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夫人》中的“麋鹿”“蛟龙”“九嶷”作何解
2017-03-29王贤斌
王贤斌,陕西省山阳中学教师。
《湘夫人》中的意象很丰富,对后世的作品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其中以“香草美人”借喻理想的创造性运用,以“秋风”“木叶”渲染气氛和心境的巧妙性构思,成为后世诗人竞相吟咏的范本。但大家对诗中的“麋鹿”“蛟龙”“九嶷”三个意象的理解有很大不同,直接影响了对诗歌思想情感的理解。
这三个意象分别在这几个句子中:“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资料对这三个意象的解释有很大出入,让人费解。
先看对“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的不同解读。
《先秦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8.12版)中是这样解释的:“麋食中庭和蛟滞水边又是两个反常现象,与前文对鸟和网的描写同样属于带有隐喻性的比兴,再次强调爱而不见的事愿相违。”也就是说“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这两句的比兴用意跟“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完全相同,都是用反常的现象来写湘君内心的失望和惆怅。而《古诗鉴赏辞典》(第二卷第22—23页,中国妇女出版社1988年版)则是完全相反的解释:“湘君是神,同样具有人的情感,当他看到麋来庭中,蛟出水涯的时候,就认为是一种好的兆头,奇迹是有可能实现的,于是他又朝驰夕济,前迎佳人,在情感的作用下,忽听得他的心上人召唤他,要他驾车,一起隐迹天涯。旧解“麋何食”二句,以为同“鸟何萃”二句同义,这就不但“复直无味”,而且下起“佳人召予”,也就突兀难解了。”
再看对“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的不同解读。
《先秦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8.12版)中是这样解释的:“因此当九嶷山的众神来把湘君的恋人接走时,他才恍然大悟,从这如梦幻般的美境中惊醒,重新陷入相思的痛苦之中。”而《楚辞》(林家骊译注,中华书局2015.1版)中的解释则是:“九嶷众神啊纷纷前来恭贺新宅,众神降临啊齐聚如云。”
面对这样截然不同,甚至相反的解释,我们该怎样取舍呢?我觉得还是要把意象放入文中,把它们跟其它意象联系起来,跟诗歌的意境和情感联系起来综合考虑。除此之外,还要考虑意象本身的传统意义,把它们放在其它作品中进行比较分析,这样才能更好地把握意象的真正的内涵。
先看“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这一句。
从诗歌的意象和意境上看,无论是“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还是“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都是反复酝酿一种幽怨和哀愁的氛围,突出湘君内心的焦虑和失望。紧接着出现的“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若是理解为好兆头,恐怕也有些突兀了,意境上也不铆合。因为下文中的感情变化之处应在“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这一句,湘君之所以精心建造他们的爱巢,是因为听到了佳人的召唤。因此从意境和情感上来看,理解为湘君的失望和惆怅更调和一些。至于“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这一句,应仍是湘君不断寻觅的焦灼,而不是兴奋激动。
从意象发展的脉络上看,“麋鹿”和“蛟龙”并非象征着吉祥。
“麋鹿”在后世的作品中出现很多。但大致可分成两类,一是不在山林中的麋鹿具有消极意味。例如《史记·李斯传》:“麋鹿游于朝。”《史记·淮南王刘安传》“臣闻子胥谏吴王,吴王不用。曰:‘臣今见麋鹿游姑苏之台也”。这里借用麋鹿游于宫殿的废墟上来暗示国家衰亡(《史记》韩兆琦译注,中华书局2010.6版)。柳永《双声子·晚天萧索》“繁华处,悄无睹,惟闻麋鹿呦呦”也是同样的意味。二是深居山林中的麋鹿具有某种积极意义。如《诗经·小雅》“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唐张籍《猛虎行》“向晚一身当道食,山中麋鹿尽无声”。白居易《首夏》“麋鹿乐深林,虫蛇喜丰草”。从中我们可以看出,麋鹿本应生活在山林中,它是一种性情温顺的动物,如果连麋鹿都占据了人类生活的场所,就意味着这个场所没有人烟了,自然就隐含有荒凉的意味了。
蛟龙则往往代表着兴风作浪,泽野千里,因此又被称为恶蛟。它基本生活在深水之中,很少出现在浅水中。荀子《劝学》中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东汉王充在《论衡》中说:“涉浅水者见蝦,其颇深者察鱼鳖,其尤甚者观蛟龙。”《世说新语》中的周处斩蛟的故事,也是把蛟龙当祸害。李商隐《荆门西下》“洞庭湖阔蛟龙恶,却羡杨朱泣路岐”。因此蛟龙这一意象往往具有负面效应,至少不是吉祥的象征。从意象的发展脉络和象征义上看,把“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理解成好兆头似乎不太妥当。
再看“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这一句的内涵。
首先从诗歌的意境和情感上来分析。湘君用香草美物精心装扮爱巢,营造了一种绚烂绮丽的意境,衬托了主人公内心的幸福和快乐,与前文的哀怨惆怅的氛围明显不同。九嶷山众神的到来更是锦上添花,让本已绚烂绮丽的场面更显得奇幻热烈了,让他们相会的气氛更加温馨美好。若是理解为众神接走了湘夫人岂不大煞风景,完全破坏了意境的协调性。
其次从文字描述的本身来看众神这一意象。诗人写众神用的是“缤纷”“并迎”“神灵”“来兮”“如云”,这些词语完全是带有赞赏口吻的,不是破坏二人相会的多事者。湘君是用热烈欢迎的心情来看待这些众神的,若是众神来接走湘夫人,诗人怎会用这样的感情色彩来描述众神呢?
诗歌意象的理解还是要回归到意象本身和意境的营造上来,不能简单草率地从某一方面的作用来考虑,否则就会破坏诗歌的意境,曲解诗人的创作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