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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无事

2017-03-29格致

红岩 2017年2期
关键词:琴家小琴树荫

格致,六十年代生于吉林乌喇。2000年开始写作,先后在《人民文学》《十月》《青年文学》《大家》《作家》等刊发表散文。著有《转身》《婚姻流水》等散文集9部。曾获第九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人民文学奖、林语堂散文奖等。

花袭人

当院子里落满了雪花,当那些姹紫嫣红被积雪覆盖,当我的眼前一片绿叶都没有了的时候,我才渐渐醒悟,我在刚刚过去的夏天伤害了小琴。

小琴家东侧是道路,西侧是我家。道路不能成为邻居。我是小琴家唯一的邻居。我这边东侧是小琴家,西侧是玉米地。玉米地不能成为邻居。小琴家是我唯一的邻居。

春天,小琴在院子里种菜。春天,我也在院子里种菜。我和小琴之间,小琴的菜地和我的菜地之间,只隔着一段原木垒成的围墙。原木与原木之间有很大的缝隙。这个缝隙小狗能伸出去嘴,但不能伸出去头。透过墙缝,我看见小琴只种早豆角,并且垅上覆盖着塑料薄膜。那层塑料可以为脆弱的种子挡住春天的寒风,并有效挽留泥土的热量。小琴的早豆角会成熟得很早。小琴就那么急于吃到早豆角吗?我种豌豆、辣椒、西红柿、土豆、蒜、鬼子葱…… 我没有使用塑料薄膜。我不喜欢那东西。面对蔬菜的成长,我有耐心等侯。我不着急。果然,小琴的早豆角都破土(还要破塑料)而出,我的菜地还一片沉寂,所有的种子都很沉得住气,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这让我想起了童年那个隐藏与寻找的游戏。后来我沉不住气了,悄悄扒开泥土察看:还好种子已经发芽,但那芽细小、胆怯,陷在泥土里像个井底之蛙。待它从泥土中爬上来,我原来准备的那些耐心显然不够用。我盖上泥土,知道自己着急也不能帮助它。一个月后,小琴的菜地已经长成绿叶的海洋,绿叶间隐约可见白色的花儿——人家的菜都开花啦!仅有的几只菜粉蝶,也在小琴菜地的上空盘旋,样子像喝醉了。有诗人说菜粉蝶像白色的药片。就那么几朵小白花,就高兴成这样了吗?那几只菜粉蝶也忒没见过世面了。我的菜地菜苗还盖不住泥土。菜粉蝶一只也没有。小琴家的菜苗长得都一样,并且没有一棵草,整齐干净得像一个军营。我的菜地没有秩序可言,菜苗高矮不等,野草见缝插针。有的阔叶,势力向四周漫延;有的爬藤,致力于站得高看得远。热闹得像一个露天集市。我对小琴在菜地里只种一种蔬菜很迷惑,她就那么爱吃早豆角吗?

面对一块菜地,我和小琴的做法相去甚远。我无法理解,在众多蔬菜中,她为什么对早豆角情有独钟?并能把所有注意力都倾注在这一种蔬菜上而不分心?她对男人是否也能持有一样的心念,认准一个从此心无旁骛,任喧哗人间在身前身后云卷云舒?相比之下,我的心念杂草丛生,我无法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到一种蔬菜上——我种了十几种蔬菜。若不是气候和菜地面积所限,我会把南方的蔬菜也种到我的菜地里。这样一看,我比小琴贪婪!我甚至不能把精神集中在蔬菜上,我在那些蔬菜的基础上又分出了一部分精神种了花卉。其实我还想种竹子。北方的榆树柳树很好,但在院子一侧若有一片竹林,墙角有两棵芭蕉,那我就不缺什么了。现在,我的院子里有柳树榆树,没有竹子和芭蕉,我的生活有很大的缺憾。蔬菜怎么能安慰我呢?十几种蔬菜也不能安慰我。精神之我是个饕餮兽。这么多年我一直被它左右和折磨。它使我的人生苦不堪言。我喂养它,蔬菜是不够的,还要鲜花;柳树榆树是不够的,还要竹子和芭蕉。

