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来邓颖超爱情修炼手册
2017-03-30许陈静
他们照见现代人的爱情渴望
聚少离多、外部诱惑、信任危机、话题沟通等婚姻难题,周邓当年全都面对过,而且更多更难
本刊记者 许陈静 田亮
天津的周恩来邓颖超纪念馆(简称周邓馆),一向人气很高。2月14日情人节这天,馆里的游客比平日更多。在那座原样仿建的中南海西花厅里,人头攒动,又格外安静。周邓二人半个多世纪婚恋岁月里的书信展吸引着人们的视线。外面,鲜花、巧克力和玩偶,装点出情人节独有的热切、激情与浮华;这里,书信、情话和琐碎家常,照见了半个多世纪婚恋生活的深情、绵长与沉静。
这些书信,岁末年初就已风靡网络。“吻你万千”“还吻你万千”“告慰老婆”“你的知己兼好妻”……结婚十几年、数十年之后还能这样浓情蜜意,你来我往,情书不绝,让网友们自嘲“单身狗受到一万点暴击”,但“心甘情愿吃下这把来自中央的狗粮”。周邓馆原副馆长李爱华仔细翻看了网友近万条留言,“一页一页地翻,没有一条负面评论”。1月7日周恩来逝世41周年前夕,解放军报融媒体以《一生一代一双人》的文章评论道:“这个英俊潇洒、位高权重的男人,一辈子忠于自己的婚姻,和结发妻子邓颖超不离不弃,共度一生。数十年后,他们的爱情故事,依然感动着你我。”
“英俊潇洒、位高权重”,这两个词往往引发现代人的爱情焦虑和婚姻困境。急速向前的社会进程,不断冲刷着父辈们传统、稳定的家庭模式所依存的土壤。时间土壤消退了——每天绝大部分时间忙于奋斗,工作伙伴成了朝夕相处的人,人生伴侣反而成了回家时早已睡下、见不到面的影子,聚少离多似是现代婚姻的必然。空间土壤消退了——婚姻内部沟通失效,婚姻外部处处诱惑,每段感情都或多或少面临信任危机。观念土壤也消退了——白头偕老依然是许多人的憧憬,但包容磨合未必是每个人的行动。凡此种种,使现代人难免陷入“丧偶式婚姻、守寡式育儿”的尴尬境地。
周恩来邓颖超的情书恰在此时重回大众视野。人们首先震惊地发现:一位以事无巨细、亲力亲为、鞠躬尽瘁而著称的开国总理,竟然在一生大部分时间里都能写下如此炽热、缠绵的与妻书。读完他们夫妻的全部书信后,更会震惊地意识到:现代人所面临的聚少离多、内部消磨、外部诱惑、信任危机、话题沟通等婚姻难题,周邓二人当年全都面对过,而且更多更难。他们的书信恰恰展现了解决这些问题的智慧与真情。
周邓馆有一个展厅,专门播放两人骨灰撒向同一处、穿越时空生死相依的纪录片。许多人看罢泣不成声。为什么今天的人依然会为周邓的爱情泪流满面?因为他们照见了人们对爱情的永恒渴望——找一个三观吻合的人,彼此安心,常葆温度,相伴一生,是为灵魂伴侣。
他们总有说不完的话
超:
今天是八月中秋,日近黃昏,月已东升,坐在一排石窑洞中的我,正好修写家书寄远人。今年此地年成不好,夏旱秋涝,直至前天还是阴雨连绵,昨天突然放晴,今天有了好月亮看,但是人民苦了,只能收到二成左右。河东来电,亦说是淫雨不止,不知你们那里的情形可好?
山居过节,居然也吃到两块月饼,几串葡萄。对月怀人,不知滹沱河畔有无月色可览,有无人在感想?假使你正在作农村访问,那你一定是忙着和农家姑嫂姊妹谈心拉话;假使你正在准备下乡的材料,那你或有可能与中工委一起过一个农村秋节。不管怎样,一切话题总离不开土地改革和前线胜利。九个年头了,似乎我们都是在一起过中秋的,这次分开,反显得比抗战头两年的分开大有不同。不仅因为我们都大了十岁,主要是因为我们在为人民服务上得到了更真切的安慰……
鸾
九月二十九 夜
这是1947年的中秋之夜。周恩来在陕西榆林朱官寨的一个院子里,和毛泽东、任弼时一起请战士们过节,席地而坐,吃着月饼和葡萄。举头望明月,不由对月怀人,想念远在山西临县三交镇双塔村的妻子邓颖超。然而这想念不只是儿女情长,还有许多话要倾诉。彼时,他在领导全国的解放战争,她在做土地改革的复查工作。他告诉她大反攻的情况,托人带材料给她看;又细细问她农村的情况,嘱她半年后见面时要详叙经验。当真是如他所言,“要说的话很多,执起笔来,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很容易让人想起德国哲学家尼采的话:“令婚姻不幸福的不是缺少爱情,而是缺少友谊。”“结婚时,你要问自己一个问题:你能跟这个人一直到老年也有话可说吗?在婚姻中其他问题都是暂时的。”1947年,周恩来和邓颖超结婚已经22年了,一个49岁,一个43岁,还有说不完的话,缘何?用现代人的话说,就是三观吻合——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一致,因而在生活志趣、人情世故、金钱物质诸多方面高度契合,相处愉悦。正所谓“爱情最好的样子,不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而是两个人看着同一个方向”。
“我更喜欢称他们‘灵魂伴侣。”李爱华说,“周恩来上世纪20年代在欧洲学习、游历,研究各种思潮,最终确定共产主义信仰。而他在天津觉悟社的社友们,虽然各怀救国之心,但做出了不同的人生选择。有的选择实业救国,有的选择教育救国,这些人都属于改良派;邓颖超则确立了和周恩来相同的信仰:共产主义。他们说话、做事有了共同的准则,很容易想到一起。”
他们之间总有一种无话不谈的默契。1947年两人的分别起于胡宗南部进攻延安,而我方决定主动放弃延安。3月19日弃城,3月25日周恩来就写了一封信给邓颖超:“超:我于二十一日晚便归队,未爽十日之约,但你已先我一日走了,留下的东西均收到……专告,祝你好。”4月,邓颖超回信给周恩来时,除了寄去周恩来必需的药品,殷殷叮嘱他按时服用外,更多是讲述自己的所思所想。“近来我感到我的性格正在有些改变着,喜爱幽静的境界,淡于热闹的场合(这与人民的斗争,土改的红火有别),对许多人和事,最好是沉默静观,且‘沉默往往使我内心感到恬适!”“不日东行,将近两月阅存的《晋绥日报》和参考资料都转寄给你。《晋绥日报》近对此区情况颇多揭发,而土地斗争材料很多,可选看些,对你是有益处的。”
每每读到1947年的这些信,中央文献研究室第二编研部原编审刘春秀很是感慨:“他们之间的爱情花朵,并没有囿于个人生活的小天地,而是植根于为人类幸福而奋斗的无限沃野中。他们之间除了缠绵的爱情倾诉外,更多是围绕着国家大事彼此鼓舞。”
他们对身份地位有相同的淡然。1949年,周恩来在酝酿政务院名单时,不少党内外人士提出,按资历和能力,应该给邓颖超安排一个职务,周恩来当即拒绝了。革命烈士彭干臣的妻子江鲜云专门找到周恩来,为邓颖超鸣不平。周恩来说:“我是政府总理,如果小超再担任政府的一个部长,那么,我这个总理和她那个部长就分不清了;人家会把她那个部长说的话当成是我这个总理的话,把她做的事当成是我支持的。这样,家庭关系、夫妻关系、政治关系、政府关系,就都到一起去了。这就不利于我们党的事业,不利于我们的工作。”他放下茶杯,看了看邓颖超和江鲜云,又补充说:“只要我当一天总理,邓颖超就不能到政府里任职!”
