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爬的生灵

龚坚

打逛，是矿山特有的名辞。这名辞在辞海里找不到，在词典里更找不到。可这名辞在矿区里到处生长，像野地里的玉米，尽管没人浇水施肥锄草，借助阳光雨露疯长，且长势茂盛，捧出金秋。

在矿区里，所谓打逛，就是开矿老板丢弃的矿洞，嫌打的矿洞矿线薄，搁不着大釆，又去寻找厚的矿线扔下的废洞。打逛人不投资打洞费，又不出矿渣，掂把锤拿根钢钎进去，专凿那铜钱厚的矿线，称为打逛人。看着一天凿那十斤二十斤矿石，谁也不看在眼里。其实不然，矿石不在你弄得多少，而在含金量多高！这一点至关重要！有的拉一大车矿石，出三五克金，赔得脸罩乌云。有的弄一袋矿石，出一百多克金，挣得脸成彩霞。我从岗位之树飘落下来，成了一片落叶，一名下岗职工，也回到了老家。我老家是矿区，被称为黄金小镇。于是我也卷入打逛的队伍。每天吃过早饭，掂着钢钎拿着小锤背着麻袋向矿山进发。向矿洞要孩子们的书钱学费，向矿洞要母亲的药锅，向矿洞要妻子脸上的笑靥，向矿洞要全家人的衣食温饱，向矿洞要对祖国母亲的体量，向矿洞要自谋职业独立者的尊严！

我回去月余，天天爬那矿洞黑窟隆，用烛照亮光明，用锤钎和岩石搏击，用力气汗水和岩石对阵，用艰辛和意志与岩石抗争……我打逛了千余斤矿石，有人掏一千五百元我没卖，想着逛够一吨再卖，一下能得三千元。一天，天下着小雨，我问了几个伙伴人家都说天下雨不去打逛，我在厂里上班惯了，只要是上班时间，哪怕是刮黄风下刀子也照上班不误！且甭说这点小雨！我说：这点小雨把你们吓住了？你们不去我去！

我一个人进山了。

我又来到马蹄沟杨家凹，这地方我熟悉，每个矿洞我都钻过，每块石头都认识我，每棵花草都抚摸过我。那天由于天下着雨，没人来打逛，整架山就我一个人。我感到空旷孤寂，心里不免有点忐忑的感觉。想着不逛吧，来啦！逛吧，万一出点啥事，连人知道也没有！我在洞口踌躇了一会，毅然爬着进洞了，还为刚才的想法感到可笑，啥事会恁巧，我又没做亏心事，灾祸会专门与我过不去？

这个洞很小很低，洞口被矿渣垫得离洞顶只有尺余，人爬着免强能爬进去，但不敢抬头，抬头会碰住洞顶，只有身子与头平行才能爬到有矿线的地方。这个洞以前我在这里逛过，虽然矿线薄，但含金量不低。我爬到洞垴，洞里黑得像墓坑，阴森的使人颤栗。我赶紧点着蜡烛，一束光亮驱走了我的恐惧，心也随烛光亮堂了起来。我先检查四周的安全，见洞顶悬着一块碗大的石头，用锤敲敲，见石头有点活，用钎别别，又别不下来，想着没事，开始打逛矿石了。劳动进入到拼搏的状态，就会有点忘乎所以，把危险忘在了脑后。当我咬牙挥锤正与岩石搏击得酣畅淋漓时，忽听“哗啦”一声，那块悬着的石头掉了下来，正好砸在我的小腿上，小腿瞬间就裂成了小孩子的嘴，血喷涌了出来。我当时眼前一黑，昏了过去。当我清醒过来，看着血流如注的小腿，很快撕破衣袖，扎住小腿上部止住血，又撕掉衣襟把伤口扎住。我估计是骨折了，腿不会动了。

此时，尽管伤口疼痛如割，我还是把逛的矿石扫扫装进袋里，尽管不多，也是我的劳动成果，不舍扔掉。我把锤钎袋子绑在脊梁上，又爬了出来。

雨越下越大，山被雾罩着，灰蒙蒙一片，只有那嘶呜的乌鸦在头顶不祥的哀叫，把群山哀叫得更加阴森狰狞。我爬出洞口，见山底有辆拖拉机停着，想着是拉矿石的车，但不见人，只有群山的空寂。我连喊几声救命，没人回应，只有群山的回荡。当时我想：只要有车就会有人，人是去背矿石了，早晚会回来。只要能到车前，就有救了！

孔子曰：“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人生虽然艰难，但谁也不想去享受死的安乐，都想在世拼搏着忧患。人的生命有时非常脆弱，有时非常顽强。弱时不大点灾难也会导致死亡，顽强时身上打几颗子弹也安全无恙。人的潜能最容易在危难时发挥。听人说，一个八路军战士的肚子被日军戳了一刀，那个战士抱住未拔出的刺刀，跑了四十里山路找到野战医院得救，是潜能的所有发挥。当时我为了活命，暗下决心，就是爬也要爬到车前，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我脱掉内衫把伤口又紧紧包了包，开始往下挪，想着屁股上肉厚，石刀划烂了也不要紧。挪了十多米，觉得不行，因为往前挪一步，脚都得使劲，屁股才能抬起，可我一只脚不会动，跷不起来，挪不成。我干脆身子一横，头朝下脚朝上倒爬着下山了。这样伤腿顺势还能动。