我第一次得到一块泥土,并拥有播种的权利。我想知道我种什么就能长什么吗?我种多少就能收获多少吗?因此我在播种的时候心里并没有多少底。我离那种理智的播种还有很大的距离。其实我并不会种菜。很多常识都不懂。我站在我的菜地里,就如同一个贪玩的孩童面对考卷。我能独立完成的考题很有限。好在这考试是开卷的,在我遇到难题的时候,我就看见了我的邻居小琴。她是菜农,种菜是她的专业。就蔬菜的栽培,株距、灌溉等问题,隔着木头墙我向小琴请教。小琴果然什么都知道,并且很高兴我在种菜方面如此无知。她愿意帮我,诲人不倦。同时她也知道了我都栽种了哪些蔬菜。我没有种早豆角,这让在我面对她的时候,感到很对不起她。我们两个住得如此之近,但在种菜上竟没有重合的部分。她针对我没有种她喜欢的早豆角,没有多说一句话。在种花的时候,我没有向小琴请教。因为我看见小琴家的院子里没有一株花。我猜她不喜欢种花,因此也就不会种花。就有女人天性不喜欢花啊朵啊的,比如书上的那个薛宝钗。因此,我在种了蔬菜之外又种了花卉小琴不知道;我都种了什么花她更不知道。

当我院子里的花朵次第开放的时候,小琴的早豆角已经长到筷子那么长。原来小琴家院子里的蝴蝶,现在都越过木头围墙,飞到我的菜园子里来了。它们旋转盘旋,特别高兴。其姿态不是喝醉了,而是在跳舞。当它们玩累了,每人找到一朵喜爱的花儿落下来休息。毛茸茸的腹部剧烈起伏。我没想到我菜地的土质这么优良,种下的种子都能发芽,并快速长大,然后开出花来。我担心一部分种子会不发芽,花种子就撒多了。等开花的时候,花朵拥挤不堪。连盲人从此路过,都会感到一片红光。我的菜园子,在那些花儿都长大之后,菜园子已经不是菜园子,叫花园也行的。我把菜地种跑题了。

小琴不计较那些蝴蝶的去留。蝴蝶在的时候,看不见她高兴;蝴蝶走了,看不出她扫兴。我则不然,蝴蝶来了,我认为是一件大事。没有蝴蝶,花园就像睡着了。蝴蝶是花园跳动的心脏。小琴也不受这边花朵的打扰,她细心地把豆角摘下来,整齐地码放在柳筐里,还要在上面蓋上湿毛巾。然后一筐一筐地运到集市上卖掉了。原来小琴并不爱吃早豆角。原来小琴并不急于吃到早豆角。原来小琴是为了不认识的人早点吃上早豆角而忙了一个春天。

我种了那么多蔬菜,没有想到要把一种蔬菜拿到集市上出卖。当然我不好意思拿出去卖。我的蔬菜品相不好。单说西红柿,找不到两个一样大的。它们谁也不像谁。每个都是自己,个性体现在形状上。我种了那么多花,也差不多只我一个人看了。小琴是可以看的,那木头墙有巨大的缝隙。但是小琴不爱看,她沉浸在他的早豆角里,似乎看不见其他。她从未停下脚步,多看我的花儿一眼,更没有就某一花朵发表言论。对此我除了疑惑外,还很失落。我种的花儿没有谁不是用力开放的。它们小心翼翼把颜色包裹住,然后突然展开,这时候花儿想听到一声惊呼,然而却只有风声。我是不吝惜惊呼的,但我的花儿实在是太多了,我打个盹,就开出一大片新的花朵。我忘了惊呼,只能呆看。让我感到一丝安慰的是那几只兴奋的蝴蝶。它们的翅膀,很好地烘托出了花园的繁华气氛。

我也是太过分了,几乎把院子弄成了一个大花园。我的这种作为,在旧街村可能很出格。和小琴家的菜地一对比,才发现我把菜地种得已经跑了题。小琴对于我的跑题一直保持矜持的沉默。但是来她家串门的村民看见了我的花园后没有沉默,尤其是女性村民,不但看见了,还给予了评论:是和别人家不一样啊,在菜地中间种花。木头墙外,小琴家院子里,三两妇女在窃窃私语。我能听见,是因为我正在花丛中薅草。我低头干活,假装没听见。有一次,围墙的外面,有人大声问:那个爬藤的红花是什么花?从说话的声音,我感到这个问题是需要我给予回答的。我立刻从花丛中抬起笑脸:鸟萝。那女子又说:真好看啊,等秋天要点花籽。我说花籽有的是啊。接下来我想说:就怕你没地方种啊。其实这种藤蔓花卉不占地方。我是种在竹篱笆下的。但我看见小琴家的木篱笆下种的都是晚豆角。街对面那家铁栅栏下种的是苦瓜。