中央文献研究室第二编研部原主任廖心文说:“此后,周恩来多次在任职、调级等问题上‘压低邓颖超。对此,邓颖超从无怨言,她和周恩来的‘三观是一致的,她说:‘恩来这样做,我很理解。终其一生,他们对权力、地位和金钱看得淡然,自始至终保持着真心而平等的交流。从他们的书信中很容易看出,他们是一体的,从来没有分过你我和高低。”
心安处便是家
超:
等了几天没接到你来电话,今午听说你又病了,甚为惦记。明日当与你通话,希望你能提早回来。我大约可迟到二十三日再走。这几天为报告忙起来了,而国内外又有些文电和事情要办,睡眠便又少了起来。现已夜深,听说明午琮英去穗,写此短笺,聊表怀念。“三八”之日虽未通话,却签了一个贺片,而且还是三十年前的笔名,你看了也许引起一些回忆。老了,总不免有些回忆……
問好。
翔宇
一九五九年三月十八日 夜
“婚姻是一辈子的修行”,彼此安心是感情中的另一个重要课题。身负“民国美男子”之名,早在而立之年就成为中共领导人之一,周恩来的婚姻,只怕比常人更难实现安心二字。恰是因为这一点,他和邓颖超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婚恋,才会在历史的大浪淘沙过后,成为世间传奇。
他和邓颖超是如何做到安心的?这封写于1959年3月18日的信,或许可以窥见一斑——再过一个月,第二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就要召开了,周恩来要做《政府工作报告》,此时他已经在为报告忙碌了,但他仍然惦记着:给妻子签一张“三八”妇女节的卡片,署上自己30年前新婚时期用的笔名;约妻子通个电话;问妻子能不能早点回来,自己可以等她几天,见个面再走。
“最初看到‘来自中央的狗粮,当然是被‘吻你万千的激情打动了。但是看完他们的全部书信后,印象最深的反而是这些细节,这才是油盐柴米的生活里最深沉的感动,也是最不容易做到的吧。”在我们的采访中,许多年轻人不约而同提到了这封信,“戳中了心,戳中了泪点”。
这样的细节还有很多。1948年1月22日,邓颖超在信中娇嗔,“先后寄你三次信和一些资料、刊物,据夏大姊来信说前两次都转给你了,当不致遗失,不过收件人虽忙不克写信,开个收条来总还可以吧,亦是应该的吧,你说对不?”2月2日,周恩来马上回了一封长逾千字的“收条”:“超:自从去年八月十五日下修书以后,一搁至今,未再执笔。你怪我好,骂我也好,我实在是忙得不可开交。正好陈毅同志来而复返,他可为此作证,故而托他带信,格外合适。”1950年1月12日,周恩来取道东北,前往莫斯科协助毛泽东与苏联政府谈判,途中托人带回书信:“超:明早将到满洲里。何谦告诉我说,给小超同志写几个字带回去。谢谢他的关心,我马上提起笔来写信。沿途平安,堪以告慰老婆……回来后,能看到你更加年轻,那将如何快乐!”1958年11月17日,周恩来连续到郑州、武昌开会,抽空写信道:“超:你离开北京一个多月了,打了几次电话,却没给你写信,总觉得欠债似的。”
这些书信本是夫妻的私物,1997年邓颖超去世5周年和1998年周恩来诞辰100周年之际,中央文献研究室出版《周恩来邓颖超通信选集》,才将其公开。廖心文从上世纪80年代初大学一毕业就开始研究周恩来,她告诉《环球人物》记者:“周恩来和邓颖超原来在我心中都是传统的革命者形象,直到第一次看到这些书信,我着实吃了一惊:周恩来原来是这么情意绵绵,邓颖超原来是这么小鸟依人。”
周恩来给予了惦记,邓颖超给予了信任,双双就此安心。如此简单,又如此不易。“周恩来喜欢跳舞。抗战时期延安经常举行舞会,邓颖超常常坐在一旁欣赏周恩来跳舞。自己的丈夫和别的女孩跳舞,不是每个女性都能接受。据说有一位夫人看到丈夫跟别的女人跳舞,扇了丈夫一巴掌。但邓颖超就能接受,她和周恩来都是从五四运动中走过来的,思想开明,相互信任。周恩来跳舞还会一首曲子和好几位女性跳,即和每人跳一个小节。这恰恰说明,他不是为了接近某位女性而专门和她跳舞,而是开展工作谈心交流的一种方式。”廖心文说。
1942年,邓颖超在一次青年妇女座谈会上专门讲道:“有一些人,心地狭窄,受自私和独占欲的支配,不喜欢甚至干涉自己的异性朋友不能与旁人交往……怕自己的妻或夫的爱情转移,夫妇之外,概无朋友……爱情之外,还需要友情,则更能调剂夫妇的生活。如果夫妇二人,整日厮守,过着极狭窄的生活,日久必然厌腻、淡薄,爱情非但不能巩固,而且反会恶化。”1944年11月12日,邓颖超还在信中对周恩来说:“你走了,好像把舞场的闹热气氛亦带走了!昨晚的舞厅却是冷淡而减色呢。”
“心安处便是家。任何感情都需要双方长期经营,不然就会变成白开水。”李爱华说,“邓颖超善于经营爱情。她知道丈夫魅力强大,容易不自主地招蜂引蝶。但她处理得很巧妙,反而让这些成了夫妻生活的黏合剂。”1969年,越南共和国主席胡志明逝世,周恩来率代表团前往吊唁。当时的越南正处于战火之中,邓颖超在家中一直非常担心周恩来的安危。周恩来回来后,刚进门,邓颖超就走上前对他说:“我在电视上看到你和好多越南的女孩子拥抱,你得抱抱我,亲亲我!”周恩来就非常自然地把她搂入怀里,在她脸上留下了一个甜蜜的吻。此时,他们已经是71岁和65岁了。
周恩来的侄女周秉德告诉《环球人物》记者,她有一次翻看老照片时发现,几乎每年的8月8日,伯伯和伯母都会拍结婚纪念照,以使爱情保鲜。
营造“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温度
超:
……
本星期六出院的计划是打破了,因为开刀起十九天,应该是十号或十一号,再过两三天出院,必须是下星期三了。所以我请你和爹爹商量一下,如果他愿意二十八号本天请人吃面,那就不必等我回来,免得他老人家不高兴。如果,他希望我在家补做,那就等我回来。不过据我所知,他的思想是很迷信的,过生日总愿当天过,儿子在不在跟前倒是次要问题呢。因此,还是希望你将就他一点罢!
