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山
2017-03-30
文＼郝天晓
狐狸山之所以叫狐狸山，是因为它的形状像极了伏地而卧的狐狸。春天时，它是嫩绿色的狐狸，夏天是墨绿色的狐狸，秋天则是黄色的狐狸，冬天又变成了白色的狐狸。狐狸山上住着很多狐狸，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一] “哒哒——哒哒——”
窗外又傳来了敲窗户的声音。秋梨从炕上探起身，可还没等她看清狐狸的影子，姥姥那有力的胳膊便从被窝里伸出来，一下子把秋梨按了下去。
“快睡觉！”姥姥粗着嗓子说。
“哒哒——哒哒——”窗外的声音还在继续。秋梨虽然又躺下了，但是眼睛却怎么也合不上。她真的好想看一眼窗外的那只狐狸，它是不是真的和图画书上画的那样，长着一条红红的毛茸茸的大尾巴？它每天晚上都来敲窗户，到底想干什么呢？
恍惚间，那条毛茸茸的大尾巴似乎就晃动在秋梨的眼前，她刚想伸手去抓，就听姥姥一声大吼：“臭狐狸！给我滚远点——”
秋梨被吓醒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姥姥一边摸着秋梨的头，一边生气地骂着：“看把我们家妖精吓的，臭狐狸！等我抓住你，一定把你浸到水里淹死！”
秋梨抽泣着，慢慢又进入了梦乡。这次她在梦里看到了妈妈，只见妈妈正站在山坡上冲她招手：“秋梨，快过来！妈妈打工赚了钱，现在接你去城里过好日子了！”秋梨高兴地向妈妈那边跑去。可是无论她怎么跑，就是跑不过去，她想仔细看看妈妈，可是妈妈的脸却越来越模糊。秋梨呼喊着：“妈妈——妈妈——”
“妖精，快醒醒！怎么又做噩梦了！”姥姥把秋梨从梦中唤醒。
秋梨揉揉眼睛：“我好像忘了妈妈长什么样了。”
“说什么胡话？你妈妈不是一年前刚回来看过你吗？赶紧洗脸吃饭了，我还要去地里干活呢！”
秋梨一撇嘴：“你都没地了，还说去地里干活。”
姥姥一点秋梨的小脑门：“你这个小妖精！”
姥姥家以前其实是有地的，而且和秋梨家的地挨在一起。那个时候地里种着一大片一大片的麦子，那麦子金黄黄的，似乎都能流出油来。每年在正式收割之前，村里人都喜欢在地头用麦秆拢一小堆火，然后摘下几把麦穗扔进去烤。火不能太旺，否则会把麦穗烤糊，必须得是那种被风吹着会忽明忽暗的小火，才能把麦穗烤得十里飘香。等烤得差不多的时候，大家便会用那一双双布满老茧的手揉搓着麦穗，把麦粒上的皮搓掉，把剩下的香喷喷的麦粒塞进各家孩子的嘴里。秋梨试过自己搓麦粒，但是那麦粒太扎手了。
后来去城里打工的人越来越多，村子里的地便都被租了出去，各家聚在地头烤麦穗的场景便基本看不到了。姥姥家的地也租出去了，因为她已经干不动地里的活了。不过她依然喜欢把“伺弄菜园子”叫做“去地里干活”。外出打工的多了之后，村子里便是老人多、孩子多、空房子多、蔬菜园子多。姥姥见不得地被撂荒，就把别人家的菜园子，也都种上了黄瓜、豆角、西红柿、香菜、大白菜……夏天到来的时候，这些菜园子就像一座大宝库，要什么有什么，秋梨也乐此不疲地穿梭其中，尽情玩耍。
[二] 阴历七夕这天傍晚，秋梨小心翼翼地端了一盆清水放在黄瓜架下面，然后往垄沟里一坐，静静地盯着水面。刚被晒了一天的垄沟，坐起来热乎乎的，特别舒服。姥姥说，七夕这天要是在黄瓜架下面放一盆清水，就能看见牛郎织女相会，有的时候还能听见牛郎和织女说话呢！不过姥姥还说，必须得是从没说过谎的孩子才能看到。
秋梨等啊等啊！等星星一颗一颗冒出来的时候，水面上突然闪过一个影子。
“是织女吗？”秋梨一下子来了精神。
水面晃动着，那个影子在月光的照射下渐渐真切起来。只见它暗红色的身体，长长的嘴巴，尖尖的耳朵，黑亮亮的眼睛，还有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那并不是织女，而是一只狐狸！
“你就是妖精吧？”水里的那只狐狸对她说。
“啊！”秋梨被吓了一跳，一抬头突然看见一只小狐狸正站在她的面前，原来水盆里的狐狸，只是它的倒影。
