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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国宗族网络与侨乡地方意义的建构研究

2017-03-31王敏江荣灏朱竑

世界地理研究 2017年1期
关键词:侨乡宗族跨国

王敏+江荣灏+朱竑

摘要:基于跨国宗族网络与地方意义营造的视角,以汕头市澄海区前美村为案例,试图挖掘充满地方意义的侨乡在外部政治经济体制和地方社会文化相互作用下的地方社会建构和营造过程。研究使用文本分析、深度访谈和实地观察等质性研究方法,揭示了作为“地方”的侨乡所具有的丰富的地方意义,以及地方意义建构过程中以跨国宗族网络为主社会关系之不断演替的机制所在。研究发现,前美村的空间和地方意义被不断地重构,而作为空间表征的“侨乡”也在不同时期的不同社会关系的空间实践下表达出不同的文化意义和地方意象。相较于以往各学科的侨乡研究,本文重视以往长期为学界所忽视的侨乡的空间和地方意义,从空间、地方和人的动态关系这一重要的地理纬度对侨乡内在的深刻社会文化进程进行了探讨。

关键词:侨乡:地方意义;跨国宗族网络:汕头前美村:社会建构

0前言

中国具有庞大的移民之海外群体,不同时期的移民过程都表现出了丰富的地理流动意义。华侨华人所塑造的丰富的文化意义往往与其迁出地——侨乡紧密联系。不少研究对侨乡的关注多停留于民族国家的模式下,研究华侨华人对于侨乡建设的作用,而对侨乡所经历的深刻社会文化变迁过程缺乏深入的探讨。潮汕侨乡早在清末时就兴起了沿海居民利用木制“红头船”出海向外移居的热潮。与历史期的移民情形相比,目前人口移动的模式和方向,以及侨民和侨乡的联系早已发生巨大的改变。在快速转型的社会大背景之下,中国对外移民呈现出有别于传统流动形式的跨国移民的特点和内涵。在新的国际语境下,呈式微之势的侨乡,会发生什么样的改变,以及是否会被重构?以侨文化为特质的地方性是否也会有新的展演?这些都成为值得关注的话题。

侨乡不只是移民的迁出地,因华侨和侨眷人数众多之故,各种海外联系使其呈现出社会、文化和经济等方面皆异于非侨乡的鲜明特点。侨乡的形成和发展蕴含着广泛的社会文化过程,长期以来侨乡的海外移民和海外关系,不仅在经济和社会观念上予以侨乡深刻的影响,也表现出对侨乡的社会生活和风俗文化的持续塑造。不少学者关注到宗族流动中所创造和建构出的跨国界的华人社会网络。这一社会关系展现了经济、社会和文化的多维互动,无论是历史期的跨国宗族社会,还是当代侨乡的社会变迁和文化再造,家族和宗族皆是侨乡重要的社会单位和跨国关系运转和承载网络。相较于传统的侨乡与海外华人二元的侨乡研究范式,对于跨国宗族的研究无疑呼吁跨国主义视角的引入,以考察移民所建立的跨越文化、政治和地理边界的社会场域,及其所联结的远距离分隔的地方社会网络。跨国移民不仅是维系多重跨界联系的社会群体,移民及其家庭、村庄、宗亲组织和社团等支撑网络也成了重要的研究单位。而“文化转向”下的地理学研究亦开始关注移民迁出和迁入地之间的物质和想象联系,以及移民之间形成的社会网络和其他连接对此社会联系是如何维持的。

