们拼了命要多生,现在不想了。听说国家要全面放开生育二胎的政策。我看放开了,农民也未必积极。你说,我们那几年是不是白忙活了?

唐主任的思维过于跳跃,一会这儿一会那儿。

我说,没有白忙活。只是过程太艰难,代价太大。我忽然想起伍石匠,问他知道伍石匠的情况不。唐主任正端着杯子喝水,突然将杯子杵在桌上,哗的一声,茶水腾起,溅了一桌。

唐主任用纸巾擦干桌面。摇头说,世上的事实在说不清楚。这伍石匠要文化没文化,要家境没家境,他的两个女儿也都没读啥书,你猜如今咋样?都在省城开着公司,手上为她们打工的多数都是大学生,你说这奇不奇怪嘛。

他那个儿子呢?

嗨,不摆了,不摆了。

娇惯坏了吧?

唐主任又摇头。才不是呢,出息大着呢,清华大学高材生,出国去啰。

这回轮到我摇头了。人的命运,真是太不可预测,包括我自己在内。

咦,小桑的情况呢?我突然想起小桑。

唐主任看着我,目光有些惊讶和迟疑。你不晓得?

我晓得啥?我不明白唐主任为何这样问。

唐主任说,那年,你的辞职对她打击很大。第二年她也辞职了。

为啥?

嗨!机关的人都晓得她在苦恋你。就你一个人糊涂。

我望着我一直没动过的茶杯。浮着的茶叶早已沉落杯底,趴着一动不动。我突然回想起在调查我的时候,秀泉唯一一次来乡上看我。她曾莫名其妙地吃醋。女人难道天生就有那种直觉?我轻轻地叹息一声。小桑啊,你太傻了。不可能的事,你何必自扛枷锁,丢掉自己的前途呢。

她现在咋样?我问。

唐主任摇头。

不知不觉我们坐到满城的灯都亮了。我的手机响了,是林县长打来的。他问我在哪儿,他开车来接我。

唐主任兴致勃勃,意犹未尽。哦,忘了说件事。过两天, 我们原来在新泉乡工作过的同事要聚会,每年搞一次。你要是能来参加,大家肯定高兴。

我望着被灯光映得忽明忽暗的滔滔江水,若有所思。

我们以为眼中流动着的江水都是一样的。其实每一眼看到的江水都是新的。生活就这样残酷。看似在重复,其实没有。

我说算了吧。

唐主任很失望。我也怅然。

猜你喜欢

乡长书记
中国共产党重庆市第六届委员会书记、副书记、常委简介
我的爷爷是村书记
驻村书记
福利来了
不凑巧
书记家的狗
福利来了
咱们都来抓把柄
高乡长爱扶贫
反腐败的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