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与现代客家运动
2017-04-03余达忠
余达忠
(三明学院生态文化研究中心,福建 三明 365004)
全球化与现代客家运动
余达忠
(三明学院生态文化研究中心,福建 三明 365004)
客家由一个聚居于内地的边缘闽粤赣边界区域的山地族群,发展为一个声望隆盛的国际性族群,与客家在近代以来建构客家观念,开展现代客家运动的文化实践是分不开的。现代客家运动,本质上是客家人对现代化进程的一种响应,是客家人融入现代民族国家的一种主动的政治姿态和自觉的文化实践。第一阶段客家运动,塑造了客家新形象;第二阶段客家运动,建构起了全球性的客家认同,建构起了具有符号意义的客家资源发展平台。
全球化;客家;现代客家运动
在汉族众多的支系中,客家无疑是汉族中最独特而又影响最大的族群。客家由一个聚居于内地的边缘闽粤赣狭窄边界区域的山地族群,发展为一个声望隆盛的国际性族群,与客家在近代以来建构客家观念、开展现代客家运动的文化实践是分不开的。近代以来,客家人口的涵盖面和分布领域不断扩大,由闽粤赣边界区域不断向东部、东南部、东北部、西部、西北部扩展,遍布浙江、四川、广西、湖南、陕西、海南、贵州等省及台湾、香港、澳门等地区,在海外则分布于全球各地,形成“有海水处即有华人,有华人处即有客家”之格局。客家族群在全球范围内的人数,有的统计甚至说超过1亿人。客家人口数量的不断壮大,与现代客家运动的开展密切相关。
一、全球化与客家生存空间的扩展
1492年8月2日,哥伦布在西班牙女王伊沙贝拉的支持下,率领三艘帆船驶出巴罗斯港,开始了寻找东方之旅。两个多月之后的1492年10月12日凌晨,在茫茫大海上航行得几乎要绝望的哥伦布终于发现了陆地。哥伦布以为到达了他一直在寻找中的印度和东方。后来知道,哥伦布登上的这块土地,属于现在中美洲巴勒比海中的巴哈马群岛,他当时将它命名为圣萨尔瓦多。他率领疲惫的水手们登上了美洲海岸——一片从未为人所知的新大陆就这样被发现了。人类的全球化进程也由此缓缓地拉开了序幕。比哥伦布的航行早几十年,中国伟大的航海家郑和在1405-1433年间,奉明朝皇帝之命,已经完成了七下西洋的伟大壮举。哥伦布之后,1519年9月10日,航海家麦哲伦由五艘帆船组成的船队缓缓驶出西班牙的塞维利亚港,开始了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环球航行。由大西洋绕过麦哲伦海峡进入太平洋,穿越浩瀚的太平洋后,由马六甲海峡进入印度洋,绕过南部非洲的好望角,沿大西洋海岸航行北上,回到西班牙。正是一批又一批探险者前赴后继的努力与牺牲,世界的整体面貌终于清晰地呈现在人类眼前,各个区域、各个国家、各个地方之间,渐渐地开始联系在一起了,一种互相影响、互相响应的世界格局正在形成。著名历史学家斯塔夫里阿诺斯说:“实际上,严格的全球意义上的世界历史直到哥伦布、达·伽马和麦哲伦进行远航探险时才开始。在这以前,只有各民族的相对平行的历史,而没有一部统一的人类历史。”[1]3“地理大发现揭示了新大陆的存在,从而预示了世界历史的全球性阶段的来临。也正是在这一时期里,欧洲人凭借他们在海外活动中的领导能力,上升到世界首位。这些世纪中发展起来的某些全球性的相互关系自然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更加紧密起来。”[1]213全球化将世界联结成一个整体,东方与西方之间,乡村与城市之间,边缘与中心之间,总会发生各种各样的联系和影响,没有哪个区域,没有哪个族群,能够超然于全球化之上。世界全球化的发展趋势,为客家从内地的边缘向中心区域迁移提供了条件。
