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辈子的偏爱弥补一个错
2017-04-01王苹
文◎王苹
用一辈子的偏爱弥补一个错
文◎王苹
纸上的花和我一样裂开了口子
本来,我是家里最不受他宠爱的一个。我乖张任性,成绩又没有他那两个孩子优秀。而从17岁那年,他开始无条件地宠爱我,近乎讨好般地爱着;而我,也从那时,开始恨他,近乎固执地恨着。
那一年姐姐考入了上海的一所名牌大学,全家没来得及高兴呢,阴云就接踵而来。因为高额的学费,让他一筹莫展。记得那天他四处借钱回来,本来就没有多大进展,积压了诸多火气,两手空空进门时看见我又在纸上乱涂乱画,还将一面墙给自以为是地涂得乱七八糟,本就心情烦闷的他,即刻就火了,高声冲我嚷:“整天以为自己是画家,不长心肝的!你要真是天才,怎么成绩考倒数?!学习那么差,还搞这些没用的东西,也不知道看看家里的火候。要不想学习就别上了,反正明年也考不上,白白浪费一年的学费!”
我从来没有见他这样,他也从来没对我那样地凶过,尽管三个孩子中,他对于我的不成器,的确是一直头疼;相比于学习一路优异的姐姐和弟弟,他对我,向来没有好脸色,但一直不过是恨铁不成钢地抱怨,并没有这样大声地吼。而那一天,他眼中积聚的愤怒,几乎让我觉得恐惧;甚至,他还在我根本猝不及防的时候,随手拿起一旁的茶杯,完全没有控制地地朝我砸过来,我下意识地一偏头,茶杯擦着我的左肩飞过去,砰地正好落在我刚刚画好的一朵花的素描上,碎片四溅,茶叶横飞。我的心,也在那一刻,停止了所有带感情的律动,就像那朵纸上的花一样,倏地裂开了一道长长的伤痕。
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场面,那年的那个时刻,除了他和我,没有第二个人看到。片刻的沉默之后,我极其冷静地将那些棱角尖锐的碎瓷一一拿开,又很仔细地抖去画上的水滴,而后转身昂头,决绝地走向自己的房间。而他,似乎也没有预料到这个结局,也没有见过我那样的陌生,明显慌了,急忙地追过来,试图解释什么,我却是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只用一句话,就将他堵在了门口。我说:“好!我不给你惹麻烦,不用你教训我,我同意退学,将学费转给姐姐。”
没有了斑斓的梦想一样滋长力量
这件事像是一个秘密,我和他,对谁都没有提起。我的退学,在困顿的家境面前,像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并没有引起太多的波动,就如习惯了我的逃学打架,挑剔吃穿,张扬得意一样,姐姐与弟弟,只是稍稍愧疚了几天,便又安心地念他们的书。母亲亦是叹口气,安慰我两句,就忙着给姐姐准备离家的行李。我人生路上一次重大抉择,就在这样压抑又沉闷的氛围中如约而来,悄然而过。
我在暑假结束的前一天,骑车到学校去,悲凉地把所有的书本都搬回来,断腕一样把它们迅速统统地卖掉。但转头一瞬间,还是无法割舍心底深处的那抹色彩,唯独留下了两本厚厚的素描本,那曾经是一个无人知晓的梦。我用了两年的时间,那么踌躇满志地一点点地画着,多少个日升月落从未间断,曾经以为这个黑白两色的梦,会在最后一年里,开出绚烂的花朵,却不曾想,在我苦苦搜寻出一条羊肠小路奋力前奔的时候,他却只用一杯隔夜的茶水,便浇灭了我用力呵护的一点火花。记得那个暑假开始的时候,我曾写日记告诉自己:一定要考入北京的美院,将我素常习惯了的白眼和讽刺,像削一支素描笔一样,削出圆润光滑的模样。而那个暑假结束的时候,我则在心里,为自己所有无法实现的斑斓的梦想,画了一个粗重的句号,一个四周带着锋利锯齿的句号。
之后我便只身去了省城打工,做各种各样的工作,理发、卖报、洗碗、护工。我将挣到的钱,只留很少的一部分吃饭,其余全部寄回家去。那时的我并不是真心实意地要帮家里减轻负担,只是执拗地想炫耀,想要向他证明着什么。证明什么呢,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但却知道,我挣到的钱越多,给他拿回去的越多,那么,在他的心里,我留下的痕迹,也必是越重。而还有什么,能够让他感觉到我潜滋暗长的力量,更让我开心的呢?就这样憋着全部的斗志,带着别样的励志,生龙活虎的我开始四处闯荡着我的江湖,从此没和他多言多语。
