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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型期中国乡村景观的时代讲述

2017-03-30傅书华

创作与评论 2017年4期
关键词:国人亲情儿子

傅书华

学者黄子平曾经说过:“短篇小说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多次成为思想——艺术上突破的尖兵。它在现实敏感性方面堪与新诗匹敌,在现实生活中却取得比新诗较大的成就”。他还说,“根据卢卡契的研究,一般说来,短篇小说是长篇小说等宏大形式的尖兵和后卫……作为尖兵,它表现新的生活方式的预兆、萌芽、序幕;作为后卫,它表现业已逝去的历史时期中最具光彩的碎片、插曲、尾声”。虽然在1990年代中期之后,长篇小说因为各种原因,在中国文坛日益占据中心位置,但如前述黄子平、卢卡契所说的短篇小说的优点与特长,在优秀的短篇小说中依然存在着,王祥夫的短篇小说《上边》就堪称是这样的“尖兵”“后卫”。

“ 现实敏感性”是这篇小说成为“尖兵”“后卫”的首要元素。

有著几千年历史的中国是乡村中国,乡村向来是传统中国社会的主体,乡村生活的盛衰标志着传统中国社会的盛衰,这种盛衰,首先表现在物质生存的层面上,因为物质的生存,是一切生存的基础。所以,风调雨顺,丰衣足食,是几千年传统中国社会各阶层的企盼。在作者笔下,我们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乡村大片丰收的景象:“今年的雨水又勤,那玉米就长得比往年格外好,绿得发黑,年轻力壮的样子”“地里的玉米长得实在是太高了,雨下得地里的玉米东倒西歪,像是喝醉了。玉米棒子太大了,一个一个都驴球样垂了下来”“路边的玉米长得真壮,绿得发黑,一棵挨着一棵,每一棵都吊着一两穗大得让人吃惊的棒子,真像是好后生,一伙一伙地站在那里炫耀他们的大玉米棒子?过了玉米地,高粱也长得好,穗子头都红了,红扑扑的,好像是姑娘,挤在一起在那里站着,好像是,因为她们看到了玉米地那边的大棒子,害羞了,脸红了。这他妈的真是一个好秋天”。

有了这样的丰收做物质基础,“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莫道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就成了每每在文人笔下所体现的对乡村美好生活的向往。这样的向往,在《上边》也有着生动的体现:“刘子瑞女人便又踮着小脚去弄了柴火,把灶火点着了,然后呢,去洗山药了,洗好了山药,那锅里的水也开了,便下了米。锅里的水刚好把米埋住,这你就会明白刘子瑞女人是要做稠粥了。水开了后,那米便被煮涨了,水不见了,锅里只有‘咕嘟咕嘟的米,这时候刘子瑞的女人便把切好的山药片子一片一片放在了米上,然后盖了锅盖。然后呢,便又去捞来了一块老腌菜,在那里‘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地切。然后是,再用水淘一淘,然后是,往老腌菜丝里倒一点点麻油”。当儿子回来后,刘子瑞的女人“慌慌地去地里掰了几棒玉米,想了想,又慌慌地弄了一个倭瓜来。这倭瓜硬得简直就像是一块石头,这是多么好的倭瓜,但还是给切开了,她一下一下把籽掏尽了,锅里的水也要开了。她把玉米,先放到锅里,倭瓜再放在玉米的上边。锅烧开后,她又去打了一碗鸡蛋”。刘子瑞则“去了下边的村子,去买鸡,下边村子里有不下蛋的鸡。他走得很急,出汗了,脸简直比下蛋鸡的脸还红,这是庄户人的脸,很好看的脸,脸上还汪着汗,在额头上的皱纹里。酒呢,还有两瓶,就不用买了。刘子瑞在心里想,还是儿子上回回来时买的。烟呢,该买一盒儿好一点的”。乡村生活的悠闲、从容,家常的亲切、温馨,在作者细致而又舒缓的叙述下,让读者浸润其间。