小琴似乎是把所有注意力都用在了早豆角上。似乎是对木头墙西边的事情不感兴趣。多轰轰烈烈的开放她都好像没看见。多么色彩纷呈云霞落地她都无动于衷。但是西风携带着花粉和花香,每天穿越过木头围墙的缝隙,在她的院子里沉浮、旋转。不喜欢种花、看花的人,也应该不喜欢花的气味。花香持续地刺激着她的神经。并且这个刺激挥之不去,躲避不及、无处不在。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忍受的。

关于花朵的话语,都不是小琴说的,都是来小琴家的村民说的。针对花朵发表言论的不是小琴,想种鸟萝的人不是小琴。要种子的也不是小琴。

小琴卖完了早豆角,我以为她要休息几天,会有闲工夫看看一墙之隔的花园了。我是多么希望她停下来看看我的花儿。我种的花儿太多了,而看花的人太少了。接下来小琴是休息了几天,但除了到院子里拿东西,其余时间她都呆在屋子里。可惜那么一院子花就我和小白欣赏。小白作为一条猎犬,只对快速移动的东西感兴趣。植物不会横向移动,只能枝叶向上,根须向下。这也是移动,但因速度太慢,它也提不起兴致。还有,我忽然想到,狗都是色盲。那么小白等于看不见花儿。几天后,小琴终于出现在院子的菜地里。她又开始播种了。她拔掉了豆角秧,然后平整土地,又勾上拢,种上了大白菜。她种大白菜我并不知道。当她的大白菜又长得像做课间操的学生一样横平竖直时,我才知道那些天她都忙的啥。头伏萝卜二伏菜。小琴在头伏就种上了大白菜。这次我知道小琴不是因为爱吃大白菜,也不是急于吃到大白菜。她可能还是在为陌生人忙碌。

小琴家的院子里,春天是早豆角,夏秋是大白菜,没有一株花草。在菜地的边上,是可以种几棵花的,并不影响蔬菜的成长和在集市上的价钱。但是小琴没有种。当我的院子里大片的美人蕉、金盏菊、薰衣草、凤仙花、虞美人、小丽花、草本牡丹、寒根月季、牵牛、金丝荷叶次第开放的时候,小琴一定是看到了。木栅栏的缝隙是那么大。她每天也会被那些西风带给她的花香环绕,但她没有对那些鲜艳的花朵说过一句——好话或坏话。她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在院墙外针对花朵窃窃私语的不是她;询问鸟萝的名字的不是她;索要花籽的也不是她。小琴是那种不喜欢花卉的女人。

我对小琴好奇起来。听到关于她的闲话我就伸长了耳朵。从旧街村民口中获得的信息有这些:小琴家的房子,是政府给盖的。小琴家只有三亩地。知道了她家有三亩地后,我给小琴算了一笔账:一亩地亩产2500斤玉米,玉米一斤8角钱,三亩地年收入是六千块钱。

三亩地和六千块钱似乎有能力让我把疑问解开一大部分。计算的结果出来了后,我就明白了小琴家的菜地里为什么不种一棵花?菜苗为什么长得那么整齐?不长整齐不行啊。那些蔬菜——早豆角和大白菜。是她把年收入从六千往上增加的关键所在。而这件事又太重要了,她投入了所有的精力和体力还有智力。而种花,使院子看上去好看,有诗意,是我这种不需要把蔬菜码放到基本收入之上的人才干的事情。所以种花,不是院子里有没有地方种的问题,而是心里有没有地方的问题。因此不是小琴家的菜地没地方种花,而是她的心里没地方种花。如果我是小琴,也会在院子里先种早豆角,然后在头伏就种上大白菜。我可能嫌白菜豆角卖不出钱来,会在院子里砌上猪圈、羊圈、鸡圈,直到把院子变成养殖场。直到院子里臭气熏天。我每天穿着靴子,喂猪、喂鸡、喂羊,除粪。花朵,我不是没地方种,而是想不起来世界上还有花朵。

那么,一墙之隔的花朵,让小琴想起来世间的花朵。但她和花朵似乎已经远离,就算挨近,也永远隔着一道围墙。当院子被冬天的大雪覆盖的时候,当我的院子里所有的花朵都凋谢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的肆意种花的行为,对邻居小琴构成了伤害。我还不知道对这个心里已经没地方种花的女人伤害有多深。

当我的院子飘舞着雪花,当一切被大雪覆盖了以后,我才渐渐看懂了小琴对待花朵的态度。那些花朵伤害了她,她不看,不说,试图用这种冷漠的态度把花朵推远,就像推远一把逼向她的利器。