鸾
6/7 晚于歌乐山
孩子是维系婚姻的重要纽带,是家庭的温度所在。照这个通行的观点来看,周邓婚姻的“硬伤”就是没有孩子。而且,他们失去的第一个孩子,主要责任还在邓颖超——1925年10月,新婚的周恩来率领东征军去了汕头,留在广州工作的邓颖超发现自己怀孕了。周恩来和邓颖超的秘书赵炜向《环球人物》记者讲述了这段往事。“当时,家里就她一个人,她还在协助何香凝做妇女工作,才打开一点局面,她觉得没时间带孩子,就自作主张去街上买了一些打胎的中成药吃,孩子流产了。两人重逢后,周恩来觉得她的脸色不好,一问之下知道真相,非常生气:‘孩子不是个人的私有财产,他属于国家属于社会,你有什么权力把他随随便便地扼杀?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可你又随便糟蹋自己,不爱惜身体,这是不负责任的态度。为了革命,我们随时要有流血牺牲,但是决不允许糟蹋自己的身体,你要打胎,也该事先和我商量一下,听听我的意见嘛,怎么这样自作主张,轻率从事?”
邓颖超晚年告诉赵炜:“说实话,在后来几十年的共同生活中,我都没见过恩来发那么大的火儿,我知道是自己错了,就向他承认自己的轻率和幼稚,后來他也不生气了,还反过来安慰我要多注意身体。”两人平稳地走过了这次危机。1927年邓颖超第二次怀孕,生产那天周恩来不在身边,胎儿过大,出现难产,医生使用了产钳,结果孩子的头颅受到伤害,刚生下就夭折了。此后,邓颖超再未怀孕。
尽管缺失了婚姻中一个重要的纽带,但周恩来和邓颖超极力营造“上有老、下有小”的局面,使家庭生活保持了应有的温度。在重庆时,周恩来的父亲、邓颖超的母亲都曾与他们夫妻同住。后来,在他们的书信中,周恩来时常叮嘱邓颖超照顾父亲的病体;邓颖超则叮嘱周恩来顺道给母亲扫墓。他们的信中还常常出现“女儿”字样。1948年3月7日,周恩来写信说:“超:两封谈土改的信,想已收到。这次维世女儿来河西,我又和她谈了许多同类的问题,要她先带去向你诉说。维世经过一年工作,人生观实际了许多,也懂得了不少,对她来说,的确是有长进。从性格上说,她仍是那样天真热烈,屡经挫折,仍能站住,这颇像你我的女儿。”信中的女儿,就是指两人的干女儿孙维世,当时27岁。而让孙维世参加工作,正是一年前,1947年4月16日邓颖超在信中叮嘱周恩来办的事:“鸾:大女儿维世不日亦要来此,当令她参加工作去。”
“他们把自己的爱融化在不幸牺牲的革命战友的遗孤身上。这些遗孤中,一直和他们保持着非同寻常联系的只有两人,一个是孙炳文烈士的女儿孙维世,一个是李少石烈士的女儿李湄。她们一直称呼他们干爸、干妈。”赵炜说。
孙维世在他们的抚养下,先后毕业于莫斯科东方大学和莫斯科戏剧学院,1946年回国投身戏剧事业,是极为活跃的新中国第一代话剧导演之一。这个女儿也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许多欢乐。1950年8月8日,是周恩来邓颖超的银婚纪念日,孙维世在西花厅“导演”了一场简单的庆祝活动,她把两朵大红花分别戴在“亲爱的爸爸妈妈”身上,令周恩来和邓颖超大为感动。赵炜记得:“这是他们唯一一次结婚纪念活动,连1975年金婚时都没搞过。”工作之余,孙维世经常陪伴在他们身边,1958年11月17日,周恩来还在信中说:“超:昨日颐和园之游,维世因旧病复发,被医生阻止在家。”
孙维世后来坚持嫁给情史丰富的演员金山。周恩来和邓颖超虽不同意,但也没有硬拦。孙维世结婚时,周恩来让邓颖超带去一本《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当作贺礼。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这是周恩来、邓颖超想给孙维世的婚姻提个醒,增加一点儿保障。1968年,孙维世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在那样的非常时期,周恩来和邓颖超无法表达心中的悲痛,只有默默地在心里悼念。
好在西花厅的工作人员都知道周恩来夫妇特别喜欢孩子,大家常把自己的孩子带来,周恩来夫妇和这些孩子一起玩耍聊天,是西花厅的常事。这让他们在晚年依然享受到了平凡家庭的欢笑、温暖和亲情。
隔空相伴犹为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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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要洗脸外出,接着你的来信,很高兴,盼望得很久了。你除了与夫人联络外,就安心静养吧,完成两个月计划,会对你以后的工作有利。望你约袁雪芬谈谈,约她于新政协时来平,有可能提她作自由职业代表。妥否,望先与夏衍一谈。
……
你看了《西伯利亚交响曲》,我看了《桥》,不知是否同一晚。我那天一直看到天明才回。
……
来
十九 下午四时
这封信写于1949年7月19日。新中国成立前,两人再次分离,周恩来留在北平筹备新政府的成立,邓颖超则前往上海休养,同时负责联络上海各界人士。
周邓半个多世纪的婚恋中,真正相处的日子并不多。谈恋爱时,一个在法国,一个在天津,完全靠跨洋书信定终身,等到见面就是结婚之日了。婚后,两人各自有忙不完的工作,真正是聚少离多。
一旦聚少离多成为婚姻的常态,一旦相伴成为奢求,最易消磨人心。1952年8月26日,邓颖超忍不住对远在苏联的周恩来倾诉说,两人“犹如参商二星”——参星和商星彼此两不相见,这一颗星出则另一颗星落,这是一个很伤感的比喻。
不过,他们总是尽最大努力在一起。“只要有条件,周恩来走到哪里,邓颖超就跟到哪里。1925年,周恩来到汕头东征,不久后邓颖超也前往汕头做妇女工作。周恩来领导南昌起义失败后到了上海,邓颖超身体虚弱,仍到上海登广告寻夫。1928年,中共六大在莫斯科召开,邓颖超也去了。1939年,周恩来在延安摔伤手臂,赴苏联治疗,在重庆上班的邓颖超又赶到苏联陪护。”李爱华说。
如果条件所限,实在不能相随,他们的另一个办法就是频繁地鸿雁传书、频繁地交换信物,不缺席对方生命中的每一段经历,营造一份“在场感”。这种隔空相伴尤为难得。
1947年3月,邓颖超和中直家属队离开延安,留在陕北的周恩来于3月17日写信告诉她:“延安天天来飞机,但是一个人也没有打死。大家在此都很好,望你们放心。”信很短,但在“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时刻,寥寥几十字足以让对方宽慰。这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两人是分开的,这也是两人通信最频繁的一年。如今留存的74封通信中,有14封都写于这一年。5月31日,邓颖超托人带去一支派克自来水笔:“把我正用着且是仅有的一支寄给你用(即附信内),当你拿起笔儿来的时候,亦许有时会想起一下人儿写几个字吧?你的51号笔如还可用,望带给我用,如何?”到了9月,周恩来则与她分享大反攻途中的见闻:“六个月中我们也走了不少地方,但既未到黄河边,又未看见长城,心既不死,又非好汉,相差又只有几里路,你说怪也不怪。”