从15世纪开始,聚居于闽粤赣边界狭窄区域的客家人,受整个华南区域不断发展的商品经济形势的影响,也小心地、坚定地走出自己传统的聚居区域,向非客家区域扩展。在明代成化年间(1465-1487),福佬人与客家人之边界区域仍然还是人烟稀少、尚未开发之地。位于福佬人西部边界区域的南靖县设置于元代,当时还是一个偏僻多瘴的地区。“南靖县本龙溪、漳浦、龙岩县地。元至治中,以其地析置南胜县,在九围矾山之东。至元三年,畲寇李胜等作乱,杀长史晏只哥,时同知郑晟、府判喜春会万户张哇哇讨之,失利。邑人陈君用袭杀胜,遂徙治于小溪管山之阳。至正十六年,县尹韩景晦以其地偏僻多瘴,又徙于双溪之北,改为南靖县。”[2]13也属于福佬人西部边界的平和县、漳平县,其设置则更晚,在明代正德和成化年间。“平和居漳郡西南陲,在职方为新设之邑。当正德间,芦溪、箭管诸巢寇出没叵测,汀漳实靡宁宇。时阳明先生督抚南赣,发二省兵定平其境,设立县治。割南靖、漳浦二里以丽之。于是乎虎遁迹而枭革音。”[3]5“明成化三年,龙岩民林延琥等以居仁、聚贤、感化、和睦、永福五里距邑绵邈而峻阻。赋税不供,民用楬化,请别立邑以控制之。命下三司议。七年辛卯,乃即九龙乡置县治,以率五里之民。九龙乡介于延泉间,三郡实相馋啮,溪涧交流,山盘谷阻,盖漳北之髋髀也。邑治未开,邓茂七、李乌嘴等为梗,厪方伯忧,靡国帑而毒生灵。回溯往事,为之寒心。”[4]35-36而位于客家人东部边界的永定县,在这个时期,也还是一处僻远之地。“汀郡之南为永定县,南接广东之饶平、水澳、望天丘,各崇窅蓊郁,环亘连属数十里,邻壤顽犷,或为不靖,每托为潜身灭迹之地。守土者常病焉。”[5]3“成化十三年丁酉,冬,溪南人钟三,黎仲端等啸聚劫掠,巡按御史戴用剿之,勿克。成化十四年戊戌,诏起右佥都御史高明巡抚福建捕治,乃授副使刘城方略,擒斩仲端等十一人,平其余党。遂奏折上杭所属之溪南、金丰、丰田、太平、胜运五里十九图,添设一县,取名永定。”[5]1汀漳交界区域,由于分属二府,且人烟稀少,高山深谷,成为统治的盲点,沦为“暴客逋薮”和强人出没之“盗窟”。也正因如此,在明代中叶,统治者专门设按察区,专管汀漳二州,称谓漳南道。“漳汀之界,其地多高山,林木蓊郁,幽暇瑰诡,艰于往来。掌福宁者,巡止漳州,掌建宁者,巡止汀州。二郡之不通,如手足之瘘痹,气之不贯也。以故邻于界者,有司无警肃,或得侵鱼于下,百姓无异惮,时得肆恣于乡,致天顺间,有溪南、胜运之乱。成化六年,顺天府治中岩人丘昂奏请添设一道,为漳南道,独莅二郡。”[5]1新僻县境,增设漳南道等,在福佬人和客家人边界区域增设行政建制,正是预示了对这一区域的开发的肇始。而这种从行政上和水利、交通上的开发,使被博平岭所阻隔的福佬人和客家人出现了交集,“客家人向东发展,推进到博平岭,甚至越博平岭继续向东。福佬人向西发展,也推进到博平岭,或越过博平岭继续向西。”[6]172这是客家人走出其传统聚居区域的开始,是客家人由内地的边缘区域向经济中心区域迈出的第一步。闽粤边地山区主要指闽西和粤东北山区,属于武夷山、戴云山、博平岭等山系交汇区域。闽西被称为“闽山之穷处,复嶂重峦”,“于福建为绝区”。[7]粤东北则被称为“僻阻海滨,南距吴,北距燕,不啻数千里,而遥称为天末日出之区”。[8]“根据美国学者施雅坚的区域划分,清代疆域分为9个区域,闽粤边地山区分属于东南沿海和岭南两大区域,而这两大区域中,又分为若干子区域,闽粤边地山区除闽西北部县属闽江流域子区域外,闽西中部、南部及粤东北,均属于东南沿海的韩江流域子区域和岭南区域。无论相对于大区域或者是子区域,闽粤边地山区都处于区域边缘的位置。从自然地理而言,这一区域为典型的山区,且处于三省交界之地,自然是边缘区域;从社会空间布局而言,这一区域远离社会政治经济中心,依然处于边缘地位。”[9]但在16世纪之后,由于人口增多,生态压力加大,资源竞争日趋激烈,加之商品经济的发展,生活于这一区域的客家人终于迈出了向外扩展生存空间的步伐。
二、前现代客家运动:建构客家观念
如果从一个更开阔、更宏观的视野来分析,可以说,客家人的走出边缘,其实是与整个世界的全球化进程相一致的。