“你是真的狐狸吗？”虽然狐狸山上曾经有过很多狐狸，可是秋梨却从来没有见过。
那条曾经出现在她梦里的狐狸尾巴现在就真实地晃动在她眼前，让她忍不住把手伸了过来。
小狐狸往旁边一闪：“哎！别碰！狐狸尾巴不能随便让人摸。”
秋梨有点失望：“每天晚上敲我家窗户的就是你吧？我曾经在窗户上看到过你的影子。”
小狐狸一本正经地说：“我可不是普通的狐狸。我是狐狸山的守护神，负责守护整片山林。”
“守护神？那你一定很厉害吧！”
小狐狸骄傲地昂着头：“那当然！狐狸山有很多动物，但是守护神只能是狐狸，而且只能是狐狸当中法力最厉害的那个。”
“哇——好厉害！”秋梨忍不住拍起了巴掌，“那么狐狸山的守护神，你为什么要每晚来敲我家窗户呢？”
“我想找你帮我办一件事情……”小狐狸神秘兮兮地说。月光映在它的眼睛里，照着它的眼睛闪闪发亮。
秋梨静静地听着，可是姥姥的声音却突然传了过来：“妖精——该回家了！”
小狐狸被吓了一个激灵：“我得走了！记住，明天傍晚，到村口的水井旁等我。”然后便一头钻进黄瓜地，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秋梨冲着狐狸离开的方向喊道：“我一定会去的。”
[三] 第二天太阳还没下山，秋梨便早早地来到村口的水井那里。那里平时没有人来，只有几只鸭子在空地里悠闲地啃着青草。秋梨坐在石头井沿上，虽然周围的热气还没消退，但从井口传过来的凉风却让秋梨感觉很凉爽。
小狐狸迎着夕阳的最后一抹金光，迈着稳健的步子向秋梨走过来。它浑身金光灿灿的，似乎每一根绒毛都是金子做的，让人不由心生敬意，这可能就是守护神与生俱来的气质吧！
“妖精，你好。”小狐狸很有礼貌地和秋梨打了个招呼。
“只有姥姥才叫我妖精。其实我的名字叫秋梨，我是秋天生的，姥姥说那个时候狐狸山的野梨树上长满了梨，所以妈妈就给我取名秋梨。”
“哦！那应该叫你秋梨妖精。”小狐狸严肃地说，“我妈妈说妖精的法术都很高强，你能施个法术帮我赶走狐狸山上的那些铁皮怪物吗？”
“铁皮怪物？”秋梨有点糊涂。
“就是那些长着大爪子、走起路来轰隆轰隆响的铁皮怪物，还有那些个子特别特别高、往土里钻洞洞的铁皮怪物。它们来了之后，山上的鸟都吓得不会下蛋了。”小狐狸用手比划着，那样子看起来特别可爱。但它马上就发现了不妥，立刻又恢复到了原来那不苟言笑的样子。
秋梨知道小狐狸说的铁皮怪物是什么了。前几个月狐狸山来了一个工程队，据说要在山里盖别墅。他们先是砍了很多树，现在正在打基地。所谓的铁皮怪物其实就是那些施工机器。
“你不是法力最厉害的守护神嘛！为什么你不自己施个法术赶走它们？”
“我……”小狐狸支支吾吾地说，“就是因为法力太厉害了，怕伤害到你们人类，所以我不能轻易出手。像你这种小妖精，就足以帮我把这件小事办了。”
秋梨为难了，她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妖精，又怎么会法术呢！
小狐狸见秋梨不吭声，就狠了狠心说道：“如果你能把它们赶走，我就让你摸我的尾巴，随便摸！”
“我真的帮不了你。”
“为什么？”
“因为……”秋梨惭愧地说，“我是个没有法力的‘妖精。”
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升上了天空，就像是一只只忧伤的眼睛看着再也没有说话的秋梨和小狐狸。
那天晚上之后，窗外再也没有响起“哒哒”的敲窗声，姥姥还念叨了几次“那只臭狐狸去哪了”。秋梨一直希望小狐狸能再来找她，和她聊聊森林聊聊铁皮怪物，或者什么都不干，只是静静地坐一会也好，可是小狐狸却再没有出现。
秋梨的妈妈来电话，说她和爸爸在城里租个小房子，攒的钱也足够送秋梨进城里的小学读书，所以很快就可以过来接秋梨和姥姥。但是姥姥在电话里却说，秋梨可以走，但她绝对不会走。
秋梨说：“姥姥不去，我也不去。”
姥姥瞪了她一眼：“你必须去，妈妈是想让你去城里过好日子。这里有这么多菜园子需要我照顾，这些地离开姥姥就会荒的。这地里应该长黄金的，长满荒草多可惜。妖精，你去城里后，会想姥姥吗？”