近年来,有地理学者关注到新移民侨乡的移民原因、华侨文化区域分异、华侨对于西方规划与建筑的引入、侨乡社会资本、海洋文化对于侨乡的影响。然而,作为华侨华人的迁出地,与已得到空间分布、具体空间文化进程和社会建构的大量研究成果的迁入地如唐人街相比,侨乡特殊的“人-地”关系及其在社会历史进程中的空间响应被长期忽视。此外,相较于过往侨乡地理研究仍多集中于侨乡静态的文化事物方面,西方人文地理学视角之下的移民研究,已经历从最初对移民的简单理论和描述,到注重对人口迁移模式、空间分布和过程进行分析,再到近年来开始注重质性研究分析的转变,呈现出“文化转向”下的新局面。在此之下,关于移民的地理学研究逐渐开始重视“移民地方”的视角。将中国海外移民视作一地理过程的研究者Ma亦认为移民的活动皆发生于特定的“地方”,并通过种种实践活动影响其迁出的原乡,而作为“地方”的侨乡,不仅是华侨华人情感依恋之地,更塑造出蕴含着“地缘”和“血缘”观念的跨国地方性社会网络,在充满着社会文化意义的同时,也是建构社会关系的载体。地方作为现代人文地理学的核心概念,兼有地理属性和丰富的社会特性。一方面,地方为人文主义地理学和现象学学者所热切讨论的富含主体日常情感体验和感知情绪以及由人赋予意义的空间;另一方面,在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和后结构主义的视角之下,地方的独特属性源于特定社会力量的建构,地方意义成为特定社会结构的产物。此外,考虑到地方与外部世界的广泛联系,Massey的“进步的地方感”理论认为地方本身即是一个过程,具有开放、动态以及与外界具有紧密的社会联系的本质特点,地方也随之被视作社会关系和社会网络的重要载体,群体之间的社会关系通过不同的特殊社会实践方式联结着不同的人和地方,建构起关系性的地方,这也引起了关于地方的关系型认识观,地方营造的实质是由社会空间关系所构建的固有的网络式进程。因而,移民与地方的交互过程和迁徙中的社会关系重构,也意味着关系型的地方也成为其多样的社会关系和社会网络相互运作的重要载体。同时,这些地方亦将社会关系通过旅行和流通延伸至其他地方,地方特性也不等同本土特性,而是在跨地方对话中实现新的地方营造。值得注意的是,移民回乡所建的房屋即在宣示其社会地位,维系与远方家庭的物质和想象联系以及维持他们在迁出地和迁入地的双重认同和能动等方面具有重要的作用,是其在跨国社会空间中定位自身的关系型地方。

鉴之,在强调地方的关系建构过程的背景之下,本研究通过引入地方意义建构的视角对侨乡的发展历程重新进行审视,以探讨侨乡所蕴含的开放流动的地方意义,以及在跨国宗族网络和政治经济本底互动下的侨乡营造和地方社会关系的演替过程,以期丰富跨学科背景下侨乡研究的视角和类型,并在一定程度上对侨乡的跨国网络、地方建构乃至更广泛的人文地理学研究提供借鉴意义。

1案例地及研究方法

1.1案例地

前美村为汕头市澄海区隆都镇下辖的一个行政村,位于汕头市澄海区西北部,隆都镇中部,距离汕头市区约15km(图1)。前美村现有人口约6500人,旅外侨胞近10000人,村庄建成区面积约80万㎡,地势低洼,具有近六百多年的历史,为潮汕地区著名的古村落,也因历史上海外华侨众多,成为汕头市著名的侨乡。前美村传统民居建筑众多,并以永宁寨和有“岭南第一侨宅”之称陈慈黉故居闻名,并于2008年10月被定為国家级历史文化名村。陈慈黉故居几乎是全国最大的“中西合璧”侨居建筑,包括郎中第、寿康里、善居室和三庐书斋等宅第,共有厅房506问,面积2.54万㎡,现已被开辟为国家4A级旅游区。

1.2研究方法

研究采用文献调查法、文本分析法、深度访谈法以及实地景观观察法相结合的质性研究方法进行。通过深入田野调查进行实地资料收集、综合查阅、整理和分析历史研究文献、地方志、地方文史资料、侨批(指历史上潮汕地区所盛行的由华侨汇集成批寄回国内,并以汇款为本的家庭书信)的影印资料、重要人物手稿以及族谱资料;并于2015年2月和8月分别两次共历时近一月时间对当地不同职业年龄的村民进行深度访谈,访谈样本前后共30人,个别样本进行了多次访谈,获取了大量前美村发展历程的第一、二手历史资料,关注前美村在跨国宗族网络等社会关系运作下的不断演替脉络。其次,通过对网络媒体报道资料的搜索整理以及侨批的影印资料的书信文本分析整理,形成丰富的社会文本资料,并进行深入的分析,以探究官方话语和目标人群对于侨乡地方意义的建构,也作为对研究脉络进行理解和分析的文本。

2前美村跨国宗族网络与地方意义的建构

2.1跨国宗族网络的兴起与前美华侨新乡的建构(1850-1950)