著名历史学家孔令飞教授在研究中国移民史的新著中,将中国近现代的移民现象与整个世界的经济发展联系在一起来考察分析,强调中国近现代的移民潮,其实是对世界经济形势的一种响应。他说:“中国、欧洲与东南亚经济的相互关联构成近现代历史的中心议题,并且形成中国自身向海外扩张的基础,即朝向海外的人口迁移。从16世纪到19世纪早期,外部世界慢慢地增加了对中国的影响,这一时期中国与外部世界的关系或许可以称之为‘渐进性阶段’。从18世纪80年代开始,随着中英之间贸易量直线上升,并且在帝国主义以鸦片楔入中英贸易并导致中国内部经济衰败时,中国与外部世界的联系就进入了‘革命性阶段’。”到17世纪中叶,“位于中国南方的福建省早已严重依赖海上贸易和海上移民,其人均农田面积最少,1766年的数据显示,福建全省人均农田面积仅为0.3英亩。而在相邻省份,江苏人均农田面积是0.5英亩,广东是0.8英亩。”[10]6,8人口增多、居地促狭、耕地不足,这是客家人向传统聚居区域之外寻求扩展的现实因素,但同时,贸易的发展、封建商品经济的渐次繁荣、矿产业的不断壮大、可种植的农作物种类的增多、生计方式的日趋多样化等,都为客家人向外扩展提供了有利的外在条件,加上康熙朝于1684年开放海禁之后,聚居于三省边界区域的客家人向东南沿海地带迁移成为一种趋势。这种趋势使客家人在与广府人、福佬人的交集中获得了族群身份和族群称谓,同时也促进了客家观念的建构。
随着全球化的不断推进和深入,客家人不断越过了其陆地边界,进入广府人、福佬人的传统区域中,而且也像广府人、福佬人一样,在整个世界经济处于上行期的17-19世纪,也大规模地移民海外,在一个更大的领域内扩展其生存发展空间。客家人从近代开始的这种生存空间的扩展,终于在现代,即20世纪初期,推动了一场世界性的现代客家运动。
明朝中后期,即郑成功收复并占据台湾时期,就有大量生活于客家人与福佬人杂居错处区域的客家人随其迁移、流落到台湾,成为明郑时期台湾重要的社会力量。到清康熙朝解除海禁之后,到台湾谋生的客家人更多,成为继福佬人之后最大的族群。台湾学者尹章义认为:“康熙年末,客家人移台掀起高潮,首先是汀州客家人入垦今高雄县内旗山一带,接着广东潮州和惠州的汕头语群、客家语群大量涌进台湾开垦高雄的美浓,或越过高屏溪开发今天的屏东。大家‘争趋若鹜’,短短的20年就在高屏地区新建了33个粤庄。”[6]201客家人在大量迁移台湾的同时,在清代中后期,受土客大械斗的影响,也开始大量迁移到海外其他地区,尤其是东南亚区域。德国传教士郭实猎在其英文著作《1831年和1832年:中国沿海两次航行记》中记载,他与客家的最早相遇地点是在泰国。“泰国的大部分华人来自粤东潮州府,而且基本上都是农民。其中,有一群称谓‘Kih’还是‘Ka’的人大多是工匠。”“据说他们来自‘Kea’(嘉应州),讲的话听起来比广东其他任何地方的语言都更接近北京官话。他们是勤劳的农民、理发师、铁匠和木匠。由于当地人口过于稠密,他们会移民到异国他乡去谋生,特别是在印度群岛常能见到这群人的身影。他们在邦加岛和婆罗洲主要做矿工,在新加坡、巴达维亚则是普通的工场工人。他们遍布台湾内陆,在广东则以理发师和雇佣工人的身份散居各地。”[11]24-25在当时的荷属婆罗洲,客家人占据着绝对优势,由嘉应州人罗芳伯所创建的兰芳公司,甚至还创建了属于自己的所谓的“共和国”。①饭岛典子认为,所谓共和国,其实与兰芳公司相一致。见(日)饭岛典子:《近代客家社会的形成——在他称与自称之间》,暨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27页。到19世纪中后期,客家人在海外的分布,除东南亚区域外,还遍布美洲的广大地区,在墨西哥、巴拿马、古巴、巴西、秘鲁、智利、尼加拉瓜、委内瑞拉、英属圭亚那等都有客家人分布。美国大开发时期,赴美华工中,客家人是一支重要的力量。客家人的海外生存扩展,其实是全球化时代世界移民潮的一部分。历史学家赫斯特和汤姆森将19世纪看成是全球大移民时代:“1815年以后的这个世纪中,有记录的大规模自由移民最伟大的时代开始了。约有6000万人离开欧洲前往美洲、大洋洲、南部和东部非洲。据估计大约有1000万人自愿从俄罗斯移民到中亚和西伯利亚。有100万人从南欧到达北非。大约有1200万中国人和600万日本人离开他们的祖国并且移民到东亚和南亚。有150万人离开印度到达东南亚、南部和西部非洲。”[12]到20世纪30-40年代,客家人几乎遍布了地球上适宜人类居住的五大洲,完成了由一个聚居于闽粤赣边界内地的边缘的区域性族群,向一个分布于中国各地及世界广大地区的国际性族群的转型。