这一年14封书信下来,两人对彼此的近况、所见所闻、所思所想都了如指掌。
1954年的日内瓦会议开了3个月,两人也就分别了数月,其间又一次交换了信物。邓颖超去信说:“今天是中国青年节——五四运动三十五周年纪念日。这个日子,是中国青年、中国人民以及你我二人的一个多么可纪念的节日……在郊区的山坡、泉水之旁,采了少许野花,又选上二三朵家花,一并随信寄你,给你的紧张生活,加上一些点缀和情趣。”周恩来回信说:“你还是那样热情和理智交织着,真是老而弥坚,我愧不及你。来日内瓦已整整七个星期了,实在太忙,睡眠常感不足,每星期只能争取一两天睡足八小时。所幸并未失眠,身体精神均好,望你放心。”并在信中回赠他在日内瓦采集的芍药花和蝴蝶花,“聊寄远念”。
1949年这场别离到来时,邓颖超在上海应邀看了电影《西伯利亚交响曲》,立即把观感告知丈夫:“该片曾荣获巴黎影评第一奖金,观后可称名不虚传。其剧情之好、技术之优、色泽之美、歌风之佳,给人以深刻难忘的印象。特别是剧情人物表现了崭新的社会——苏联青年的一代的新型人物,令人深为感动。表现了青年一代的爱情与事业的结合,又表现了其爱情之热烈、深长、坚定,以及冷爽决绝,远避以去,努力于事业的成就,不强人之爱而爱,不防人之爱而爱,给人们以良好教育,诚不可不看的佳片。且是一看而欲再看的佳片。我提议,你有机会,亦要看看。”
1951年3月17日,轮到周恩来向在杭州休养的邓颖超推荐电影了:“在京三周生活照旧无变化,惟本周连看了三次电影,其中以《两家春》为最好,你过沪时可一看。”这也是一部爱情片,讲述的是冲破家庭阻挠,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
“可以看出,他们两人中,邓颖超是经营婚姻和家庭的主力,同时,周恩来也给了她一个女人最需要的那种底气:忠贞不渝。”李爱华说,“他们两人相识于五四运动中,既有中国传统爱情的含蓄隽永,又有近代新青年对爱情的热烈表达,这让他们的书信成为传世之作,成为今天人们依然渴念的那种婚姻之美的范本。”
海棠花下
你在时,我们一起看花;你不在时,我在花下思念你
本刊记者 朱东君
西花厅的日常
最亲爱的人:
别才三日,但禁不住要写几个字给你。
……
北京的春意已日在增浓了,丁香已开放,海棠正含苞,庭院已改观了。
祝福你健康平安!
你的知己兼好妻
一九五五.四.十
1955年,周恩来率团出席亚非会议,台湾特务机关策划了“克什米尔公主号”事件,周恩来险遭不测。邓颖超闻讯,赶紧去信一封,表达关切。在那样人人神经紧绷的时刻,她不忘在信末提到一句“海棠正含苞”,因为这象征着他们爱情和甜蜜生活的花朵,必能给丈夫带去最深切的安慰。
4月10日也確是海棠含苞的时候。“如果不下雨,天气正常,到了4月十二三号,海棠花就开了,那时院里花满枝条,房前都弥漫着花香。”赵炜说,“西花厅分前后两个院落,那时前院有4株海棠,后院里更多,沿着屋子,有一溜儿。”
周恩来就是因为海棠花喜欢上了西花厅。“解放初期你偶然看到这个海棠花盛开的院落,就爱上了海棠花,也就爱上了这个院落,选定这个院落,到这个盛开着海棠花的院落来居住。”邓颖超在周恩来去世后,还给他写了一篇似信似诗的文字,倾诉无限相思。
从1949年搬进西花厅一直到之后的很多年,每当海棠花开的时候,周恩来和邓颖超总是相约着在院里散步、赏花。“你在的时候,海棠花开,你白天常常在繁忙的工作之中,抽几分钟散步观赏;夜间你工作劳累了,有时散步站在甬道旁的海棠树前,总是抬着头看了又看,从它那里得到一些花的美色和花的芬芳,得以稍稍休息,然后又去继续工作。你散步的时候,有时约我一起,有时和你身边工作的同志们一起。” 无论过去多少年,周恩来当年看花的情景,邓颖超总是不会忘记。
两人有不少文艺界的朋友。1950年的一个冬日,邓颖超请来了越剧表演艺术家袁雪芬和范瑞娟等人。当周恩来工作回来,大家一起往饭厅走时,邓颖超就诙谐地来了一句越剧道白:“周兄,请用餐。”大家顿时被逗笑了。周恩来说:“小超很会唱歌唱戏,有副好嗓子。”刘春秀说:“每当周恩来提议邓颖超演唱时,邓颖超就会来上一段。即使在梅兰芳面前,她也敢一展歌喉,她这样做主要是尽力活跃西花厅的气氛,让周恩来在繁忙的工作中得到休息。”
周恩来好客,有人来西花厅,赶上饭点,他总会挽留,“别走了,一块吃个饭吧,今天我请客”。赵炜说:“吃归吃,周总理却从不理财,饭费从他的工资里出,他也不知道一个月花多少剩多少。有一次,周总理又留客人吃饭,照例还说是他请客。邓大姐听了就在旁边开玩笑:‘怎么老说是你请客呀,你一个月有多少钱?你们是在吃我的,别以为是吃你的,不信咱们分开算算。‘是吗?那就让大姐请你们吃饭。周总理笑呵呵地说。”
从1955年实行工资制起,一直到1976年1月周恩来逝世,他每月的工资是404.8元,邓颖超是343.7元。“1964年他们工资开始分开支配,一算,果然,周总理的工资扣掉交党费及房钱、水电费、资助亲属和各种开销后,一个月真剩不下多少钱。从那以后,他虽然请客如常,但留客人吃饭时,总忘不了声明一句:‘今天是大姐请你们吃饭。”
周恩来对邓颖超的感情并不经常表露,但不经意流露出时就无比真挚。周恩来的保健医生许奉生一直记得这样一件事。“一次邓大姐发烧,晚上9点左右服过安眠药后,先坐在沙发上休息,不等我倒洗漱水回来,就自己往床边走,哪知中途药力发作,差点跌倒,被我扶住。我扶她在床边坐下,又叫来服务员高秀云帮忙。这时邓大姐已经昏睡过去,高秀云不放心,匆匆去隔壁请大夫,从正在吃饭的总理面前跑过。总理立即扔了筷子奔进大姐卧室,一见大姐‘昏迷不醒,情急之下大喊道‘小超‘小超。平时总理当着工作人员的面都叫大姐,这是我第一次听见总理叫‘小超。总理历来处变不惊,那次他是真急了。从那两声‘小超中,我听出了他们的生死相依,无限深情。”
两人难免有矛盾,不过赵炜也只见过一次。那是1973年冬的一个晚上,赵炜在客厅门口遇上周恩来。“他的表情很严肃,对我说了句,你在这儿陪陪大姐,安慰她一下,就走了。我进了客厅,见邓大姐正在饭桌前手扶着椅子呆呆地站着,也是一副十分生气的表情。我就陪邓大姐聊天,帮她平静下来。不过等到第二天再看他们,两人都很坦然,完全看不出拌过嘴。”
风暴中的港湾
来:
为了捍卫毛主席,为了毛泽东思想、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胜利,为了夺取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全面胜利,为了开好“九大”,你要紧跟毛主席,活学活用毛主席思想;对事对人要放眼量,力戒急躁和激动,力争保持你的身体情况能坚持工作。因昨日蒲老告我,望你应戒着急和激动,以免影响心脏波动。特草数语以寄意。务望你加以注意!
