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去的少年梦
2017-04-01林深之
文◎林深之
老去的少年梦
文◎林深之
年轻的时候人人都有梦,但出来的人却是寥寥。
父亲是个老电影迷
在80年代警匪片最鼎盛时期,父亲就收藏了一堆电影碟片,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约了还待字闺中的母亲去看,中途剧情发展到高潮,拿刀拿枪,一团乱战,父亲热血冲顶,猛喝了一口偷偷放凳子下的烈酒,壮着胆对母亲说:“茹茹,我喜欢你很久了。”
母亲一看事已成定局,索性也就认了。于是,后来就有了我。
我从小就看着我爸珍藏的那些片子长大,有些太暴力,他就捂我眼睛,有些太亲密,他也捂我眼睛,捂到后面我怒了,就悄悄偷他的光碟去同学家看。那时刘德华还是小鲜肉,周润发还是青涩少年,一颦一笑都能把一群男女同学迷得死去活来。那个年代大家泪点都低,看到电影里谁死了,都会哭得一塌糊涂,我是唯一一个泪点被磨练到极高的人,因为我都看得八九不离十了。
年少时关于爱情,我也都是从电影里看来的。遇见喜欢的少年,就学吴君如,拦住对方说:“帅哥,急什么,我们聊聊嘛。”
同理,遇见讨厌的人,就学周星星说:“我没叫你,你就出来,是不是犯贱。”对一件事固执的时候,就学张学友:“我宁愿做一次英雄,也不要做一辈子狗熊。”
这样的后果是,我直接蠢到没朋友了。
父亲眼看他闺女被自己影响成了怪咖,实在有些着急和惭愧。为了端正我的态度,他首先纠正了自己——他放弃了看电影的爱好,把所有收藏都搬到了我不知道的地方,然后开始陪我装模作样地读起了国学经典、诗词歌赋。
母亲看着父亲为了家庭做了如此大牺牲,她相当感动,于是天天待在厨房为我们煲汤做饭,父亲边敲我脑袋边吃着我妈的拿手菜粉蒸螃蟹皮,得意的样子像刚收完地盘费的大佬。
有一次,我放学回家早了,发现家里没人在,就溜去杂物房拿毽子玩儿,结果就撞破父亲偷偷摸摸躲房里看电影的事,而且还是我没看过的科幻片,我好个激动,父亲一把捂住我的嘴说:“别吵别吵,你想不想吃你妈做的粉蒸螃蟹皮?”我吞吞口水,毫不犹豫地说:“想!”
父亲挑挑眉毛,我眨眨眼睛,我们父女俩合演了一场大戏,一起骗了母亲数年的粉蒸螃蟹皮吃。
从两样痛苦里,选一样不痛苦的
父亲偷偷跑去当群演是从我大学开始的。
那时我谈了一次恋爱,但因为对方情话说得太不用心,直接被我拆穿从哪部电影里抄的,对方觉得没趣,就跟我分了手。我中途从法律系转去广告系,不为别的,感情失败,专业不热爱,从两样痛苦里,我得选一样不痛苦的。我一直想当个广告人,但从转系开始后,我才发现,我又给自己惹了一堆麻烦。
首先,我浪费了两年青春得重头再修一次专业课,其次,梦想跟现实差距大,起步很晚的我,日后势必落别人一大截,这件事使得我内心总是自卑而压抑。
而父亲刚好在那几个月光荣退休,开始常常出去旅行游玩,我也鲜少再向他们报忧。
可我的生活,其实糟糕极了。我在大学被比自己小的姑娘叫师妹,在系里也年纪最大,更糟糕的是,我的成绩也并不理想,导师甚至一度劝我再想清楚。而因为专业关系,我经常要往校外跑,有时回来过门禁时间,宿舍门就会关掉,后来我索性在校外租了一个单间,我躲在床上,感受着房间的寒气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常常压抑到放声痛哭。
后来熬到毕业期来临,我找到旧同学去北京影视基地借景拍毕业作品。这时父亲发来照片说他在大理古城,我给身边旧同学看,她笑了笑说:“出门还带着你爹啊,这不是隔壁影视城的清朝大街吗?”