三、现代客家运动I:塑造客家新形象
客家人由边缘区域向核心区域的扩展,极大地改变了客家人的经济生活,提高了客家人的经济地位,但客家人渴望在一个更大的社会空间中立足发展,在政治上、文教上等获得更高的社会地位。因此,受全球化影响和现代民族国家观念的影响,一场遍及全球的现代客家运动在20世纪开展起来,就是一种必然的趋势。
现代客家运动发端于1905年。这一年,在广州发生了一个重要事件,即粤籍文人黄节出版《广东乡土历史》一书,这是由广东教育行政部门批准的新学堂的教材,书中阐述客家时,说客家和福佬人非粤种,亦非汉种。此书一经出版,即遭到客家精英的抵制,引起客家社会的极大愤慨。黄遵宪、丘逢甲、邹鲁等客家精英,纷纷著书立说,阐述客家源流,论述客家作为汉族的纯正性。这个时期,客家人已经开始逐渐登上广东社会文化舞台,乃至中国社会的政治文化舞台,在社会中的影响日渐隆盛,如:在东京成立的同盟会的112名粤籍会员中,客家人有50人,1907年牺牲的黄花岗72烈士中,1/3系客家人,由客家人创办的《中华新报》影响巨大,在新成立的广东咨议局中,客家人占据着重要位置,有许多有影响力的议员。在20世纪初期的广东社会格局中,广府人、福佬人、客家人三足鼎立的局面已经大体形成。但社会上对于客家的歧视、排挤与偏见也依然严重。著名学者梁肇庭说:“客家人将继续利用中国走向民主化、现代化过程时在军事、教育等各行各业中出现的机会,不断提升自己的社会地位。作为一个族群,客家人仍然要为免受侮辱而继续抗争。”[13]67因此,当1920年,沃尔葛的《世界地理》事件发生之后,①1920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了德国传教士沃尔葛的《世界地理》,说客家是居住在广东山区的一群野蛮人。旅居香港及海外的客家人觉得必须要成立起属于客家人自己的社团来表明客家人的身份。聚居香港的客家人率先团结起来,于1921年1月成立的崇正总会,旗帜鲜明地表明是全球客家商会组织。随即,海外各地客家人纷纷予以响应,成立分支机构。客属崇正总会的成立,标志客家人的族群建构由自发走向自觉阶段,标志客家人作为一个族群有序登上社会政治、教育、文化、军事舞台的序幕已经徐徐拉开。
20世纪20-30年代,一个重新叙述客家历史源流、阐述客家文化精神、宣传客家品格气质的热潮,以广东和东南亚为中心滥觞开来,终于在1933年,迎来罗香林先生的划时代著作《客家研究导论》出版。这是现代客家运动的第一个阶段。
这一阶段的客家运动与19世纪客家观念的建构不同。19世纪及之前,是客家族群意识被唤醒和形成共同的客家认同的阶段。受16世纪以来经济环境形势的影响和刺激,偏居一隅的客家人纷纷走出其传统边界,与广府人、福佬人交集,虽然客家人凭借其特有的精神文化和多样性的生计方式,在广府人、福佬人的传统生活区域立足下来,在东南沿海形成广府人、福佬人杂居错处之格局,并在从17世纪开始的海外移民潮中,也纷纷迁移至台湾和海外其他区域并得到了较好的发展,但客家人的抗争、屈辱是始终相伴随的。客家人最关注的还是其生存面临的危机,与真正意义上受到现代观念影响、激发而需要发出客家声音,获得客家人应有地位的现代客家运动,还是有相当大的差距的。正是从这个意义上,笔者没有将1900年前的客家观念建构纳入现代客家运动进程中来考察,而看成是现代客家运动的前阶段。