两只幸福的狗

一开始,只有一只狗是幸福的。整个春天和夏天,两只狗中,只有一只过着幸福的生活,另一只陷在苦难里不能自拔。直到秋天来了,那只不幸的狗忽然走出了困境,与一墙之隔的另一只狗拥有了相同的幸福。这令我非常吃惊。我没想到事情竟然能向着这么好的方向发展——这等于一个奇迹呈现在了我的眼前。

到秋天才过上幸福生活的那只狗,应该感谢我。我是它获得幸福的间接因素。但间接是通向幸福的桥梁,而这个桥梁是我架设的。这桥梁上站着我和我的小白。但是那沒良心的,当我从它家铁栅栏外走过时,不但不过来表达感激之情,还冲着我汪汪汪地吠叫。我把手伸进铁栅栏,摸着它的头说,大黄儿啊大黄儿,没有我,你哪有今天。快点谢谢我吧。

大黄不知道怎么感谢我,大黄从来就没想到要感谢我。就连大黄的主人——邻居小琴——也不感谢我。她不但不感谢我,还和我吵架。使我在乌喇旧街村生活的第一年充满了不快乐。

两只幸福的狗,一只叫大黄;一只叫小白。小白是我的狗;大黄是小琴的狗。大黄冲我吠叫,我不生气。我喜欢天下所有的狗,包括对我吠叫的狗。爱叫不爱叫,那取决于狗的性格,跟狗的品德没有关系。我不害怕,也不生气。我认为狗爱叫,就像人爱唱歌。狗爱叫就像人的性格外向。在针对狗叫的认识和理解上,小琴显然达不到我的高度和深度。小白冲着小琴叫,小琴不但害怕而且生气。这并不怨小白,要怨那道围墙,主要怨围墙上的缝隙太大。小白也是太过分了,叫就叫吧,还把自己尖尖的嘴从围墙的缝隙伸进去,试图咬在自家院子里走动的小琴。

一开始,小琴也想和小白交好,面带微笑地喊小白小白,但小白不为所动,只要小琴一出现在围墙外,小白扑上去就大叫。它甚至前爪趴住围墙,站起来咬。小琴和小白试图建立友好关系的努力都失败了后,小琴开始讨厌小白了,继而开始害怕小白。这样一只令她讨厌并害怕的狗,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而这道墙又充满了缝隙。先是花朵的颜色和气味穿过缝隙搅扰了她的平静生活,然后是小白用那么具有侵略性的声音再次侵扰了她。这让小琴的生活,在有了我这样的邻居后,充满了不快乐。

花香袭人,小琴忍了,但凶狗咬人,小琴终于没能忍住。或者这次的没忍住,是两件事的总和。或者小白仅仅是个出口,所有的怨怒都从那些袭人恼人的花朵起始。

不管深层的原因是什么,但在事件的平面上,小琴就因为小白,在一个充满夜露的早晨,和我发生了语言冲突。

那是个平常夏日的早晨:竹篱笆上的鸟萝正在开放;最先开花的美人蕉已经开始打籽了;虞美人纤细的花茎在晨风里摇动,我担心上面的花瓣,因为颜色的重量,会使花茎不堪重负而折断;马舌菜花是一定要等太阳的,这谁都知道;而夜来香害怕紫外线,天一放亮就关门关窗开始睡觉了……这个早晨与上一个早晨,看上去基本是相同的。我并没有一大早就在那赏花,我在干正经事——给南瓜授粉。葡萄架很高,南瓜藤在上面攀爬,我站在地上够不到架子上面开出的花,无法帮助南瓜授粉。为了把雄花的花粉倾倒进雌花的漏斗里,我站在了一只蓝色的塑料凳子上。我就是站在蓝色塑料凳子上,一边帮助南瓜,一边和墙那边的小琴争吵了起来。我并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只比平常说话的音量大那么一点,但我身边叶子上的露珠还是纷纷跌落了下去。小琴身边的露珠应该也跌落了下去,因为小琴的音量也比平时说话大了一点。

小琴说,你家狗把我吓着了。

我一听就生气了。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吗?因为小琴在她这句简短的话里,使用了一个很刺耳的句子——吓着了。吓着了和吓一跳有很大区别。它们的区别就是:她说吓一跳我不会生气;说吓着了,我立刻就生气了。因为吓着了,是说此惊吓已构成后果。而我应该对该后果承担责任。主要是经济责任。

都是历尽沧桑的中年妇女了,又都养狗,又隔着墙——虽然这墙漏洞百出,但小白怎么努力都是咬不到她的。狗叫几声,就吓着了?这不是有点讹人的意思吗?

