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求越界:罗兰·巴尔特的性别观念
2017-03-29金松林
金松林
(安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安庆 246011)
寻求越界:罗兰·巴尔特的性别观念
金松林
(安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安庆 246011)
罗兰·巴尔特特殊的成长经历使他成为了同性恋者。他迷恋这样的性别身份,甚至认为这是世间存在的“最完美的性别”。在《米什莱》、《S/Z》、《中性》等著作中,他将自己的性别身份理论化为“中性”(雌雄同体),并且运用这一策略对传统的性别建制以及异性恋霸权进行了后现代解构,其目的在于跨越性别之间的鸿沟,模糊性差,从而使性别成为“一种自由流动的设计”。
罗兰·巴尔特;中性;雌雄同体;性别越界
罗兰·巴尔特在解释“中性”(neuter)一词的含义时,举了很多例子,譬如在语法方面,“中性”既非阳性,也非阴性;在政治方面,“中性”指那些不持任何政见者;在植物学中,“中性”指不能顺利受精的花蕊;在动物学中,“中性”专指工蜂,因为它们没有性器官,无法交配;在物理学中,“中性”指那些自身不能带电并且无法导电的物体;在化学中,“中性”既不是酸性,也不是碱性。他随后用总结的口吻说:“中性的基础显然还是和性别相关。”[1](p8)这一概括为他的性别讨论埋下了伏笔。其实,在《米什莱》(1954)、《S/Z》(1970)、《恋人絮语》(1975)以及作为遗作面世的《中性》(2002)里,我们也可以看到他作为一个后现代理论家在性别领域的“操演”,而这些构成了巴尔特及其理论中鲜为人知却又充满魅力的方面。用玛丽-波尔·哈的话说,在我们所熟悉的视野之外,还有“另一个巴尔特”[2](p95)。这是一个怎样的巴尔特呢?以下为了论述的简便,我们将从他的身体说起。
一
“我的本质主要取决于我的特殊身体,这个身体同其他社会表现者的身体不同。”[3](p9)这是美国学者布莱恩·特纳所提出的观点。而巴尔特的自我评价可以看成是对这一理论的注脚:“他的原样派的朋友们:他们的独创性,他们的真实性(他们的才气和写作的天分除外)在于,他们说一种共同的、普遍的、抽象的语言,譬如政治语言,他们每个人都通过自己的身体来说它。——那么,你为什么不照样做呢?——这大概是因为我没有和他们一样的身体,我的身体不适应于普遍性以及语言中所存在的普遍性威力。”[4](p175)巴尔特究竟拥有怎样的身体?答案是性倒错或者同性恋的身体。
朱迪斯·巴特勒说:“性别是一种制造。”[5](p1)是什么制造了巴尔特与众不同的身体呢?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必须简单回顾他个人成长经历。1916年10月,也就是在巴尔特尚不满一周岁时,他的父亲路易·巴尔特在海战中遇难。从此,他便围绕在女人(祖母、母亲和姑姑)身边长大。在这个女性氛围的家庭里,他找不到可以效仿的男性榜样,而在家庭往来的常客中,又大多以女性为主,这也就难怪他感叹自己的童年“没有可杀的父亲”[4](p45),这种心理困境“真是俄狄浦斯式的欲求不满”[4](p45)。因为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在一个男孩成长为男人的过程中,“如果生命中没有一个强势的父亲,性倒错行为就更容易滋生”[6](p44)。更何况,他的祖母、母亲和姑姑总是用培养女孩的方式来抚养他,使他在幼年就产生了女性认同。在他的传记中,收录了这样一张照片:幼年的他剪着齐耳的短发,身穿百褶裙,双手极不自然地交搭在一起,目光惊恐地望着摄影机的镜头。日本学者铃村和成评论说,这简直是“裹着花衣的小丑”[7](p3)。巴尔特为何要将这张照片纳入他的传记呢?其畅销书《恋人絮语》(1977)中的一段文字似乎道出了其中的秘密:“我想让你知道我向你隐瞒了什么。这是我急需解决的一个悖论:我必须同时让你知道又不想让你知道,我要让你知道我不想向你流露的我的感情,而这正是我要给对方传递的信息。”[8](p42-43)
