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时代中国文学与影视症候化解析
2017-03-30梁振华
梁振华
一、文学:时代的“幽灵”
什么是诗?什么是文学?读的作品越多,越往文学的幽深处行进,越发现文论教科书上一切解释的苍白无力。文学到底是什么?但凡确凿的答案,无非证明了自身的肤浅,我一度这么认为。但现在,如果你再问我:今天的文学,到底是什么?我想答案找到了——文学,就是幽灵;是的,文学在今天成为了幽灵。
为什么这么说呢?首先,当下的中文系大学生对经典文学的亲近程度,已跟我们想象的相去甚远。我经常问学生:《红楼梦》你读过吗?《战争与和平》你读过吗?举手的寥寥几人,其他鸦雀无声。可以这么说,现在知道甄嬛生平的人,一定比知道林黛玉生平的人多,而且多得多。这还是大学中文系里的情形。面对这种情况,我们不禁要问:文学的实体时代是不是真的已经消亡了?
实体文学仿佛在今天的时代已经“退场”了。莫言先生得了諾贝尔文学奖之后,所有的媒体都说中国传统文学见亮了,亮了吗?随后,刘慈欣先生得了雨果奖,曹文轩先生得了安徒生奖,但是你会发现他们在传统文学界得到的反馈是严重滞后的,他们的影响力并没有回到传统文学研究和文学批评当中来,最后只促进了他们自己作品的升值,带动了影视等相关衍生产业的营销。
文学的轰动效应,如今是真的失去了。文学期刊、纯文学、精英文学……都似乎成了小圈子里的沙龙。我们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提出这个话题,还会有很多文学从业者为之觉得沮丧,但到了今天,这都已经不再是一个话题。换个角度来看,文学失去了轰动效应,是不是一定意味着文学精神的式微?是不是反而促使文学回到自己该有的位置?在寂寞宁静中的坚守,才叫坚守。文学作为一项关乎心灵的伟大的事业,从来跟坚守相关。
人类文明以媒介形式划分,有三个阶段:第一是口传时代,口头传播时代经常出圣人;第二是纸质时代,或书写时代,这个时代带有批判精神的知识分子文化盛行;第三就是当前的视听时代,在视听文化的大潮面前,书写文明已经无可避免地衰朽了。归结如上观点,我想说的是:实体文学、精英文学在今天已经变成了幽灵,幽灵的实体已经丧失,但是它无处不在,它变成了一种精神、一种光亮、一种情怀,它渗入了每天看到的影视作品、视频、广告、节目、朋友圈、微信、微博,变成了我们每一个人生活当中残留的一点点诗意。
二、IP:一个语词的蜕变史记
在今天这个时代来谈文学,影视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重要视角。影视和文学的接轨是世界范围的现象,但在中国的这一两年得到了超乎寻常的热切关注,根因主要在于——IP。
卑之无甚高论,IP很大程度上指的是有蓝本的影视改编。就我本人而言,我并不排斥改编,三年前改编了南派三叔的《怒江之战》,目前也在改编钱莉芳女士的《天意》;我改编这些作品并不是因为它们是IP,有庞大的数据作支撑,而是这些作品提供了有意味的想象空间或认知视角,让人眼前一亮,有创作的念头。然而,今天流行的IP开发,情形要复杂得多。
IP作为一个语词,据我个人的观察,有一个相对清晰的蜕变轨迹:
第一阶段:“一个热词”。大概在一年半以前,零星地在不同场合听说“IP”这个词,我问IP难道不是网络地址?回答说是“知识产权”。当时,编剧维权工作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如果强调知识产权概念的“IP”能保护原创,那对我们来说将是巨大的福祉。然而,事情没有这么乐观。