2.1.1跨国宗族社会关系的形成

处于粤东狭长地带且又背山面海的潮汕地区无疑具有推动沿海居民跨海流动的独特地缘优势。据《潮州府志略》记载,“潮州海外交通由来已久”和“明代潮人拓殖南洋”,而全面的跨国商贸以及“下南洋”的谋生活动,却要到1850年代后才全面兴起,面对本土地区地狭人多的困境,“潮汕地区的贫苦农民和手工业者以及游民无产者相率漂洋渡海,外出谋生,过着浪迹异邦,寄人篱下的生活”。而据《隆都镇华侨志》,康熙二十三(1684年),自清廷允许沿海商民出洋贸易后,冒险出洋谋生的隆都人渐多,至1840年前美村人陈少林因家贫“过番”去暹罗,一年后即有寄回侨批,而本为红头船船工的陈慈黉家族创始人陈宣衣(又名焕荣)营运船运获利丰厚,于1851年与族人合伙在港创办“乾泰隆”。至其子陈慈黉一代于1871年在曼谷创建陈黉利行,并逐渐组织发展出汕头、香港、泰国、越南和新加坡跨地域贸易网络,涉及大米、土特产进出口、航运、金融和房地產等多种经营项目,成为重要的海外华人资本。值得注意的是,陈慈黉家族企业的扩张依赖着同乡宗亲资金,各个地域的联号主要经营者皆为属于“五家”(宣衣及其四兄弟)大家庭的成员。不仅是商业网络是由亲属网络所构建,该家族企业亦采用基于血缘和地缘的雇工模式,公司财政由宗族的内缘成员所掌握。

陈慈黉家族企业的注重血缘和地缘的雇工模式及其成功的激励,以及地方地缘环境的困境,对村民的出外谋生以赡养家庭的跨国流动发挥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另一方面,亦反映出其家族企业的发展有求于同乡宗亲的人力输送。此外,陈慈黉家族对于在香港或泰国落脚的族人往往予以远洋交通和吃住上的援助乃至工作上的资助支持,在其家族鼓励之下,前美村陈氏宗族的人“过番”越来越多,且大部分曾于陈黉利商铺落脚。

依据新经济地理学的视角,企业亦是一种社会网络和关系型的组织,其能动者根植于持续的权力关系和话语进程之中,陈慈黉家族企业通过文化亲缘的商业网络联结降低交易成本、提高灵活性和巩固商务信任,以及依赖宗族的雇佣模式规范企业网络的权力秩序,也使其离不开所属的宗族关系网络并对其进行再生产和扶持,促使其成为地方宗族关系跨地方流动联结的重要推力,并建构了由某一家族主导的特殊宗族扶持关系。因而,本身固著于村落的宗族社会关系开始转变为跨国的社会网络,且地方网络内部的权力几何也由此更变。

同时,在单体家庭的角度,侨民在谋求生计和从事商贸的流动实践主要基于赡养家庭和延续香火之责,构建且需维系众多往另一个地方延伸的社会关系。正如孔飞力所言,中国侨民的“离开中国”实质是劳作者和家庭之纽带的空间维度的扩展。再加上地缘环境的恶劣和泰国的经济繁荣引发“拉力”等外生因素,前美陈氏整体上逐渐构建了跨界的宗族社会关系网络,聚族而居的空间转变为宗族密切联系的跨国社会空间。

2.1.2跨国宗族力量下的地方营造

跨国流动之下的宗族社会关系推动了人地关系的重构,此时,跨国流入迁出地的不仅是流动实践过程产生的资本,亦是文化的体验及其后的反馈,延伸至海外的家族企业和务工侨民赚取的资本不少亦回流至宗族出发的地方以重构宗族关系和建构地方。无论是陈宣衣或是陈慈黉,其都于步入晚年后开始回归乡土居住,并投入大量资金建筑私宅。在地方文史资料的描述中,“自陈慈黉父亲焕荣开始至慈黉兄弟及子辈止,除原有一座祖屋外,新建大型厝屋共7座……,并在家族的持续营造过程中逐渐落成“郎中第”、“寿康里”和“善居室”等规模宏大的“侨宅”。