殷实的生活,淡定而又亲切的心境,与乡村所特有的自然、生活景观融为一体,成就了乡村的田园风光,也成就了天人合一、物我合一的人生梦想:“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这样的诗句流传千载,在千载的流传中,令人陶醉其间。《上边》则在这千年变奏曲中,再一次地加入了新的音符:“房子里是那条狗,来了人会扑出来,却给铁链子拴着。因为给铁链子拴着就更愤怒了,不停在叫,不停在叫。也不知是想咬人一口还是想让人把它给放开。而那些鸡们却不怕它,照样在它身边寻寻觅觅,有时候呢,还会感情暧昧地轻轻啄一下狗,亲昵中有些巴结的意思,又好像还有些安慰的意思在里边”“院子里,鸡又活了,又都东风压倒西风地互相啄来啄去。鸡的爪子,就像是一把把小耙子,不停地耙,不停地耙,把院子里的土耙得不能再松,土耙松了,鸡就要在土里洗澡了:土是那么地干爽,那么地细粉,热乎乎的,鸡们是高兴的,爪子把土刨起多高,然后是翅子,把土扬起来,扬起来,身子一紧,接着是一抖,又一紧,又一抖。好像是,这样还不够,鸡们有时候也是有创意的,有的鸡就飞到房上去,要在房上耙。刘子瑞的女人就不依了,骂了……她在那里一骂,鸡就飞到了墙头上,好像是,懂得害羞了,小冠子那个红,一抖一抖的”。这是自然的生命活力,人的生命活力却也外化于其间,这就是乡村生命活力的具象化体现。

如此寓乡村田园风光于其中的国人的生活理想信念,是在中国几千年超稳定的社会结构中形成并一脉承传着,化为了一种文化形态生命气韵,且一直占据着中心位置。所以,《上边》写道:“人们把这个村子叫‘上边,因为它在山上,村子的后边也就是西北边还是山,山后边呢,自然还是山”。山山相连,山的纵深,让人想到了乡村文明的千年绵延,想到了乡村文明的历史纵深。但是,这样的乡村之梦,国人之梦,在处于社会转型期的今天中国的大地上破灭了。今天中国的社会转型,是乡村社会向都市社会转型,是对原有的占“上边”统治地位的乡村社会的“颠覆”:尽管如上所述,《上边》的作者对风调雨顺、丰衣足食,对乡村生活美景,对田园风光、田园气象等这些国人千年的人生梦想,作了在“上边”在现实生活中的一再渲染,但村子里的人,却一无反顾地从这“上边”搬走了,虽然“外边来的人,怎么说呢?都觉得上边真是个好地方,都觉得上边的人搬到下边去住是不可思议”,但“上边”的人搬离“上边”却是不可更改的既定的事实,虽然“一开始……搬下去的人们还经常回来看看,人和房子原是有感情的……人们一开始还上来得勤一点,到了后来,……人们就很少上来了……这样一来呢,上边就更寂寞了”,“上边”就开始“破败和荒凉”了,原有的乡村美景与国人的生活理想都将成为了逝去的存在,《上边》如何作为“尖兵”,“表现新的生活方式的预兆、萌芽、序幕”,我们暂且搁置;但从前面的分析来看,它比较出色地完成了“表现业已逝去的历史时期中最具光彩的碎片、插曲、尾声”的“后卫”职责则是确定无疑的了,如果你再进一步想到,在承传着几千年历史的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上,一个个的乡村,正发生着如同“上边”一样的变化,那么,你对《上边》的“后卫”意义更会刮目相看。

