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纳《我弥留之际》中的水意象
2017-03-29李红
李红
(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重庆 401331)
福克纳《我弥留之际》中的水意象
李红
(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重庆 401331)
长篇小说《我弥留之际》中的“水”是一个重要的想象性元素。通过意象“水”,威廉·福克纳观照了以本德伦一家为代表的美国南方众生相的不幸命运。结合法国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新的精神分析理论,文章认为,“水”并非仅作为一般意义上的文学意象出现在文本中,它关涉着小说文本中众多人物的无意识心理。作家在关于“水”的想象中完成了对文本的完美建构。
威廉·福克纳;《我弥留之际》;水;无意识
1930年,威廉·福克纳发表了长篇小说《我弥留之际》,文本叙述了美国南方农民本德伦为实现对妻子的诺言而率领全家运送其尸体回老家安葬的艰难历程,意象“水”在此过程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我弥留之际》1990年被译介到中国后,便受到国内学者的广泛关注。但是,对它的研究多集中于主题和叙述手法方面,关于文本意象“水”的研究几乎未曾出现。水与文学结缘的历史源远流长,“水的德性为兼容并包,从不排斥拒绝不同方式浸入生命的任何离奇不经事物!”[1]3福克纳通过对“水”的想象完成了小说文本《我弥留之际》的建构。20世纪法国著名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极为重视自然界物质元素与想象之间的关系,认为任何艺术都离不开物质的想象。“没有物质元素,就无法想象,也无法思考天地万物。”[2]25物质元素的相关想象为作者的创作带来灵感,帮助他把心中的意念完美地展现给读者。在对4种物质元素(水、火、土和空气)进行精神分析的基础上,他建立了一套独一无二的新的诗学想象理论体系。在加斯东·巴什拉诗学想象理论视域之下,《我弥留之际》中的水意象指向的是众多人物的潜意识心理。因而,从此侧面便见出福克纳卓越的小说创作技巧,他是当之无愧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一、墨绿色的洪流——母爱的消逝
在神奇的自然界中,加斯东·巴什拉发现了一种新颖而奇特的倒置现象:水变成了一种会喝的物体,不再是被人类饮用的液体,它能够将大部分令人厌弃、害怕和恐惧的阴影吞噬而尽。当这种倒置现象被运用到文学中时,它便给予文学一种无法被忽视的特异力量。这种特异力量是水反映了极为隐秘的、令人感到迷惑的人类无意识心理。《我弥留之际》中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水就是这样一种特殊的存在,它代表本德伦一家面对艾迪死亡时的无意识心理。在母亲弥留之际,达尔和朱厄尔出门拉木料,返程途中看到一幅水、土、天、地、路等相互交织的图景。“在破损的轮辐和朱厄尔的脚踝周围一股黄色细流——既不是土也不是水——在打着旋,扭扭曲曲地流经黄色的路——那既不是土也不是水,朝山下流去汇入一股墨绿色的洪流——那既不是地也不是天。”[3]41黄色的细流即现实中的黄泥水,这种水具有一定的黏稠感,朱厄尔和达尔不断地强调它非土也非水,这种话语重复现象表明了他们内心很恐惧。