前美村本即具有浓厚宗族传统的村落,地方的宗族文化逻辑在规训跨国的宗族行动之时,跨国的宗族关系也通过空间实践再生产地方主流的社会关系。首先,从微观的空间形态观之,陈慈黉家族庞大的宅院营建,注重风水,以宗祠为中心,不断向外扩建,而建筑的各方面布局都遵循着传统的潮汕民居建筑文化。纵然陈慈黉家族所兴建的宅居开始植入西式和伊斯兰风格的精致建筑装饰,建筑依旧全面保持传统的形态要素和潮汕民居格局,其内外布置和群体组织亦体现宗族生活的空间层次和伦理规制,微观的空间营造为家族等级秩序的表征手段。而西方和伊斯兰建筑风格的注入凸显其社会权威地位及财富力量,表现出借助特殊、异质的空间文化形式来强化主体的身份的特点和建构与普通村民的“边界”。

跨国宗族力量下的地方营造还表现在前美新乡的开辟扩张,陈慈黉家族集结乡里的富裕族人于现时的“新乡”购买下大片田地和建筑住宅,创建了新的宗族聚居村落,壮大的陈氏宗族权力宣示其地位,宗族地缘相互扶持并在空间上形成集聚的文化道德逻辑,强化宗族的“地方”。“侨乡”空间成为新的宗族相互关系和权力结构运作的结果。此外,纵然为华侨商人,陈慈黉家族依旧寻求地方的文化网络进行自身的身份建构,积极履行官方和族内的义务,向上获取士大夫功名表述忠于国家权威,向下把持乡政,兴修宗祠,捐助族产族田,并捐资慈善事业,开始利用祠堂捐资兴建新式学校以使同族可后继有人,进而获得一种“体面的财富”,不仅成为了地方的领导者,也是地方知识信息的解释与提供者,而其行动不仅是自我赋权和重塑宗族内部社会秩序,也固化了宗族的话语和对地方进行了整合。另一方面,此时清帝国对于国家的控制只停留于表层,地方社区事务的日常管理往往由地方名流所承担,华侨家族通过对地方名流身份的追逐是实质也是其与国家之关系的协商。总体而言,即表现出其通过对一定空间关系的生产,以维系新生成的社会关系。

因而,海外移民作为一地方的特殊主体通过跨国商业或出国务工转变生产方式以获新的资本,并在地方规训之下,完成改变地方景观形态和扩大聚落规模的空间实践,实现对自身独特社会关系的空间表征,并通过对宗族的领域和制度塑造、自身的宗族地位和符号重塑,实现对地方的占据和领域化,通过地方意义的营造完成对身份的定位和重构。

2.1.3跨国网络中“家”的地方意义

跨国社会场域的形成也反映在了家庭关系中,由于其中的家庭成员的跨界流动和联系所生成的新的家庭结构。据访谈发现,不少具有华侨的家庭都曾出现“两头家”的状况,同时在家族主义的社会规范下的流动权力并不对等,出外谋生的社会关系和文化想象以男性为中心,而女性往往因其“家”的自身属性而受限“不动”,面临着缺乏自主权和生计上的困境。

中国人的“家”具有一种家庭财产共享体制,无论移民离家多远,其皆对家庭负有汇款的道义责任,使其于家产中的份额并不会因时空距离的变化而减少,这即使“家”为海外华侨与故乡的具体节点,推动“家”的发展的侨汇深刻重塑了前美的经济结构。前美村在该时期具有大量的“侨批”存在。笔者对《潮汕侨批集成(第一辑)》所收录的寄往居美乡和前溪陈的侨批进行了文本分析,其不少表现了海外华侨对于家庭物质生活分配和侨汇运用的关注,也从书写中表达自身对于家庭和责任和情感。侨批作为侨乡与海外华人社会进行信息联系的重要渠道,亦让侨民和侨眷互通信息得以了解双方的基本状况,形成了虽生活在不同空间却生活体验相连的状态,且构筑了情感关怀和物质上照顾故乡家庭的通路。而书写是以符号形态存在的一系列思想,观念和感觉的综合体。“侨批”的书写表现出侨民通过文本指令参与“家”的营造实践,也是其持续感觉“家”的重要形式。Mckay在谈及于香港的菲律宾跨国移民时,认为随着技术的发展,菲律宾跨国移民也使用手机通讯加强跨地方的信任和亲密感,并以其了解和协助家乡财产上的需求。在此之下,作为迁出地的村落的社会关系并不因移民的流出而衰亡,反而具有复兴和再塑之可能性。同之,盡管位处不同的时代背景,前美村的跨国移民亦采用“侨批”这一手段维系情感和财产关系,使其保持为地方的“一部分”,并在新脉络中重新创建地方。因而,可以认为,微观上“家”的规训也是跨国关系的重要生产力量,同时“家”所处的特定空间又为跨国家庭关系的社会建构和情感依附所在,维持跨国家庭的策略塑造了独特的经济社会形态和情感空间纽带。