我说,那我也不能把小白的嘴缝上。

小琴一听我这话也生气了。两个人说的话都够有水平的。都能够用一个简单的句子把对方的怒火点燃。

但我们在争吵的时候,在生气的时候,还是有所顾忌的。我们没有完全放开。争吵在一部分理智的控制下进行。小琴是我唯一的邻居,我是小琴唯一的邻居。如果两家交恶,都将丧失邻居,成为没有邻居的居民。我们都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丧失了相互的帮助会是什么样子,我们心里没底。邻居是突然事件发生时,离你最近的人。是最有希望在第一时间帮助你的人。远亲不如近邻。因此我们的争吵缺乏激情,显得懒洋洋的。我甚至没从蓝色塑料凳子上下来,手里给南瓜授粉的工作也没有因为吵架而停顿下来。小琴在摘早豆角。我看见她并没有停止摘豆角的工作。我们都是手里一边干着各自的活,一边很不专注地吵上两句。这样吵架就像柴火少的灶膛,火势不旺。仅仅是有火苗在跳动,不至于熄灭。我们也可能是因为手里的活,分散了注意力。我担心雌花得到的花粉不够用,就把雄花摘下来,倒扣到雌花上。雄花在早上刚把花开了那么一小会,就被我这样弄死了,但他死在了雌花的花蕊上,这应该是雄花乐于接受的死亡。雄花开花的目的以及意义是什么呢?在把雄花摘下来之前,我并没有征得雄花的同意,但我深知雄花赶来的终极意义。雄花依赖蜜蜂和风,把很少的花粉带到雌花的漏斗里,雄花对此并不满意,雄花很担心。现在的现实是,蜜蜂基本没有了,昆虫也很少,只剩下了风。而风的性格与蜜蜂很不同,风不能把花粉准确地丢进雌花的杯盏里去。风把花粉刮得哪都是——风把花粉都浪费了。这一切,雄花看在眼里,并为此很焦虑。我这么做,雄花是会感谢我的。我做了它想做而无法做到的事。这在我看来是雄花最好的死亡了;小琴一边和我争吵,一边摘满了一篮子早豆角。小琴的早豆角都像筷子那么长,那么笔直。一会她就要赶早市去卖掉这篮子豆角了,但愿我们的吵架别影响了豆角的价钱。

小琴知道缝上狗嘴是气话,谁也不能把狗嘴缝上,但她在和我争吵的过程中,给出了一个可行的建议。那就是她让我把小白拴上。像她家大黄那样,拴在一棵树上或一根木柱子上。把狗固定住,就不会把嘴伸过去吓唬她了。

小琴给出的建议我是不会采用的。我不会囚禁小白。小白是猎犬,细腰长腿,流线型的身体,包括嘴都是尖的。小狗生下来不是为了当囚犯的。小狗生下来是为了陪伴主人,并一同过上幸福生活的。但是在农村,几乎所有人家的狗都是用绳子拴在自己院子里的。大黄就是被小琴拴在窗下。那个绳子有4米长吧,大黄就在那个4米为半径的区域活动。小白在院子里跑动,有一千平米。两只狗一墙之隔,命运如此不同。现在,小琴建议我把小白也拴上,也和她家大黄一样。也在以四米为半径的区域活动。使两只狗看上去,看不出誰幸福,看不出谁痛苦。像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可以同病相怜。

上午,我去街里买回12块大石棉瓦,把那有缝隙的木头墙从头到尾挡上了。

小琴从市场上回来,她的早豆角都卖掉了,也不知道那一筐筷子一样笔直的早豆角能卖多少钱。她看见围墙,没有说什么。此后她再没对我说过被小白吓着了。那拴上小白的建议也没有理由再向我重申。

一段平静的日子过去了。我每天看着大黄,很为大黄难过。我在不和小琴吵架的状态下,在和平的日子里,曾建议小琴把大黄放开。小琴说,怕大黄跑丢。我也觉得会跑丢。她家没有院墙,没有大门。大黄不拴着,会跑丢。狗一般是跑不丢的。狗不管跑多远,都是会回家的。狗是世界上最爱回家的动物了。关键是现在为难狗的人太多了。这种人堵在狗回家的路上,拦住狗不让回家。然后想办法把狗拖进汤锅里去了。那么多热气腾腾的汤锅啊,架设在狗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大张着嘴,喷着热气,像怪兽。