在他们的潜意识里,黄色的细流就是血液,是母亲正在流失的生命。其后,对洪流的想象则更进一步暴露出他们的潜意识心理。洪流的位置应该是地面之上而不是幻象中的既非地面也非苍穹。从色调而言,洪流无疑应呈现为黄色而非墨绿色,墨绿色更接近暗黑色。因而,墨绿色的洪流绝非现实中常见的河流,不难推想,墨绿色的洪流即朱厄尔和达尔心中的坟墓——病入膏肓的母亲将要去的地方。因此,在朱厄尔和达尔的无意识中,墨绿色的洪流是母亲死亡的隐喻,代表着母爱的消逝。事实上,本德伦一家皆无法意识到他们内心深处潜藏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愿望:希望水能吸收或冲刷掉心底的所有痛苦,即艾迪逝世所带来的伤痛。
“在我们前面深色的浊流滚滚向前。它扬起了脸在跟我们喃喃而语呢。这说话声嘁嘁喳喳延绵不绝,黄色的水面上巨大的漩涡化解开来,顺着水面往下流动了一会儿,静静的,转瞬即逝的,意味深长,好像就在水面底下有一样巨大的有生命的东西从浅滩中苏醒过来片刻——那是懒洋洋的警觉的片刻——紧接着又睡着了。”[3]120这是达尔等人在运送艾迪尸体过河之前所见到的一种比较矛盾的自然景观。达尔等人眼中的洪水时而滚滚向前,时而喃喃而语,时而嘁嘁喳喳。然而,现实中的洪水只能是滔滔不绝,奔腾而去的。所以,艾迪之子、艾迪丈夫等人眼中的洪水与现实中的洪水不一样。那么,洪水为何会以如此般面貌出现在达尔等人的眼前呢?水流静静的,时而似从睡梦中醒来接着又睡去,时而似在轻声地自言自语……这与时而苏醒时而沉睡、挣扎在生死边缘的母亲十分相似,它隐喻着孩子们心中垂死的母亲。
小说《我弥留之际》中,母亲与子女的感情看似淡薄,但事实并非如此,福克纳曾经就此做过解释。“没有所谓的‘过去是’,只有‘现在是’。如果‘过去是’真的存在,那么世上就不会有悲痛或悲伤了。”[4]32艾迪在被运送至家乡埋葬的路途中苏醒,向读者叙述自己的过去、丈夫安斯的未来甚至安斯死后的事情。她真实的死亡时间被模糊,她始终处于濒临死亡的状态,作者以模糊死亡时间的方式保持着濒临死亡状态的持续性。艾迪亲属的悲痛与悲痛对象——艾迪彼此脱离,同时,悲痛发生了转移,如卡什专注于为母亲打造完美的棺材,朱厄尔自始至终都关心着送葬的马,杜威·德尔时刻留意怀孕后的身体反应并筹划打胎之事,瓦德曼则完全将母亲和鱼混淆并不断追问母亲的去向……从某种程度上说,这种脱离悲痛对象的散漫式描写是一种情感转移,反而加重了本德伦一家的悲伤。
孩子们因为母亲即将离世感到极度痛苦,他们在潜意识中把即将离世的母亲具体化为自然界的各种水流。黄色细流、墨绿色的洪流及洪流的各种形态皆为家人心中艾迪即将死亡的隐喻。同时,又以水的吸收力和流动性来转移丧母的悲痛,希望洪水吸收并带走由母亲的死亡所带来的痛苦和阴郁。各种“水”隐喻着艾迪的死亡,同时,承载着本德伦一家经受艾迪死亡这一事件后的悲痛。正是通过对“水”的想象,福克纳深入探析了孩子们面对母亲死亡、母爱流逝时的心灵世界和精神状态,以深沉的方式表达了他的怜悯和同情。
二、卡翁之舟的想象——对爱的坚守
卡翁,出自希腊神话,是冥河上摆渡灵魂到达冥府的神,他所驾驭的船即是卡翁之舟。卡翁之舟驶向黑暗的地狱,无论以何种方式埋葬的离世者都得登上卡翁之舟。卡翁之舟被视作人类不幸的象征,而出现在中外文学作品或影视作品中的横渡故事大多充斥着阴森、沉重氛围。文学千年,作家们的创作中出现了不计其数的卡翁之舟的变种,《我弥留之际》亦存在卡翁之舟的变种:艾迪的儿子们用骡子拉的车运送其尸体过河,这辆骡子拉的车就是卡翁之舟。但是,福克纳却超越卡翁之舟的不幸象征,借此传达新寓意:本德伦一家对爱的坚守。
