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终如一
2017-03-29尚仲敏
尚仲敏
诗歌犹如一个大型组织,它给其中的每个成员都分配一席之地,使之按照一种整体精神进行工作。
诗歌会消失吗?这种组织有土崩瓦解的一天吗?作为诗人,我们是退缩、放弃、趋于缄默,还是继续支撑住它,使它不至于解散?
人们对诗人的工作表示轻蔑的理由是:写诗只需要一张纸、一支笔,几个键盘,以及印刷和传播。周围到处都是拒绝的耳朵,写诗似乎越来越变得可疑和虚妄,因为真正的读者已经锐减,诗歌鉴赏的能力和风尚日益衰落。在同一个组织里,我们各自成为自己情感的孤独的扮演者。作为人类中的极少数、另类、“一小撮”,我们只能跟自己说话,并回答自己的提问。
当年,亚历山大图书馆一场火灾,使希腊文学四分之三的作品付之一炬。而今天,诗歌的灭顶之灾不再是一场燎原大火,而是普遍的心灰意冷和激情的沦丧。诗歌的圈子在持续缩小。诗歌面临最大的问题是,到底有多少人在读诗,茫茫人海,到底谁才是诗歌的真正读者。
诗歌始终是既为所有的人,又不为任何一个人。诗人常常不知道到底谁是自己真正的读者。写下或说出已被明确认识的东西,决不会使这个东西变得更为真实。至于阅读,就是为自己已拥有的东西寻找词汇,并因此而充分认识这个东西。否则一切对们来讲就将仅仅是一些词汇。无论是我们在写着一种包含全部意义的诗,还是一种利用语言以摧毁语言的诗,在喧嚣和沉思默想停止的时刻,诗歌得以诞生了。而光是等待这个时刻,就值得我们献上所有的努力。除此之外,对于空洞的读者我们毫无办法,我们需要去刺激他们吗?
关闭一件作品或者打开一件作品,前者是为了完整,为了不使它受到损害;而后者则是为了加入,为了唤醒和照亮自己心灵所沉浸的茫茫黑夜。两者都是给予少数孤独天才的庄严礼物和恩惠。诗歌从不排斥真正的阅读,它被最终完成正在于阅读,但诗歌同样从不寻找读者,而是相反。
一部优秀诗歌在严格意义上被阅读之后,总是倾向于引起沉默,引起瞬间的停顿、再现、体谅和同意,甚至感激。就像在一幅难辨真伪的绘画作品面前,只有少数行家才能鉴定一样,诗歌和它的知音相遇的时候,突然间会变得明晰、无疑,既不需要论证,也根本无法论证。这就是直观本身,丝毫不涉及诗歌中的文字说了些什么,而仅仅涉及到文字与文字相互间的关系。在一切意义和没有意义之间,诗歌激起了她的知音,迫使他去听——实际上是听他自己,他知道这说不出的东西已经没有了,既然它终于被说出和听到。
诗歌会消失吗?在这样一个大型组织里,每个优秀成员所遭遇到的真实困境并非像我们上述所说——仅仅是读者的问题,而主要是语言的界限问题。有人认为语言的失败将是诗人的胜利,但这是靠不住的胜利。
人们早已厌倦于继续谈论语言,认为是毫无必要的不诚实的表现,因为清一色的诗歌正在层出不穷。许多的诗人在写着同诗歌毫不相干的诗。当我们分门别类进行演绎、归纳和总结,我们将会发现很多诗其实是一首诗,因为它们所表达的基本事件是共同的。我們有理由抱怨人们对诗歌的疏远吗?没有。事件只能发生一次,作为事件的诗歌何以能够达到连续反复呢?何以能够不朽——在时间的大河里无休止地滔滔作响呢?
诗歌有很多种写法,那些总以为自己写的是诗,而别人写的只是一些分行文字的诗人是愚蠢的、自私的、狭隘可笑的。所谓的“民间写作”和“知识分子写作”,其实最后都有可能写出好诗。当然,也有可能写出坏诗。但总的说来,在诗中过多地植入意象、概念、哲学、抒情、比喻等等,是不对的。诗人过多地依靠上述东西,肯定是天赋不够、才华枯竭。所以,很多诗人只是语言的匠人,是码字工人,甚至是文化垃圾的制造者。
一些曾经十分活跃的诗人忽然销声匿迹了,这并非因为他们对诗歌信念的动摇,问题十分简单:没有什么可写。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写诗,这并非说明我已远离诗歌,恰恰相反,经过岁月的积淀,我对诗歌已经达到了内在的坚定。为了不使诗歌受到损害,所以保持缄默。既然语言为说话提供了一个有限的领域,那它的终结就只能是:意义的结束、文字间关系的废除,以及不再说出。
在诗歌界,有些诗人被严重高估,也有一些诗人被严重低估,这是“运气”问题,就像踢球,强队往往被弱队所胜,这不应该构成我们对诗歌万念俱灰的理由。
诗歌毕竟不会消失。因为,只有诗歌才能奇迹般地使整个时代和全部文化得以保存和呈现。一方面我们看到,一种貌似诗歌、更像诗歌实际上在加速诗歌死亡的作品,正在世界范围内漫无节制地增长;另一方面我们却感受到了使诗歌再生的一线曙光,一种新时代诞生的预兆。我们被它照彻,当沉睡在我们内心的创造激情和旧的炽烈被它点燃,我们便被一种前所未有巨大的光荣所贯注,并确信我们值得毫不犹豫地把一生贡献给诗歌这种“荒诞”的事业。
至今我们还没有失去诗歌,所以我们必须感激这个年代——是它向我们保证了为数不多的一些优秀诗人的持续探索。尽管他们之间还没有取得最后的、明白的、自身一致的看法,他们在彼此孤立的漫漫长夜里还没有取得应有的响应,但他们所进行的卓越努力却是共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