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寺与少林武功的历史真相(四)
2017-03-30洪振快
洪振快
(接上期)
十一、岂容你好勇逞强
与明代少林寺的辉煌相比,清代少林寺开始黯淡下来。清代道光年间出现的《鸿雪因缘图记》是一本图文并茂的书,一篇文章配一幅图,文既简洁可喜,版画更是精美雅致。其中有一幅图是这样的:围墙之内有一宽阔的庭院,几棵参天古树,有一屋宇,内中有一塑像,塑像手持木棒,显然是少林寺护法伽蓝神紧那罗王;殿前兩名僧人正在校练拳法,他们空手而搏,姿势勇捷,颇为生动,右边一排僧人正在观战,前方则有一位身着官服、项戴花翎的官员,其后立两名随从,堂上一人身着长裳颇像文士,正在观赏两僧校练情景。
此图名为《少林校拳》。据考,其事发生于道光八年(1828年)三月,《鸿雪因缘图记》的作者,时任河道官员的麟庆代表河南巡抚杨国祯祭祀中岳嵩山,晚上留宿少林寺。麟庆参观紧那罗王殿,看到持棍的紧那罗王塑像,于是向少林僧人问起“拳法”之事,少林僧人“讳言不解”。麟庆说:“少林拳勇,自昔有闻。只在谨守清规,保护名山,正不必打诳语。”主僧含笑允诺,“乃选健僧校于殿前,熊经鸟伸,果然矫捷”。
这个故事颇含玄机。当麟庆向陪同参观的僧人要求看一看闻名已久的少林拳法表演的时候,少林僧人起先表示不理解什么“拳法”。谁都知道少林“寺因武显,武以寺名”,少林僧人精于武功尽人皆知,何以此时竟表示不理解什么“拳法”呢?是谦虚吗?显然不是。于是麟庆说你们少林寺练习武术,我早就有所听闻,只要你们“谨守清规”,练武是为保护名山古刹那也就没什么,何必说谎?
这里面的玄机在于“谨守清规”这四个字。虽然武侠小说和影视作品中经常把少林寺与清廷对立起来,甚至常常出现“火烧少林寺”的情节,但却未必是真的。不过清廷以不守清规为由限制少林僧人习武却是历史实情,否则当麟庆问起之时少林僧人不会讳莫如深,以至于当面说谎表示不知道什么“拳法”。
据乾隆四十年(1775年)五月十八日的上谕档资料,该年河南巡抚徐绩曾请少林武僧教习营兵而遭到乾隆训饬,理由是:“僧人既经出家,即当恪守清规,以柔和忍辱为主,岂容习为击刺,好勇逞强?”乾隆的这个理由虽然冠冕堂皇,实际目的却是要压制汉人习武之风。于是,少林僧人舞拳弄棒的身影淡出了历史,却渗入到了武侠文学之中。
十二、书非偷不能读
俗话说,书非借不能读。真正的读书人是——书非偷不能读。“偷”宇虽然听起来让人觉得别扭,不够动听,但孔乙己先生早就说过,窃书不算偷。如果不是爱学习,而又穷得买不起书,以至于爱书而不可得,何必去“偷”书?比之将好书束之高阁而暴殄天物的那些藏书家来说,孔乙己之流的行为虽然侵犯了他人的财产权,但总算是看得起书,被“偷”的书大概也不会见怪的。
天下之书虽多,值得人们去偷的实在并不多。要说好书,大概少林寺藏经阁中的书最是让人垂涎,觊觎的人实在不少。这不,夜黑风高,夜深人静,又有人不辞辛劳,光顾少林寺图书馆善本书库。他看到一本书上题写着“无相劫指谱”几个大字,不禁心头鹿撞,眼睛发光,立马全神贯注地读了起来,却不知有人正悲悯地看着他。是为他爱学习的劲头所感动而心生怜悯,还是因为怕这个孩子沉溺于“坏书”而不能自拔?当再一次看到这个孩子发现《般若掌法》而欣喜若狂的眼光之时,这位慈悲心怀的人就在他惯常取书的地方放了一部《法华经》和一部《杂阿含经》,希望他能够迷途知返,从佛法中悟出一点东西,不至于沉迷苦海。岂料这个可怜的孩子将这两部经书撇在一旁,找到一册《伏魔杖法》,欢欣鼓舞而去。少林寺藏经阁中的好书大概的确不少,光是那本《易筋经》就不知令多少人牵肠挂肚。现在藏经阁中又来了一个好学的孩子,不过这个孩子比较顽劣,不像上面的那个孩子守规矩。他的文化基础虽然比上面的孩子要好一些,但是品质却要差得多。他将那些不喜欢的书,比如祖师的微言法语、历代高僧的语录心得统统拨到一边,一概弃如敝屣,挑到一本《拈花指法》,他如获至宝,喜不自胜;更过分的是,他找到了他要的书,就不顾图书馆图书一概不外借、不许带出馆外、不准私自复制的规矩,不仅将之偷了出去,而且全部COPY了一份,这才偷偷回来,把原书归还到架上去。
这两个嗜书如命的孩子,一个叫萧远山,一个叫慕容博。说起来他们年纪也不小了,说他们是孩子未免不够尊重老人,但是对于那一双悲悯的眼光来说,他们的确还只能算是孩子。
十三、“侃”出来的神功
要知道,萧远山和慕容博可不是简单的人物,在《天龙八部>里,武功及得上他们的又能有几个?还有什么东西让他们这么感兴趣,以至于痴迷如斯?