2.2国家权力影响下的宗族网络的断裂:集体制的前美村(1950-1978)

1949年后国内外政治形势的变化和对于出境的限制使得移民不再容易,而国家权力开始加强对乡土社会的控制。在计划经济集体主义之下,虽依旧有华侨寄侨汇回乡,但跨国的宗族网络都因国家权力的渗透而逐渐衰弱以至中断。随着政治形势的变化,陈慈黉家族需面对汕头公司的倒闭和香港与泰国两地官方扶持的本土企业崛起的挑战,泰国政府也开始对华人实施经济上的限制,其家族企业开始由以中国为主的经营模式向多元化经营转变,并寻求与本土商业家族合作,树立和扶持在海外本土的社会影响地位,1950年后已逐渐远离与家乡的互利关系。同时,在只存在单一的党政权威的农村社区,宗族这一非主体权威失去了生存的空间,其功能亦随之被视作旧势力和旧观念所抑制。土地改革之后,族产和祭祀等被废止,原有文化系统被中断,传统或具有海外联系的乡绅也开始遭到打击,乡村精英逃离或衰落。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在极左思潮影响下,有华侨关系的都被蔑为崇洋媚外,侨眷遭到不公对待,比如有华侨关系的不可升学、参军,侨房遭占用等。

在国家权力的延伸和对社会强力控制下,社会关系全面重构。据《前美村大事记手稿》的记叙,该时空的事件几乎全由计划经济和集体主义的话语所主导,前美村行政区划和设置也不断变更。地方外部的华侨几无参与,原本表征为“侨乡”的地方成为国家权力控制下封闭和单一的场域。因而,景观形态亦趋于集体主义下的同质化,并逐渐失去对于“侨”的表征。祠堂等宗族场所成为学校或政府办公用地等公产,陈慈黉家族的旧宅也相继被用作教养院、中学、粮食仓库、村委办公场所乃至看守所等场所,也曾受到“破四旧”的极大破坏。受访谈的村民皆表示,那时没人将其作为文物看待,随意利用。此时前美村的地方形塑,主要皆是各种政治运动和国家权力全面推进下失去地方话语权的结果。原有的跨国宗族社会秩序被打断,地方特色被同化为“国家标准”,呈现出“普适地方主义”的特点。

2.3改革开放后的侨乡:跨国网络和地方意义的重构(1979至今)

2.3.1官方能动下的跨国互动和网络重建

改革开放后,随着国家权力对乡土社会控制的松动,集体所有制逐渐被取缔,地方社会开始获得较大的自主空间,政府开始重视海外华侨华人的经济力量。“侨乡”这一话语亦开始被广泛利用。在此之下,前美村的跨国网络亦随着此变化发生连接和重构。此时,华侨资本成为空间再生产的重要力量。与不少其他侨乡通过宗族和社团组织等网络进行动员不同,前美村村基层组织成为了跨国网络连结和吸引华侨资本返回前美的新的能动者,开始主动积极对海外关系进行引导、“动员”和探访,甚至通过恢复游神节庆活动这一文化让步方式以吸引华侨资金,海外探亲活动和公益投资逐渐增多。1979年在泰国也成立了基于地缘性的前美乡亲会,成为联系泰国乡亲和对家乡进行资助的重要桥梁,同时村委也与其保有密切的联系,如每年向其汇报乡政和学校的工作。在此期间,村基层组织作为国家政权在村落中的代表,协调已为外部力量的华侨资本,于20世纪80~90年代构建了由华侨公益慈善为主导的村落公共物品提供体系(表1),且产生了对村落其他群体的示范效应,由官方能动协调的“地方一华侨”跨国关系也使地方性和侨乡的地方意象得以重构。值得注意的是,作为前美村历史上跨国宗族社会的重要构建势力,陈慈黉家族随着企业现代化进程的推进和家庭成员的本土化,也不需再寻求地方网络的基础和塑造具有浓厚宗族意味的地方意义以自我赋权。通过调研和观察明显发现,祭祀等宗族仪式虽有恢复,但主持宗族活动的老人协会或片区中的老人组并未占据村权力一极,以往较为明显的不同姓氏之间的边界开始消弭,宗族观念和话语也为村干部所排斥。鉴之,此时的跨国网络关系并非早期跨国宗族关系的重构,而是不少华侨在官方动员和道义经济下与地方的新互动形式。

