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思想世界中的留英学人
——评《民初留英学人的思想世界》
2017-04-01王金龙
王金龙
(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天津 300000)
五四思想世界中的留英学人
——评《民初留英学人的思想世界》
王金龙
(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天津 300000)
《民初留英学人的思想世界》一书以民国初年留英学生这一学人社群为切入点,基于其共同的留学经历与思想渊源,具体考察这一“心灵社群”从辛亥革命到五四运动时期为改革内政及谋求中国进入国际体系而作出的思想规划。在创作视角上,在实现留学史、五四运动史与报刊史研究“三位一体”的同时,对以上诸研究领域皆有突破;在叙事上,实现了“纵”与“横”的交织,再现了历史本身的连续性与丰富性;在认识上,将留英学人特殊的政论救国规划纳入到历史普遍性规律中。
留英学人;视角;叙事;认识
陈友良博士的《民初留英学人的思想世界——从〈甲寅〉到〈太平洋〉的政论研究》一书于2013年底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正式出版。该书(以下简称《留英学人》)是在其博士论文《〈太平洋〉杂志研究——以社会政治思想为中心》的基础上修改、扩充而成。仅从书名就可知该书研究对象为民初留英学人这一“心灵社群”的思想规划,而其副标题则不仅揭示了该项研究的时间范围与资料依据,而且还暗示出一条民初从《甲寅》到《太平洋》的政论线索。作者也确实紧紧抓住了从《甲寅》杂志到《太平洋》杂志的这一政论线索,将留英学人群前后一贯的政治理想与现实规划清晰地呈现出来,并将这一政治思想脉络置于整个五四时期中,将其与占主流地位的《新青年》知识群互动起来,以再现五四思想世界的全貌。纵观《留英学人》一书,无论是在创作的视角上还是具体的叙事与认识上,都有其独到之处。
一、留学史、五四运动史与报刊史研究的新突破
《留英学人》一书以留英学人共同的留学背景为切入点,以五四时期为研究时限,以《甲寅》、《太平洋》杂志为基本史料,具体考察留英学人的政论思想,在实现留学史、五四运动史、报刊史研究“三位一体”的同时,在这三个研究领域上都有突破。
首先,该著不仅突破了以往留学史研究中多集中于少数国家(日本、美国、法国等)的窠臼,选取以往研究较少的英国为国别进行切入,而且还以独特的学人社群即民初留英学人这一独特的“心灵社群”为研究对象,考察这一群体共同的政论思想,可谓别开生面。从舒新城于1927年出版其代表性著作《近代中国留学史》至今,有关留学史的研究已近百年。近百年的留学史研究,大致可分为两个时期:第一个时期是从上世纪20年代到新中国成立前,此时期的留学史研究,侧重对整个留学历程的梳理,多以教育史的角度来书写,不免简单[1];第二个时期是改革开放后,尤其是90年代以来,留学史研究开始转向国别史、专题史研究,并侧重考察留学生在中外文化交流、近代中国文化转型以及中国现代化中的作用[2],但在叙述结构上仍没有完全摆脱留学史整体历程的研究模式。具体来看,目前学界有关近代留学史的研究,在国别上,仍然在清末留日、民国留美、留法勤工俭学甚至留德、留苏的研究上着墨甚多,而对于留英生的研究则相对匮乏[3];在研究对象上,学界或以全体留学生为对象进行宏观梳理,或仅选择部分有代表性的留学生(如容闳、严复、胡适等)进行专题研究,而较少以留学背景相同、思想文化相近的部分留学生社群为研究对象;在研究内容上,“现今留英学生多为关注留英教育史,对留英学生的政治思想和世界观研究相对不足”[4]。而《留英学人》一书则恰好从这三方面均实现了突破。它将研究国别锁定在以往较少着墨的英国的同时,还将其研究对象具体到民国初年一群具有共同政治理念的湖南籍留英学生身上,具体考察他们的政治规划。虽然“在人数上他们不敌留美、留日学生,自然在学术研究中也是较少被注意的一个群体”[5],但只有对“较少被注意”的群体进行考察,才能呈现出新的内容。所以《留英学人》一书对于近代留学史研究而言,具有特殊的创新与借鉴意义。
