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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囚

2017-03-31阿尔志跋绥夫

牡丹 2016年22期
关键词:大厅罪犯皮带

阿尔志跋绥夫

1

凌晨,天还没亮,屋里的人都已起床了,也亮起了灯。窗外,蓝色的夜幕已被清晨的第一缕晨辉划破了。天很冷,他全身瑟瑟发抖,眼睛感到刺疼,一种强烈的不幸感袭来,就像被强迫叫醒的人通常感受到的那样。

饭厅已经准备好咖啡,弗伦奇先生费力扣上紧绷的领扣,由于触碰到被浆过的衬衣那硬邦邦冷冰冰的衣领,脖子颤抖起来。那边传来压低嗓门的关切声和餐具刺耳的响声。

“托米,咖啡好了……已经五点钟了!”弗伦奇的妻子胆怯地叫他,她那年轻的声音显得有些异常。

弗伦奇感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心头,让他喘不过气来,神经因此受到了刺激。

“知道了,马上。”他生气地回答,尽管想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愤怒,但毫无效果。他穿上黑色的常礼服,脸刮得精光,向前凸起的下巴很有特色,显得很体面,像个文化人。

他走进了饭厅,妻子怯生生地迎面看了他一眼,马上又转过身去,装出张罗咖啡的样子。一种洋洋自得的骄傲感又在他身上苏醒过来,就在昨天和前天,当他告诉熟人和妻子说,他弗伦奇将要出席一个死刑犯行刑现场时,也曾出现过这种感觉。他觉得,自己身上向来有一种很特别很强大的东西,俨然自己就是公正的裁判。无疑,他觉得自己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是英雄了。一个柔弱的女人——他的妻子——当然会感到害怕,但他弗伦奇是不会理会这些的,他意识到,他是在履行一项重大的社会职责。

但是很奇怪,尽管这种意识毫不动摇,然而他的整个身体,好像不是因为饭厅里面冷(虽然饭厅里面的确冷),而是由于内心不由自主的抽搐才瑟瑟发抖,弗伦奇怎么也控制不住这种内心不由自主的抽搐。

他毫无滋味地喝着咖啡,举止竭力想与平常一样,妻子默默地目不转睛地看着一旁。她那年轻漂亮的脸庞很苍白,像病了似的。

“好了,该走了……”弗伦奇说,他看了看表,站起来。

她内心顿时像有什么东西坍塌了似的,但他们俩都故作镇静。只是到了前厅,弗伦奇找套鞋的时候,妻子小心翼翼地说:

“托米,你难道不能说生病吗?……”

弗伦奇突然感到极其愤怒,好像她频繁且不公正地侮辱了他。

“为什么?……我完全不需要!”弗伦奇高高揚起眉毛,神经质般耸起肩膀,反驳道。

“毕竟是痛苦的事……看了你会难过的。”妻子还是犹豫不决地嘟哝道。

弗伦奇的心里已经翻江倒海。他突然很想大吼大叫,甚至打她一顿。但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就克制住了自己。

“明白,是不轻松……但既然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那么对于凶手和杀人犯来说就没有更好的了!……只有一件事:或者我们是维护社会安全的公民,或者不是……”

他还说了几句同种意思的话,当他说的时候感觉轻松一些了。

“实际上我是在履行一种责任!”他想了想,就像这个念头是第一次出现在他脑海里。

那种认为自己是英雄、是在英勇而奋不顾身地履行这一令人揪心的责任的意识,又在他的内心苏醒了。

妻子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好像同意他说的话,但这仅仅是因为她从不反驳他。

“实际上就是一种责任,有什么办法!”她安慰自己,沉重地叹了口气。

已经到门口了,她想起大歌剧院早场演出的票,怯生生地说:

“托米,票要不要送回去?……”

“何必呢……留下吧……倒是,毕竟……”