19世纪后期,尤其是进入20世纪后,传统中华帝国的统治和社会政治秩序受到西方列强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等方面的强烈冲击,整个国家的政治体制和社会秩序都处在剧烈的竞争和重新建构之中。而这个时期,正是世界各地纷纷掀起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热潮的时期。在这样的形势下,客家人尤其是客家的社会精英意识到是提升客家社会政治经济地位的重要时机,也是团结客家人、树立客家人自信心的重要时期,是客家精英寻求自身发展机遇的重要时期。因此,20世纪初期发生的现代客家运动,本质上是客家人对现代化进程的一种响应,也是客家人融入现代民族国家的一种主动的政治姿态和自觉的文化实践。梁肇庭说:“在20世纪早期,客家族群自我意识的增强,恰好应和了当时社会变革的大趋势和新的政治结构的出现,使得客家精英有机会在军界、政界和教育界获得难得的发展机会。这时期客家人同样走上了获得巨额商业财富的康庄大道,当然这不是在岭南而是在东南亚及其他海外地区。总之,在这个时期,客家人成功地获得了相当的社会影响力。在20世纪30年代的闽赣边界和湘赣地区,这些客家人聚居的地区先后建立起了苏维埃政权,这也为客家人提供了新的政治机遇。在国民党和共产党的政治、军事机构里,都有大量的客家人存在。”[14]9这次客家运动,从长远的历史眼光来说,其最重要的成就便是塑造出了一个与传统的广府人观念中完全不一样的全新的客家形象。客家人是具有最纯正中原血统的汉族人群体,是汉族中最坚定的爱国者,是中华传统文化最正宗的继承者和实践者,是真正的中国的代表与象征符号。在客家形象塑造中,贡献最巨的则是罗香林先生。他的著作,符合客家族群建构的内在需要,给予长期受排挤、歧视、侮辱的客家人极大的文化上的自信心。
四、现代客家运动II:构建具有符号意义的资源发展平台
20世纪40-60年代,客家运动进入沉寂期。20世纪40年代,中国大陆东南沿海及香港沦陷于日本铁蹄下,随即东南亚也相继沦陷,大部分客家人置身于战火中,颠沛流离,救亡图存是第一要务,其他社会活动根本无法开展。40年代后期,中国大陆置身于前所未有的改朝换代的社会动荡中,面对不同社会阵营而进行的抉择,让客家精英阶层陷入痛苦的挣扎之中。50-60年代,大陆与台湾处于完全对立状态,大陆高度意识形态化的政治环境和自我封闭、自我孤立的对外政策,基本切断了海外客家与大陆的联系,大陆的客家不再被看成为一个族群,而是汉语中的一支方言人群,对客家的研究基本中断,仅限于对客家方言的有限研究和调查。台湾客家也在国民党的高度极权统治和资本主义经济发展中陷于一种隐性状态,台湾学者戴宝村、温振华说:“三四十年来,台湾各地客家庄移居台北的客家人,在脱离原乡的生活环境与生活方式,长久处于疏离性与匿名性的都市社会,相较于占多数的台湾福佬语群人口,以及政治优势族群的‘外省新住民’,客家人产生相对弱势的感受是‘隐性化’,台湾客家话或客家传统文化流失,甚至高度资本主义化下的都会客家文化更趋于边缘化,似乎丧失创造的生机。”[6]239而分布于东南亚一带的客家,其所在国大部分也一直置身于追求建立完全独立的主权国家地位的社会动荡中,由于资源竞争和市场经济的进一步发展,华人与当地居民的矛盾长期得不到化解,一种泛世界性的排华情绪在东南亚、南亚、美洲等暗流涌动,一批具有高度社会声望和影响力的客家精英辞世——如客家领袖胡文虎于1954年去世——由此使海外客家运动的开展遭受严重挫折。可以说,20世纪40-60年代,客家运动的沉寂是国内国际政治经济形势发展的一种必然。
20世纪70年代,亚洲经济开始步入上行期,日本、韩国、台湾、香港、新加坡、泰国等国家和地区,由于实行相对宽松的自由经济政策,其经济发展进入一个快速成长期,由此带动整个亚洲经济的增长。政治上,具有亚洲传统的极权统治、威权政治开始缓慢地向民主制度转型,整个社会呈现一种多元化开放格局,自由、人权、集会、结社、新闻出版、宗教信仰等得到更多保障。政治经济格局发生的这些变化,预示亚洲一个文化繁荣的时代正在到来。现代客家运动发展的第二个阶段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拉开了序幕。