“会啊！我会想姥姥，会想菜园子里的黄瓜，会想村头的那几只鸭子，会想那只狐狸……”秋梨的声音越来越小。
[四] 工程队那边已经正式开工了，很多大机器忙来忙去，每天都能听到“叮叮當当”或者“吱吱嘎嘎”的声音。
工程队里，有邻居二小子的爸爸，所以二小子在秋梨面前总是很炫耀。
“秋梨，你不知道吧！那些别墅盖完之后会非常大，非常漂亮，有的墙是用整整一大块玻璃做的，我爸爸说那叫落地窗。哎呀，说了你也不懂。啧啧——漂亮啊！”二小子摇头晃脑地赞叹着。
秋梨不想理睬他。
“对了，你知道吗？前两天工地上出了很多怪事。”二小子神秘兮兮地说，“说一到晚上，工地附近就会来很多很多癞蛤蟆，它们的叫声一阵大过一阵，吵得人根本睡不着。早晨起来时，还会发现伙房的锅用松树油子沾满了松果，那松树油子你是知道的，黏糊糊的，怎么刷也刷不掉。更有意思的是，那些大机器的玻璃上都被拉上了厚厚的鸟屎——哈哈哈哈！”
“那后来呢？”秋梨忙问。
二小子露出得意的神情：“后来我爸爸就晚上领着几个工人偷偷守在附近，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秋梨紧张地问。
“他们抓到了一只狐狸。原来那只狐狸是领头的，把它抓住之后，那些癞蛤蟆、鸟、松鼠就再也不敢来捣乱了！爸爸说要找人把狐狸卖了，据说狐狸皮能卖不少钱呢！”
被二小子爸爸抓到的狐狸会是那只小狐狸吗？不太可能呀！那只小狐狸可是狐狸山的守护神，它法力最最厉害，怎么会被抓住呢？想来想去，秋梨不放心，到底还是偷偷溜进了工地。趁着工人们吃晚饭的时候，在一个帐篷里找到了被关进笼子的小狐狸。
“真的是你呀，二小子的爸爸要把你卖掉呢！你赶快施个法术逃走吧！如果你怕伤害到其他人，那就用一点点的法术。”秋梨着急地说。
小狐狸故意把头扭到了另一边，喃喃地说：“狐狸山的守护神只能是狐狸，而且只能是狐狸当中法力最厉害的那个……”
“我知道，你说过了。”
“可是我没告诉你，我之所以能当上狐狸山的守护神，是因为……我是狐狸山的最后一只狐狸了。我的法力很小，比‘一点点还要小那么‘一点点。但既然我是守护神，我就有责任赶走那些铁皮怪物，守护这片山林。哪怕狐狸山只剩下最后一棵树，最后一只鸟，我也要守护这里。”
秋梨愣住了，但片刻她就缓过神来，高兴地说：“别担心，有我这个妖精在！我的法力刚好比‘一点点多那么‘一点点，我救你出去！”
秋梨找来一把钳子，刚想掐断绑在笼子上的铁丝，就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哎！谁在那！干什么呢！”
秋梨赶紧把钳子背在身后，对刚进来的二小子爸爸说了一个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谎话：“叔叔，二小子在村头爬树的时候从树上摔下来，把腿摔坏了，他让我过来找你……”
秋梨的话还没说完，二小子的爸爸就转身跑了出去。
秋梨叹了一口气：“以后就别指望能看到牛郎织女了。”
她又看看笼子里的小狐狸：“不过，要是能救你的命，也值了。”
秋梨和小狐狸从工地跑出去的时候，本来是很小心的。可是小狐狸那一身红通通的皮毛太扎眼，尤其是在夕阳的映照下，就像是一团火一样，不一会就被其他人发现了。
工人们叫嚷着追了过来，秋梨和小狐狸则拼命地跑，拼命地跑。跑过村口那个独木桥的时候，秋梨脚下一滑、身子一歪，在那一瞬间她似乎看到了站在岸边的姥姥。“扑通”一声，秋梨掉进了冰冷的河里。她使劲扑腾着，可是越扑腾越往下沉。冰凉的河水堵住了她的鼻子、她的嘴、她的耳朵，可是她的眼睛却使劲地睁着——她绝对不可以闭上眼睛，只有死人才闭眼睛呢！
秋梨最后吸进去的那股气息已经远远不够用了，她觉得胸口就好像压着一块石头，那石头越来越沉，越来越重，把她死死地压向河底。
这时，她突然看见一团火向她冲了过来，那团火顶着她，把她的身体顶出了水面。姥姥连拉带拽地把秋梨从水里弄上来，心疼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小狐狸也疲惫地爬上岸，湿漉漉的皮毛贴在它的身体上，让它看起来就像一只瘦弱的野猫。