超
一九六九年三月十二日 晚
当“文革”风暴到来的时候,西花厅里的客人少了,欢笑少了,周恩来夫妇面临的风险却多了。
“伍豪事件”是其中之一。伍豪是周恩来曾用的代号。1932年,国民党特务用伍豪的名义在上海报纸上刊登了“伍豪脱党启事”,企图污蔑周恩来,瓦解共产党在白区的力量。早在1942年延安整风时,周恩来就澄清过这件事。但1967年江青看到这张启事还是如获至宝,给林彪、康生和周恩来写信,说查到一个反共启事,为首的叫伍豪。
周恩来自然明白江青的险恶用心,回到西花厅,便把这件事告诉了邓颖超。两人一商量,觉得有必要再次把事实搞清楚,留下一个真实清晰的记录。于是邓颖超出面,组织西花厅的工作人员帮忙。赵炜回忆:“那天,邓大姐让我把西花厅的工作人员都约到一起,包括秘书、卫士、司机和厨师,她向大家简单讲了讲这件事,便让人去图书馆借来1931年和1932年上海出版的几种报纸。我们分头查找,终于在1932年2月20日的《申报》上找着了那则启事。邓大姐叫我马上送给总理。总理认真读了启事,然后说再查,还有一条消息是当时在上海的党中央反驳国民党的。这一条也找到后,总理坦然地说:‘这就清楚了。”
周恩来让赵炜请来摄影师,给旧报纸一一拍照,并给毛泽东写信,汇报情况。1968年,又有人写信反映“伍豪脱党启事”,毛泽东亲自在信上批示:“此事早已弄清,是国民党的污蔑。”
“文革”中,虽然邓颖超“靠边站”,但她的政治警觉性一点没有减少。1971年9月12日下午,周恩来离开西花厅,去人民大会堂准备当晚的一个会议,第二天还没有回,邓颖超马上担心起来。“虽然周总理经常要超负荷工作,但像这样20多个小时不回来也没有一点消息的情况很少见,也许是有大事发生了。”赵炜回忆道,“焦急的邓大姐给值班卫士打了3次电话,一再叮嘱要按时给总理吃药,不要饿得时间过長,要提醒总理休息,她又几次走到值班室问我,有什么消息吗?但值班室没有任何消息。直到下午广州军区司令员突然打来电话,郑重地说:‘请转告总理,我们忠于毛主席,听毛主席的,听周总理的。周总理怎么说我就怎么办,我们已经按照周总理的指示去办了。这通电话明显不同寻常,邓大姐听完后嘱咐我们一定要注意接听电话。”赵炜说。
到了9月14日,周恩来身边的警卫人员去西花厅向邓颖超通报了一些情况。之后,邓颖超马上交代赵炜:“通知西花厅大门口的警卫将大门关上,总理不回来任何人通行都走小门,只有总理回来后再开大门。通知大家,提高警惕,以防万一。”
“跟着邓大姐这么多年,那天她的表情很不寻常,也没有踏踏实实地吃饭休息,一直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赵炜说,“熬到9月15日下午,我们才接到电话说总理一会儿回来。4点多钟,总理回来了。站在门口迎接他的邓大姐一见面就心痛地说:‘老伴呀,我看你的两条腿都抬不起来了。”
后来赵炜才知道,原来9月13日凌晨,林彪乘机外逃,并在次日摔死在蒙古。自9月12日夜里得到消息,周恩来一连忙了三天三夜才回家。
最后的思念
小高转周:
你从昨天下午六时起床,到今天晚上十二时睡的话,就达三十小时,如再延长,就逐时增加,不宜大意,超过饱和点,以至行前,自制干扰,那你应对人民对党负责了!!万望你不可大意才是!!这是出于全局。为了大局的忠言,虽知逆耳,迫于责任,不得不写数行给你。你应善自为之。
小超
三月三日 晚十一时
这是邓颖超1971年托卫士转交给周恩来的一张字条。从1969年起,邓颖超给周恩来写了很多字条,都是让他注意休息。在另一张字条里,她忧心地叹道:我看你的面容精神是疲乏不堪了,应该休息一下才是!勉强挣扎不是办法。
1972年,周恩来被发现患有膀胱癌,两年后才入院手术。当1975年西花厅海棠花开时,周恩来已经接受了3次大手术,正躺在医院里。
在最后的日子里,邓颖超奔波于西花厅和医院之间。有一天,周恩来望着邓颖超意味深長地说:“我肚子里有很多很多话没给你讲。”邓颖超看看他也深情地说:“我也有很多话没给你讲。”两人凝视着对方,最后还是邓颖超说:“只好都带走嘛!”周恩来无言。邓颖超后来写道:“当你告别人间的时候,我了解你。你是忧党、忧国、忧民,把满腹忧恨埋藏在你的心里,跟你一起走了。”
过了1976年元旦,周恩来病情更重了。赵炜说:“我们每天从医院回来都很晚,夜里也常接到电话让我们过去,有时人刚回来电话就到了,马上转身又往医院跑。自从过了元旦,我们每天早上都去医院,但1月8日早上邓大姐没有去,因为前一天晚上总理的病情还算平稳,她准备下午再去。结果就在那天上午,医院来电话让我们快去。”
等邓颖超走进病房,医护人员正在抢救。“她一下子倒在总理身上,边哭边喊:‘恩来,恩来……当心脏监护仪上画出一条直线时,病房里痛哭声一片。邓大姐用颤抖的双手摸着周总理的面颊,最后亲吻了一下总理的额头。”赵炜回忆道。
那一天的错过,大概成为邓颖超心中永远的痛。许奉生记得后来她去邓颖超那里值班,邓颖超总是反复问她:“小许,总理去世那天早上,我赶到医院只看见你们在他脸上压了个大黑皮球(指人工呼吸器),小许啊,那天我到底赶上了没有?”许奉生说赶上了。邓颖超就说:“我真后悔,那几天就应该住在医院里,还应该和总理照个相,机会是有的。哎!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1月11日,是十里长街送总理的日子,也是邓颖超见周恩来最后一面的日子。在八宝山告别室里,邓颖超一下子扑在周恩来的玻璃灵棺上,望着周恩来的遗容放声痛哭,不停喊着:“恩来!恩来!我们永别了!让我最后看你一眼吧!恩来呀!”此时,灵棺前的人越挤越多,赵炜怕挤坏了邓颖超,拉住她说:“大姐,咱们走吧!回家吧!”邓颖超哭着说:“让我再看一眼吧!再也看不见恩来啦!这是最后一面……”