“这倒是,你也该稍稍散散心……”妻子顺从地应承道,两个人不知为何都感到轻松些了。

她在他身后关上门,走回去,忧愁地把手指弄得直响。

2

室外,黎明已然到来。天空灰蒙蒙的,飘着使人不易觉察的毛毛细雨。人行道、电线杆、无轨电车、墙壁和招牌都是湿漉漉的。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了。到处都能看到顶着严寒、睡眼惺忪的人,他们沿着人行道急匆匆地赶路,挤满无轨电车发出嘎吱嘎吱声响的车厢、公共马车和已经开门的百货商店。

弗伦奇在车上得到一个座位,车窗外闪过紧闭的几乎漆黑的窗户。很多人还在睡觉,一个大城市,尽管有着早上惯常的忙碌,工厂的汽笛声、电车的隆隆声和嘶哑的人声,但仍然像死掉了一半似的。

弗伦奇的对面坐着几个穿工装的人,一个长着一双灰色眼睛但睡眼朦胧的漂亮小姐,还有两个年轻人。

直到现在,弗伦奇才觉得,没有睡足导致的沉重的疲倦感从他身上完全消失了。他显得精神饱满,同时显出一副坚强自信的样子,冷冷地打量着那位漂亮女人和几位穿工装服的人。他们不会想到坐在他们面前的是十二个陪审员之一,为了维护法律和社会福祉,这十二个陪审员在对那个凶手执行死刑时必须在场,而那个凶手所犯下的野兽般的罪行,现在整个城市都在谈论。因此,弗伦奇又觉得他身上有一种特殊的东西,一种赋予他忧郁的庄严的东西。

“他们会怎样看待他弗伦奇呢,如果他们知道……”他脑海里闪过这样的想法。于是他想象着他以后会怎样激动地有趣地优美地描写死刑中那些可怕的细节和自己的感受。

同时,他对这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也感兴趣并且对她有好感,她的在场唤醒了他作为男人的另外一种情感。他斜眼时而打量她那睡眼朦胧的眼睛,这双眼睛在述说着刚刚才离开的充满女人气息的柔软被窝,时而打量她那藏在短上衣下面的丰满胸部,时而又打量着她那浅色的卷发。弗伦奇好像忘记了他要去哪里,为什么去了。但这仅仅是一瞬的感觉,其实他记得一切,但已经没有开始那种压抑、恶心的沉重感了,而是与对这个女人的好感混合在一起,赋予他一种带有高傲意识的男人情感:他可以对她感兴趣,只要他想的话;要知道,不管怎么说,他都是英雄,将出现在那个凶手的死刑执行现场,并且是英勇地毫不犹豫地意识到自己的责任。

车停了。胸中有什么东西难受地颤抖了一下,呼吸又开始不畅起来。弗伦奇必须努力才能站起来。他希望车再继续开下去,哪怕为了远离那种恐惧,再拖延一分钟也好。不过他还是站了起来,最后看了一眼那双睡意朦朦的灰色眼睛,来到潮湿的被灰色的晨雾笼罩的站台。

3

“差五分六点……到时候了……”检察长说完站起来。

十二个陪审员或快或慢地都站了起来,还有一个医生和一个警官也站了起来。大家的脸全都苍白而严肃,但黑色的常礼服、华丽的礼帽、刮得精光的脸庞,让所有人看起来都非常庄重和平静。

弗伦奇就这样庄重和平静地昂着头,排在第三名,跟在检察长后面走去。

监狱的走廊中还是空荡荡的,十五个人的脚步声在拱顶下回声很响,又很清晰,好像有节奏地撒下什么碎粒。

在应该执行死刑的大厅里,天已经大亮。大窗户尽管布满格子栅栏,仍然将灰色的晨曦投射在冰冷的地板上,大厅里又冷又不舒服。靠着刷成灰色的墙壁,放着一排黑色的椅子,不知为什么这排椅子最先映入弗伦奇的眼帘。