2.3.2代际演替和社会变迁下的社会重构

改革开放后,华侨与地方的关系虽然重新开始恢复。但从中也看到,跨国关系的重构主要为官方作为能动协调者和华侨的道德约束所作用,以往构建跨国网络的宗族文化系统不再发挥主导功能。同时,在新的政治经济环境下,传统的跨国移民链也不再恢复,跨国家庭所构建的社会关系也随着老一代华侨逝去和新一代的本土化和情感距离的增大而不断衰落。地方与华侨的关系也随着关系性的文化系统和社会秩序的未能得到复兴而停留在官方协调联结的状态,并随着代际更替而衰落。在调研中也可发现,不少侨属家庭也不再与海外亲属保持家庭财产共享体制。在地方居民的地方感知之中,前美村也已步向“以前华侨对村的贡献很大,现时乡情逐渐淡薄”的侨属社会。

2.3.3文化经济下的地方意义重构

随着文化遗产观光和乡村旅游的兴起,前美村独特的古民居建筑和特殊的发展历史可成为发展地方经济的重要资源。而自1999年陈慈黉旅游服务公司成立以来,前美村开始逐步推动旅游经济的发展,以“侨文化”和“古村落”为主题的景观营造得到一定的旅游收入,村组织也基于发展旅游向上级筹措發展资金,提供新的地方发展资本,开拓了公共物品提供渠道。

最新的2014年前美村旅游规划,提出前美村应以潮侨文化为本底,突出潮商文化主题;而在前美的旅游宣传片中,“潮侨文化”和“侨韵”为旅游文化元素的主打,并提出将前美村打造为中国华侨文化旅游区的代表。在此侨文化旅游区的品牌建设中,通过“侨”历史塑造的和富有地方意义的文化景观进行地方再现。与此同时,官方话语对于“侨”的地方营造与“古村落”这一品牌的地方再现同时进行,地方特色旅游主张“古村+古建筑+民俗文化+农田景观”的建设思路。在陈慈黉故居中,不少厅室被设置为潮汕茶艺、木偶、民间工艺和戏曲等潮汕文化的展示场所,赋予了区域文化博物馆式的意义,构筑历史文化名村的进程也意味着将“侨文化”发明作为一种地方的历史传统。

笔者以“前美村”为关键词,利用新闻分析软件ROST News Analysis Tool 4.5软件对百度新闻、百度网页、360新闻、搜狗新闻和微信搜索,并进行文本采集和语义分析,发现大部分的网络媒体的塑造也围绕着“古村落”的特点展开,前美村被构建成“古老”和“美丽”的旅游空间(表2)。而前美村的旅游宣传画册也同样着重于表征永宁寨和陈慈黉故居的建筑特色以及当地的灯笼等地方手工艺品。总体而言,文化经济下前美村的地方想象无疑集中于“古村落”及打造其“历史文化名村”的品牌之上,完成遗产面向特定鼓励的地方记忆的社会建构。跨国宗族的辉煌历史成为“侨文化”的重要表征并剥除宗族的话语,构筑和融入特定简化的古村落发展历史,成为资本象征和文化符号,并通过尺度跃升,和其他区域文化符号一同展演。

因而,在地方政府发展旅游业和文化经济的背景之下,官方话语成为地方营造新的主导力量,“侨乡”成为发展旅游业和遗产化的官方话语的文化策略表征符号。地方政府、村基层组织和外界知识权力通过文本和景观再造使“侨乡”的地方想象得以再次建构并以强化,但其与前述的政经历程是断裂的,反映了官方主体的地方性视角和对遗产的社会生产。