1971年9月28日,涵盖全球最具影响的客属组织——香港崇正总会为庆祝成立五十周年暨“崇正大厦”落成,专门邀请世界各地47个客属团体共250位客家乡亲代表,于香港九龙弥敦道“国际大酒楼”及设在跑马地的“香港崇正总会”大礼堂举行庆祝活动和客属代表大会。这次庆祝活动,是全球客家组织、团体的第一次大聚会,是客家工商界、文化界、教育界乃至政界精英的第一次大聚会。与会代表一致决议:将这次活动作为增进全球客家人团结的契机,定为“世界客属第一届恳亲大会”,并且以后每隔两年轮流在世界各地有关城市召开。从此,这一国际性民间活动及其程序便正式确定下来并延续至今。世界客属恳亲大会的固定化、程式化、仪式化、符号化,标志现代客家运动进入一个新阶段,标志客家不再是一个由传统会馆组成的宗亲组织,而是一个具有国际视野和现代观念的国际性族群。客属恳亲大会将遍布全球各地的客属会馆联合起来,形成一个巨大的具有强烈符号象征意义的网络,不但汇聚了各种资源,政治的、经济的、教育的、文化的等,更重要的在于,这个开放性的符号体系,本身也具有再造资源和再生产资源的能力,由此为客家的发展提供了巨大的机遇,同时也为客属恳亲大会召开的所在城市、所在区域、所在国家提供了发展机遇。客属恳亲大会召开之后,第二阶段现代客家运动轰轰烈烈开展起来,客家发展进入历史上最辉煌、最鼎盛时期。
台湾客家运动正是在这个大环境下开展起来的。1974年“世界客属总会”在台北成立,之后,各种客家社团如春笋般出现,与世界客家运动相呼应。到20世纪80年代,国民党主动结束其威权统治,向民主制度转型,台湾社会中压抑已久、积怨很深的各种诉求、呼声终于可以有一个公开、正当的表达渠道了。1987年创办的《客家风云》杂志,代表台湾300多万客家人正式发声了,提出了“站在客家人立场”“提升客家人内聚办”“争取客家人共同利益”的主张,使台湾在70年代发端的客家运动至此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一直到20世纪90年代,祭祀义民爷活动、创办客家话电视台、成立台湾客家公共事务协会、世界台湾客家联谊会等,都是台湾客家运动的继续,与全球客家运动始终同步。刘大可说:“早期台湾‘客家运动’呈现的是排他性的特征,具有‘反福佬’的倾向,但客家运动发展到现在,开始出现透过这个运动来追寻所谓‘集体自我的认同’,进行‘自我肯定’和‘自我提升’;追寻‘如何更具有包容性’,来彰显其同样为台湾的主人,亦即所谓的‘台湾人认同’,因而,成为‘四大族群’制造者操弄‘族群政治’的工具。”[14]台湾客家运动的成功开展,充分显示了团结起来的客家人的力量和客家人在各个领域充分的影响力。
比台湾客家运动稍晚,大陆的客家运动也在中国实行改革开放政策之后,以客家聚居的核心区,号称世界客都的梅州为中心,渐次开展起来。进入20世纪80年代,国内政治形势发生了变化,不再以阶级斗争为纲,不再频繁地开展大规模的群众性政治运动,而转向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不再实行自我封闭、自我孤立的治国策略,转而拨乱反正,实行改革开放的政策,宗族活动不再被批判、限制,海外华人被允许回国探亲、走访、旅游,甚至投资兴业。作为世界客都的梅州,其中断了几十年的与海外客家人的联系终于回归正常,大批客家人纷纷从海外回乡认亲祭祖、探亲访友。由于几十年没有回乡,面对故土的贫困、落后、封闭、保守,由海外归来的客家人纷纷解囊周济、出力献计,捐资兴办公益活动(如修桥筑路、资助地方教育、帮助困难人群等),资助宗族祠堂修缮和宗族活动,扶持亲友创办个体企业,在地方投资兴办企业等。