其次,该著突破了以往五四运动史研究中“借思想文化以解决问题”[6]的主流话语模式,梳理出一条与同时期主流思想并存的“政论救国”脉络,揭示出“从《甲寅》到《太平洋》,其实存在着因‘五四运动史’叙事而隐蔽不彰的思想支流”[7]。
余英时先生认为,整个五四的思想世界其实是由许多不同的、变动着的心灵社群共同构成的,而且“不仅有许多不断变动又经常彼此冲突的五四规划,而且每一规划也有不同的版本”。[8]所以要真正理解五四思想世界的全貌,就不能仅仅把视野局限于《新青年》知识群“道德革命”、“伦理革命”等主流话语上,因为“对思想、伦理、道德问题的重视并非五四知识分子言论的全部内容,即使是在思想文化最为活跃的五四时期,依然存在着从政治法律、财政经济、社会问题以及国际政治与外交等方面来思考中国问题的思想言说”[9]。只是由于聚集在《新青年》周围的知识分子因“议论激昂,态度刚愎”,才淹没了言论相对温和持重的留英知识分子。如作者所言,“留英学人与胡适、陈独秀、李大钊等指导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知识精英们属于一代人,但他们的‘影响’方式完全为后者所遮蔽”。但是,“如果我们不从‘影响’的角度,而是从‘存在’的方式去理解新文化运动以外的其他思想,无疑能够丰富对这一‘众声喧哗’时代的认识”[10]。由此,《留英学人》一书把留英学人五四时期的政治思想当作一种“存在”,从而给我们呈现出一条与以往五四运动主流思想不同的一面。
最后,该著以以往学界较为忽视的《太平洋》杂志为核心资料,以杂志同仁共同的留英背景为切入点,用留英学人政论的方式将其内容、主题清晰而系统地梳理出来,在丰富了五四思想史研究的同时,也丰富了五四时期的报刊史研究。
“人们研究五四时期的刊物或思想动态,往往将目光聚焦在几个影响比较大的报刊,如《新青年》、《新潮》、《每周评论》、《建设》、《少年中国》、《东方杂志》、《时事新报》、《晨报》等,而对散落在各地、影响力次一级的报刊,相对欠缺研究,有的甚至可能没有进入研究视野,《太平洋》杂志即属于这样一个刊物。”[11]《太平洋》杂志由1917年3月在上海创刊,到1925年6月终刊,共存在近十年的时间,共出版四卷十二号。它对五四前后的若干重大政治问题如宪政主义、联省自治、一战、国际联盟等皆有深入探讨。无论就内政还是外交层面,该杂志同仁的政治观、国际观,可以大大拓展五四运动史研究的政治与国际视野。正是以往不被注意的这些政论,恰好可以补充《新青年》等主流杂志只关注思想文化而不大讨论制度性问题的不足。正如作者所说:“《新青年》上的随感,那些关于文化、思想的讨论和《太平洋》杂志上关于制度的讨论放在一起才构成了‘五四’一代知识分子完整的思想图景。[12]
《留英学人》一书,以其新颖的视角、独特的研究对象及特殊的研究资料,巧妙地实现了留学史、五四运动史、报刊史研究的“三位一体”,并在这三个研究领域上皆有突破,从而在“一个侧面充实了留英学生史、五四运动史和民初报刊史研究”[13]。
二、纵横交织,还原历史本身的连续性与丰富性
《留英学人》一书在具体的结构叙事上,“一方面依据《甲寅》、《太平洋》等留英学人主持的同仁杂志,重建这一社群聚拢的历史过程,梳理其在内政改革与走向世界两个方面的思想规划;一方面将留英学人的思想世界与‘五四运动史’对话,希望能更丰富多元地理解五四时期的思想发展史”[14]。