直到坐在从边上数第三个座位上之后,弗伦奇才开始打量大厅。他感到,他又开始瑟瑟发抖,但竭尽全力控制着不表现出来。

大厅中间是一张扶手椅,就像寻常那种摇椅,但是有白色的皮带,吊在各种地方,扶手上、椅背上和椅子腿上都有,还有一个用来固定头的金属支架,椅子腿的最下端像玻璃一样,牢牢固定在也是玻璃般银白色的底座上,这些都赋予摇椅一种医疗用品的样子,好像是用来做手术的。弗伦奇想到的正是这个比喻。

“也好……这就是一台手术……去除社会中传染坏疽的人!”他对自己说。

突然,门大大地敞开,意外地传来不断靠近的脚步声,似乎来了一大群人。大家都站起来,弗伦奇没能弄清楚原因,不知是该站起来还是坐着不动。

这一瞬间仿佛持续了很久,久得没有尽头,很折磨人。通向半明半暗的走廊的四边形的门仍然是空荡荡的。但在下一刻,两个警察迈着有节奏的步伐进入大厅,立刻站在大门两侧,在他们之后出现了“他”……

所有的目光全都盯着他;如果说这不是人,而是一个最令人难以置信的虚构的生物的话,那么谁也不会感到奇怪。

这是一个年轻人,身材非常高大,因为他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衣服,而周围的人都穿着黑色常礼服,所以他显得更高大了。

从这一刻起,弗伦奇已经不能将眼睛离开他。他对这张年轻又相当普通的、有着棕色头发的脸,充满了难以抑制的强烈好奇心。他痛苦并尴尬地看着他,但同时又没有力气把眼光挪开,哪怕只是片刻,好像完全不能放过这张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这表情多么地生动,但马上就会变得僵死。

罪犯精神抖擞地走进来,迈着大步,皱着眉头盯着前方。在门口有一瞬间他似乎踌躇不前。

“来了,来了……”心里极度紧张又热切好奇地盼望着的正是这“来了”,这一念头闪过了弗伦奇的大脑。

但罪犯还是恢复过来,走进了大厅。有片刻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仿佛是期待和探寻的目光滑过陪审员们的脸。当他的目光碰到弗伦奇眼睛的时候,弗伦奇觉得在罪犯的小眼睛里闪过一种异常的东西。在这一瞬间,弗伦奇回忆起在判处死刑时他是投了赞成票的。他的眼神受不了罪犯的目光,急忙垂下了,他全身发冷。

接下來是短暂的沉默。所有的程序都已经完成,只剩下一样——执行死刑,杀死他。

也就是在这一刻,所有人都产生了同样完全不可思议的感觉,所有这十二个穿着黑色常礼服、戴着华丽礼帽的人,杀死了这个用充满生机的目光有意地看着他们大家的活生生的普通人。

好像还有一瞬间——就会发生某种可怕的事情,但这一瞬间也过去了。后来直到行刑之前所发生的事情都出奇地普通,甚至普通得连多说它几句都有点不得体。

刽子手的两个助手礼貌地挽着罪犯的胳膊,把他带到椅子前让他坐在上面。他顺从地坐上去,坐正了身体,带着困惑的表情环顾四周。周围忙碌起来。白色的皮带灵巧地牢牢地绑住他的手脚,仿佛还担心他是否舒服。刽子手的助手黑色的后背挡住了罪犯,过了一分钟,当他们离开之后,弗伦奇看见罪犯的身形突然变样了。整个身材变小了,全身被皮带分成几个鼓起来的衣泡。皮带捆绑的地方又细又深。

显然,罪犯现在不能动弹,甚至不能转动头,但他的眼睛迅速而奇怪地转动着,似乎他想看清楚这一切,要尽快记住这一切,或许他在寻找什么。

弗伦奇看到罪犯后面伸出两只手,但他没有看出是谁的手。这两只手戴着黑色的手套,将一个奇怪的圆形金属头盔罩到罪犯的头上,又小心翼翼、灵敏迅捷地套在罪犯的脖子上。弗伦奇最后一次看到迅速转动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身上,随后这个人就消失了。