雨下得更大了，雾也更浓了，路上流起了小溪，我上面淋着雨，额上冒着汗，汗水雨水交织成溪流从我额上飞泻而下，遮住我的眼帘，使我睁不开眼睛，因我两手都是泥，也不能擦一把汗。一米，二米，五米，十米……我用肚皮和毅力，用意志和信念在一步步爬着，一步步延伸着，我爬到石坎处，石坎有一尺多高，我慢慢把肚子挪到石坎半中间，用两手按住前面的地，开始移动身子，当我的伤腿到了石坎边沿，我知道脚掉下去会很疼痛，我早把牙关咬紧了，等待这一剧痛袭来。当我脚掉下石坎，疼得我浑身乱颤，因我有思想准备，还能忍住。不知我肚皮被划破了几道口子，流了多少血，染红了多少路石，终于爬到了山根，爬到了车前。

不大一会儿，车主回来了，车主是我的熟人。他看着我贴在额上的头发，满脸的汗水泪水雨水，浑身泥浆的身子和渗着血的腿，问：“麦焕，你咋啦？”我说我被石头砸住了。他问在哪砸住啦？我手往山上指了指。他说你咋不喊叫哩？我说我喊了，没人应！他说我是没听见，若听见，上去把你背下来！你咋下来的？我说爬下来了！他叹了一声没说话。

当矿石装满，车主把我抱到矿石上，把我拉到了医院，才通知我弟弟。到医院一拍片子，果然是骨折。医生叫我看了片子，我见骨折是斜茬，不是齐茬。医生说得做手术，下钢板固定。我问手术费得多少钱，回答说三千块！吓了我一大跳，心里说：现在别说三千了，就是三百三十也没有！只有家里那点矿石！我知道对骨便宜，只是手术费的十分之一。我对医生说：“家里很困难，现在连吃饭钱都没有，妻子常去捡别人扔下的菜叶吃！我不做手术，你们给我对骨好吗？”医生脸上的微笑消失了，露出了不悦。说：“你的伤比较重，不做手术，对骨恐怕愈合不好，愈合不好就长不好，会影响你行走。其实，手术麻药一打，在你没有多少痛苦的情况下手术都给你做了了，对骨你要承受很大痛苦不说，我们不敢保证把骨对好！我们恐怕负不起这个责任！”我说：“痛苦我不怕！这么高个子，会搁不住你们对骨，只要你们尽心尽力了，对不住不叫你们负责！（因我小时候，腿摔断，是老医生给我对住的）我知道他们想手术治疗是想挣大钱，这是他们心中的秘密。现在他们下钢板把骨对住，将来还得做手术取钢板，痛苦不说，还得花钱！所以，我坚决不做手术，叫对骨。医生说“不让手术让对骨你写个不让我们负责任的保证！”我说行！

我叫弟弟回家卖那矿石了。弟弟找到开始买我矿石那个人，那个人听说我砸住了，急用钱，反而落井下石说不要了，弟弟好说歹说，那人说只掏一千三，多一分也不要！弟弟给我说人家只掏一千三，我长叹一声，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话，感到世界是这样苍凉，人情又是这样薄如纸啊！卖了吧，谁叫咱急用钱！

对骨时来了两个医生，一个是叫我写保证那个人，一个是我的老同学夏森，夏森可能看到我的保证书来的。我看到夏森，问他说你不是在中医院吗？啥时调到这里了？夏森说刚调来。我说：有老同学对骨，我的腿该好了！夏森说你不是在丝绸厂上班吗？怎么砸成这样！我说下岗了！夏森说：对骨很疼痛，你可要有思想准备！我说关公刮骨疗毒还在下棋，你就大胆对吧！

弟弟把我抱到治疗床上，搂住我的腰，医生看着电脑开始给我对骨了。夏森的手真狠，只见他拉住我的脚脖猛一拉，疼痛像把刀子割着我的心，我的肝，我感到天地都在旋转，昏晕了，额上的汗珠成了溪流飞泻而下，嘴里的“哎呀”声像阻挡不住的波涛在惊涛拍岸……我手抓住弟弟的胳膊把胳膊都抓烂了。医生不管我的嚎叫嘶呜，把断的骨头拉开又慢慢对住，最后看看对好了，才用夹板夹住，用绷带紧紧缠住。夏森说：“你放心，骨对得很成功！你是下岗职工，家里很困难，不用在这里住，我给你开点药，回家养吧！”说着他望着那医生，问：这样行吗？那医生说：“你是科主任，你说了算！叫他半月后再来复查复查！”

弟弟掏了205元对骨费又拾了30多元的药把我拉走了。到家后，我成了不会行走的活尸，整天瞪着眼睛望着屋顶那椽子，数了头遍数二遍，数了二遍数三遍……心想这世界，这社会，这人间，这人情，这福乐，这灾祸，这贪婪，这仁德，这温暖……三月后，我拄着双拐会走了，半年后，我丢掉拐杖能走了，现在恢复得跟好人一样 ！

看来，人生的路再難，走不过来，能爬过来。极疼的病，只是一时，不可能是长时间的，忍忍，也就过来了！到了医院，医生的话不敢完全听，只敢听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