《留英学人》考察民初留英学人政论演进的脉络,首先将其置于整个近代中国留英的历史中,寻求近代留英学人探索立国之道的纵向演进脉络,进而揭示出民初留英学人的历史承接性。该书在考察留英学人自由主义政论传统时,追溯到晚清时期王韬创办的《循环日报》以及发表的《变法》、《重民》、《变法自强》等政论文章,认为王韬的政论文深受英国《泰晤士报》等自由主义报刊的影响,认为他关心国家前途、促进中国富强的“报章政论思想对后来的维新派政论家影响颇巨”[15]。而作为维新派重要代表的严复,则成为上乘王韬、下启民初留英学人的重镇。他发表的《原强》、《辟韩》、《救亡决论》、《论世变之亟》等政论文以及创办的《国闻报》之所以发人深省,原因就在于模仿《泰晤士报》作政论文的态度[16]。民国前后,归国的章士钊、李剑农等留英学生继承了王韬、严复等老一辈留英学生的传统,继续引入和实践英伦自由主义的报刊理念,最终形成民初独特的学人政论社群。将民初留英学人纳入到整个近代留英的历史过程中,呈现出一条从王韬到严复、从严复再到民初留英学人,通过政论以救国的历史脉络。这一纵向考察是作者深刻的历史意识与浓厚的现实关怀两者之间有效互动的结果。
留英学人从《甲寅》到《太平洋》政治思想的演进这一短期脉络,则是该著的核心叙述线索。作者首先考察了《甲寅》、《太平洋》两者之间创办的传承关系。通过对史实的梳理,作者发现《太平洋》同仁多半是民初《甲寅》杂志的作者,前者是在后者停刊之后由一些留英学生创办而成。《甲寅》杂志停刊后,“原来的撰稿人分成了两个队伍,陈独秀任主编的《青年杂志》聚合了《甲寅》杂志通讯类作者及他所熟稔的人脉”,而另一支队伍,则是以湘籍为主的留英学生。[17]正是这支留英学生队伍,于1917年在上海创办了自己的同仁刊物——《太平洋》杂志。除了通讯作者的一致性外,共同的思想共识与报刊理念则更能凸显《甲寅》、《太平洋》二者的前后承接性。由于两份报刊的主笔章士钊与李剑农有共同的留英经历,故英伦自由主义的政论传统也成为他们共同的思想资源。具体来看,甲寅时代的章士钊与太平洋时代的李剑农、周鲠生、杨端六等人,都把欧美国家主流宪法学与英国式的责任内阁制与联邦制作为救治中国的资源、手段。如作者所说,“体现在《甲寅》、《太平洋》中的政治理想是一贯的,如地方主义、联邦主义、国际主义等,延续到了五四运动后的联省自治、修约外交并逐渐汇成一股壮阔的政治思潮”[18]。然而出于时局的演变,《太平洋》学人相比于章士钊而言,对于具体政治事件的认识又有所深入、完善,在政治经验和学理的陈述上,也更为成熟,这表现在调和立国论、联省自治等各个方面。例如调和立国论,甲寅时代的章士钊出于民初特殊的政局,鼓吹袁世凯与国民党人士相调和,这属于“新”与“旧”的调和;而到太平洋时代,李剑农虽也主张“调和”,但认识到此时的“调和”,已是国民党与研究系知识分子之间“新”与“新”的调和了。这一演变的轨迹表现于联省自治、责任内阁、外交等诸方面,这在体现留英学人共同政治理念的同时,也反映出其由于时代的演进而产生的变化。
该书虽然以探讨留英学人的政论思想为主,但并没有就事论事,仅仅考察其纵向变迁,而是将留英学人置于五四运动的整个历史当中,横向探讨其与《新青年》知识群的互动关系,从而丰富了五四时期的思想世界。如前所述,《新青年》与《太平洋》的作者都源自《甲寅》。“但二者的分流,并不意味着思想的分歧,他们对于如何缔造新国家有共同的思想和价值观基础。”[19]在《新青年》进行伦理革命、道德革命、文学革命的同时,《太平洋》杂志也顺应时代潮流,发出教育改革的倡议,抨击孔学专制,提倡人身自由,参与白话文学运动,积极引介新文学,参与明哲讲学,评介社会主义思潮,倡议现代人生观的塑造以及科玄论战等。如李剑农积极响应胡适的“社会不朽论”,提倡“不死”的“幸福论”,希望社会个体对于群体产生一种自觉心与道德感,多结“良果”,多造“幸福”;再如对科玄论战结果产生重要影响的吴稚晖《一个新信仰的宇宙观及人生观》一文,就连载于《太平洋》杂志上。在这次论战中,《太平洋》杂志与《努力周报》,这一南一北的刊物,站在科学派的立场上,正好对阵玄学派的上海阵地《时事新报》及北京阵地《晨报》。[20]可见,“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留英学人及其同仁刊物同样作为留学生知识分子的一股新思想力量,亦予以这场运动积极的推动与引导,所提供的新思想和新主张,与《新青年》及新文化人的提议并无二致”[21]。当然,作者在留英学人与《新青年》知识分子的互动中,在说明两者共性的同时,也指出了前者独特的政治倾向,如对自由的争取,留英学人更倾向于从宪法与制度上来保障实现自由的条件;如对教育的改革,也多出于男女平权、实业救国等社会、政治层面的考虑,而不像《新青年》那样仅专注于思想与文化层面。同中有异,异中有同,这反而是五四思想的魅力所在。