在我了解了小琴家的收入现状后,就不再建议小琴砌围墙,修大门。我只可怜大黄,终日脖子套着绳子,一辈子都要这样。在农村,几乎所有的狗都是被这样从小拴着绳子,固定在一个很小的范围里,终其一生。

小琴又摘了好几筐早豆角,不断地送到市场上卖掉了。

小白看见小琴还是大叫,但它不能把嘴伸过去了。小琴不好再说什么,我也只能把事情做到这种程度。我不能把小白的嘴缝上,更不能囚禁小白。

秋天了,小琴的早豆角早已卖完了,连豆角秧都拔掉了。后种的白菜绿油油,并且横平竖直。大地的玉米开始灌浆成熟。成熟到后来,玉米就都纷纷垂下了头。外出打工的人,有一部分回来收玉米了。小琴家有三亩地,都种了玉米。虽然只有三亩地,小琴一个人也收不过来。小琴的丈夫回来了。他也是回来收玉米的。整个夏天我都没看见他,是成熟的玉米把他从外地召唤了回来。

小琴的丈夫,中等个,很会干活的样子。当小琴家的玉米篓子装满了金光闪闪的新玉米,他们家的秋收工作就结束了。但我看见小琴的丈夫没有在玉米收完后离家外出打工,而是继续留在家里。像小琴丈夫这样的人是呆不住的,他留下来一定是家里还有活要干,而且这个活小琴干不了。果然,玉米收完后他一天也沒有休息,而是在家里摆开了施工现场。他请来两个村里认识的帮手,开始和水泥。只一天,就建起了铁网围墙。大门也是铁的。西面的墙是和我公用的——就是那道木头围墙。东面临街,是政府早先给建的木头墙。不光给他家建,临街的都给建了。所以小琴家只要把南北封上围墙就可以了。第二天,我起床晚了些。等我看见小琴家的铁栅栏围墙和铁艺大门时,还以为眼前是一个儿童乐园。小琴的丈夫在我还睡回笼觉的时候,已经把他家的大门和围墙刷好了油漆。他可能很喜欢蓝色,也可能是小琴很喜欢蓝色,也可能是小琴他俩刚好都喜欢蓝色。总之她家的围墙和大门给漆成了宝石蓝色。围墙的枪头涂上了红色。铁大门上的四个铁字——恭喜发财——被涂成了金黄色。我从那斑斓的围墙外走过,出门去街里买水果,对正在低头刷油的小琴丈夫说,刷得很好看。小琴丈夫抬头笑了。他对自己的工作也是很满意的。

中午的时候,我回来了。走到小琴家的围墙外,看到大黄忽地向我冲了过来,如果没有铁栅栏挡着,就要扑到我的怀里来了。大黄隔着铁网冲我大叫。我把手从网眼伸进去,摸着大黄的头说,我才不怕你呢,可不许咬我啊。这时我才猛然意识到,大黄怎么能这么近地靠近我?平时它都是在窗下冲我咋咋呼呼。我看见大黄脖子上的绳子没有了!大黄解放了!大黄也过上了和小白一样的幸福生活!那一刻我是多么激动!大黄脖子上的绳索,是我一直想解而不能的。我为大黄高兴,就差一就流出眼泪。我说大黄这得庆祝啊!我急忙从包里寻找,拿出一个大香瓜,大黄一口咬住,跑回窝里偷着吃去了。

我的西面是玉米地,没有人家。现在看,如果我的西面也住着一户人家,我有两个邻居,那么,幸福的狗就不是一个,也不是现在的两个,而是三个了。

小畅挂秋千

从5月到6月,我一直在劳动。我种很多种蔬菜:豌豆、辣椒、柿子、茄子、南瓜、丝瓜、黄瓜;在房后,我还种了粘玉米、爬藤的紫花油豆角……这些菜种下来,就使我每天都有活干。不仅这些,我还种花,很多种:月季、美人蕉、凤仙花、小丽花、虞美人、鸟萝、大馒头花、金盏菊、地瓜花……这些花种下来,又使我的6月每天都有活干。我不读书、不写字,每天沉浸在种子、泥土、气温、阴晴里不能自拔。到6月结束的时候,种什么都来不及了。这时候就算你想干活,也不能干了。7月再把什么种子埋在泥土里,接近一种理想主义的。就算苗会长出来,花也会开出来,细小的果实也会在花朵之后闪现,但未及果实长成少年,蔬菜的终结者寒霜已经如期而至。蔬菜的生命随即戛然而止。想到这样的结果,我只好选择休息了。