第二阶段:“一股潮流”。在前一个阶段,IP并不是行业内部人士或创作界的朋友使用的词汇。但当它成为一股潮流,IP开始进入行业内部。各种项目会上,很多策划人、制片人、购片人、导演、编剧口中高频出现的词语变成了IP,网上有很多专家写的关于IP的长篇大论,谈到IP的影响力、关注度、受众基础、“大数据”。于是,我粗浅地理解:所谓IP的意义在于,在做一个项目的过程中,以前置的方式索取先于影视项目启动所获得的受众基础。
第三阶段:“一种现象”。2015年是IP年,这个现象今年依然在持续,甚至越烧越旺。我咨询过身边一些同行,大致归纳一下:现在上门来找职业编剧的项目有六七成是IP项目,正在开发或待拍摄的项目里面也有六到七成是IP项目,而互联网上有超高热度的项目有八九成是IP项目。这个比例未必准确,但多少令人惊诧。而以往的改编作品,在电视剧剧作中占据的比例要低得多。此外,作为制作人在跟播出平台打交道的过程中,IP项目在同等条件下也一定是占优的。所以说,IP成了一种现象,甚至是当下行业的显学。
第四阶段:“一种霸权”。当一种话语变成一种霸权的时候,这种话语似乎要重新命名这个行业。也就是说,一种新型的创作方式、营销思维和开发方法逆向地对我们的影视创作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这种话语霸权,直接或间接导致了行业内的几个现象:第一,很少谈剧作,都在谈IP;第二,很少谈创作主体(即编剧),只谈用户体验;第三,回避原创,都在信奉数据;第四,我们搁置了对文化经典的追求,主要看的是利润的增值。
作为大众艺术,一开始就是文化诉求的矛盾体:既要精英又要民主,既要市场接受又要艺术品格,既要票房数字还要美学格调——这就是我们必须面对的现实。大众文化恰恰是在两端具有张力的博弈中得以生存延续,向任何一端的过度倾斜,都会给这种文化形态带来难以想象的劫难。
我以为,今天的“IP热”,成了一面镜子。这个热炒多时的准资本概念,已经威胁到了影视行业的整体文化生态。很多编剧同行疾声呐喊,编剧行业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这并不是危言耸听。通过“IP”这面镜子,应该反省:这股潮流,正在把影视行业引向哪里?我们对艺术的传统文化生态和美学秩序,还应不应该持有敬意?在资本的驱动下,做一个安静的手艺人到底是难还是易?
在这样一个急速转轨的时代,一切现象都处于不确定性当中。除了吸引眼球的“变”和“新”,是时候去关注那些“常”和具有恒久意义的事物了。
三、互联网文化浸染下叙事艺术的美学表征
时代本身是一种叙事,叙事艺术与时代叙事是平行的。时代叙事的成色,决定了这个时代叙事艺术的格调和形态。所以,我们研究当代叙事艺术的时候,实际上也是在解读时代的某种症候。
今天的行业面临着两个强势话语:互联网和资本。在资本和互联网文化鲸吞一切的时代,美学成为了一个奢侈的话题。然而,不管有没有人愿意听,总得有人还来谈论它。我们在这里不妨探讨一下当代的叙事艺术(主要是小说和影视)在互联网文化的浸染下有什么样的美学表征?我列举了下面几个关健词。
1.轻逸。卡尔维诺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里,也把“轻飘”列为了未来文学的几大标准之一。轻逸飘浮,与沉重、沉思相对应。沉重而无法解脱的实体生活构成了现实世界,于是我们在叙事中把沉重抹去了,人们用轻松飘逸和轻舞飞扬来回应滞重的生活和时代。现如今,轻逸大行其道;尤其在互联网作品中,沉重在很大意义上已经遁形。此前留在读者记忆当中的是《白鹿原》《平凡的世界》《活着》,今天被年轻观众(读者)津津乐道的则是《匆匆那年》《小时代》《太子妃升职记》。由重到轻的转变,足见一斑。