留英学人纵向演进的政论思想,辅之以与《新青年》知识群的横向互动,在还原留英学生政论救国历史连续性的同时,也使得五四的思想世界显得更加丰富多彩,真正做到了恩格斯所说的“把历史的内容还给历史”[22]。
三、“为现代中国寻求立国之道”的特殊性与普遍性
清末的留英先驱王韬,作为近代第一批“沿海型知识分子”[23],开启了寻求近代中国的富强之路。他不仅主张教育、法律改革以及代议制政府,而且还从中国与世界的关系出发,谋求中国应有的国际地位。用作者的话说,在王韬的变革思想中,“‘世界主义’与‘民族主义’这一对共生关系已经形成”[24]。而民初的留英学人也不遑多让,继续从改革内政与进入世界国际体系两个目标上为近代中国提出一套现代国家发展的政治规划。而这也是民初留英学人在五四时期的特殊性之所在。
在内政改革上,留英学人以现代欧美国家主流的宪法学说和政治学理作为思想资源,把“立法、行政相融合”的英国责任内阁制精神与英美联邦制的政治理念,通过报刊自由论政的渠道,将其灌输于国人,以实现中国政治的焕然一新。具体来说,在中央层面,他们希望国内不同党派能够在宪法的“假面”下相互“调和”,实现英国式的内阁制,并使宪政主义的理念深入人心,以实现“宪政之治”;在地方层面,他们意欲模仿西方先进国家,移植其成熟的地方制度与联邦制度,实现他们的建国理想。
在外交的建设上,留英学人也有自己的一套规划。在一战问题上,他们从改变外交方针及中国外交环境的层面出发,号召中国政府积极参战,利用一战的契机,积极进行“修约外交”,以收回领事裁判权,并形成自主、一贯的外交方针;战时各西方主要国家出现的现实政治事件与政治改革,如英美民主改革、俄国革命、德日政治问题以及世界范围内的代议制改造思潮,“对于同仁的社会改革思路均有不同程度的影响”[26],这更加坚定了他们改革内政以谋求中国国际地位的决心;对于战后东亚格局,他们也以深邃的眼光认识到要“调和英美外交”来对抗日本,并应主动出击,与革命后的俄国互帮互助,摆脱以往的“依赖外交”;对于战后成立的国际联盟,他们认为应当顺应战后国际主义的新趋势,积极参加国际联盟,并认为这不仅不会妨碍中国的民族国家建设,而且还会有益于民族国家的成长。
可以说留英学人同时在内政与外交两个维度上,实现着他们“为现代中国寻求立国之道”的理想。这种政论救国的思想主张,在“借思想文化以解决问题”大行其道的时代,显然独具特性。“无论主张继续政治途径解决问题,还是主张文化途径,同属于辛亥五四一代新知识分子阵营,但他们对时代的刺激和危机的感受不同,遂在思想和行动的反应上发生了分化。聚拢在《太平洋》上的留英学人来说,承续了《甲寅》的政论思想和主张,与之亦有一脉相承的条理;而《新青年》则走上了所谓‘借思想、文化以解决问题’的思路。”[27]
然而,作者宏大的历史意识,并没有被民初留英学人政论救国的特殊性所局限,而是将其上升到学界所关注的普遍问题与基本规律上来,最终实现了学术视野上的升华。在该书的最后,作者概括、总结出留英学人政论思想有四对矛盾、冲突之处,即政治途径与文化途径的冲突、民主宪政与国家统一的紧张、民族主义与国际主义的矛盾、内政改革与国际格局的颉颃。它们正如作者所说,既是民初留英学人政论思想的紧张冲突之处,也是其思想规划的特点所在。