对这一“后卫”职责的完成,还表现在对中国从乡村走向都市的历史转型中的“家庭”关系的描写上。

传统中国是以血缘关系作为人际关系的纽带,家庭既是社会构成的最基本的结构单位,也是个人得以立足之所在,家人之间的亲情关系,是国人所最为重视的情感关系。《上边》对此作了充分地感人书写:拴柱是刘子瑞收养的孩子,“多少个日子,树叶子一样,原是算不清的,刘子瑞的女人总是背了这个拴柱往下边村送。刘子瑞的女人偏又是小脚,背着孩子,那路怎么好走?下坡,岔着腿,一步一步。一年级,两年级,三年级就是这样过来的,天天都要送下去,放学的时候,还要再下去,再把拴柱背回来……人们都说生的不如养的亲,这话什么意思呢?劉子瑞的女人再清楚不过,亲就是牵肠挂肚。比如,一到拴柱下学的时候,刘子瑞的女人就坐不住了,要到院子外去等,等过了时候,她便会朝外走,走到村巷外边去,再走,就走到村外了。那小小的影子呢,便也在远远的地方出现了,一点一点大起来也就走近了。日子呢,也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又过来。就是现在,天下雪了,刘子瑞女人就会想儿子那边冷不冷?刮风呢,刘子瑞女人就又会想儿子那边是不是也在刮风”。

但是,儿子毕竟长大了,更为关键的是,在中国从乡村到都市的历史性的社会转型期,作为新时代主体的年轻人都到都市去了,孕育、生养、培育了下一代的老一代人,孕育、生养、培育了新时代的旧时代,当下一代长大成人后,当新时代业已形成后,他们就离弃老一代人,离弃这旧时代而去,只把记忆留下,并让这记忆留存下历史的温度:“儿子上中学时的笔记本子,现在还在柜顶上放着。柜顶上还有一个铁壳子闹钟,现在已经不走了,闹钟是儿子上学时买的,闹钟上边是两个镜框,里边是照片,儿子从小到大的笑都收在那里边。镜框里边总有,儿子同学的照片。还有,儿子老师的照片。还有,儿子搞过的一个对象后来吹了,那照片却还在那里……还有,一张请帖,红红的,什么事?请谁呢?刘子瑞女人亦是不知道,总之是儿子拿回来的,现在,也在镜框里”。不要说传统的四世同堂,就是三世同堂,两世同堂,也已全然不在,传统的家庭结构解体了,原有的亲情链条形式断裂了,这是中国社会转型期涉及到每一个国人生活的一个根本性的变化。

然而,家庭结构虽然发生了变化,但家人之间的亲情关系依然在这变化中延续性地存在,所以,有了拴柱回到“上边”给父母修整房屋之举,“房子这种东西就是要人住才行,一旦没人住就会很快破败下来”。修整房屋,就是要把人气、亲情灌注其中,就是要把家人亲情的链条打造得更为坚固。这种亲情关系,是以感觉、感受、感应为主要表现形式的:拴柱刚刚回到家上了房顶“刘子瑞的女人不是用眼,是凭感觉,感觉到房上是谁了”。“刘子瑞的女人在下边看着房上的儿子,儿子每直一下身,每弯一下身,刘子瑞女人的嘴都要随着一张一合。儿子弄好了房上的窟窿,要从房上下来了,先探下一条腿,踩在了墙上,刘子瑞女人的嘴张开了,儿子站稳了,她的嘴就合上了。儿子又在墙上弯下身子,从墙上又探下一条腿,刘子瑞女人的嘴又张开了。刘子瑞女人站在那里给儿子使劲儿,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地给儿子使劲儿”。类似这样细致的描写在《上边》多次反复出现,作者正是以此让读者切实地感受到了母子亲情的生命感应血肉相连。儿子一回来,原本冷寂的“刘子瑞的院子里,好像是,忽然有了某种欢快的气氛,这种欢快挺让刘子瑞女人激动的”“儿子一回来,这个家就活了,其实呢,是她这个做妈的心活了”。儿子一回来,家里就充满了儿子的气味,刘子瑞女人“把衣服取了下来,放在鼻子下闻闻,是儿子的味儿。儿子穿回来的那双球鞋,她也已经给洗了一过,放在窗台上,也已经干了。她把鞋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是儿子的味儿。还有那双白袜子,她也洗过了,她把它从晾衣服绳上取了下来,也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是儿子的味儿。儿子的味道让她有说不出的难过。她把儿子的衣服和袜子闻了又闻”。这就是千百年来中国人所特别看重的家人的亲情。