怎么宠,都不曾感化背阴坡上的青苔
家里每一个人,都明显地感觉到他对我的态度发生了急剧的变化。我更是知道:有什么好吃的,他首先想到的是给我留着,尽管他明明知道我不爱吃甜食,但还是将一份细巧的小点心,留到我回家时,冷冷地看过了,又口不择言地丢一句恶评,这才放心拿给别人去吃。他给姐姐买的每一双鞋子每件新衣服,只要我稍稍流露出点滴的喜欢,他立刻便发了命令,让姐姐转让给我,全然不顾及姐姐有些哀怨的目光;弟弟凭借出色的考试成绩辛苦挣来的录音机,我只是拿去听了一次,他便察言观色地自作主张,将一盘我喜欢的磁带,连同录音机,悄无声息地放进我的抽屉,根本不去看弟弟受伤的眼神。即便是我偶尔抱怨一句母亲做的菜不好吃,他马上便会朝母亲发脾气,说她不懂得体贴孩子。母亲受不住他这样的变化,便与他讲道理,与他争吵,说这样纵容孩子,早晚他会自讨苦吃。他一点都听不进去,照例像看护幼苗一样地,小心翼翼地护佑着我。一声咳嗽,一丝厌烦,一句牢骚,他都能即刻清晰地觉察到,且很快地作出力所能及的反应,用尽所有的方式,试图来将我的不快迅速地祛除。他自己没有感觉到他的慈爱里早早地加上了些许卑微,就那么满心愧疚地地一意孤行地宠溺着我,而我仍然不假辞色,对他的努力熟视无睹,对那份浓烈的爱的表现无动于衷。
于是,多年来他就这样一味地讨好我,习惯了讨好我。连伤害了姐姐与弟弟,都不在意。曾经一度,弟弟为了逃避他在饭桌上起劲为我夹菜的温柔,借故住校,连周末都不愿意回来。而姐姐,也在他几次强迫她出让自己最喜欢的衣裙后,开始对他冷淡,看他当面夸我,即刻转身,给他一个冷冰冰的背影。连我都看到了明晃晃的伤害和明晃晃的记恨,他却还是没有任何启迪和变化,他的眼里仍然只有我。
因为他的恶性循环,他几乎被所有人冷落。包括弟弟和姐姐,包括妈妈,当然更包括我。他以为他所付出的,一定会换回我的原谅,不曾想,我对他的恨,却是日积月累,没有硝烟弥漫,却早就将战场转移到了一个没有阳光穿透的地方,像那背阴山坡上的青苔,以极其旺盛的生命速度疯长,无声无息地,便爬满了每一个角落,任凭岁月萧条,青苔无恙。
这些年倔强的独立终归伤了所有人
那几年几乎是我行我素,我的理念里,只要我给家里拿回了钱,便是天高地远任我行。姐姐读大四那一年,我没与他商量,便买了一张车票去了上海。谁知还没有出站,便远远地看见姐姐打了伞,正在雨中焦急地张望着。我猜想定是他打电话让姐姐来接我,心里“哼”了一句,正暗自得意下,想要快步走过去把沉重的行李递给她,却在一个转眼间瞥见姐姐的身旁,有一个瘦高个子的男生,正一脸疼惜地用手帮她拭着额前的雨水,眼底的柔情和温暖,让同样是情窦初开历练江湖却许久没有人来爱的我,突然地从心底生出一大团嫉妒的火焰,那份灼热烧遍我的前胸后背。我当即别过脸去,鱼一样泅过如潮的人群,避过他们散乱寻找的视线,直到躲在一个拐角处,可以安全地回头看一眼他们被打湿的脊背,还有焦急的身形窜动,这才心满意足地长吁一口气,翘起唇角,如愿以偿地笑了。
我没有露面,而是没心没肺地一头扎在这个灯红酒绿的城市,开始了第一份工作。一直到几天后,我投奔的那个邻镇的女孩,找到我上班的车间,才知道家里已经人仰马翻了。邻镇女孩儿劈头便问:“你不会是离家出走逃出来的吧,你知不知道你父亲为了找你,快把咱们县城所有在上海工作的人都问遍了?怕是再没有你的消息,他就要跑到上海来贴寻人启示了,听说为了这事儿你姐姐被他训得每天以泪洗面呢……”
尽管心头略过一丝丝歉疚,可我并没有立刻在这个女孩的劝说里,打电话回家,而是趁了周末,独自去找了姐姐。在我曾经向往过无数次的大学校园里,我没有和姐姐有过太多交流,游逛了足足有一个小时,这才漫不经心地对身后的姐姐说:“大学,原来也不过如此。”姐姐假装没有听见,而是转过身去看对面牵手走过的一对对情侣,但我还是瞥见,她的眼圈红了。走的时候在大学门口等公交,很多的大学生,自觉地排着队,而我,故意当着姐姐的面毫不客气地直接插在了最前面;车停下的时候,我没有回头,却是听见姐姐在后面喊:“小蒙,记得给爸常写信,有事就给我说,爸爸特意叮嘱我好好照顾你的!”