在他们偷看藏经阁秘籍过后八百余年,少林寺来了一位客人,此人名叫金警钟,本名金恩忠,号“疯癞客”,“警钟”是别号。他是一位武林高手,来少林寺是为了切磋武艺。按照金庸小说的说法,“少林寺名气太大,上门来领教武功之人,千余年几乎每月皆有,有的固是诚心求艺,有的却是恶意寻衅,寺中僧侣总是好言推辞”(《鹿鼎记》第二十三回)。大概他也是“每月皆有”的那些人中的一个,但是金警钟这一次来既不是“恶意寻衅”,也不是“诚心求艺”,同时少林寺僧也没有“好言推辞”。正是少林寺僧并未“好言推辞”,这才留下了一个重要“成果”,而且与八百余年前的萧远山和慕容博在藏经阁所看的秘籍有关。少林寺的方丈(此处指当家人,因当时少林寺方丈空缺)接待了他,但是大概并没有动手过招,而是与他猛“侃”了一通武学上的事情。方丈法号“妙兴”,外号“金罗汉”,武功自然好得呱呱叫。不过,这时候的方丈却和小说中所写的大为不同,他大概并没有穿僧衣,外面也没有披上庄重的袈裟,而是穿着一身军服,因为他正加盟直系军阀吴佩孚的军队,是一名团长。金警钟来得正是时候,大概不久后的1927年3月,妙兴就在与冯玉祥部队的战斗中阵亡了。再过一年,少林寺惨不忍睹,被冯玉祥部下石友三一把火烧成了灰烬。“二金”——“金罗汉”和金警钟“神侃”的话题自然没有离开少林寺的神功秘技。而且,正是因为这一次交流,后来才有了“少林七十二艺”这个名目。这“少林七十二艺”,其目录中不乏在武侠小说、影视作品中经常出现而为人们熟知的铁布衫、金钟罩、铁头功、一指禅、铁砂掌等武功,金庸小说中的拈花指、蛤蟆功、五毒手(五毒追砂掌)也名列其中。七十二艺中的鹰爪功也叫“龙爪功”,又称大擒拿手,《倚天屠龙记》中张无忌光明顶大战六派高手,少林派空性使用的“龙爪手”与“龙爪功”也只是一字之差,内容则颇为相似。
唐代诗人李商隐有一首著名的诗,其中两句是:“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这两句诗的妙处在于诗中的时空之错倒,从此刻想到将来,又设想在将来回忆已成过去的此刻的情景,此中百转千回的佳妙,非三言两语之可尽。当年“二金”讨论武学的时候,大概不会想到几十年后也有一个姓“金”的人,从他们深夜交談的话题中得到了启发,在深夜窗前的烛光下,写下了另一个八百余年前的深夜两位武学高手“偷”取“少林七十二绝技”秘籍的故事。
十四、“名校”的独特毕业典礼
在中国古代的武林中,少林寺无疑是中国的北大、世界的哈佛,这所“名校”培养出来的学生在专业领域里业绩非凡,为世人所瞩目。少林寺“毕业”的“学生”之所以质量特别高,在于少林寺拥有一套特殊的教育机制,可以保证毕业学生的质量。这套机制,名为“木人巷”制度。
所谓“木人巷”制度,其内容不妨听一听民国时候的旧派武侠小说开山人物平江不肖生的介绍:“一般人说,河南少林寺里面,有种练习拳棍的器具,并有一条长巷,长巷两旁安设了无数的机器木人,地下竖着梅花桩。凡在少林寺学习武艺的,几年之后,自信武艺可以脱师了,就得脚踏梅花桩,双手攀动木人的机器,那木人便拳打脚踢地向这人打来,这人一路打出那条长巷,武艺就算成功了。若武艺略差一点儿,一时招架不了,只要身上着了一下,立时跌下梅花桩,寺里的师傅即不许这徒弟下山,须再用若干的时候的苦功,总以能打出长巷为脱师的试验……”(《近代侠义英雄传》)这个制度的具体实施情景,在近十几年的武侠影视作品中已经有许多形象生动的说明,笔者自不必多说。如果非要简单扼要地概括一下,就是说要从少林寺这所“名校”获得毕业证书,学生们必须经过一场特殊的考试,这个考试同时也是一个特殊的毕业仪式。通过这场特殊的考试,就成为这所名校的正规毕业生,其证书通行武林。
