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学东传与江户初期的《诗》学建构
2017-03-29张小敏
张小敏,任 悦
(山西大学 文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宋学东传与江户初期的《诗》学建构
张小敏,任 悦
(山西大学 文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江户初期的《诗》学研究是以朱子学初传江户为主旋律的文化背景下展开的。我们可以从学术史和文化史的双重标准来评价它的意义。从《诗》学史的角度来看,江户初期的《诗》学研究是日本江户《诗》学史的积蓄待发阶段,分别在人才储备和理论探讨方面为江户中期《诗》学的自觉或者说是日本《诗》学的自觉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从文化史的角度来看,江户初期的《诗》学研究配合大一统国家的建立,主流意识形态的变更,分别从思想认识的统一,朱子学理论的建构,政教思想的传播三个方面,给予刚刚建国不久的江户幕府以有力的理论支撑。
朱子学;日本;江户时代;诗经学
历史上,以中国文化为核心的东亚文化圈曾长期辐射、影响周边国家的文化建构,尤以日本为甚。然而,域外《诗经》研究一直是学术界研究的薄弱环节。只有将研究的触角伸向国外,站在人类文化的制高点上,才能更为全面、清楚地看到《诗经》的文化意义。江户时期正是日本学习、接受中国经典最为繁荣的时期。本文截取江户初期一百年时间考察《诗经》在日本的发展状况。从传世不多的文献中,还原《诗经》的命运,并分析其对日本文化建构的重大意义。而研究江户时期的《诗》学发生,不得不从宋学东传日本的文化背景说起。
一、宋学东渐的文化考察
江户近三百年历史中,朱子学以官学身份独尊一百年,流行近二百年。江户历代学子感慨时代文运之昌盛,歌颂前儒再造文坛之盛世时,无不提及两位早期代表人物的首创之功。一位是首倡朱子学的藤原惺窝,另一位是使朱子学立足江户起至关重要作用的林罗山。
藤原惺窝之前,朱子学已经传入日本,具体年代不甚详细。《南山编年录》云:“元应元年十月四日《四书集注》舶来”。[1]11后醍醐天皇、山崎闇斋、大田锦城都认为朱子学传入日本的时间最晚不超过十四世纪中期,而《南山编年录》记录的精确时间是1319年10月4日,正好早于十四世纪中期,因此,《南山编年录》的记载很有可能是有根据的。
江户初期最早接触朱子学并产生深远影响的是藤原惺窝。藤原惺窝(1561-1619),名肃,字敛夫,号惺窝。著《文章达德录》、《达德纲领》、《四书大全头书》、《假名性理》等。惺窝初年削发入释,后弃佛从儒,潜心朱子学。天正十六年,惺窝始据《论孟集注》、《学庸章句》等书讲授朱子学。这是日本历史上有史可据的最早的公开传播朱子学的记载。惺窝一生培养了大批优秀的朱子学人才,有“四大天王”之称的林罗山、堀杏庵、松永昌三、那波活所都是声名显赫的人物,为朱子学的进一步推广发挥了积极的推动作用。惺窝也因此在日本学史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荻生徂徕说:“昔在邃古,吾东方之国泯泯乎无知觉。有王仁氏,而后民始识字;有黄备氏,而后经艺始传;有菅原氏,而后文史可诵;有惺窝氏,而后人人言则称天语圣。斯四君子者,虽世尸祝乎学宫可也。”[2]1将惺窝视作日本朱子学的祖师爷。授课之余,惺窝用宋儒之意加倭训于四书五经,影响甚广。可惜他是一个厌恶官场,崇尚自由之人。尽管受到德川家康德的礼遇,但为官的心愿丝毫无有,致使惺窝的朱子学造诣无法借助行政的手段影响到更为广阔的领域。不过这一遗憾很快在他的弟子林罗山身上得以弥补。
林罗山(1583-1657),名忠,一名信胜,字子信,号罗山,平安人。十七岁始专志于经学,既通四书五经之旧注后,又覃思于朱子学。庆长五年,罗山始以朱子学教学。“当时清原家儒者讲四书,唯《学庸》用朱子章句,而《论孟》犹读何赵侃皇侃邢昞疏,未见集注。而五经唯仅窥汉唐注疏而已,此时惺窝藤敛夫虽为儒宗,避世不接人。先生独教徒弟讲宋儒之书。本朝道学之兴权舆于此。”[3]3文中提到的清原家是世袭的明经博士,世代担任大学教头,担负着为朝廷讲经的重任,可以说是官方经学发展形态的代表。虽然距离藤原惺窝讲授朱子学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十二年,五经授课依然沿用着清原家世代守护的汉唐旧注。时隔三年后的庆长八年,罗山及其私塾因为一场“官司”名声稍显。“八年癸卯,先生二十一岁,聚徒弟开筵讲《论语集注》,来闻者满席。