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鸿铭的文化诉求与文化话语
2017-03-30陈嫚
陈 嫚
(广西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4)
辜鸿铭的文化诉求与文化话语
陈 嫚
(广西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4)
辜鸿铭一生的思想文化活动以西方的话语形式表达了三个层次的文化诉求:个体文化身份的追寻、民族文化自信的重塑以及人类文明命运与走向的探索。尽管辜鸿铭将建立社会秩序的期望一厢情愿地寄托在儒家道德文明价值之上带有乌托邦色彩,但置于历史语境下我们可以从其话语形式中看到辜氏思想中的超越性。
辜鸿铭;文化使命;现代意识
辜鸿铭所处的19世纪末20世纪初正是人类社会发生深刻变革的时期。欧洲社会物质主义、个人主义等工业文明的弊端不断暴露,社会伦理道德体系崩溃,一战的爆发更促使西方陷入深重的文化和信仰危机。整个欧洲弥漫着悲观的情绪以及对现代文明的忧虑与反思。同时期的中国也面临着复杂的文化局面。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在殖民侵略下陷入生存危机和民族危机,近代知识分子由此对中国传统文化丧失信心。混乱的时局之下各种社会思潮此起彼伏。可以说,世纪之交的东西方社会都处于混乱无序的状态。辜鸿铭正是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以自己的思想活动承担着他作为知识分子的责任与使命。
一、辜鸿铭的文化使命
(一)个体文化身份认同
辜鸿铭一生的思想活动是他对个体文化身份的追索之路,这是他之于个体的文化使命。华侨世家的渊源,混血的身份,以及早年留学欧洲的经历使辜鸿铭不可避免地遭遇身份认同危机。然而回国之后他亦被同胞视为“非我族类”。辜鸿铭第一次拜见张之洞时,就被劈头质问到底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并让他脱掉西装,留辫子、学官话、做个像样的中国人。由此可见无论是在国外还是在国内,辜鸿铭始终被看作是文化的“局外人”,正如艾恺所说,辜鸿铭“既非西方亦非东方的”,“乃一没有安全感的‘外人’”[1]357,因此,他要不断地证明自己是一个地道的,真正的中国人。美国学者塞缪尔·亨廷顿认为,我们不能在孤立状态下炮制文化认同,“任何层面上的认同只能在与‘其他’——与其他的人、部族、种族或文明——的关系中来界定”[2]108-109。无疑,在个体文化身份的认同上,辜氏一方面深入研究并宣扬中国传统儒家文化,甚至有些不分青红皂白地对其予以偏袒,在对传统文化的极端肯定中获得自我认同;另一方面通过中西文明比较,对西方现代文明进行激烈地批评与谴责来加强这种认同感。
(二)为民族文化争辩
清末民初,在时代激荡下,近代中国知识分子对传统文化失去信心,甚至形成文化自卑心理,一时之间“西学东渐”蔚然成风。在这股热潮中辜鸿铭犹如一个时代的逆子,极力赞扬中国传统文明及道德价值,向西方弘扬中国文化,批判西方现代文明。
首先阐释儒家道德文明价值。辜鸿铭认为儒学中存在像宗教那样能给众生以安全感和永恒感的东西,孔子的君子之道“是一种精纯有序的、比哲学家和伦理家的道德法更为深刻、更为高级的法则”[3]260。其次向西方译介儒家经典,经黄兴涛先生考证,辜鸿铭向西方完整译介的儒家经典有《论语》、《中庸》、《大学》①《论语》的英译名为 the d is c ourse an d saying of c onfu c ious,《中庸》的英译名为 the universal or d er or c on d u c tof life,《大学》未公开出版。。并在儒经西译中表达了这样的愿景,“受过教育的有头脑的英国人,但愿在耐心读过我们这本译书后,能引起对中国人现有成见的反思,不仅修正谬见,而且改变对于中国无论是个人、还是国际交往的态度”[4]37②选自《〈论语〉英译序》//黄兴涛,编.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辜鸿铭卷[G].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第三,批判西方文明的弊病,他认为欧洲近代文明是比物质文明还要次一等的机械文明,西方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时建筑在金钱之上,“欧洲之文明及其学说,在使人先利而后义”[5]357③选自《义利辨》//黄兴涛,编.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辜鸿铭卷[G].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