将尸体装车时,心浮气躁的朱厄尔未将棺材牢牢地固定在车上;此前,自私的塔尔砍掉了河边的两株大白橡树(河流发大水时,可凭借它们辨认浅滩位置),以致达尔等人无法选择对正确的横渡线路;连续不断的雨水造成河流水位逐日上涨……以上种种都促使这艘卡翁之舟成为不幸的象征。洪水肆虐的河流是运送艾迪尸体过程中最关键的路段,而横渡则是文本故事的高潮部分,从横渡情节便可部分地预见本德伦一家的后续人生。“水”是促成这艘卡翁之舟成为不幸象征的决定性之物。浊流在他们眼前奔流不息,滚滚向前,裹挟着被连根拔起的树、圆木等,间或发出怒吼之声……毋庸置疑,这艘早已破旧不堪的卡翁之舟难以承受狂暴洪水的冲击。达尔脱离骡子车掉入水中,棺材滑落沉入洪流,卡什的腿在洪水中再次断裂,洪水冲走了朱厄尔的爱驹,瘦弱的骡子自然也无法逃脱被淹没的厄运……此后的路途中,本德伦一家人因这些不幸而遭受了更多的苦难:艾迪的女儿杜威·德尔打胎不成反被强暴,卡什的腿丧失生命体征……
本德伦一家的痛苦经历和悲惨结局皆源自这艘卡翁之舟,卡翁之舟是他们不幸命运的隐喻和象征。他们虽然深知此次渡河对自身生命构成极大威胁,却义无反顾地前行并无任何怨言。无论何时,本德伦一家都紧密相守,遵守诺言。因此,卡翁之舟象征着本德伦一家人对爱的坚守。在深入探析文本的基础上,可意识到一个不争的事实:作者关于物质元素“水”的想象和卡翁之舟的想象共同完成文本使命。如若没有“水”意象和卡翁之舟的想象,本德伦一家的不幸和悲惨命运能否被表现得淋漓尽致将不得而知,福克纳关于“对爱的坚守”的意念最终能否被传达亦是未知数。“水”和卡翁之舟——想象的但得到合理运用的形象共同参与建构了本德伦一家人的人生,帮助作家将卡翁情结和“水”的象征意义表现得恰到好处,阐明了“对爱的坚守”对在苦难中挣扎的众生的重要意义。
三、浊流中洗礼——心灵的救赎
福克纳不仅描述了本德伦一家的苦难生活和不幸命运,而且尝试为他们寻找救赎心灵的方法——浊流中的洗礼。
面对洪水,本德伦一家因生命受到威胁而产生恐惧感,本德伦坚信自己是最倒霉的人,卡什反复地说应该提前到河流边考察地形……但是,在别无选择和毫无退路的情况下,他们唯有冒险横渡,竭尽全力保全性命。既然做出这样的决定,就说明他们对胜利有一定的把握。只有在本德伦一家面对洪水抱着必胜的信念时,狂暴的、愤怒的和浑浊的洪水才以如此鲜明的形象显现出来。正如加斯东·巴什拉所说,如果说心理学方面的研究者真正重视人类言行举止中所包含的进攻性的话,他们就会对人类的攻击行为、力量和反应作出一定说明。也就是说心理学“会从中把客体的行为视为主体在表面的爆发”[5]176,会用狂暴、肆虐和固执的水、火、土等象征人类的恼怒,这类似于物理学中的牛顿第三定律,即力是相互的。此前,本德伦一家将悲伤情绪转移到洪流中。此处,他们再一次实现了无意识心理的迁移:愤怒的、狂暴的“水”象征着本德伦一家恼怒的、报复的无意识心理。河水愈汹涌、狂暴、浑浊,他们面对洪水产生的恼怒及由恼怒而来的攻击性、报复性则越强;同时,他们在接受浊流洗礼的过程中变得愈发勇敢。因此,渡河是对狂暴的“水”的挑战,是对苦难、不幸、恐惧等的征服战,更是一次心灵救赎。