在老家巴永纳,他虽和异性有过接触,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以下这段文字说得非常明确:“这组照片在我身上激起了某种晦涩的梦幻,其组成单位就是牙齿、头发、鼻子、瘦身材、穿着长筒袜的大腿,它们不属于我,然而除了我之外它们又不属于别人。从此,我便处在这种惶恐不安的状态,我竟然看到了主体的分裂(对此,他甚至无话可说)。”[4](p2)这种分裂就是在性别上的错位。随后他青春期的经历更是加剧了这一过程。1941年,由于结核病复发,他被送到位于法国南部山麓的圣莱伊大学生疗养院接受治疗,他在那一直呆到二战结束。疗养院的生活不仅单调无聊,而且十分压抑,特别是对于年轻人来说,这种压抑既是心理上的,也是生理上,因为在那里他们几乎接触不到任何异性。长期的性苦闷强化了他的“同性情欲”。据传记作家路易-让·卡尔韦调查,巴尔特在那里遇上了他心仪的男孩罗伯特·达维德。“达维德虽然对巴尔特怀有很深的友情和更深的钦佩,但对同性恋完全不感兴趣,他对巴尔特一再表明,他们的友谊是建立在某种契约之上,他们有精神上的亲密关系,但是毫无爱情,当然更谈不上性爱。”[9](p61)为了躲避巴尔特的纠缠,达维德很快便逃离了疗养院。下面这段文字具体而详地描述了巴尔特失恋后的心情:
我很快从这种遗忘中苏醒过来。仓促之中,我重构了一段记忆,一种悲伤。从我的体内迸发出一个(古典的)词汇:叹息,它传达了痛失我爱的情感。“为身体的在场而叹息。”雌雄同体的两半各自为对方而叹息,似乎彼此呼吸不全,需要寻求彼此的融合:一个相互拥抱的意象,两个形象在此融为一体。而令人伤感的是,在思念远方的情人时,我心烦意乱,形容干枯,脸色泛黄,精神萎靡不振。[8](p15)
由此可以得出结论:巴尔特在山中时期已经确立了自己的同性恋身份。后来,他身边尽管不乏多情女子,却始终没有动摇他对男孩的迷恋。卡莱尔·奥伯希尔在论文《巴尔特与女性气质:一种通感式写作》(1994)中不仅强调了巴尔特的女性气质,而且认为他的写作彻底填平了男性和女性之间的沟壑,因为在性别上他完全是个跨性者。[10](p317-337)莎朗·米格尔在论文《作为女性书写/阅读巴尔特》(1996)中也突出了这位“蝴蝶猎手”的女性气质。[11](p51-60)
然而,巴尔特的独特之处在于他不仅迷恋自己的性别身份,还一步步地将它理论化了。在《米什莱》这本“实际上的处女作”[7](p51)中,巴尔特就借米什莱之口唱了一曲女性的赞歌。米什莱是法国19世纪著名的历史学家和散文家,他一生笔耕不辍,给后人留下了卷帙浩繁的作品。山中时期,巴尔特阅读了米什莱几乎所有的著作,甚至想以他为题材撰写博士论文,由于二战爆发,这一计划很快就搁浅了。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对米什莱的热爱。铃村和成分析认为,巴尔特早在米什莱的著作中就已经悟出了结构主义的思维。[7](p56)这一说法不无夸大之嫌,其实对于巴尔特来说,他迷恋米什莱主要是因为他的双性气质:
米什莱本人既非男,亦非女,他只是一道目光;他接近女人的方式不要求有任何雄性特征。恰恰相反,出于某种遗传方面的禁忌,男性通常头一个要求远离女人经血,米什莱因而竭力去掉自己的生殖器官;而且,既然这一来潮只在其他女人、女伴、母亲、姐妹或乳母那里才形成景观,米什莱于是把自己也变成女人、母亲、姐妹、乳母和妻子的女伴。为了以观众的身份而非拐骗者的身份制造女眷集会的效果,老狮子穿上了罗裙,凭着一种地道的女子同性恋,含情脉脉地跻身于女人世界,他甚至认为婚姻不过是姐妹之间的事情。[12](p142)
