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普、纨绔、波西米亚
2017-03-31李远
李远
摘 要:国内学界对桑塔格《坎普札记》的研究文章常见对坎普的风格与感受力进行分析与阐释,通常认为,坎普是一种把世界看作审美对象的方式,是对技巧和夸张的热爱,因为对一切物品等量齐观而具有一种民主的精神。少见将坎普主义者与同时期其他身份进行比较,然而对当时几种身份之间进行横向比照将使坎普者的样貌更加清晰,从而使概念本身更加显现,因而是极有必要的。
关键词:坎普;纨绔子;波西米亚;身份政治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7)-06--02
桑塔格在《坎普札记》第45条这样写到:“超然,这是精英的特权;正如十九世纪的纨绔子在文化方面是贵族的替代者,坎普是现代的纨绔作风。坎普是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在这个大众文化的时代,怎样成为一个纨绔子。”[1]
在这里,桑塔格首次提出了坎普的参照系:纨绔子(dandy)和纨绔作风(dandyism)。纨绔子,又称花花公子(beau)或时髦人(gallant),亦即本雅明所谓浪荡子(flaneur),最早出现于1790年革命时期的巴黎和伦敦,这群人往往出身于中产阶级家庭,受过良好教育,极重视外表,言辞精炼,爱好悠闲,追求内在情绪不形于色且大多非常自我崇拜。英国纨绔子的代表人物博·布鲁梅尔(Beau Brummell),原名乔治·布莱恩·布鲁梅尔(George Bryan Brummell),因其纨绔作风,而获得了”Beau”的诨名。布鲁梅尔虽然并非贵族出身,但他总是以一副刚洗过澡并刮过胡子的样子出现在众人面前,他的衣衫永远整洁,并且系着仔细打好结的浆洗并熨烫过的领结,简言之,没有人见过他不施粉也不喷香水的样子。而他所引领的时髦风潮深深影响了其时很多人,包括巴尔扎克、福楼拜、波德莱尔、及王尔德等。
波德莱尔认为纨绔子是这样一群人:他们以优雅为第一要务,以自身培育美的理念,须得不间断地渴求崇高,须得在镜前起居。(the dandies had ‘no profession other than elegance…no other status but that of cultivating the idea of beauty in their own persons…The dandy must aspire to be sublime without interruption; he must live and sleep before a mirror.)[2]在一篇对同时代的保尔·德·莫莱纳的评论文章中,波德莱尔这样形容这位“最迷人、最细腻”的、因堕马而亡的作家:“在文学的等级中,德·莫莱纳先生属于精细和浪荡子一族;他具有一切天生的高贵,至于这种高贵常常包含的轻微的怪癖和有趣的习惯,他是轻松地承担,并且比别人更多一份坦然。在他身上,一切,甚至缺点,都变成了优雅和光彩。”[3]而在《菲利贝·鲁维埃》一节中,波德莱尔更加热情洋溢地赞美了演员鲁维埃。这位演员从小家境殷实,“该念的书都念了”,从少年时代就对戏剧表现出了难以消除的、严肃的热情,他的表演优雅而富有崇高的诗意,他的声音庄重而高贵。波德莱尔这样评价他的表演:“我要强调主宰着鲁维埃的服装配置的那种优雅的趣味……他的服装飘然飞舞,和谐地包裹着他。这恰恰是珍贵的一笔,是眼中无小事的艺术家的一个特点。”[4]在波德莱尔以及纨绔子那里,追求美,是这些人的终身事业。
一个经常拿来与纨绔子们进行对比的同时期社会群体是波希米亚人。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概括了这一人群的范围;“在这个团体里,除了些来历不明和生计可疑的破落放荡者之外,除了资产阶级可憎的败类中的冒险分子之外,还有一些流氓、退伍的士兵、释放的刑事犯、逃脱的劳役犯、骗子、卖艺人、游民、扒手、玩魔术的、赌棍、私娼狗腿、妓院老板、挑夫、下流作家、拉琴卖唱的、捡破烂的、磨刀的、镀锡匠、叫花子,一句话,就是随着时事浮沉流荡而被法国人称作浪荡游民的那个五颜六色的不固定的人群。”[5]本雅明在《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中这样描写过波希米亚人:“每个属于波希米亚人的人,从文学家到职业密谋家,都可以在拾垃圾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他们都或多或少地处在一种反抗社会的隐秘地位上,并或多或少地过着一种朝不保夕的生活。……他的胡子垂着像一面破旧的旗帜。” [6]
与波希米亚人类似,纨绔子们拒绝布尔乔亚价值观,两个群体都推崇逍遥闲散的生活方式,都是游离在社会边缘的凝视者。但与波西米亚人不同,纨绔子们更注重精致、整洁、光鲜,这种对优雅、崇高和美的追求,贯穿了纨绔子们的一生,正如王尔德在《道林·格雷的画像》开篇所说的那样:“艺术家是各种美的东西的创造者。……在美中发现美的人是有教养的人,这些人很有希望。认为美就是美的人是卓越的。”[7]
桑塔格认为王尔德是集纨绔主义与坎普于一身的典型人物,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桑塔格说,“坎普是唯美主义的某种形式”[8]。在随后的几条札记中,桑塔格对纨绔作风和坎普做了区分,她说:“老派的纨绔子厌恶粗俗。而新派的纨绔子,即坎普的热爱者,则欣赏粗俗。老派的纨绔子常常感到厌恶或者不胜厌倦的地方,坎普鉴赏家则常常感到愉悦、兴致盎然。老派的纨绔子用洒了香水的手绢捂着鼻子,而且很容易晕厥,坎普鉴赏家则吸着气去嗅那些恶臭,而且为自己坚强的神经而洋洋得意。”。这里出现了坎普的一个重要特征:“对一切物品等量齐观”的“民主精神”。这种民主精神显然与十九世纪——甚至可以追溯到十七世纪末、十八世紀初的文艺与社会革命——相契合。纨绔子追求的,是那些“稀有的、未被大众趣味糟蹋的”优雅趣味,正如桑塔格所言,在面对那些乡村的、粗俗的、大众所爱之物时,纨绔子的姿态,“要么倨傲,要么厌倦。