4天后,周恩来的追悼会在人民大会堂举行,无儿无女的邓颖超一个人站在家属的位置上,泪流不停,但没有哭出声。追悼会后,邓颖超亲手打开骨灰盒,用双手一捧一捧地把周恩来的骨灰分装在4个袋子里。那晚,4袋骨灰被分别撒在了北京上空、密云水库、天津海河和山东黄河入口处。
邓颖超说她在周恩来死后只哭过3次,“哭有什么用呀?只有化悲痛为力量。”她不哭,但她并没有忘记。1988年4月,海棠花开,84岁高龄的邓颖超触景生情,忆起往事:
春天到了,百花竞放,西花厅的海棠花又盛开了。看花的主人已经走了,走了十二年了,离开了我们,他不再回来了。
……
你看花的背影,仿佛就在昨天,就在我的眼前。我们在并肩欣赏我们共同喜爱的海棠花,但不是昨天,而是在十二年以前。十二年已经过去了,这十二年本来是短暂的,但是,偶尔我感到是漫长漫长的。
……
你不在了,可是每到海棠花开放的时候,常常有爱花的人来看花。在花下树前,大家一边赏花,一边缅怀你,想念你,仿佛你仍在我们中间。你离开了这个院落,离开它们,离开我们,你不会再来。你到哪里去了啊?
……
我们的爱情总是和革命交织在一起,因此,我们革命几十年,出生入死,艰险困苦,患难与共,悲喜分担,有时战斗在一起,有时分散两地,无畏无私。在我们的革命生涯里,总是坚定地、泰然地、沉着地奋斗下去。我们的爱情,经历了几十年也没有任何消减。
……
每当我遥想过去,浮想联翩,好像又回到我们的青年时代,并肩战斗的生活中去,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静。我现在老了,但是我要人老心红,志更坚,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努力为人民服务。
同志、战友、伴侣,听了这些你会含笑九泉的。
我写的这一篇,既不是诗,又不是散文,就作为一篇纪念战友、伴侣的偶作和随想吧。
邓颖超分3次口述了这篇满含深情的《从西花厅海棠花忆起》。文章整理出来后,她对赵炜说:“现在不发表。如果有一天我也走了,喜欢海棠花的主人都走了,你们认为可以发表就发表,作为我的遗作,是对恩来的回忆和缅怀。否则,就烧掉。”最终,这篇文章在她去世5周年时发表了。
1992年,邓颖超逝世。“她走时穿的西装就是当年送别总理时穿的。总理去世后,邓大姐不再穿这套衣服,她对我说,这套衣服你帮我收好,我走时你给我穿它,我喜欢。”赵炜说。而盛放邓颖超骨灰的骨灰盒,也是当年盛放周恩来骨灰的。按照邓颖超的遗嘱,她的骨灰被撒在了天津海河。那是她开始革命的地方,也是她遇见他的地方。
大时代里的儿女情
他们仅凭书信就定了情,5年里首次见面就结了婚,婚后就迎来了生死考验
本刊记者 朱东君
飞鸿定情
希望我们两个人,将来也像他们两个人那样,一同上断头台。
1923年,周恩来从法国给身在天津的邓颖超寄来一张明信片,上面有李卜克内西和罗莎·卢森堡——两个一起被杀害的共产主义者的画像,还有他的这句话。这句话可以看成是两人的定情之语。除了周恩来,谁会把断头台写在求爱信里?除了邓颖超,又有谁会接受这样的求爱?如果没有灵魂的结盟,谁也做不到。
两个年轻灵魂最初的碰撞,是在毗邻天津海河的一个小小院落里。这个院落如今隐藏在一片居民区中,并不起眼。但临街门楼上邓颖超的题字“天津觉悟社纪念馆”,让有心追寻他们足迹的人不会错过。1919年,20个迷茫的年轻人走进这个小院;几个月后,他们又从这里离开,奔向各自的前程。周邓的情缘便因这场短暂相遇而起。
“在北洋政府拒签巴黎合会条约后,五四运动取得阶段性胜利,往前怎么走,学生很迷茫。于是,运动中的优秀代表创立了觉悟社,大家一起讨论问题、撰写文章。”李爱华说,“为了体现男女平等,参加的成员是10个男生和10个女生,男生以南开学校为主,女生以直隶女师为主,其中就有毕业于南开的周恩来和来自女师的邓颖超。”
“为什么天津那么多学校,就只有南开和女师脱颖而出?这和校长有关系。南开的校長是张伯苓,而邓颖超在女师上学的那几年,原来的校长出国了,恰好由张伯苓兼任。张伯苓把他爱国的理念带给了他的学生。”李爱华说。在1951年3月17日周恩来写给邓颖超的信中,他还提到“恰巧张伯苓先一日逝去,我曾去吊唁。……吊后偕黄敬等前往南大、南中一游。”
觉悟社时期,没有人把周恩来和邓颖超看成一对。那时的周恩来太过耀眼。在南开读书时,他就是风云人物,长相帅气,担任过校刊《校风》的总经理、演说会的副会长等职,还在新剧中扮演过女角,轰动一时。“南开创办人之一的严修,就有意选周恩来为女婿。严家是大盐商,非常有钱,严修也曾给予周恩来很多资助。”李爱华说。当周恩来五四时期从日本回国,便旋即又成为女生们热切谈论的对象。
而当时邓颖超才15岁,在女生中称不上最有名。她记得:“那时,我看恩来同别人谈话,谈的时间很长。我是一个少女,他找我谈话不多。偶尔谈谈,时间也不长。”不过邓颖超充满热情,口才非常好,是天津女界爱国同志会演讲队的队长。后来周恩来曾向邓颖超回忆说:“还记得当年在天津开大会吗?你第一个登台发言,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两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
廖心文说:“觉悟社还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的组织,只能算一个青年进步团体,但这是周邓两人参加革命组织的开端。创办觉悟社的20个人靠抓阄决定代号,周恩来的代号伍豪(5号)就是这么来的,邓颖超是逸豪(1号)。”