2.迅捷。传统农耕文明时代,艺术是缓慢的,就像在山野里吹着和风,可以随性的散步和游走。时间感是农耕文明时代最重要的美学体验,正是在被无限延长的过程当中,时间传递出无穷无尽的诗意,所以才有了古人“春花秋月何时了”“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样悠长深邃的慨叹。在农耕文明转向都市文明之后,时间被空间搅碎了。在这个环境中,抵达取代了过程,一切付诸行动,一切只看结果。所以,去过程化的迅捷体验成了一种新鲜的美学经验。当下很多作品情节的突兀、节奏的快速、逻辑的断裂,跟这种片面追求迅捷的美学症候有关。快则快矣,韵味悠长、含蓄蕴藉的古典意境却近乎无存了。
3.交互。网络技术给文学的写作方式和传播方式带来了革命性的影响。随着文化威权被瓦解,文化接受者摆脱了被奴役的状态,可以进行及时、自主的反馈,于是就有了跟贴、评论,还有弹幕,这种及时性的反馈参与了文本的书写,作品影响力由创作者和阅读者双向共同完成。这种交互性带来了以下几个结果:首先,传统文学创作者在媒介之网当中写作,公共性得以加强;其次,创作者的自由意志、神思和宁静被终结,无法摆脱“影响的焦虑”。在今天这个时代,随着创作者个人创作意志的逐渐弱化,中国小说写作的美学也渐渐化成了两个向度:第一,坚持表达自由意志和个性签名的作者,其叙事作品也越来越逼近于诗,有了更显明的诗化倾向;第二,敞开公共性、注重交互性的写作,新媒介属性越来越强,逐渐变成了大众文化的一种行为操演。
4.快感。尼尔·波兹曼认为,娱乐是大众媒介的终极意识形态。文化创作变成了一种快感制造和娱乐交互的体系。虐与被虐、娱与被娱、CP、“宅基腐”,还有“污”……一切都指向了快感,指向“爽”。“爽”这个字眼,有无限的适用性,代表一种舒坦畅快的感官愉悦。如果用快感文化去看传统经典文本,有很多意义要被重新定位。比如说我们看《红楼梦》,里面最爽、获得最有快感的人是谁?难道是贾宝玉、林黛玉?最爽的是呆霸王薛蟠,是每天骂主子的元老男仆焦大。所谓“吐槽”,就是快感释放的典型表现。现在很多作品为了激发观者吐槽的欲望,在创作中预埋“槽点”,这实在是一个有趣的现象。
5.空心。架空的形式、虚拟的内容,在互联网时代作品当中要么二者取其一,要么二者兼备。今天很多的叙事作品是不及物的,只有能指,没有所指。形式感就是内容本身。很多空心的作品,仅仅是产生一种纯粹而明快的激情,谈不上对现实的观照、对历史的反思。
6.戏仿。今天很多历史题材、现实题材的作品,实际上是消费主义文化立场的戏仿。壳保留了下来,但核被置换掉了。比如说,借用了历史外壳的宫斗题材作品,把很多历史的碎片和传统叙事元素进行猎奇化、夸张化的拼接,事实上跟历史的真相相去甚远,不过是借历史之名的叙事游戏。
7.童年。我们其实误解了尼尔·波兹曼《消逝的童年》的真正含义,他想说的其实是“消逝的成年”。在今天这样一个拒绝深度、追求快感、感观至上的美学时代,在电子文化(包括网络游戏)的熏陶下,成人文化和儿童文化似乎出现了合一的倾向。一切变得孩子气起来,更倾向于嬉闹和游戏,言说和思维方式越来越脱离现实,感官先行,感性至上。比方说今天流行的神侠、仙魔、架空历史题材,都有着明显的童真和幻想色彩。返归童年也成了一股美学趋势。在这一类叙事作品中,成年悄无声息地隐匿了。
四、中国传统文化在网生代作品中的表征