亲情虽然让家人融化其中难舍难分,但儿子最终还是离开父母去了城里。儿子一走“好像是,自己一下子和自己的家有些生分了。她(刘子瑞女人)进了屋,心里好像一下子空落落的……刚才还是,儿子的鞋在炕下,儿子的衣服在绳上搭着,儿子的气味在屋里弥漫着。现在,一下子,什么也没了。刘子瑞的女人又出了院子,好像是,屋子里再也不能待了,不能待了!不能待了!刘子瑞的女人站在院子里,院子现在静了”,只留下“靠厕所那边的地上,湿湿的,一小片,但已经翘翘的,是儿子临走时撒的尿。刘子瑞女人在那湿湿翘翘的地方站定了,蹲下了,再后来呢,她把手边的一个盆子拖过来,把那地方牢牢盖住了,又哭起来了”。不能说,刘子瑞的儿子拴柱对父母没有亲情没有孝心,面对母亲对自己的关心,儿子的回答:“声音好像有些不满,又好像是不这样说话就不像是她的儿子。仔细想想,当儿子的都是这种口气,客气是对外人的,客气有时候便是一种距离”。这是一种融于血肉的亲情。拴柱临走时,与父母难舍难分:“该走了该走了,再迟就赶不上车了。儿子又说,故意看着别处……那我就走了。儿子说,故意不看他妈,看别处”。但儿子毕竟还是走了。儿子把父母破旧了的房子用自己的汗水浇铸一新,其间渗透着人气与亲情,但“房子这种东西就是要人住才行”,没有儿子的房屋,尽管修整一新,但还是让刘子瑞的女人感到“心里空落落的”“不能待了”。儿子用水泥给父母修了新的更现代的厕所,但父母更珍惜的还是“儿子像小时候一样把尿撒在院子里”。浸透着儿子亲情的实现了物质满足的房子,现代的厕所,与就在身边让人看得见摸得着的鲜活真实的儿子,就这样既断裂又连接地纠缠在一起,构成了中国从传统向现代转型期的新的家庭关系和亲情关系,也构成了一幅今天中国乡村“留守老人”的典型图景。如果说,对正在逝去的传统的家庭关系、亲情关系浓墨重彩的描绘,让《上边》完成了“表现业已逝去的历史时期中最具光彩的碎片、插曲、尾声”的“后卫”职责,那么,谁又能说对已然出现的中国从传统向现代转型期的新的家庭关系、亲情关系的敏感表现,不是对“表现新的生活方式的预兆、萌芽、序幕”的“尖兵”职责的实际体现呢?

传统中国以农耕为生存之本,以血缘关系作为人际关系的纽带,所以,乡村、家庭不仅是赖以生存、生活之地,全民性的精神家园也由此而建立,所以,田园、乡间往往成为了家园的代名词,还乡、回家、乡愁、羁旅等等成为千年来国人精神世界中永恒的主题:“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久在藩笼里,复得返自然”“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风雪夜归人”如此之类的诗句词句比比皆是,数不胜数。明了与此,我们或许会明白,当今天中国从乡村社会向都市社会转型,伴随着对原有乡村性经济基础社会结构的根本性的变革,建筑于其上的精神世界价值体系也就发生了巨大的动荡,今天各阶层国人精神世界中普遍出现的迷茫、惶惑、浮躁、价值向度上的不定把握等等概由此而生。明了与此,我们也就会明白《上边》所写传统乡村的破败、传统家庭亲情的变革,既是对实存的今天中国乡村世界的真实揭示,更是对今天中国价值动荡精神家园重建的及时反映,所以,它才不仅让读者认识到了中国乡村世界的变化,更因此而切合了国人的情感困惑精神危机,给读者提供了思考的空间,满足了读者的精神性需求,获得了读者普遍的情感共鸣。