农民把这一时段命名为“挂锄”。挂锄,好长时间用不上了,放地上碍事,就把锄头挂在墙上。7月,天很热了。农民们纷纷挂锄,节气上也入伏了。从字面上看,伏天应该怎样过,已经写清楚了。但我不想天天像狗那样趴在屋子里。谁说伏着一定得在屋子里?难道院子里就不能伏吗?没有人说不行。我于是着手搭建一个在户外伏的地方。我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最后在院子西南角的榆树下面停住了。树荫是帮我度过苦夏的好朋友。在伏天,我是多么需要一片树荫。而这片树荫是我奋力保住的。

院子西南角那儿有几棵大榆树,它们长得并不横平竖直,有一条树枝向院子里斜伸了出来。它斜伸进这几棵树共同搭建的树荫里。它很粗壮,几乎和主干一样粗。这条粗壮的横枝在这里已经生长了七八年了,它一定是愿意成为一条承载重负的树枝。不然为什么别的树枝都向上长,只有它向东南集聚力量?我站在树下,仰望了它几次之后,我们之间的合作就已经开始了。我感到那段树枝是有意志的,它的生长是有目的。如果我看不见它,那么它的愿望就得不到落实。如果没有这样一条树枝,我的伏天只能伏在一只树荫下的摇椅里。那样也很好的了,但相对于极致的好就差了一寸。

当我仰望了几次树枝后,我的伏天怎样度过已经确定了下来。

在树荫下放一把躺椅。一个漂亮的藤编躺椅,加上六棵榆树组成的巨大树荫,可以把酷夏推远三四米。这个树荫就像暴雨中屹立的一座风雨亭。它是多么珍贵。躺椅可以摇晃,但幅度太小,带不起凉风。如果树下挂一架秋千?一想到秋千,我就可以在没有风的盛夏,自己制造出两级凉风。

我把想法和樱儿说了,他去看了看那条树枝——因为他并不知道有这样一条堪当重任的树枝的存在——认为我的想法可以落实,那树枝确实像是有意的。他就去找小畅。小畅是后街的邻居,已经帮助我们做了一些院子里的活。比如搭瓜架、上房补上漏雨地方的瓦。小畅也来看了那条被我选中的树枝,就和樱儿上街去买绳子和木板。绳子白色,是做缆绳的。可以困在集装箱上,被吊车拎起来。木板是在一家寿材店买的。看来没有人给你准备好挂秋千的用品,只能从生活必需品中提炼。比如棺材铺、缆绳。如果这块木板不被我们买来,它将被做成一口棺材的一部分。被埋在土里或在火里化成灰。现在,它想不到的是,它的命运忽然转向掉头,它可以为活人服务。这辈子可以成为秋千的坐板,在几棵大树的浓荫下,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在微风里悠荡。偶有人会坐在上面,看看书或看看白云夕阳……一段树枝和一块木板、一条绳子,这三样互不搭界的物品,竟然组合成了一首诗。

小畅爬上了大树——他不用梯子就爬上去了。现在的农民还是很矫健的。只有城里人退化了。农民还可以徒手上树。

秋千很快就挂好了,我坐上去试荡。我和秋千斜着驶入夏日午后停滞不前的空气中,就像一只汤勺缓慢坠入一碗已经融化的冰糕之中。我的耳边刮起了细小的凉风……

我把注意力都集中在秋千、树枝,还有爬上树的小畅身上了——我担心他会不小心掉下来。其实那天在挂秋千现场的还有一个人,被我忽略了。这个被我忽略的人是小畅的媳妇。其实小畅的媳妇不应该被忽略。我现在意识到她的出现意味深长。

小畅可不是第一次进这个院子。有一些我们不会干的活都找小畅来。每次都是小畅来,手脚麻利地干完活,说几句话就走了。有时收下了我给的工钱,有时不收。小畅给我的印象很好。这次干活,小畅的媳妇一起来了。她爱人可能干过许多活,但还是第一次被叫去挂一架秋千。我感到即将被挂起的秋千吸引了她,要挂一架秋千的人家引起了她的好奇。

小畅的媳妇略胖,但是比较白。在农村妇女中已经是很白的了。小畅几乎什么活都会干,又手脚勤快。大概是不太让媳妇去大田干活,皮肤没受到烈日、风雨的袭击,白嫩才得以幸存了下來。小畅可能是宁愿自己多干活,也要保住媳妇的白。