互联网技术本就来自西方,外来文化的影响自不消多说。当下的互联网游戏给网络文学也带来了很明显的影响,现在哪怕写一个家庭伦理剧也有人告诉编剧要“打怪升级”。仿游戏的通关思维,也成为了流行范围很广的一种文学叙事模式。
而我以为,观察今天的网生代文本,更值得关注的是中国传统文化基因的渗入和变异。放在网络化、全球化的背景下,这些现象无疑是意味深长的。
1.鸳蝴重生。上世纪初叶,鸳鸯蝴蝶派小说将传统文化进行了通俗化的改造,成为了统治市民阶级趣味的绝对主导力量,其霸权毫不逊色于今天的IP。鸳蝴派作品在文化观念上推崇儒释道合流,注重类型化,迎合大众趣味。当时,通俗文学和通俗电影的合流促成了中国第一次艺术大众化的奇观。今天很多网络类型小说都脱胎于当年的鸳蝴派作品,比方说,很大一部分仙侠题材IP的母本就是还珠楼主(李寿民)的《蜀山剑侠传》。在新文学革命和左翼文学的双重夹击下,鸳蝴派文学一度“走投无路”,但我们无法否认这股文学通俗化浪潮深具的民间影响力,连新文学主将朱自清都曾坦言鸳蝴派才是“中国文学的正宗”。今天以一个相对平和的心态回望,鸳蝴派的价值正在一点点被学界重估。而大量的网文作家,已经在写作实践中把鸳蝴派文学作为了致敬和仿习的对象。所以说,鸳蝴派的大众基因与今天IP的盛行有不可忽略的关系。
2.仿古残片。现在很多网络小说都走的古典路数,主要是对野史、民间传说、笔记小说、神话故事的模仿。比如我们最熟悉的穿越,挪移时空的元素在汤显祖的《临川四梦》、蒲松龄的《聊斋》里面早就有过。又比如《诛仙》这样的仙侠之作,其母本则源于古典神话《山海经》。其中的仿古和复古,其实大多停留在残片、碎片的层次,带着古典的面具,注入大量的现代意识,拼接很多古典的符号(诗词、礼仪、服饰、民俗、典故),但是古典的气韵和精神往往在杂糅的文化结构里变得面目模糊。
3.太虚幻境。《红楼梦》里的“太虚幻境”,其实是一种非人间化、超人类的感官体验。视而不见,看而不闻,无影之影,无形之形——这是老子玄想的幻境神游所追求的境界。今天很多互联网作品把我们也带进了太虚幻境,这些作品跟我们的现实生活相隔甚远,缥缈虚妄,脆弱而空洞。也许是现代人在沉重的现实生活中被压榨得全无生气和梦想了,就把大众艺术变成了玄想的幻境,通过这些“空空之作”来寄寓无法实现的白日梦。
4.抽离现实。今天的网络文学和传统文学,在面对现实的态度上存在着巨大的分歧。一个现实性的作品是要具备现实感的,我们看到一个非常明显的趋势:一流传统作家的写作,不约而同地都在向现实逼近,都在往非虚构靠拢,其现实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增强。比如莫言的《蛙》、余华的《第七天》、刘震云的《我不是潘金莲》、贾平凹的《带灯》……然而,现实性这个词汇,在当下的网络文学里却一直是一个暧昧而模糊的存在。在绝大多数网络文学作品这里,面对现实又无力正视,痛感和愤怒被抽离掉了,仿佛只剩下离奇的遭遇、矫情的虐恋、空洞的纯爱和霸道总裁横行的职场。如果说文学和影视作品还可以有见证人心世道的功用的话,这样的残缺是令人遗憾的。
著名作家韩少功说过一句话:一切貌似强大的潮流,都会变成过眼云烟。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媒介在变,趣味在变,言说语态在变,审美方式也在变。唯一不变的是人,是对人的关注,是对时代、存在和人的關系精微而诗意的表达——我想,这就是叙事艺术在游走的时代里恒久不变的使命。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