我一时失语,那天拍摄完以后,我就跑去同学指的地方。因为拿着工作证,我进到了别人的拍摄范围。那时正值夏日,北影厂同时有好多剧组在开工。我按照片上的衣装去找,远远就看见一群一样衣装的群演在排练走位,在扫了一排又一排的人海以后,我终于在中间看见了依稀是父亲的人。他穿着厚重的铠甲和头盔,手里握着刀剑,全身上下只有脸露出,而仅露出的脸,还被闷出的汗水打湿,又灰又脏。
附近有不少游客在拍照,我急得差点哭出来,但我不敢叫他。我得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这两年来我一直以为父亲在好好地享受他的晚年生活,结果他跑去北京当群演。来北京时我还记得那些在北影厂大门外大批等剧组召唤的人,其中有大爷大妈,更有怀抱明星梦的许多年轻人,但我怎么也没想到我爸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也会跑去凑这份热闹。
事后父亲知道瞒不住我了,就跟我如实交代了,条件之一是不准告诉母亲。
按照父亲的说法,他确实是去旅游了,只是去横店游玩时发现了当群演的小老乡阿苏。父亲一下子被吸引住了,那些积年累月对电影的憧憬和深扎心底的戏剧情怀,像被点燃的烟花,噼里啪啦绽放在他的脑海,于是他一拍大腿,决定脱团留下跟着小老乡混。
阿苏住在北京郊区一座居民楼的地下室,父亲也住在那儿,每天起床胡乱吃个馒头就奔去北影厂门口等戏,一等就一天,有时候出来一两个群头,一窝蜂人挤上去,父亲一把脆骨头哪能挤得过,好几次被人群挤得老远。
父亲的小老乡阿苏很幸运,他的个头高,像个电线杆处在那,总能被群头看中。这样过了几个月后,有一次阿苏去的剧组少了个临演,阿苏就上去跟群头说,准了以后阿苏跑出来就领着父亲往里跑,一边跑一边说:“叔你一会儿什么都别说,跟着我走就行。”
进去以后,父亲被胡乱套了一件太监的大袍子就跑去小老乡身边。那时是拍一场清宫大戏,新皇帝登基,群臣膜拜,父亲还是第一次见如此大场面,他在电影里看过无数次的古装大戏,而今就在眼前,父亲再次热血冲顶,又激动又感叹,结果一时忘记跟着队伍走位,被摄影师发现,挨了一顿训,还被轰出了剧组。
但失败的打击并没有阻止父亲对戏剧对表演的热爱,他甚至越挫越勇,还长呆了下去,直到获得了一个特约演员的身份。
最任性的其实是我们
父亲告诉完我这件事的时候,我正跟他在北京大排档吃烧烤,我全程张着嘴,一口肉也没吃下去。我讶异的是,父亲竟能在暮色之年,还有如此大勇气。我态度温和了一半地说:“爸,即使这样,你也应该告诉我的,不能这么任性啊,我和妈妈一直以为你在外地好好的旅游。”
父亲听着,没说话。我们喝着冰啤,北京夏天不是酷热,而是闷热,天空像被一张巨大的保鲜膜封住似的低沉。
父亲被热红脸,久久以后说:“我其实这一生最怀念的还是当兵的那会,跟着部队去过最南也去过最北,那时最期待的事就是看集体电影,部队里几十个人坐在地草坪上,跟着电影剧情或笑或哭,那种扎肉的情感,一生都难以泯灭。我记得阿苏这小子说,年轻的时候人人都有梦,但出来的人却是寥寥。不是不努力,而是不能。我觉得他说的很对,你爸年轻的时候也有梦想啊,结束部队生活后,想着离开家乡去外面的世界闯闯,但回去后才发现你大伯工伤失去了劳动力,而你叔叔还在念书。
“我就只好在离家千里外的工厂扛水泥养家,撑不下去的时候常常想,以后会有机会的。我在娶你妈过门的时候,就想着快了,等生活稳定就去,后来有了你,又想着等你长大了再去。直到二三十年过去,头发白了皮也皱了,这辈子额度快用完了才发现,再不为自己而活,就要真的死掉了。”
父亲打个酒嗝,憨憨地摇摇头说:“人生做任何事,难免会遭遇点困难和不顺,但即使这样……”父亲顿了顿,华灯初上的北京人声嘈杂,他看着我说:“爸爸也满心感激,在老去的一生里,这最后的时光,还能让我有梦去做,有愿可盼。”
父亲吃饱走了,我站在他身后,望着他走远的身影,突然忍不住热泪盈眶。曾经以为父母都是满目俗世的大人,理想跟爱,是他们空乏人生里早已看破的念想,却忘了他们也是曾经的少年,背弃理想肩负重担,在漫长的人生岁月里,期盼着有一天能够去远方,而当真的能够为自己而活的时候,他们却老了。
这一年里我觉得自己过得很不顺,理想的路上起步晚了太多,导致毕业后工作上面临了很多挑战和难关,极度紧凑的生活,很快让我怀疑起了自己当初放弃法律系读广告系的决定,追寻内心的理想容易,但能够坚挺地走下去却很难。
但那晚,望着父亲的背影,我却突然想,一个老去的少年,在努力实现他年轻时的理想。父亲都能坚持下去了,我又有何不能呢?
年轻的我们,面对着危机重重的世界,还没走就想着跑,还没老就想着逃,还没死就想着停,其实最任性的是我们,连一点点苦都不愿吃。我一直以为在梦想的路上,自己是最晚出发也最落后的那个人,可那晚我才明白,比起他们,我早了太多太多。
父亲拦到出租车,他回头喊我,我快步追上去牵住他。
他是我的英雄,我最亲爱的,老去的少年。
编辑/张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