这时工程队的人也追到了这里，发现自己被骗的二小子爸爸也赶了过来。
“抓住那只狐狸！”大家嚷嚷着围了过来。
姥姥眼疾手快，一下子就抓住了小狐狸的脖子，把小狐狸抱在了自己的怀里：“什么狐狸？这是我家养的猫。”
“秋梨姥姥！这明明是一只狐狸嘛！你看它的嘴巴尖尖的，哪有猫长成这样的？”
姥姥生气地说：“我家的猫就是长成这样的，你们谁也不能动它！谁要是想抓走它，我就和谁拼命！”
“这……这……”大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走！秋梨，我们回家！”姥姥一手抱着狐狸，一手拉着秋梨回家了。
太阳落山了，月亮升了起来，虽然不是满月，但那晚的月色特别美。
[五] 秋梨着凉了，一连发了几天的烧。烧糊涂的时候，又梦见了妈妈。似乎妈妈就坐在她的身边，虽然距离很近，可是她却依旧看不清妈妈的脸。就听妈妈说：“秋梨啊！快点醒过来吧！你想吃什么，想玩什么，想干什么，我都答应你。”
“我想让自己的手快点长出老茧，这样就可以搓麦粒了。”
“又说胡话了。”妈妈说话的口气和姥姥可真像。
自从那天小狐狸救了秋梨，而姥姥又救了它之后，它每天都会抓一条鱼给生病的秋梨送来。姥姥说这只小狐狸虽然是个畜生，但还是挺有良心的，留下来养着也不错。可是秋梨知道小狐狸是不会肯的，因为守护神有守护神該待的地方。
等秋梨病好了之后，距离妈妈来接她的日子也没几天了。小狐狸知道她要走了，就给她带来一根枯萎的梨树枝。
“秋梨，这个送给你做礼物吧！山上的梨树都被砍没了，估计你以后也很难再吃到野梨了。”
秋梨接过这个特殊的礼物：“可是，它好像已经死了。”
小狐狸嘻嘻一笑：“别忘了，我可是会法术的，虽然比‘一点点要小‘一点点。”
小狐狸用爪子在枯萎的树枝上轻轻一抹：“梨树梨树快开花……”
“唰”的一下，那根枯枝上竟然真的开出了一朵白色的大梨花。
“开花了，开花了！”秋梨拍手叫着。
小狐狸又是轻轻一抹：“梨花梨花快结果……”
又是“唰”的一下，白色的梨花枯萎了，梨花的根部似乎很努力地想结成一个梨子。
“结果了！结果了！”秋梨又拍起了手。可是那“梨子”只鼓了一个小包，然后便又缩回去了。
小狐狸叹了一口气：“对不起，我的法力还是太小了。”
“没关系，可以假装我已经吃到这个野梨了。”秋梨安慰它。
“那不行，这个不可以假装。”小狐狸眼珠一转，“要不这样，你不是一直想摸我的尾巴吗？我让你摸，就算是礼物。”
“太好了！”秋梨小心翼翼地抱着小狐狸毛茸茸的尾巴摸啊摸啊，最后把整个头都靠在了上面。小狐狸尾巴一圈，把秋梨的身体包裹在了里面。
“好暖和啊！就像是妈妈的……怀抱。”秋梨闭上了眼睛，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想摸狐狸的尾巴了。
“秋梨，秋梨，你为什么哭了？”
“我想妈妈了……”
“你不是很快就能看到她了吗？”
“可我还是想……”秋梨轻声说。
姥姥送给秋梨的是一包泥土。姥姥说这包土是家乡的土，是宝贝，一定要保存好了。
[六] 离开的这一天，天空下着小雨。雨点打在大客车的车窗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小水滴，小水滴又在大客车的颠簸下流淌下来，就像一行行的泪水。秋梨想这也许是小狐狸想送送她，于是就用它那比“一点点”还“小一点点”的法术下了这场小雨。
大客车开出狐狸山的时候，秋梨回过头努力地看啊看啊！她似乎在蒙蒙的雨中看到了姥姥和小狐狸。他们一老一小，站在狐狸山的最顶端，迎着风雨，守护着整座山，守护着他们的家。那一刻秋梨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叛徒，她抱着那包土和那根梨树枝嘤嘤地哭起来……
她一边哭一边打算着，一定要弄个漂亮的花盆，用这些土把梨树枝栽起来，说不定梨树枝也能开花结果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