我当然还是不肯写信回去,甚至连电话也很少打,姐姐那里,亦是不愿去麻烦的人。很快地因为孤单,在城市里风雨飘摇浮萍一样的我谈起了恋爱。那是个与我一样,并不安心打工生活的男孩,只是一日日地在繁华里寂寞地混着,对待任何事情,都不专心;当然,也包括爱情。半年里,他不仅花光了他自己所有的积蓄,而且赖在我的身边骗吃骗喝。当我发现自己几乎甩不掉他的时候,这才慌了,跑去找姐姐帮忙。
那时姐姐正忙着找工作,每天早出晚归,自己都筋疲力尽,自然无暇顾及我。受了冷落,又是无头苍蝇,无助的我只有打电话朝母亲抱怨,被他无意中听到,很快地便打电话来,把忙得焦头烂额的姐姐痛骂一顿,说她只顾得自己,妹妹被人欺负了,还冷眼旁观,不配为人姐。姐姐那时正为留在上海还是跟随男友南下徘徊不定呢,被他这样一通抱怨,毅然地便丢下一句给他:“我很快便会离开上海了,至于小蒙,她该是独立生活的时候了。”
撕扯出来的阳光里能看见爱
一向对他言听计从的姐姐,也和我一样,在人生的重要关口,把他的一顿臭骂当做选择的航标,任由情绪做主,不顾他的威胁和母亲苦苦的哀求,义无反顾地远离了上海,南下到她并不喜欢的一个城市。而那时的弟弟,也对他进行了人生的第一次背叛,私自填报了北京的大学,而不是像他所希望的那样,留在省城;只因为,在高考的前一天,他因为弟弟翻乱了我的抽屉,而大发了一顿脾气。他就这样在一次次争吵里,将与另外两个孩子的距离,拉得愈来愈远。他不管不顾,只是努力在寻找和我的踪迹。他本以为,这样的偏爱,会让我的心离他近一些,却是没有想到,至始至终,我和他还是那样地陌生且疏离。
这些年一个人走南闯北,行踪不定,我换了许多工作,许多地方,还有许多人。每一个城市的高楼大厦不属于我,每一个街头巷尾都有我游荡的空间。只是,在内心最深处,始终没有遗弃的,便是手中的画笔。走走停停,停停画画,闲时,我最喜欢画的,便是花草,喜欢那些长在石缝角落里的,连春天都几乎淡忘了的弱小孤寂的生命,让我在漫无目的的游走中还有些许希望。但是我只是漫无目的地画,而且画过即丢,甚至做了厕纸,并没有想到可以拿去做些别的什么。直到有一天,市里一家广告公司竟然打电话给我说:“如果愿意,能来我们这里做设计吗?”我很诧异,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怎么会有伯乐上门?追问之下,那人才告诉我,原来是他将我那些散乱的画一张张收集起来,偷偷地一家一家地推荐过去,说他的这个小女儿,如何地勤奋,又如何地有设计才华,若不是当年贫困,而今早已是一个画家……他这次没有觉得低三下四有什么丢人,反而很有恒心地执着地坚持去做。直到到了这一家,恰巧遇到一个熟人,这才留下了我的材料,且同意我来试用半年……
那果然是一份让我喜欢的工作,也是我擅长的工作。漂泊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觉得,原来自己和读过大学的姐姐弟弟一样,是个有用的人。我很快沉下心来,用心去舞动我的画笔,我的思路从来没那样清晰真切,那样安然。很快,努力变有了结果,不过是两个月,领导便拍板定案:“这样好的员工,为什么不能尽快结束试用,让她长久地留下来呢?”
我领到第一笔全额的薪水那天,去商场给母亲买了一件新款的夏衫。走过烟酒专柜时,看到他喜欢喝的一种酒,正搞促销,略略迟疑,还是掏钱买了两瓶。拿回家去递给他的时候,他脸上的惊喜与快乐,比任何时候都要丰裕且鲜明,甚至还暗自用衣角擦擦手才接过去,珍视地拿着,看着,走到厨房。当然是还没有吃完饭,便喝醉了。母亲扶他进卧室休息,他还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隔着一扇门,我听见他扑倒在床上的时候,嘟囔了一句:“这回,再没有人瞧不起我了……”
等母亲出来的时候,眼睛已是红肿。我们两个人默默吃了许久,她才叹口气,说:“你爸爸说过,他无能,供养不起你,还伤了你,对不住你。当年他朝你发脾气,其实是因为他借钱时被人笑话,说他没有本事,供不起自己孩子读书,没想到你与他一样倔,都是说出去的话,便再也抹不下颜面去收回,一辈子都誓不低头;甚至因为觉得愧对你,连你的姐姐和弟弟,都给得罪了。到现在,他觉得自己里外不是人儿,憋屈得不得了,也没脸和你说。今日,终于可以歇歇了。”
我迅速转过身去,假装看电视,许久不曾松弛的那根筋,无声地恢复了弹性。我仍然能看到心里那片狼藉的青苔,却还是知道,那些被爱柔软地包围的过往,还有那个男人一厢情愿的,用自己的方式坚持下来的那份长达十年的偏爱,早已在心底,肆意成一片汪洋。而那片青苔,也在流水的冲刷下,鲜活起来。一片靓丽的新绿,在阳光下闪着油彩。
编辑/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