米什莱注定要以知己而非劫掠者的身份接近女人。因此,他只能一身兼具男女两性。实际上,他把亦男亦女视为理想的性别,把女性化的男人视为完整的人。[12](p164)
在巴尔特看来,米什莱笔下的英雄都是雌雄同体的生命。如圣女贞德,成就她的并不仅仅是她的女性特点,在她身上还具有坚强的男性气质。米什莱所描述的其他英雄豪杰,像拉伯雷、路德、霍什、卡修泽科等,也无一不是这种组合。由此,巴尔特得出结论:“没有女人,便没有阳刚之气;然而,没有几粒雄性的火星,也绝不会有女中豪杰。才能的定义是:既是男人,也是女人。”[12](p167)在《米什莱》的结尾部分,他将历史上那些“雌雄同体的生命”(即亦男亦女)简称为“中性”、“超性”或者“第三性”。在巴尔特看来,这是一种近乎完美的性别。
尼采在《权力意志》中曾经呼吁人们“要以肉体为准绳”[13]([152],因为在他看来,“肉体乃是比陈旧的‘灵魂’更令人惊异的思想”[13](p152)。五十年代,巴尔特虽然还不是尼采主义的信徒,却听从身体的律令选择了米什莱并且通过对他的阐述建构了一套新颖别致的性别理论,其目的不仅仅是为长期被污名化的同性恋“正名”,更是为了消解传统的性别对立,即“非男即女”的二元论思维。这点,在他七十年代的论述中体现的尤为明显。譬如在《罗兰·巴尔特谈罗兰·巴尔特》(1971)中,他就非常明确指出:“性别对立不应该是一种自然法则;因此,必须解除所有的对峙和聚合体,使意义和性别变得多元化。”[4](p69)1978年,巴尔特在法兰西学院的研讨班上再次回到“雌雄同体”的问题。他举了很多例子,譬如在创世之前,上帝是雌雄同体的,因为《圣经·创世纪》第一章第27节说:“(第六日)神就照着自己的形象造人,乃是照着他的形像造男造女。”[14](p1)还有人类的始祖亚当,巴尔特援引历史学家鲍姆的话说他是“阳性贞女”(a masculine virgin)[1](p193),因为上帝趁他熟睡从他身上取下一根肋骨并且制造了女人;还有日耳曼人的祖先杜伊斯科,塔西佗在历史中就认为他是雌雄同体的生命;还有罗马人的双面神雅努斯也是男儿面,女儿身。除了这些之外,巴尔特还特意提到了柏拉图的《会饮篇》,在这篇文献中,苏格拉底曾借阿里斯托芬的口说:“人本来分成三种,也就是说,那个时候的人除了像我们现在这样有男女这两种性别之外,还有第三种性别,既是男性也是女性。……‘阴阳人’(hermaphrodite)这个词现在只用来表示轻蔑,但过去确实是一种不男不女,或半男半女的人。……男人是太阳生的,女人是大地生的,阴阳人是具有两种性别特征的月亮生的。”[15](p227)对于男女同性恋者,阿里斯托芬不但抛开世俗偏见,还给予了非常正面的评价,特别是对于同性恋男子,他说:
这样的男子有一种多情的气质,爱慕男童,依恋同性。因此,当爱恋男童的人,或有这种爱情的人,幸运地碰上了他的另一半,他们双方怎么不会陶醉在爱慕、友谊、爱情之中呢?对他们来说,哪怕是因为片刻分离而看不到对方都是无法忍受的。尽管很难说他们想从对方那里得到什么好处,但这样的结合推动着他们终生生活在一起,在他们的友谊中,那些纯粹的性快乐实在无法与他们从相互陪伴中获得的巨大快乐相比。他们的灵魂实际上都在寻求某种别的东西,这种东西他们叫不出名字来,只能用隐晦的话语和预言式的谜语道出。[15](p229-230)
通过这些例子,巴尔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即对于雌雄同体的生命来说,“男性活力与女子气质的融合,它意味着对立面的结合,这是一种理想的完满性,在性别构成上简直精妙绝伦”[1](p193)。