外史清原秀贤忌其才,奏曰:‘自古无敕许则不能讲书,廷臣犹然,况于俗士乎?请罪之。’遂闻达于大神君。大君菀尔曰:‘讲者可谓奇也,诉者其志隘矣。’于是秀贤缄口。自是先生讲书不休,加训点于《四书章句集注》,专以程朱之学为主。”[4]4表面看是文人间的私人矛盾,实际上是旧学与新学冲突的首次升级,也是官方学术与民间学术的第一次交锋。最后以朱子学的胜利而告终。相信这次惊动最高统治者的学术之争,并不是简单的文人肚量大小的问题,而是关系到德川幕府未来文教政治意识形态选择的重大现实问题。庆长十年,罗山奉召拜谒德川家康,拜为博士。朱子学也随之被带到幕府,成为官方学术的一支重要力量。之后,罗山愈发受到重用,他所信仰的朱子学成为实际的政治意识形态。随着幕府的推行,上行下效,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一股学习朱子学的热潮。
二、宋学立足日本的政治选择
朱子学能够立足江户最为关键的因素还取决于德川幕府赋予它的官学地位。江户幕府第一代将军德川家康,起初仅是战国时代的一名地方诸侯,趁其主君尸骨未寒之时,拥兵夺权,弑君自立,登上日本权力中心的最高峰,建立了日本历史上政治体制最完备也是最后一个封建王朝——江户幕府。凭借武力赢得天下的德川家康汲取镰仓室町以来武家政治的失败教训,决心采用文教政治来守护既得利益。以文教政治为基点,德川幕府出台了一系列以巩固封建中央集权制为宗旨的法律和规定。针对诸侯和武士,出台《武家诸法度》,明确限定大名和武士的权力和义务,使大名之间相互牵制,从军事上完全控制地方势力,力避“以下克上”的历史事件再次上演。针对天皇和贵族,颁布《禁中及公家诸法度》,历史上第一次对日本的精神领袖天皇的行为借法律的形式予以限制,削弱朝廷参与政事的权力。针对势力较大的寺院,制订《诸宗诸本山法度》,将幕府行政的触角延伸至寺庙内部事务,强化政治力量干预宗教的能力。武士以下的社会构成实行士农工商严格的身份等级制度,无科举取士制度,各等级身份均为世袭,任官是武士阶级的特权。不断发布干涉平民日常生活的“御触书”“御定书”,将农民牢牢地拴缚在田地中。又派出遍布全国各地的特务,严密监视地方的一举一动。经济上,幕府在全国设有直辖领地,同时享有管辖国内主要城市和矿山的特权,如此一来,全国主要的经济命脉就集中掌握在幕府手中。外交关系上厉行除与中国、荷兰商务往来的长崎口岸开放以外的“锁国政策”,截断日本与世界的联系。这种父家长制的统治剥削模式,加之物质财富的绝对占有,构成德川幕府封建中央集权统治的政治经济基础。
我们最关心的是与以上政治经济体制相匹配的意识形态的选择问题。德川家康建国之初,有四种思想体系可供选择,分别是神道、佛学、儒学、南蛮学(洋学)。然神道教理论建构先天不足,佛学的出世思想又与当时社会急需的现实本位格格不入,南蛮学讲求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理念与幕府本身严格的身份等级制度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决定了它们都不可能承担起维护统治的思想重任。德川家康不得不将目光再次锁定在儒学以期寻求出路。而对于德川幕府来讲,新近传入日本不久并不为广大日人所熟知的朱子学,对于巩固东方大国宋元明三代封建专制统治大厦起到了不可估量的思想支撑作用。幕府的上层统治者不可能熟视无睹,置若罔闻。而以德川家康为核心的上层统治者当时迫切需要寻找一种肯定现实秩序,服务武士统治的,理论框架结构完备的御用思想。朱子学正好具备这种理论素质,因此朱子学由私学向官学身份转换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之后朱子学作为一种独立的意识形态迅速崛起,进入它在江户时代的全盛时期。
三、江户初期《诗经》学的文化意义
特殊的文化生态孕育出江户初期《诗》学特别的生命姿态。这时产生的《诗》学著作有林恕的《诗经私考》和《诗经别考》、松永昌易的《头注诗经集注》、中村惕斋的《笔记诗集传》等。综观各部著作,其《诗》学观呈现出大致相同的价值诉求。此时的《诗》学研究自觉地承担起朱子学理论阐释、普及,为大一统的现实秩序寻求理论支撑的历史使命。主要表现为以下三个方面:
一、结合大一统国家的现实需求,为完成意识形态由多元向一元的转变而努力。无论官学代表林恕的《诗经二考》,还是民间私学代表松永昌易的《头注诗经集注》,中村惕斋的《笔记诗集传》,都表现出对朱熹《诗集传》的崇尚不已。从各书的题名就不难发现其阐释、注解《朱传》的旨趣。罗山本宋儒之意用国字训点的四书五经流行甚广,是初学者经学入门最通行的教材。“道春点本行于世者久矣,寒乡僻村皆用之。”[5]具体至《诗经》学,罗山对《朱传》情有独钟。说:“逮朱子《集传》出而后群言废矣,可谓得比兴之本旨,合诗人之原志。”[6]卷64第324页罗山无论是其学术地位还是政治地位,都具备足以影响当时《诗》学之风的强大号召力。《五经笔记序》言:“夫唯程朱之学乎,其说本于性理,切于进修,高之不流空虚,卑之不墜口耳。宜其经解之书,与本经相上下,犹日月并悬于天也。”[7]3-5推举《朱传》甚高,而对江户以前一千年来墨守的汉唐注疏颇多微词。日本儒学从汉唐章句向宋元义理的一朝之变,既与朱子学自身优秀的义理内质有关,更与幕府大一统的文化选择有着直接的关系。
二、借助注释《朱传》完善朱子学理论建构。对于初期的德川幕府而言,朱子学是一个全新的思想体系,它的内化需要一个过程。江户初期的《诗》学者述而不作的研经行为就是最好的证明,是朱子学日本化进程当中的必经阶段。罗山没有专门的《诗》学著述,他的《诗》学观零星地散布在一些随笔中,不过足以体现出他服务现实政治的朱子学理论构建宗旨。如曰:“吾曾谓四书六经为古文,是皆道德之器也。”[8]卷66第813页为四书六经贴上道德的标签。又曰:“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上下察也。有羽者之所以飞翔,有鳞者之所以浗跃,是何故乎?天地之间,道理炳然。故天尊地卑,上下奠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其余亦然。”[9]卷68第846页诗中之自然描写,经过“万物一理”的义理演绎,从中读到的是等级制度的合理性,等等。其解读诗句中,强烈的关注现实的用世倾向昭然若揭。林恕《诗经私考发题》在谈到《诗经私考》的著述宗旨时说:“揭出《朱传》所援古事古语以记其出处,且并载诸说便于《朱传》者。”[10]显然,林恕以其学政官身份召集众人编纂的《诗经私考》旨在为《朱传》寻求文献依据。《头注诗经集注》和《笔记诗集传》如出一辙,直接从圣人口中引经据典以佐证《朱传》之渊源有自。
三、通过开设学校,以《诗》为载体,向最广大的平民普及伦理道德观念。江户初期的《诗》学著述都具有鲜明的面向初学者的教科书性质。如林恕《诗经私考》,其一,疏解《朱传》详悉,不遗余力。凡是有可能成为日本初学者了解《朱传》的文字障碍,都不厌其烦地认真解释。其二,征引的明代文献多数注重《诗》意的阐发,有助于初学者在不偏离义理的前提下领会诗意,也便于讲师的传授。其三,《私考》之外,别设《别考》,以广学生视听。松永昌易《头注诗经集注》曰:“右诗三百十一篇,朱子《集传》之考证评注者。余教授之暇,采摭元明诸儒之说,以便同志后学之徒者也。”[11]该书的成书与讲习堂的授课息息相关。中村之钦笃守宋学,传道授业,《五经笔记》既是自己阅读的心得,也是为方便弟子学习朱子学之用。江户时代的《诗》学就是从这些官方和私人的学校中以教科书的性质最先发端的。幕府的政教思想也赖之普及到下层平民。
结 语
江户初期的《诗》学研究是以朱子学初传江户为主旋律的文化背景下展开的。可以从学术史和文化史的双重标准来评价它的意义。从《诗》学史来看,江户初期的《诗》学研究是日本江户《诗》学史的积蓄待发阶段,在人才储备和理论探讨上为日本《诗》学的自觉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从文化史上来看,江户初期的《诗》学研究配合大一统国家的建立,主流意识形态的变更,从思想认识的统一,朱子学理论的建构,政教思想的传播三个方面,给予刚刚建国不久的江户幕府以有力的理论支持。
[1]茅原定.茅窗漫笔[M].国立国会图书馆藏皇都书房天保四年刻本.
[2]原念斋.先哲丛谈[M].武阪府书林,文化十三年.
[3][4]林恕.罗山先生诗集[M].平安考古学会,大正十年.
[5]佐时贞.诗音示蒙[M].东都书肆,享和二年.
[6]林罗山.罗山先生文集[M].平安考古学会,大正七年.
[7]中村惕斋.笔记诗集传[M].皇都书肆,享保十五年.
[8][9]京都史迹会.林罗山文集[M].昭和五十四年.
[10]林恕.诗经私考[M].内阁文库藏宽文壬子写本.
[11]松永昌易.新刊头注诗经集注[M].宽政三年铃木温依据今村八兵卫藏板校刊本.
(责任编辑 史素芬)
I207.222
:A
:1673-2014(2017)03-0060-03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中日韩《诗经》百家汇注”(10&zDl01)
2017—03—26
张小敏(1982— ),男,山西壶关人,副教授,主要从事东亚经学研究。任 悦(1995— ),女,山西太原人,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