尽管辜鸿铭的思想不乏偏颇之处,但这一系列文化活动在当时“充满了弱小民族反抗文化歧视的民族正气”[6]60-61,纠正了长期以来外国传教士及汉学家对中国人、中国文明的误解,维护了中华民族的尊严,对重塑民族文化自信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体现了一个知识分子从文化层面对民族所承担的责任和使命。
(三)对整体人类文明的关怀
辜鸿铭并不是一个狭隘的民族主义者,“他要挽救的并非中国,而是整个道德文明”[7]9,由此可见辜鸿铭的文化观包含了对人类整体文明的关怀。在近代中西文化冲突的时代背景下,中国学者还囿于“中西取舍”问题时,辜鸿铭在文化发展观上超越这一思路[8]233。辜鸿铭多番比较东西文明并不是为了一较高低,而是为了在这种对照中寻找各自文明的弊病,从而构建一种普世的道德文明,挽救东西方现代文明危机。按照历史学家汤因比对人类社会的分期,彼时的西方正处于“现代”向“后现代”过渡的时期。面对日益严重的价值失落,当西方学者将目光转向东方时,辜鸿铭已经尝试从东方传统文化中寻找可能。他表示研究中国文明“将有助于解决当今世界所面临的困难,从而把欧洲文明从毁灭中拯救出来”[9]228④选自《中国人的精神》//黄兴涛,编.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辜鸿铭卷[G].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对于人类文明的走向,辜鸿铭作出了这样的预测,他深信“东西方的差别定会消失并走向融合的,而且这个时刻即将来临”[10]403⑤选自《东西异同论》//黄兴涛,编.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辜鸿铭卷[G].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这是所有有教养人们的义务,而他的奋斗目标正是促使“消除东西畛域”[11]403。
二、辜鸿铭的话语形式
辜鸿铭的教育经历主要来自西方,他十三岁时就由英国人布朗夫妇带往英国留学,在西方呆了十一年,游学欧洲多国。在这样的教育背景下辜鸿铭已经形成了西方人的思维模式,因此他是采用西方的话语形式来表达自己的文化诉求。
辜鸿铭一生主要从事英文写作,其主要思想活动和文化诉求也主要来自于这些作品,如《尊王篇》、《中国牛津运动故事》、《中国人民的精神》以及一些讲演集和论集等,而当前国内出版的多为中译版。因而这里出现了几次奇妙的语言折射现象。首先是以英文译述中国传统文化,这是第一次语言折射。他在翻译《论语》时说,他是以英国人的思维方式来翻译的,为了尽可能地消除由语言文化带来的陌生和古怪,他尽量都去掉了那些中国专有名称[12]37。其次,中国人在接受辜鸿铭的这些思想时,无论是在翻译或阅读中,又按照东方的话语形式接受这些英文表达,这是第二次语言折射。最终的结果是,呈现在外国人面前的是较为纯正的东方思想文化,呈现在中国人面前的则是带有现代性的西方话语。
根据黄兴涛从“理性”的角度对现代性的把握,他认为“思想现代性”包括现代思维方式和现代基本概念两个方面的内容[13]128。辜鸿铭在表达文化诉求中就体现了这种思想现代性。
辜鸿铭的文章中出现了很多现代基本概念,这些概念大多重视严密的定义,而排斥“妙不可言”之类带有玄妙意味的表达,并且凝聚了现代性的核心价值。例如,辜鸿铭看来典型的中国人是温良或文雅(gentle)的,并明确地指出这种温良文雅“乃是同情(sy mp athy)与智能(intelligen c e)这两样东西相结合的产物”[14]237;“君子之道”是人的名分意识和荣誉感;“恬静如沐天恩的神圣心境”便是富于想象力的理性。由此可见,辜鸿铭每抛出一个概念时都会给出准确的定义,在其划定的的界限内进行详阐,而非围绕概念进行一些非确定的表达。中国人往往“缺乏精确的习惯”[15]240,像“温文尔雅”、“赤子之心”“道”等表达往往给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另外像“理性”“社会秩序”“权利”“无政府主义”“群氓崇拜”等具有现代性核心价值的概念在他的作品中俯拾即是。