如是,我们可以说,《上边》从实存的今天中国乡村世界、国人精神世界的困惑与动荡、新的都市元素对既定世界与每个个体生命的挑战与变革三个层面,对今天中国作了生动的感性的典型再现,而在这再现背后所潜藏的作者的价值指向,也是值得我们给以研讨的:重要的不是讲述的现实生活故事,而是为什么这么讲现实生活故事。因为在之所以如此讲现实生活的故事中,正体现着值得我们给以思考的国人对当下生活的某种价值判断。

如前所述,《上边》无论是叙述的主体部分,还是在这叙述中所体现的情感倾向,都是对将要逝去的传统的乡村生活与家庭亲情的怀念与感伤。这样的怀念与感伤,在新旧交替的历史转型期每每发生,但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个时代这样的普遍与沉重,这是因为千年的积淀在今天这样的千年变局中的破碎的力量使之然,也是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发展的不平衡使之然——国人已然实际地生活在了变革后的现代生活中,但其情感世界精神世界却还停留在那正在消逝的世界里。这样的怀念与感伤,其价值指向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在现代都市生活中,实现其螺旋性上升并因此构成对现代都市生活中各种弊端的制衡性因素而存在,这有些类似于马克思对希腊神话的评价:“成为希腊人的幻想的基础,从而成为希腊(神话)的基础的那种对自然的观

点和对社会关系的观点,能够同自动纺机,铁道,机车和电报并存吗?在罗伯茨公司面前,武尔坎又在哪里?在避雷针面前,邱必特又在哪里?在动产信用公司面前,海尔梅斯又在哪里?任何神话都是用想像和借助想像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因而,随著这些自然力之实际上被支配,神话也就消失了……但是,困难不在於理解希腊艺术和史诗同一定社会发展形式结合在一起。困难的是,他们何以仍然能够给我们以艺术享受,而且就某方面说还是一种规范和高不可及的范本。一个成人不能再变成儿童,否则就变得稚气了。但是,儿童的天真不使它感到愉快吗?他自己不该努力在一个更高的阶梯上把自己的真实再现出来吗?在每一个时代,它的固有的性格不是在儿童的天性中纯真地复活著吗?为什麽历史上的人类童年时代,在它发展的最完美的地方,不该作为永不复返的阶段而显示出永久的魅力呢。”确实,以传统乡村生活为基础的那种对自然对社会对人与人关系的观点,怎么能够与现代都市社会格局、人生格局并存呢?但是,“他自己不该努力在一个更高的阶梯上把自己的真实再现出来吗?在每一个时代,它的固有的性格不是在”曾有过的“天性中纯真地复活著吗?”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上边》中所写刘子瑞夫妇在“上边”无望而又悲凉的坚守就显得特别地难能可贵,作者在“没有人能够听到刘子瑞女人”因为传统乡村生活传统亲情离她远去而一再发出的“哭声”时,让我们通过作者的反复叙述,听到了这一“哭声”就显得特别地难能可贵。

但这样的怀念与感伤,还有另一种可能,即这样的怀念与感伤,在当今中国这一特定的历史时空内,构成了对现代都市文明的一种抗拒,一种对现代都市文明恐慌后的精神性逃避,由于传统的强大的惯力,这样的抗拒與逃避,对于国人来说,又因为轻车熟路而更易被接受,更构成一种具有现实性的负性能量,对如此的负性能量,我们还缺乏着应有的警惕。