他寻求那些稀有的、未被大众趣味糟蹋的感觉”[9],正因为这种厌倦姿态,波德莱尔曾经在题为《既然出现了现实主义》的文章中这样说到:“从此,有了现实主义,——乡村的,粗俗的,甚至粗野的,无礼的。”[10]纨绔作风就像是“堕落时代的英雄主义的最后闪光”。当时,英国人遍布在伦敦股票交易所和全球贸易的各个神经末梢,他们需要迅速、准确地对实时贸易信息做出判断与反应,但却不能当众暴露他的反应。于是经过巧妙的训练,他们终于能够随时以一种闲散慵懒的姿态出现在世人面前。“‘一个优雅的人的面部必须总带点痉挛和扭曲。如果你愿意,这种怪相就能被人归于某种天生的撒旦主义。这正是巴黎常逛林荫道的人眼里的伦敦纨绔子弟的形象,同时也是波德莱尔头脑里纨绔子弟的相面式肖像。”[11]波德莱尔对它的极度迷恋显露在一幅他本人青年时代的肖像画中,画中他梳着一丝不苟的时髦卷发,身着紧身天鹅绒外衫,领口与袖口翻出雪白的荷叶袖和荷叶领,十足纨绔腔调。然而波德莱尔对纨绔作风的爱是不成功的,他的晚年简直与纨绔作风南辕北辙:贫困落魄身缠疾病又被债主追债,使他由纨绔子成为了彻底的波希米亚人,“游荡者,流氓阿飞,纨绔子弟以及拾垃圾的,所有这些都是他的众多的角色”[12],而这种多重性反而构成了波德莱尔最迷人的精神特质。
与纨绔子相反,坎普鉴赏家的乐趣“不在拉丁诗歌、稀有的酒类和天鹅绒上衣上,而在那些最通俗、最常见的乐趣上,在大众的艺术上。”以王尔德为例,桑塔格认为“当他宣称领结、别在纽孔里的花、椅子的重要性时,他已经是在提前实践坎普的民主精神”了,这种对一切物品等量齐观的态度,表现为对大众艺术的欣赏、品味,而非评价,从而表现出一种对人性的爱。这一方面反映审美对道德的胜利,另一方面,桑塔格在这里其实也揭示了坎普趣味持有者的身份:“一个临时拼凑的自选的阶层,大多是同性恋者”,“总的说来,同性恋者构成了坎普的先锋——以及最清晰可辨的观众”,“他们把自己与现代社会的同化的希望寄托在审美感的提升上。”[13]在此,有必要回顾坎普的词义,除了“夸张”、“造作”、“忸怩作态”之外,源于十七世纪法文俚语se camper的“大胆而脆弱地展示自我”,就成为了坎普语义中极为重要的一项,它清晰地揭示了十九世纪后同性恋群体不再甘居文化边缘转而积极寻求身份认同的隐秘愿望。
综上,与波西米亚不同,纨绔主义保留了对优雅、崇高和唯美的追求,而坎普则在纨绔主义的基础上将审美去道德化,使之在美学意义上具有“民主精神”,因而不单成为一种流行在小圈子中的感受力与风格,同时成为了二十世纪中后期一种重要的、“拥有自己的秘密代码甚至身份标识的东西”[14],成为性别政治与边缘亚文化研究中的一支,至今仍然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
注释:
[1]苏珊·桑塔格:《反对阐释》,程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第336页。
[2]Seigel, Jerrold, Bohemian Paris: Culture, Politics, and the Boundaries of Bourgeois Life,130-1930. Elizabeth Sifton Books: New York, 1986, p88-89.
[3]波德莱尔:《浪漫派的艺术》,郭宏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第224页。
[4]同上,第73页。
[5]转引自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 魏文生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第199页。
[6]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 魏文生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第39页。
[7]王尔德:《王尔德作品集》,黄源深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3页。
[8]苏珊·桑塔格:《反对阐释》,程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第322页。
[9]同上,第336-337页。
[10]波德莱尔:《浪漫派的艺术》,郭宏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第66页。
[11]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 魏文生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第116页。
[12]同上。
[13]苏珊·桑塔格:《反对阐释》,程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第336-337页。
[14]同上,第329頁。
参考文献:
[1]苏珊·桑塔格:《反对阐释》,程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
[2]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 魏文生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
[3]波德莱尔:《浪漫派的艺术》,郭宏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
[4]王尔德:《王尔德作品集》,黄源深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
[5]Seigel, Jerrold, Bohemian Paris: Culture, Politics, and the Boundaries of Bourgeois Life,130-1930. Elizabeth Sifton Books: New York, 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