辜鸿铭的思想现代性更重要的是体现在现代思维方式上。从小接受的西式教育已经将西方现代思维中的思辨性和批判意识渗透到辜氏的血液之中。以《中国人的精神》为例,辜鸿铭就巧妙地运用了归纳与演绎的思维方法,他通过中国人实际生活中语言、记忆力、讲礼貌、不精确等方面的例子得出一个假设:中国人过着一种心灵的生活。中国人由于这种生活形成了淳朴的个性,进而发现中国文明中调和人的心灵与理智之间关系的机制——儒教。再深入阐释儒教如何承担宗教的作用,最后回到中国人的精神本质上是一种心灵状态。在辜鸿铭那里每一个结论的得出都经过了严密的论证,每一步的论证前后都环环相扣,一步步演进,而不是思维的任意弥漫。这种严密的逻辑思维方式排除了感性的随意性,而具有理性色彩,因此思辨性和批判意识更强。
从具体的研究手法上看,辜鸿铭采用的不是考据训诂、寻章摘句,而是将对象放置在与他者的对照中进行宏观性的比较研究。他将儒学与基督教比较,将中西义利观进行比较,将古代文明与现代文明,将东西方的人生态度、个人生活、教育、社会、政治、文明等方方面面进行比较。这种互为参照下所获得的认知往往更加全面、清晰、客观。例如辜鸿铭在阐释中国人深沉、博大、淳朴、灵敏(d ee p,b roa d,si mp le,d eli c a c y)的性格和文明特征时,是通过与美国、英国、德国、法国的比较来阐释的,在这种比较中我们不仅能清晰地看到不同文明之间的差异,中国人的文明特性也在比较中凸现出来了。
三、历史观照下的辜鸿铭
从话语形式的角度对辜鸿铭的文化诉求进行解读,我们可以发现,虽然辜鸿铭一些具体的文化观和思想主张带有乌托邦色彩,但在历史观照下,我们却能从话语形式中发现其思想的超越性。
(一)乌托邦的文化理想
从辜鸿铭一生的思想文化活动来看,他把文化诉求都寄托在儒家传统道德价值上:从儒家文化中获得身份认同,以弘儒来反抗来自西方的文化蔑视,在儒文化中寻找拯救现代文明痼疾的良方,探寻人类文化未来命运与走向。从当时中国社会的文化现状来看,传统文明的危机不仅来自西方文化的冲击,更重要的是传统文明自身的痼疾。对此,辜鸿铭不加选择地偏袒认同,这与当时学习西方先进文明的社会主流思想显然是不相适宜的。因此,他的个人诉求在当时是很难获得认同。另外,为了反击西方对中国人的偏见,辜鸿铭常常采用极端的方式诡辩,这种口舌之辨并不能从本质上改变西方对中国文明的态度。最后他在人类文明出路的问题上从一开始就走进了一个误区,狭隘地理解文明的内涵:抛开物质文明,过分鼓吹精神文明和道德价值。辜氏深受英国浪漫主义思想的影响,强调情感与心灵,单纯期盼从道德层面以精神力来重整东西方社会秩序,这种想法带有明显的乌托邦色彩。从主观上来说,辜鸿铭和当时所有有责任心的知识分子一样都承担起了时代所赋予的文化使命,但他因为思想中的种种不合时宜受到外界的挞责与嘲弄。
(二)辜鸿铭的超越性
辜鸿铭因“保王尊孔宣儒”的文化立场一直深受诟病,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保守主义的文化思想中没有可取之处。笔者以为,从他的话语形式中可以发现他思想中具有超越性的一面,而这正与他的文化诉求相一致。
在现代话语之下,辜鸿铭在世界视野、主体意识、现代批判精神等层面表现出超越性。辜鸿铭对中西文化的研究与阐释并不是将其作为一个孤立的个体,而是放在人类整体文明中去观照,这种世界视野在当时来说是少见的,甚至对当下的中西文化关系的认识仍具有启发性。哈贝马斯认为主体性是现代的原则,而主体性则表现为个体主义和批判的权利[16]19-20。无论是他对个人文化身份的追求还是维护民族尊严的意识都是个体主义的体现。另外这里批判不是批评指责,而是批判地辩证地去认知世界。在总体文化观上,辜鸿铭呈现出“挞西扬中”的态度,但他否定的只是荒废了古希腊文化修养的现代欧洲近代文明,“我所说的欧洲文明不是现在我们所见到的欧洲文明,不是这种不健康的文明,而是真正的欧罗巴文明”[17]397①。对他所推崇的儒家文明,他直指重知不重心的“乱道之儒”对中国文明的毁灭。因此,他思想中的超越性与当时的封建顽固派、国粹派、东方文化派、新儒学是不同的。