但如若细细品味,便知这些矛盾、冲突或说是特点,并不仅仅限于留英学人,其实也是五四时期所有知识分子共同的困惑。包括《新青年》、《太平洋》在内的五四知识分子,常常在政治与文化、民主与统一、民族主义与国际主义、内政与外交之间徘徊与游移,很难说他们仅仅集中于其中的某一方面。所以作者匠心独运,在该书最后,将留英学人与《新青年》知识群一同置于这些冲突、矛盾之中进行述说,以彰显留英学人作为五四知识分子的重要组成部分而所呈现出的知识分子的历史共性。在此,以文化与政治、民主与统一这两组冲突为例进行简单说明。在文化与政治的关系上,虽然《新青年》知识群起初一度明确揭示其不谈政治的态度,但到五四后期,无论是激进的陈独秀,还是温和的胡适,都已不能不谈政治,甚至亲自走上了政治解决的道路。同样,留英学人虽然采取的是政治救国的方式,但毕竟“近代中国最根本的变化,仍是文化竞争的失败”[28],所以,他们精心建构起来的英美“宪法之治”,本身就“是马克思主义思潮在中国兴起前夕知识分子努力建构新意识形态和新制度信仰,以应对意义和价值体系全面危机的一种尝试”[29]。在民主与统一的问题上,《新青年》知识分子以民主为旗帜,呼唤自由与解放,但在五四后期,苏俄模式已备受他们青睐:自由主义者胡适对苏俄组织怀有强烈的同情,而原来反对北伐的陈独秀,也开始支持“三民主义为体,俄共组织为用”[30]的国民党北伐了。同样,虽然留英学人前后对民主宪政的追求是基本不变的,但随着中国政治形势的发展以及苏俄对中国影响的加深,统一中国已成为压倒一切的问题,他们也开始承认,“苏俄的政治组织,在政治学上提供了一种新的政治模型”[31]。统一中国的急迫性与苏俄影响所导致的结果,体现了民主宪政在20年代中期所遇到的困境,也说明了那个时代所有知识分子的无奈。
余论
除以上所述外,《留英学人》一书在史实的解读与梳理上,也新意迭出。如对于学界普遍认为近代留英学生相比于留日、留法、留美生所表现出来的“重学术而轻政治”这一观点,作者认为“政治”不应狭隘地仅仅理解为政治行动,还应包括在政治思想上的贡献与作用[32],而民初留英学人在这一“政治”上的成就反而是其他国别留学生所望尘莫及的。再如李剑农对俄国革命的评论,以往为学界较少注意。虽然李剑农的观点是赞同二月革命而对十月革命表示怀疑,但这正如作者所说,如果把李剑农对十月革命的评论与之后李大钊对十月革命的评论联系起来,“不正可说明中国人对于俄国革命评价的思想变迁吗?”[33]此诚为不刊之论。
此外,在整体布局上,作者也独具匠心。全书先考证《甲寅》与《太平洋》同仁的聚合、演变过程,然后分内外两篇分别叙述留英学人在内政与外交上的政论规划,最后概括、归纳留英学人等五四知识分子政治思想的特点,可谓循序渐进,有条不紊;内外两篇各有三章,每章各有4—5节,每章附有结语,可谓布局均衡,不偏不倚。总之,无论是在内容的叙述上,还是整体的框架上,都彰显着作者严谨的治学态度。
然而,金无足赤,玉有微瑕。该书作为一部学术著作也难免有其不足之处。在此笔者不揣谫陋,就以下几点就教于作者与读者:
首先,在内篇与外篇的顺序安排上,是否可以先“外”后“内”?内篇所讨论的是留英学人有关议会政治、联邦政治等内政改革的规划,外篇则是他们评论一战及战后世界局势以及各国民主改革等事件。留英学人对于内政改革的思想资源多来源于对各主要国家政治事件的反思与经验总结。正如作者所说,英国联邦主义思潮、运动以及欧美国家宪法与民主改革的实践确实给了留英同仁以深刻的印象,成为他们在20世纪20年代推动中国联省自治与制宪运动的重要思想资源和动因。[34]从事件的先后顺序以及因果关系上,正是先有了国外政治的理论与实践,才能通过他们反射到中国国内,所以宜先外后内。再者,一战时期以及战后初期,《太平洋》同仁除李剑农外,大多仍滞留于英伦或欧陆,并未回国,所以,按照人身经历的先后顺序,首先陈述他们置身其中的“世界”,也更符合叙事发展的轨迹。
其次,在部分细节的陈述与解读上也有商榷之处。如在第二章(该章主要考察留英同仁的思想资源与政治主张)末尾,作者说“在‘政治救国论’一再受挫的情况下,李剑农、李大钊及《太平洋》终于如胡适所言的成为‘已做新文学运动的同志了’,并且汇入新文化运动的洪流中”[35]。其实留英同仁的政论救国与参与新文化运动是并行不悖的,并没有时间上的先后关系,所以并不是政治上的受挫才使他们与《新青年》知识群互动起来。作者在此可能主要考虑的是前后章节叙述上的连贯性,以致对基本的史实有所轻慢。再如,对于胡适、李剑农等五四知识分子的人生观,作者认为“他们对抽象的宗教概念不屑一顾,取而代之的是科学、民主、个人主义等现代性价值观,他们并反对一切传统的、宗教的偶像崇拜”[36]。然而事实上并非如此简单,正如张灏先生所说,五四知识分子面临着政治秩序与“取向秩序”的“双重危机”,“在这双重危机的压力之下,他们急切地追求新的价值观和宇宙观,一言以蔽之,新的信仰”。这些信仰的倾向,一个是乌托邦主义,另一个则正是人本主义的“新宗教”[37]。五四知识分子在打倒旧宗教的同时,其实也在偶像崇拜的情结下寻求着“新宗教”。