酷儿理论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在西方兴起的一种性理论思潮。“酷儿”(queer)一词在英语中有“反常的”、“奇怪的”、“妖里妖气的”、“娘儿们似的”意思。美国加州大学桑塔克鲁斯分校教授、著名的女权主义者特蕾莎·德·罗丽蒂斯在文章中率先使用这个概念来指代那些长期被异性恋制度所压制和排斥的边缘人——男女同性恋者。酷儿理论认为性是压迫的媒介。葛尔·罗宾说:“性体制是一场卡夫卡式的噩梦,那些不幸的牺牲者变成了人形畜群,对他们施行的身份辨别,监视,逮捕,处置,监禁和惩罚,为成千上万的风纪警察、监狱官员、精神病医生和社会工作者提供了工作机会和自我满足感。”[16](p47-48)
酷儿理论首先向社会的“常态”发难。所谓常态,即异性恋制度以及仅仅把婚内的性关系和以生殖为目的的性行为视为正常的观点,否则就被看作生理失常或心理变态。朱迪斯·巴特勒认为,这种被自然化了的观点其实是将人的生理性别、社会性别和欲望纳入一种强制性的框架,即从性道德或者意识形态的层面强行要求它们一致。实际上,“不管生理性别在生物学上是如何地不可撼动,社会性别都是文化建构的。因此,社会性别既不是生理性别的一个因果关系上的结果,也不像生理性别在表面上那样固定”。[17](p8)在《性别麻烦》中,巴特勒不但切断了生理性别和社会性别之间的关系纽带,并且认为社会性别是一种自由流动的设计,“结果男人(man)与男性(masculine)大可以意指女性身体,就像它们意指男性身体一样;而女人(woman)与女性(feminine)也大可以意指男性身体,就像意指女性身体一样”[17](p9)。其次,酷儿理论还向男女二分的对立结构宣战,反对长期在西方社会占统治地位的二元论思维。一些理论家认为,它不仅是压抑人自由选择的渊薮,而且是身体和性别的监狱。酷儿理论自觉地跨越了性别的尊卑秩序,既强调性差,同时也主张性别的多元化。
巴尔特虽然没有活到九十年代,但是他对于“中性”(雌雄同体)的讨论,在旨趣上和酷儿理论如出一辙。因此,在《私密的身体:罗兰·巴尔特的男同性恋欲望》(1996)一文中,皮埃尔·圣-阿曼德不但揭秘了巴尔特的酷儿身份,并且认为他对于“中性”的讨论和福柯的作品(特别是《性史》)一起开创了酷儿理论的先声。[18](p41-55)以下,我们将以《S/Z》为中心进一步阐明巴尔特的性别观念。
二
在巴尔特的著作中,《S/Z》简直是一部后结构主义的奇书。因为在这本书中,他不但展现了漂亮的“阅读术”,还大张旗鼓地将一种时髦的理论——“可读的文本”和“可写的文本”呈现给世人。从此以后,人们不仅得知文本具有复数的性质,它还能够被源源不断地生产。菲利普·托蒂、米歇尔·莫雷亚蒂、里克·李朗斯等人在对巴尔特分析的过程中视角基本一致,即从文本理论的角度来阐释《S/Z》。如今,这已经成为一种惯例式的批评。实际上,这是一个相当混杂的文本,其中隐藏着许多路径,性别就是其中的一条。
从性别的角度,如何阅读《S/Z》呢?我们选择从该书第14小节“对照Ⅰ:增补”开始。在这个段落中,巴尔特开宗明义:
数个世纪以来,修辞艺术取得了长足发展,已经产生了数百种修辞。通过分类的劳作,它们欲命名世界,为世界奠基。在众多的修辞中,最为稳固的乃是对照;其显著的功能是,通过命名,通过元语言学的运作,形成对立物之间的区分,这种区分具有不可还原性。对照始终是分离,所以它指涉的是一种对立的属性,而这种属性是无法驯化的。对照的两项远不是仅仅依靠一种简单关系的存在与否(就像在一些普通的例子中存在的聚合关系的对立)来区分,而是每一项都被标记(marked):它们的差异不是源于一种互补或者辩证的运动(空无相对于完满)。对照是两个对立的事物之间面对面的、遵从惯例的战斗,就像两个全副武装的战士。对照是既定对立的修辞,这种对立是永恒的,循环不已的:不可调和之对立的修辞。对照两项之间的每一次交叉,每一次混合,每一次和解——简言之,每次跨越对照之墙——因而形成了越界(transgression)。大家要相信,修辞学能够创立一种新的修辞来命名越界;这种修辞存在,它就是paradoxism(或者词语的联姻):一种不同寻常的修辞,它是符码为弥合不可调和之物所付出的最大努力。[19](p26-27)