作者对“上边”“下边”“外边”的三维设置特别是对“外边”这一维度的设置是非常值得称道的。我们或许可以说,“上边”是传统乡村生活之所在,“下边”是萌芽状态的现代生活之所在,“外边”则是我们作为当今国人在今天观照“上边”“下边”的一个价值视角之所在:“外边来的人,怎么说呢?都觉得上边真是个好地方,都觉得上边的人搬到下边去住是不可思议”“人们倒要奇怪老刘家怎么不搬下去?外边的人来了,就更是觉得奇怪。村子破败了,味道却出来了,好像是,上边的村子要是不破败倒没了味道,破败了才好看,而这好看的破败和荒凉之中却让人意外地发现还有户人家在这里生活着,却又是两个老人。这就让这上边的村子有了一种神秘感”。细细辨析下来,我们会发现,“外边”的人对“上边” 是有着三重判断的:第一重,认为“上边真是个好地方”。之所以这么认为,那一定是因为“外边”与“上边”是不一样的,“上边”有着“外边”所没有所缺少并因此对“外边”构成诱惑的所在,所以,当“上边”的人纷纷“下去”的时候,“外边”的人会来到“上边”,但他们在“上边”也仅仅止于短暂的停留,绝不会如刘子瑞夫妇那样留守在“上边”,他们与“上边”的人是完全不一样的人。第二重判断,他们认为“上边”“破败了,味道却出来了,好像是,上边的村子要是不破败倒没了味道,破败了才好看”。“上边”满足的是“外边”的人的虚幻性的精神性凭吊,而不是实存性的存在。即将逝去的存在,可以让“外边”的人得到虚幻性的精神性满足,如果是实存性的存在,则会让“外边”的人感到实际利益的威胁与冲突。这正是“外边”的人认为“上边”越破败才越有味道的原因之所在。第三重判断,是对“上边”的“神秘感”。这一神秘感来自于两个方面,一个是超出了自己的判断能力,没有预料到,所以,刘子瑞夫妇在“上边”的存在,对他们来说,是“意外地发现”;再一个,是因为刘子瑞夫妇是有历史的“老人”,“老人”是可以直观的“形式”的显示,历史却是“形式”所蕴藏的“意味”,只看到了作为“有意味的形式”的“形式”的老人的存在,却不能知晓作为“老人”历史的“意味”,这正是“外边”的人,对“老人”留守在“上边”感到神秘的原因。

“外边”与“下边”也是不一样的。“下边”对“上边”的诱惑是实际利益性的,所以,“上边”的人纷纷背弃“上边”来到“下边”,最后,“连那零零星星的碎地也不上来种了”。但“外边”对“上边”却暂时构不成任何诱惑,所以,“上边”的人感受不到“外边”的存在。也正因为“外边”与“下边”不一样,所以,当“上边”的人为“下边”吸引来到“下边”时,“外边”的人却对“下边”没有任何兴趣,反而对“上边”情有所钟。

如是,这一“外边”的视角,这一“外边”的价值立足点,其视野中的“上边”就离真实的“上边”甚远,而只是其愿景中其想象中的“上边”,且这愿景这想象,也只停留在“形式”的层面,而没有进入“意味”的层次。其视野中的“下边”,则因其感到陌生,感到恐惧,所以,宁愿采取把目光投向“上边”的方式,来实现对这种陌生与恐惧的逃避。这一“外边”的存在,亦是当今中国,面对将要逝去的传统乡村文明,面对正在生长的现代都市文明的一种价值选择的潮流,且这一潮流正有成为主潮之势。《上边》的作者,对此的准确呈现与清醒把握,虽然篇幅不多,却大大丰富了作品的意蕴,深化了作品的主题。

相比较而言,作者对“下边”着墨最少,这固然是因为《上边》只是个短篇小说,篇幅有限,但也与作者对“下边”的敏感程度、热情程度、认识程度有关。但无论如何,作者毕竟写出并肯定了“下边”对“上边”的诱惑程度及其颠覆力量,这种对中国当前社会转型的准确把握与价值判断也是颇值称道的。

作者围绕着“上边”所讲述的中国现实生活故事,构成作者之所以如此讲述这一故事的思考与判断,让我们看到了转型期中国乡村社会新旧交织的真实的时代景观,看到了国人对这一时代景观的情感指向思考力量,而这,又是以具备历史行进中“后卫”与“尖兵”职责的短篇小说这种文体来完成的,这是《上边》的成功之所在。王祥夫多年来,特别是新世纪以来,创作了大量的紧密关注社会现实特别是乡村社会变革的中短篇小说,《上边》即是其中的代表作之一,获得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的亲睐,也体现了中国主流文学界对此的肯定与倡导。

(作者单位:山西大学商务学院)

责任编辑 佘 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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