这场考试就是要打出“木人巷”,它不仅可以考查学生的基本功——武功练得如何了,也考查学生的应变能力——一个人面对一群木人在机关的控制下有组织的进攻,没有良好的应变能力是不会成功的。只有具备了这两方面的能力,才能在险恶的江湖上立稳脚跟,而不致被江湖恶浪轻易吞噬。
少林寺的这种制度,不仅对保护自己千年不坠的“名校”威望作用甚大,而且确实是为学生着想、对学生负责的明智之举。试想,成绩不合格的学生到了风波险恶的江湖以后,随时会有丧失生命的危险,少林寺失了威望事小,学生本人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少林“木人巷”制度的由来和具体的实施效果,也许可以从一个故事中折射出来。
话说,少林寺弟子胡惠乾功夫未成而急着下山报仇,师父至善禅师对他说:“本寺向来有规矩,所有入门学艺之徒,均要功夫十足,学满十年,打得过这一百零八度(木人),方准放行,始不辱我少林寺传授声名。你今功夫只得七成,年分不足,出去万一被人打伤,不但枉送性命,且本寺声名亦有关碍。”经胡惠乾苦求,至善方才应允其进入木人巷。胡惠乾手提铁棍打进木人巷,地下机关一经发动即不可遏止。第一度木人一铁棍打来,胡惠乾极力架过,第二度木人又用大刀劈来,胡惠乾按着拳法,预先招架,但尽其生平所练之功夫极力抵敌,到第三十六度木人时已被打倒,胡惠乾大叫:“师父救命!”至善等人急忙扣住木人总机关,把胡惠乾救了出来,但胡惠乾已被木人打得头崩额裂、鲜血淋漓。
这个故事出自晚清的武侠小说《圣朝鼎盛万年青》。这部小说作者不明,艺术上也很粗糙,但对20世纪的中国武侠小说乃至武林观念影响深远,南少林及方世玉、洪熙官、至善禅师、五枚师太、苗显、苗翠花、雷老虎、李小环等武侠影视中常见的人物及其故事,就是从这部小说中衍化而来的。该书光绪十九年(1893年)已有石印本,出版时间比平江不肖生的《近代侠义英雄传》早得多,影响也大,因此《近代侠义英雄传》中所指的“一般人说”的源头很可能就是《圣朝鼎盛万年主》,因此书之流传而渐渐有了少林木人巷的传说,但在民国时候一般人已不大明了其渊源,而且故事文本也已经有些走样,比如把南少林说成是北少林,木人巷里添加了梅花桩,打木人巷的难度也越来越大了。
不过,最早描写少林寺有木人巷的还不是《圣朝鼎盛万年青》,而是晚清的笔记小说。采衡子所撰的《虫鸣漫录》中有一个短篇,说在少林学艺技成下山必须过几关,从正门打出,其中有一关便是木人巷,但木人只有十八个,比《圣朝鼎盛万年青》所说的一百零八木人少许多,比《侠义英雄传》中所说的有“无数的机器木人”更少得多;而在小说家蝶阶外史所引欧阳绍熙所著的《清潭》里面,木人则只有两个。木人从两个,到十八个,到一百零八个,到无数个,从中似乎可以看到文学传播中的加工、改造、丰富、变形的复杂过程。
《圣朝鼎盛万年青》中的胡惠乾因打不出木人巷,无奈之下夜里从“溜渠”狼狈逃出,成为少林寺的一个不合格学生,后来数度历险,虽为打出了木人巷的方世玉等人所救,但最终还是因武功不如他人而被杀,死得很惨,并且还给少林寺带来了灭顶之灾,致使至善禅师、方世玉、洪熙官等少林寺高手全军覆没。因此,我们不得不承认,作家创造的这个木人巷制度确有其合理的地方。(未完待续)
(编辑/刘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