斯温伯恩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最后一位重要诗人,擅长以自己为原型塑造向大海挑衅、宣战并最终战胜大海的英雄形象,由此,文学史上便产生了“斯温伯恩情结”。《我弥留之际》中即有一位渡河成功后再次潜入水中的“斯温伯恩”,文本出现了“斯温伯恩情结”。若仅为寻找遗落在水中的尺、锯子、粉线斗等,朱厄尔、达尔和费农毫无必要冒着生命危险再一次潜入洪流。唯一的解释就是在他们的无意识中,因洪水而产生的恐惧感已不复存在,他们已学会向狂暴的洪水挑战,拥有战胜洪水的自信心。朱厄尔在凶猛的洪流中从容地游泳是一幅勇者冒险图,他为人类做了一次挑衅浊流的示范。“头一甩,把他那头长发甩到后面”[3]137,“又露出水面,把头发从眼睛前面甩到后面去……”[3]137。甩头发的潇洒动作与生命受到威胁时的手足无措迥然不同,甩头发的肢体行为揭示出朱厄尔无意识的自信心理。挑战狂暴的“水”成为演绎人类勇气的最佳方式。挑衅、战胜洪水后,本德伦一家也获得了生存的尊严和勇气。这正是福克纳所说的作家特权所应具有的效力。
面对难以承受的人生苦难时,人的愤怒和报复在客体“水”那里得到最为强烈的爆发,他们将狂暴的、愤怒的“水”视为自己必须要打败的敌人,浊流中的奋争是艾迪一家人愤怒和报复心理的无意识转移。在历经挑战、胜利、敢于挑战三个阶段后,他们以抗击洪流的无意识行为表现出生存的自尊和勇气。“浊流中洗礼”象征着福克纳对身处困境的人类的心灵的救赎,他在《我弥留之际》的创作中竭尽全力行使作家的特殊权力。
凭借文字,他将尊严、勇气、自豪、希望、怜悯、同情等深深植入人类心灵。因为,“诗人的声音不必仅仅是人的记录,它可以成为帮助人类忍耐与获胜的那些支柱与栋梁中的一个”[6]123。福克纳通过“水”的相关想象实现了文学家的特权——在关注和思考美国南方农民生存状态的同时,给予他们继续生存的力量。
四、结语
“巴什拉认为,用眼睛的视线凝视一滩水并不足以感受到水的生命力,只有长久地梦想,才能理解何谓宁静的水、暴怒的水……”[2]28看到的“水”仅是客观事物,而想象中的“水”则是主观事物,掺杂了复杂的主观心理因素,如害怕、恐惧、自信等无意识心理,唯有想象中的“水”才能帮助作家达到反思人类命运的创作目的。《我弥留之际》中,水意象贯穿了福克纳的文学想象和反思。通过水意象,福克纳叙述了以本德伦一家为代表的美国南方农民的处境,且为他们寻找到了支撑他们活下去的力量。纵观文本,福克纳关于“水”的想象是《我弥留之际》孕育出深层意蕴所不可或缺的关键因素。
[1]沈从文.水中情[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5.
[2]杜小真.法国哲学的魅力:从巴什拉的《梦想的权利》谈起[J].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1):25-32.
[3]威廉·福克纳.我弥留之际[M].李文俊,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4]埃里克·桑德奎斯特.福克纳:破裂之屋[M].隋刚,译.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3.
[5]加斯东·巴什拉.水与梦:论物质的想象[M].顾嘉琛,译.长沙:山麓书社,2005.
[6]威廉·福克纳.福克纳随笔[M].李文俊,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10.3969/j.issn.1673-0887.2017.06.014
2017-02-21
李红(1992— ),女,硕士研究生。
I106.4
A
1673-0887(2017)06-0055-03
赵 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