为了使以上论述更加清晰,巴尔特假设了两个对立的项次A和B,并且将它们的关系图示如右:
在图1中,A和B之间如果没有沟通和融合,那么它们之间的对立就是绝对的、永恒的,就像星球的两极。反之,如果两者之间拥有调解之物,这种对立就会被跨越,以上表达式随之转变为:
在图2中,中间这条垂直线既是A和B之间的分界线,也是互看的镜子;既是对照之墙,也是隐含的差异;既是调和之物,也是入侵之物。巴尔特说:“调和扰乱了对照之修辞学(或聚合关系)的和谐(AB/A/B/AB),而这种扰乱不是源于欠缺(lack),而是源于过度(excess):有一个多出来的因素,这个不合常规的增补就是身体。作为增补,身体是受叙事所影响的越界的场所:正是在身体的层面上,对照之修辞中两个不可调和之物(外与内,冷和热,死同生)被汇集在一起,相互接触,在复合的事物中融汇成最令人惊愕的形象。”[19](p28)这段话意味深长,它既描述了对照的消失,同时也解释了影响其消失的因素——作为增补的身体。将人的身体直接插入修辞学之中,这一做法绝对是巴尔特的独创,其目的就是要用身体来瓦解不平等的性别政治。
那么,何谓“作为增补的身体”?在《S/Z》中,“作为增补的身体”就是中性的身体,就是能够不断僭越(男女)性别界限的身体。这种身体是如何形成的呢?根据巴尔特的分析,它主要源自于对主体欲望的剥夺。在精神分析学中,对主体欲望的剥夺被称之为“阉割”(castration)。这一术语最早出现在弗洛伊德的著作中。弗洛伊德认为,在3至6岁左右,当男孩和女孩首次窥见彼此的生殖器时,女孩会因为发现自己没有像男孩一样的生殖器而产生艳羡心理,而男孩会误以为女孩的生殖器是被她的父母阉割了而产生情感恐惧。后来,拉康尽管打着“回到弗洛伊德”的旗号,却基本抛弃了弗洛伊德的思想,因为他觉得弗洛伊德的这一理论带有过于浓重的生物学或解剖学的意味。在《主体的倾覆和弗洛伊德无意识中的欲望辩证法》中,拉康说:“阉割的意思是‘原乐’必须被拒绝。”[20](p247)所谓“原乐”(jouissance),根据大卫·梅西的解释,该词至少包含三个方面的含义:一是对某个能够引起快感的对象在法律意义上的享用和占有;二是生理层面的,指性亢奋或者在性交过程中产生的强烈快感;三是与宗教或者社会道德背道而驰的,因为僭越这些事物而引起的情感体验。[21](p202)拉康在他的研讨班上,经常将它等同为欲望。这也就意味着,阉割就是欲望实现的不可能性,就是欲望的阻断或者匮乏。在文章结尾,拉康写道:
只要阉割是在$和幻象中的ɑ之间来回摆动,它就会把幻象变成一种增补,一种不断伸展的链条。通过该链条,那个无法超越某些自然界限的对象投注就可以实现一种超越性的功能,那就是保证他者之原乐,并通过这一功能以法的形式把这个链条传递给我。[20](p247)
这就是说,阉割并不是僵死的,而是能动的过程。只要有欲望的对象(即“幻象中的ɑ”,拉康称之为“对象ɑ”)存在,那么阉割的链条就会不断延伸。巴尔特说:“阉割具有传染性”[19](p202)。
在小说《萨拉辛》中,这一传染性的链条是如何启动的呢?我们需要将目光转向内故事。赞比内拉多次暗示年轻的雕刻家自己的性别身份,可萨拉辛一直拒认这样的事实。因为按照他的三段论逻辑,女人是美的,赞比内拉既然如此之美,她怎能不是女人?女人是柔弱的,赞比内拉既然如此柔弱,她怎能不是女人?当最终真相大白,萨拉辛对赞比内拉说:“你这双细弱无力的手破坏了我的幸福。我要夺走你的哪一种希望才能补偿被你摧残的种种希望呢?你使我落到了和你同等的地位。从今以后,爱和被人爱这两个词语对于我也象对于你一样,是毫无意义的了。”[22](p558)巴尔特评价这段话说:“象征符码(SYM)。阉割的传染:萨拉辛被阉割了。”[19](p200)由此可见,在这个幻象的对象上,主体根本不可能实现他的欲望。而这句话的逻辑应该反过来:萨拉辛遭受阉割,并且由此启动了传染的链条。在第84节,巴尔特写道:“赞比内拉的的缺陷击垮了萨拉辛(‘你把我拖垮到了如此地步’)。