最后,则是参考文献的疏漏之处。参考文献是一项学术成果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不仅是管窥该学术成果的窗口,也反映着作者的学术积累、视野与态度,因而具有重要作用。令人颇感惋惜的是,《留英学人》一书的参考文献则有诸多不足。一是参考文献的分类问题。该著引用了较多当代学者的学术论文,但参考文献的分类中却没有专栏予以列出,不免可惜。而且文献的分类上也显得较为混乱,一些学术专著就被分到了“资料、论文汇编类”与“学术专著”两栏中,如李剑农《最近三十年中国政治史》、《中国近百年政治史》两书就被分别归到以上不同的两栏中。二是参考文献的“无中生有”与“有中生无”。参考文献中有许多条目在该著中并未引用,但也被列了出来。此种“无中生有”的例子较多,限于篇幅,不再举例。与此相反,“有中生无”的现象也有,如该著在370页引用了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一书,但在最后的参考文献中却不见了踪影。三是文中与文后参考文献的不一致。如369页引用了张灏《危机中的中国知识分子》一书,其版本为“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而在文后参考文献的“学术专著”一栏,该书版本则变成了“山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可见该著参考文献上的问题还是比较突出的。
当然,瑕不掩瑜,总体来看,作为一部学术性较强的著作,该著无论是在创作的视角上,还是在结构的叙事上,以及认识的层面上,都有其独到、可取之处,对于学界今后的学术创作有着较强的借鉴意义。
[1]代表性著作有舒新城《近代中国留学史》(中华书局,1927年),松本龟次郎《中国留学生教育小史》(东亚书房,1931年),黎锦晖《留欧外史》(1928年)等等。
[2]代表性专著有李喜所《近代留学生与中外文化》(天津人民出版社,1992年),叶维丽《为中国寻找现代之路——中国留学生在美国》(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叶隽《另一种西学:中国现代留德学人及其对德国文化的接受》(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等等。
[3]近代中国学生留学英国的研究,代表性的著作为刘晓琴博士的《中国近代留英教育史》(南开大学出版社,2005年)。该著是迄今为止学界第一部系统研究近代留英生的专著,填补了近代中国留学英国国别史研究的空白,但总体来看,该著并未脱离以教育史考察留学史的传统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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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26
:A
:1008—3340(2017)01—0047—06
2016-06-28
王金龙,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近代思想文化与中外文化交流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