3宗族网络与“侨”的地方意义

前美村等地区的华侨在19世纪开始的跨界经历即呈现出丰富的流动性和跨越国家的经济社会互动关系,侨乡是一个与外界具有紧密联系和地方意义不断被重构的地方,在“地方”语境下的侨乡亦承载着特殊的社会关系和权力关系的互动。前美村形成的跨国宗族社会网络并由某一华侨家族主导,地方宗族关系被跨地方重塑和强化,随后又受国家权力压制和打断,最后又因地方发展的需要由村基层组织向外协调华侨对跨国网络进行重构。而现阶段,在地方文化符号成为地方治理的新领域和实现发展目标的资源的背景下,文化经济和官方话语对前美村进行了“侨乡”的文化空间营造实则是对地方特殊性的强调,以鲜明的文化符号的地方再现进行地方再建构并以此为地方营销。空间并非僵化的物体,而是一个过程,空间与时间、社会相互依存,并为社会过程所建构。较为在地的社会关系可通过跨国宗族形式向外延伸并创建新的地方,而此社会网络在历史社会下的变迁又使地方为之不断重塑。可见,关系在空间上的变化与相遇会产生“权力几何”的对话,地方宗族网络的内外重构使其与外界在不同时期具有不同形式的联系,根植于跨地方社会的各行动者互动的更替使“侨乡”所蕴含的地方意涵不断地被定义和再定义。鉴之,地方的特殊性也并非源于长远的内在化历史,而是一定的社会关系于特定地点的会聚交织和特殊组合,侨文化也并非一般所认为的静态的和同质的“文化超有机体”,而是多元空间主体的不断协商和形塑。当然,空间生产不仅是社会关系的演替,亦是物质空间的重构,侨乡的建构过程是持续的地方营造过程,不同时期不同社会权力关系之下所塑造的地方景观形态和地方意象皆呈现出不同的空间表征(图2)。

4结论和讨论

侨乡的地方性在不同时代背景下被持续地社会建构。对于前美村,最初,跨国宗族关系的形成将宗族传统浓厚的村落建构成文化内核强化但社会经济形态再造的“侨乡”,并通过更具空间独特性的景观重塑地方意义;而现期,“侨乡”则更多作为官方话语包装下有选择表征的文化遗产。总之,前美村的“侨乡”地方营造是地方上不同时期的社会网络以地方为媒介的特定生产,也是地方与社会网络互动机制不同转变的空间响应。同时,“侨”所意涵的地方意义也在不断地被再想象和再定义,考察侨情应深入探析各地方主体与外界的空间互动与空间权力结构。

研究从地方意义的角度出发,通过分析侨乡前美村的历史演替中地方意义的不断重塑以求发掘侨乡发展中的深层次文化问题。研究发现,改革开放后前美村跨国网络的二度重建并未迎来宗族文化的复兴,这与一些侨乡研究的发现有所差异,即一些侨乡在改革开放后,跨国网络的重构带来了宗族文化和宗亲组织的复兴。而这也表现出人地关系的多样性和宗族社会关系的地理不均生产。前美村的跨国宗族网络一度为陈慈黉家族所主导,但改革开放后其对地方文化系统的重构并不积极,宗族的社会秩序也一直没能得到有效的推动。正如Massey所言,空间即社会维度,是异质性不断生产和再塑造的领域,以空间视角考察侨乡,无疑可了解于不同的社会经济背景下,地方社会群体内部的互动及与外界的相互接合和协商,进而知晓不同侨乡的丰富地方意义。此外,地方是持续变化的历史过程中的“层累”,且在层累的过程中,一层也影响其他层,陈慈黉家族建构地方意义时塑造了独特的文化景观,而新的历史层的行动主体得以与此地方累积的历史互动,构筑了现时可作为旅游遗产的前美古村,展现出与其他侨乡不同的发展特点。然而,纵然文化经济有利于前美村的“侨乡”地方形象的强化,并开拓了新的公共物品提供渠道,也重构村民的地方认同。但政府和村基层组织并不应是地方治理和文化策略的唯一主体,文化政策和治理的过程应培养各地方主体参与文化经济事务的能力,赋予地方成员的成员权,以避免文化在过度外来设计下的商品化,和地方、家族、侨属乃至普通华侨尺度的历史表述的被忽略,同时也赋予地方各主体社会权利和维系地方文化资产。在跨国网络在代际更替下进一步弱化的背景下,也更应从地方尺度寻求共同的地方记忆和文化资源的认同,促进地方宗族转型为侨乡民间组织,构建新的跨国对话平台和关系网络,促使地方社会关系网络更为平等和自主。

致谢:感谢前美村书记陈作松先生、旅泰华侨陈丽娥女士对论文提供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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