阉割的传染力在此显示出来。其换喻之力不可逆转:空无所触及,不仅性欲全无,而且艺术遭到损毁(雕像被毁坏了),语言也寿终正寝(‘因此,爱,被爱!对于我来说,是毫无意义的’)。”[19](p200)阉割伤害它所接触到的任何事物,从萨拉辛到故事的叙述者,到德·罗什菲德夫人、到郎蒂夫妇以及他们的孩子——菲利波和玛丽亚妮娜,其侵蚀之力甚至波及阿多尼斯的画像。从精神分析的角度而言,阉割所导致的结果,不仅仅是心理的去势,更是性别身份的模糊。当一个男人的欲望被剥夺了,他就不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反过来,当一个女人的欲望被剥夺了,她也就不再是一个真正的女人。而当所有人的欲望都被剥夺了,性别之间的栅栏也就彻底倒塌。在《S/Z》中,我们可以看到很多类似的细节描述:
(22)玛丽亚妮娜的兄弟菲利波,也象她一样继承了母亲那绝顶的美貌。用一句话来概括吧,这位少年是活生生的安提努斯,只是长得纤弱些。但是他那橄榄色的皮肤、浓重的眉毛、火热的目光预示着他将来必有豪情壮志……象征符码:阉割的轴线。尽管很快以委婉的手法将菲利波的女性气质修正了(“浓浓的眉毛”、“男子气概”),既然说一个男孩是美的,这就足以表明他被女性化了,把他放到了女性的阵营,即主动遭受阉割的一边。[19](p37)
(114)“作为一个男人,他太美了,”她像审视一个情敌那样审视了一下画像后又说。★《萨拉辛》中的身体,被阉割所定向或者迷失方向,不能被确切地定位于性别聚合体的任何一边;隐含于其中的,是女性的过(完美)和男性的不及(被阉割了)。说阿多尼斯不是男人,既指出了真相(他是一个阉歌手),又抛出了一条错误的引线、一个圈套(他是一个女人):(阐释符码:谜5:真相和圈套:混合在一起)。[19](p72-73)
(302)他精心地打扮自己,犹如初恋的少女第一次出现在情人面前。★文化符码:爱情心理学。★★男主人公用女孩的方式来打扮自己:这种倒错暗示了萨拉辛的(刚刚指出的)女性气质(意素:女性气质)。[19](p137)
这些表明,性别并不是确定不移的,不同的性别之间其实可以相互越界。福柯在编辑出版赫尔克林·巴尔宾的日记时,显然想借助阴阳人或双性人的身体批判性别分类的管控策略。因为福柯认为性别不仅限制了我们的身体,而且限制了与我们的身体密切相关的其他事物,譬如一个人的穿着打扮、言谈举止、形象塑造,等等。所以他预测性别界线的消失必然带来可喜的收获,即各种功能、意义乃至肉体的解放,特别是那些在二元论性别框架之外的快感会得到增衍。[23](pi-ix)巴尔特在《中性》里曾经提到福柯所编的这本著作,虽然他没有展开,但是按照他的思路,引证这部作品的目的其实就是为了拆除性别之间的藩篱,使之成为“一种自由流动的设计”[17](p9)。在自传中,巴尔特也曾明确指出:“性别关系在政治上的解放:这是一种双重的僭越,既是性别对于政治的僭越,也是性别之间的相互僭越。”[4](p65)对于长期生活在男女二分的性别建制以及异性恋传统束缚下的人们来说,只有通过这种“双重的僭越”才能彻底填平性别之间的鸿沟,模糊性别之间的差异,进而获得性别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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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张吉兵
2016-07-31
10.3969/j.issn.1003-8078.2017.01.13
金松林(1978-),男,安徽宿松人,安庆师范大学副教授。
安徽省人文社科重点研究项目,批准号:SK2014A296。
F234
A
1003-8078(2017)01-005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