从社会层面来说,辜鸿铭的文化诉求和话语形式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中国从传统向现代的转型,“在后发型现代化国家,‘思想现代性’的引入往往成为其社会逐渐走向现代化道路的推动机”[18]129。辜鸿铭的文化理想从本质上来说是要解决中国社会从传统到现代化转型中的混乱无序状态,对传统文化的坚守不过是他选择的一条道路,最终目的还是实现现代化。
总的来说,辜鸿铭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文化“混血儿”,在风诡云谲的东西文化背景下,他游刃于东西方文化之间,扮演着东西方观念电镀匠的角色。他在文化领域的探索无论对我们认识中国近代思想面貌还是对新时期传统文化建设都提供了新的方向。
[1][6]黄兴涛.文化怪杰辜鸿铭[M].北京:中华书局,1997.
[2]塞缪尔·亨廷顿.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M].周琪,刘绯、张立平等,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16.
[3][4][5][9][10][11][12][14][15][17] 黄兴涛,编.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辜鸿铭卷[G].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
[7]唐慧丽.优雅的文明—辜鸿铭的人文理想新论[D].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2010.
[8]徐海燕,钱宏.辜鸿铭及其文化建设思想[J].江西社会科学,2008,(11):232-235.
[13][18]黄兴涛.清末民初新名词新概念的”现代性”问题——兼论”思想现代性”与现代性”社会”概念的中国认同[J].天津社会科学,2005,(04):128-136.
[16]于尔根·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M].曹卫东,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6.
On Gu Hong-m ing's Cultural Appeal and Cultural Discourse
Chen Man
(Liberal Arts College of Guangxi University,Nanning Guangxi 530004)
Ku Hung-M ing's life-long ideological and cultural activities have assumed three levels of culturalmission in the form of western discourse:the pursuit of individual cultural identity,remodeling of national culture self–confidence and the exploration of destiny and tendency of human civilization.Although,w ishfully placing on the value of Confucian moral civilization,Ku Hung-M ing's desire to establish social order looks utopian,in the historical contextwe can see the transcendence in ideology from his discourse.
Gu Hong-m ing;culturalm ission;modern consciousness
G02
A
1673-2014(2017)04-0049-04
(责任编辑 史素芬)
2017—03—04
陈嫚(1991— ),女,湖北鄂州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中外文学文化关系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