在觉悟社出版的第一期,也是唯一一期杂志《觉悟》上,有一篇文章叫《三个半月的觉悟社》。“事实上,觉悟社也就存在了3个半月。”李爱华说,“觉悟社1919年9月成立,第一期《觉悟》12月底截稿,次年1月出版。几乎同时,周恩来和其他几个成员,就因抗议北京政府同意与日本关于山东问题直接交涉而被捕,到了7月才被释放。”
出狱之后,大家有了不同的选择。周恩来和几个家境比较好的觉悟社成员决定出国留学。邓颖超家境比较差,就留在国内当小学老师,赚钱供养母亲。“与周恩来同行去法国的,有一个女生叫张若名,当时和周恩来关系非常好,大家也觉得他们很般配。到法国后,张若名专心学术,成绩很好,成为中国第一位女心理学博士。但学术道路不是周恩来的选择。他选择的是马克思主义,是革命,还发下誓言——我认的主义一定是不变了。他确立了自己的理想,也就明确了爱情的方向。”李爱华说。
“觉悟社里,比较有家底的女生,选择的人生方向多是学术或比较小资的。邓颖超与她们不同,她在国内一直坚持做女界的工作。”李爱华说,“由于和国内保持通信,并且能在刊物上看到对方发表的文章,周恩来和邓颖超对彼此的思想都有所了解。”虽然远隔重洋,但两个人不约而同选择了相同的人生道路。同一时期,周恩来在巴黎入了党,邓颖超在天津入了团。只是他们遵守组织纪律,都没有相互通报。
周恩来侄女周秉德曾经问伯伯的爱情往事,周恩来说,当时他在法国曾经有过一个比较接近的朋友,是个美丽的姑娘,对革命也很同情,“但是,我觉得作为革命的终身伴侣她不合适,这样我就选择了你们的七妈(指邓颖超),接着和她通起信来。我们是在信中确定关系的。”
“总理从欧洲给邓大姐寄了100多张明信片。邓大姐在长征前都保留着,可惜后来遗失了。”赵炜说,“据大姐说,总理的来信中已经有了追求她的意思。但她知道张若名的存在,也就不相信总理的话。后来周总理可能着急了,一封封信追得越来越紧,还特意说明他和那个女同学因政治上观点不合,已经不来往了,而要同邓大姐确定关系。邓大姐征求她母亲的意见,杨妈妈说,‘恩来在国外,还是等到他回国再定吧。可总理等不及了,一封一封地写信催问。于是,邓大姐就按照自己的主张做了答复,同周总理明确了恋爱关系,那是1923年的事儿。后来,邓大姐把自己的意见告诉她母亲,杨妈妈也就默许了。”
邓颖超后来如此评价她和周恩来之间的信,“可以说是情书,也可以说不是情书,我们信里谈的是革命,是相互的共勉。”当两颗心都有了不惜上断头台的信念,便“谁也没有计较谁的相貌,计较性格有什么差异”。灵魂的结盟,无疑是爱情最牢靠的基石。
“送上门”的新娘
超:
……
你的休养情况如何?这次没能同来广州,许多同志问到你,我也有时想到你。昨天车过广卫路,发现了广卫楼,快三十年了,不能不引起回忆。明天拟再过万福路,看看南华银行大楼在否?据蔡大姐说,她经过文明路,已看出区委的旧址,我却没有看出。文德路又是什么机关在过?三月二十事变,我们是否住在那条街的巷子里?这次只许走马观花,不许下车探路,时间比上次多,实际恐看得更少。但是如此休养,也别有趣味,我是不择地的。
……
专书问好。
周恩来
十一月九日
1954年11月,周恩来去广州出差,邓颖超久病未愈,没有同行。周恩来旧地重游,生出很多感慨。在给周恩来的回信中,邓颖超也感叹道:“羊城,是多么值得纪念和易引起回忆的地方!它是我们曾和许多战友和烈士共同奋斗过的地方,又是你和我共同生活开始的地方。三十年前你和我是天南地北害相思,这次我和你又是地北天南互想念。”
30年前的那场异地相思,是以邓颖超不远千里,从天津赶到广州而告终的。只是那场相见,并不全是美好。“我去广州结婚时,生过恩来的气呢。”邓颖超有一次对赵炜感叹。
1924年,周恩来从法国回到广州。第二年,21岁的邓颖超也因在五卅运动中表现活跃,被国民党政府通缉。于是她南下广州,去找周恩来。
邓颖超清楚地记得,自己是1925年8月7日下午到达广州码头的。一下船,她就急切地在人群中搜寻周恩来的身影。由于事先给周恩来发过电报,两人又5年没见,她满心盼着周恩来会来接自己。但眼见着人都走光了,周恩来也没出现。邓颖超一肚子不高兴。但气了一会,她又平静下来。心想,准是恩来工作忙,走不开。好在她手里有地址,便雇了辆人力车,自己找了去,在门房等着。
结果没等到周恩来,先等来了他的警卫副官陈赓。原来那天周恩来确实很忙,就让陈赓拿着邓颖超的照片去码头接人。但陈赓在人群中找来找去没找到,只好打道回府。在门房见到邓颖超,陈赓赶忙解释,又把她接上楼。屋里陈设很简单,只有一张双人木床、一个玻璃门衣橱、一个藤制书架、一张书桌、几把藤椅、一个衣架和一个脸盆架。但邓颖超看出,周恩来还是用心布置过的。
邓颖超不愿休息,陈赓便带着她去了文明路的中共广东区委会,当时周恩来是广东区委的委员长。到了那儿,周恩来刚走。陈赓又带着邓颖超赶到省港罢工委员会。“我四下寻找恩来,看到他在屋子一角正低头写着什么,5年不见,他比以前瘦了些。这时陈赓走到他身旁在耳边说了几句话,他才抬起头向我点点头笑了笑。本来我想他一定会过来同我说几句话,没想到他继续谈工作,谈完了也没打招呼,站起来就和别人走了。”更有甚者,那天周恩来忙得没回家,邓颖超也因宵禁时间临时提前回不去,就在外面凑合了一夜。
但邓颖超既有多数女性都有的小心思,更有难得的大格局。第二天,她不但没有耍脾气,反而直接忙起了自己的工作——协助何香凝,挑起了中共广东区委委员、妇女部长的担子。那天下班回家,她没进门就听见周恩来笑着对陈赓说:“小超真积极,昨天刚到,今天就急着上班,现在是我等她。”邓颖超急忙跨进门说:“你等了这么一会儿就急了,我都等你一天一夜啦!”