在扶手椅上坐着一个只是有点像人的东西,穿着潜水员服装,但奇怪地一动不动,好像失去了内涵,莫名地可笑和怪诞,仿佛从头到脚都缠满了皮带。

弗伦奇明白,最后时刻已经到来,马上就要发生那完全不忍目睹的事情,那极其令人反感的、不可思议的恐怖的事情。他闭上了眼睛。

在笼罩他的黑暗之中,弗伦奇胸闷、战栗、眩晕,他听到有轻微的响动,一个嘶哑的声音说了什么,接着是一片寂静。

极端的恐惧和极端的好奇使弗伦奇睁开了眼睛。

在大厅中央,单独放着一张奇怪的椅子,上面是被皮带绑成畸形的白色身体,身体旁一个人也没有。

弗伦奇惊恐地看见,第一眼看起来一动不动的身体在不由自主地颤抖,在抽搐。动作很小,不易察觉,但根据绷紧的皮带和抽搐的强度可以看出,伴随着巨大的力量,某种不可思议的恐怖的事情正在发生。

“够了!”旁边有人低声地说。

摆在角落的屏风后面有了响动。身体还在继续抽搐。

可怕的忙乱出现了。大家都离开了自己的位置。从四面八方传来谵语似的简短问话和叫喊声,有人向屏风跑去。

“电,电!”检察长压低声音命令。

“哧”的一声轻轻响起,突然身体抽动了一下,一根皮带绷断了,什么东西又丝丝响起来。弗伦奇感觉自己就要昏过去了。空中散发出一股头发烧焦的气味,还有别的什么东西烧煳的气味。

抽搐停止了。

“够了!”

白色的身体一动不动。穿黑衣服的医生走近尸体,俯下身去。

“一切都结束了,”弗伦奇想了想,眼睛流露出慌乱的神色,又看了一眼,“总算结束了……这个……这个太可怕了!”

“没死!电!”突然医生用变样的声音吼起来,急忙闪到一边。

“不可能!”

“电,电,快点!”

这时弗伦奇看到他万万没有预料到的事情,让他的大脑极度癫狂的事情:稳稳固定在扶手椅上的金属头盔的上方划过一道蓝色的光,几缕轻烟从头盔的几个角落钻出来,一股皮肉烧焦的气味既恶心又恐怖,好像整个大厅都充满了无孔不入的呛人刺鼻的可怕烟味。

直到有人猛地拉了拉弗伦奇的衣袖,他才醒过来。一切都结束了,需要他签署一份杀死自己孩子的犯人已经执行死刑的证明文书。

弗伦奇机械地签了字。他已经不能正常思维了,不能把疯狂睁大的眼睛从看不见头只见一个头盔的白色躯体上挪开。躯体已经散发出死亡的沉默。

在回家的路上,弗伦奇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意识不到。他机械地往前走,像一个机器人一样。他全身酸疼,有某种从未经受过的痛苦折磨着他。

他觉得应该回忆点什么,回忆最主要最可怕的东西。

似乎他放过了某个点,而意义就在这个点中,这个点将意义赋予了所发生的事情,赋予了弗伦奇本人,赋予了周围惯常喧嚣忙碌的全部生活……

“也许是他被打死了……也许是他弗伦奇在那里……也许死亡显然是可怕的,极度折磨人的?……不,不是那些,那又是什么呢?”弗伦奇头脑中闪过这一念头。“最后到底怎么啦?……”

好像只要再努力一下,一切就会真相大白。但是这种努力终究还是失败了,他怎么都回忆不起来,怎么都弄不明白。

这就是在那一瞬间,当头盔盖住充满生机的睁得大大的眼睛时,这双即将被杀死的活人的眼睛流露出别人不太理解的情感——对无助和绝望的最后哀求。这就是那个点:弗伦奇突然清晰地理解了这一表情,但他没有从座位上起身,而是带着野蛮和强烈的好奇心,像所有人一样,把杀人时的每一个瞬间都铭记在大脑中……

责任编辑 婧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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