客家人的海外关系和相对雄厚的经济实力,敏锐的经济发展观念,在带来人们的羡慕惊异的同时,也引起地方重视,无论是民间还是地方政府,都意识到客家人的海外关系和经济实力是致富和发展地方经济的重要资源,客家人的身份地位由此逐渐得到认可,被普遍看成是一种资源来对待,各种形式的、民间的、半官方的、官方的客家社团纷纷成立,认同于客家的地域逐渐扩大,除梅州是传统的客家地区之外,80年代中后期,韩江流域下游的惠州、河源等市纷纷宣告认同于客家。继而韩江流域上游和汀江流域的永定、上杭、武平、长汀、连城、宁化、清流、明溪等传统意义的闽西地区宣告认同于客家,至90年代初期,客家观念相对薄弱的赣南也一夜易帜,宣告认同于客家。之后,四川、广西、陕西、海南等省的部分县市,也纷纷认同于客家。至21世纪初,大陆认同于客家的人数,当在5000万以上,客家由此成为汉族中人口最多、分布最广泛的族群。
显然,大陆的客家运动是对全球客家运动的一种响应,是现代客家运动第二阶段的一个部分。虽然我们注意到,大陆客家运动的兴起更多地与经济要素相关联,包含着经济上的诉求和利益,但客家运动一旦开展起来,其文化使命一下子就获得了至上的意义,成为客家人建构族群身份的一个契机和突破口。通过海外客家——他们的族群身份、经济实力、生活方式、社团组织、思想观念等,大陆的客家精英们再次发现了客家族群身份、客家人文精神、客家文化符号、客家团体企业所体现出来的和蕴含着的巨大的资源价值和文化意义。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完全可以说,大陆客家运动其实质是一个资源发掘运动,是一个发展资源利用和再创造的运动,通过对客家的认同,构建起一个具有更大意义空间的发展平台。
第一个阶段的现代客家运动,主要为我们塑造了一个全新的客家形象,第二个阶段的现代客家运动,则主要建构起了全球性的客家认同,建立起一个推动全球客家发展的具有符号意义的资源发展平台。“如果说,20世纪初兴起的客家运动,其初衷还是在汉族社会中求得一个合理且有尊严的身份地位的话;那么,至70年代后,由海外而影响到大陆的世界范围的客家运动,其根本目的,则是在全球化社会中,建立起客家人的共同的文化认同。”[15]余彬则将现代客家运动看成是一种国际移民族群权利运动,其目标就是建构世界客家人共同体。[12]
第二阶段现代客家运动中,最重要的亮点表现在两方面:一是客属恳亲大会的模式,一是中国大陆持续的主动的自觉的客家认同。对于前者,周建新说:客属恳亲大会“形成了一个由不同行动主体参与的多元的、异质的、纽结的场域,并列出现在世客会申办、筹备、举办等各个环节中”[16]167。“传统的客家运动内容是反污名化,而世客会这种新客家活动方式,可以理解为客家族群在全球化背景下谋求发展的自觉行动,是一种传统的创造或再发明。”[16]162对于后者,大陆的持续的主动的自觉的客家认同,不但建构起了作为汉族中一支独特的文化人群的客家人的族群身份,同时,使海外上千万的客家人有一个坚实的精神归宿和文化原乡,有一个具有更大意义空间的资源发展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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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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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4225(2017)06-0028-07
2016-12-09
余达忠(1963-),男,贵州黎平人,三明学院教授,生态文化研究中心主任。
教育部人文社科规划基金项目“重构历史:旅游时代的文化叙事——1980年代以来闽西客家文化进程及客家符号的建构”(13YJA850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