李爱华笑言:“谈恋爱没在一起,结婚自己‘送上门,然后人家有空理,没空还不理,第二天才说上话。这种事哪个女人受得了!”而邓颖超不过用一句小小的抱怨,便把所有的委屈都轻描淡写地带过了。
“那天晚上,我和恩来去了一家有名的老店太平馆,吃烤乳鸽,这是恩来欢迎我到广州工作,同时也是庆贺重逢和结婚。我们结婚没有什么仪式,也没请客人,很简单,我们就住到一起,第二天照样分头上班了。”邓颖超如此回忆他们的新婚之夜。而太平馆这家创立于清朝光绪年间的西餐厅,也因为周恩来和邓颖超而有了特殊的吸引力,平时就顾客盈门,到了情人节这一天,顾客就更多了。
那时,周恩来还在黄埔军校担任政治部主任,张治中等同事听说他结了婚,都嚷嚷着要他请客,还要见见新娘子。于是,周恩来和邓颖超便请了两桌客,张治中、邓演达、何应钦、邓中夏、陈赓等都来贺喜,刚到广州的李富春和蔡畅也赶了来参加。
那天的情形邓颖超记得很清楚:“听说我在五四运动中当演讲队长,张治中就提出让我讲恋爱经过,大家鼓掌。因为我个子矮,他们还让我站在板凳上。恩来特别担心,怕我应付不了。其实,我什么也不怕,站在板凳上把我们相识、相爱的经过从头至尾说了一番,还把恩来写在明信片上的一首诗背了出来。我介绍后得到热烈掌声,张治中连声夸奖:‘周夫人,名不虚传,和周主任一样都是极其出色的演说家。这时我不客气地说:‘什么周夫人,我有名字,邓颖超!”
就是从那样一个热闹的夜晚开始,周恩来和邓颖超并肩站在了人们的视线中。
幸存者的依恋
超:
想起你来给你写几个字,准备托李海同志明后日下乡时带去。我的右手写字的本领已经恢复得不错了,只是吃饭、穿衣、拿东西等等运动还是不行得很,主要的原因是右臂的关节动作进度很慢。据医生讲,原因之一,也许是因为我在动作时怕疼而使进度很慢;这样愈怕疼,也许时间久了便再不能有所进益。我想要大胆试试,不管它疼不疼,都要使关节多弯曲些才好。鼻子明天可电疗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问大家好,特别问大姊姊好!
翔 十月十三夜
一九三九年于莫斯科。76. 5. 27记。
这封信写于1939年10月13日。那年7月,周恩来在延安坠马,右手受伤,随后赴苏联接受治疗,邓颖超也随行照顾。经过两个多月的治疗,周恩来的病情日趋稳定,邓颖超也就有时间探望当时在莫斯科工作和学习的朋友。在她离开后的一天夜里,周恩来忍着剧痛,试着用右手写字,给邓颖超带去了意外的惊喜。
“这封信的落款是周恩来曾经的化名‘翔宇的‘翔字,说明他在被病痛折磨时,是凭借他们年轻时的回忆来战胜痛苦。这引起了邓颖超的遐思,她接到信后,没有再耽搁,立刻回到了周恩来身边。”刘春秀说,“邓颖超对这封周恩来在病中思念她的信印象极深,周恩来病逝4个多月后,她又将这封信找出来翻看,并在周恩来的落款后补记下‘一九三九年于莫斯科。76.5. 27记。”
右手受伤3年后,周恩来又住了一次院。
超:
告你一件事:线拆了,痛未止,所以未能出院。现在急需做个“兜子”,非你莫办。尺寸你上次看见过了,需要将全部兜起来,并要有宽紧带。因为痛的地方,恐怕是血块未散,故须向上兜。其他办法都试过,均失败,只有求救于你。……
翔 1/7
这封信写于1942年7月1日,重庆歌乐山的医院。周恩来是在经历了一连串极度紧张的工作后病倒的。1941年初皖南事变发生,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1942年5月,中共南方工作委员会突发叛變事件,刚刚紧急处理完,又传来八路军副参谋长左权牺牲的消息。便在此时,周恩来高烧不止,经查是小肠疝气。写信时,他已做完手术,不能翻身,还需要每天灌肠,夜里靠打吗啡才能入睡。
为早日康复,周恩来写信向邓颖超“求救”,请她做一个兜子,将往下掉的小肠全部兜起来。邓颖超收到信后,立即找来细软的棉布,精心缝制了一个兜子,第二天就送了过去,效果非常好。周恩来在7月3日给邓颖超的信中赞道:“昨天你们走后,朦胧睡去,醒来已近黄昏。……其后,王大夫至,甚称赞此兜子,而痛苦亦减轻。……天气虽热,尚能静心。望你珍摄,吻你万千!”虽然邓颖超隔一天就去医院探望一次,周恩来还是忍不住要给妻子写信。
在3天后的一封信里,周恩来又内疚前一天在病中说错了话,赶忙赔礼道歉:“结婚十八载,至友兼爱妻;若云夫妇范,愧我未能齐!”
一天后,邓颖超的回信来了:
来:
……
真的,自从你入院,我的心身与精神,时时是在不安悬念如重石在压一样。特别是在前一周,焦虑更冲击着我心,所以,我就不自禁地热情地去看你,愿我能及时地关切着你的病状而能助你啊!
现在,你一天比一天好起来,而且快出院了,我真快活!过去虽不应夸大说度日如年,但确觉得一日之冗长沉重——假若我未曾去看你的话。我希望这几天更快地度过去,企望你,欢迎你如期出院。我想你一回来,我的心身内外负荷着的一块重石可以放下,得到解放一番,我将是怎样的快乐呢!
……
情长纸短,还吻你万千!
颖妹 手草
七.七前夕
这种患难中对彼此深深的眷念,是在一次次同生共死的考验中累积下来的。
1927年,中央派周恩来去领导南昌起义。由于要严格保密,他走之前什么都没有对邓颖超说。直到7月19日吃晚饭前,他才对邓颖超说了一句:“今晚要动身去九江。”去九江干什么?什么时候回来?周恩来没有讲,邓颖超也没有问,她已经习惯了离别。但那一次又有些不同。临走之前,周恩来紧紧地握了握邓颖超的手。他明白这次行动的危险性,生离可能就是死别。一直到8月初,邓颖超在报纸上看到了南昌起义的消息,才知道丈夫去做了什么。而她又只能从报纸上对周恩来通缉、悬赏的消息里,确认丈夫还没有被捕,还是安全的。
3个月后,周恩来和邓颖超才在上海重逢,不及放松,便又投入了隐蔽战线的工作。“在上海白区做地下工作,非常危险。那时革命正处于低潮,许多不坚定分子退党、脱党甚至叛变,常常有同志牺牲。每有情况突变,邓颖超就得在接到通知后马上转移搬迁。有时一个月内就要搬两三次家。”刘春秀说,“邓颖超一直是周恩来的忠实伴侣和得力助手。那时,周恩来编出一套密码,叫‘豪密,邓颖超就把密码背了下来。因为把密码记在哪里都有危险,只有记在脑子里最安全。可以说,总理需要什么,她就会什么。”
“在白区,在长征路上,在解放战争里,在那些艱险的环境中,他们一直并肩战斗,悲喜共担,这个过程锤炼了他们的爱情。”廖心文说。
后来,周恩来和邓颖超常常说自己是幸存者。他们因幸存而更珍惜时间,恨不得把时间都用在工作上。他们也因幸存而更珍惜彼此,他们是真正九死一生而不变初心的伴侣。这样的幸存太珍贵,在那个年代是,在今天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