小畅的媳妇坐在树下的几根木头上,对爬上树的小畅提供帮助。她说往左一点儿往右一点儿。在悬挂秋千的过程中,小畅媳妇指出了一个关于朝向上的错误,我意识到小畅媳妇智商很高。

在我对秋千试荡后,她也坐上去荡了几个来回。她穿着一条黑色紧身裤,上面是一件西瓜红的短袖。

我已经准备好了200块钱,上次上房补瓦小畅没收钱,这次一起给。小畅媳妇却没有急于离开,而是又坐回到树下的木头上了。她忽然沉默下来。这时候我不能把钱拿出来,那有撵人走之嫌。得等人家起身要走,在挽留之后仍要走的情况下,才能把工钱塞给人家。

小畅挂完了秋千,刚从树上下来,站在媳妇身边一时没什么事可干。小畅一没活干就有点发木。我忽然想到现在应该给人家喝茶,就飞跑进屋拿了两瓶矿泉水,又快速跑回来。从我去取水到回来,不会超过三十秒。就在这三十秒里,秋千下发生了变化。我走的时候,还是一片沉默,三十秒后,小畅和他媳妇已经把一个话题进行到达成共识的阶段。因为我听小畅说,咱家真有地方。小畅媳妇还是坐在木头上,头仰着和小畅商量事。她的脸白而饱满,水红色衣服在树荫下颜色变深了。我站在旁边拎着两瓶水,不忍打断他俩的讨论。两个人说话都和颜悦色,针对讨论的事情没有发生分歧。我站在旁边没办法插话。听了几句之后,我才明白,原来是他俩也要在家里挂一架秋千。当我听见他俩就秋千的位置已经达成共识,才把水递给他们。临走,小畅说他媳妇爱看书,想跟我借一本书。我不知小畅媳妇的阅读爱好,不敢给她拿文学名著,就给她拿了《阅微草堂笔记》(这也是名著啊)。工钱他们说什么也没要。

我一直惦记小畅家的秋千,我没有时间前去看一看,她家的秋千到底挂上没挂上?如果挂上了,那么小畅家就是继我家之后,旧街村的第二家院子里有秋千的人家。会不会有小畅家的邻居,看见了小畅家的秋千,觉得好,也在自己家院子里挂上秋千?

赠送树荫

在夏天,也有不喜欢树荫的人。也有因为我给了他树荫而找我吵架的人。这样的人,我来到旧街村的头一年就遇到了。

我并不是一个多爱赠送树荫的人。在酷热的夏天,多少树荫我都不嫌多的。

院子里的几棵榆树,长在了墙角,长在了和别人家的田地的交界处。树干都在我的院子里,但上面的树枝,长着长着,就长到别人家的领空里去了。多亏农民对领空没有占有意识,农民关注土地。农民除了看天气、看时间,一般不爱抬头。我的树枝侵入人家领空这件事,该农民可能没发觉。但事情就败露在了夏天。夏天,我的榆树,株距很近的六棵榆树,形成了方圆五十多平米的圆形树荫。五十平米的树荫并不很大,我一个人还不够用呢。但是,这五十米的一半,落在了墙外人家的玉米地里。有一小片幸运的玉米被树荫笼罩着。别的玉米苗都被烈日暴晒着,树荫里的玉米苗,风吹不着、雨林不着、太阳晒不着。像是前世修来的福。

我异常珍惜落在院子里的这半树荫。尤其到了伏天,屋子里很热。我把生活的场地从室内移往室外。还有小白,那个全身除了舌头没有汗腺的家伙,它更是相中了树荫底下。在那20多平米的树荫里,我布置了一个吊床、一把躺椅。那个吊床我很喜欢,除了做必须做的事情,其余时间我差不多都在吊床上躺着。有时看看书,大部分时间看头顶纵横的树枝,透过树枝的缝隙看看天空。也常有看着看着睡着的时候。我这样看了几天树枝之后,树里的装备就又多了一架秋千。在我的视线之内,几乎所有的树枝都是向上生长的,只有一根树枝向东横着生长。向东生长意义非凡,东是院子里的方向。它要是向西生长,将对我没有意义。

这根向东横长的树枝要是很细弱也就罢了,可它偏偏生得粗壮,和那棵树上的主干几乎一般粗。这根斜生的树枝就那么长在我的头顶,它和别的树枝的不同是那么明显。我意识到这是一条优秀的树枝,是一条可堪重负的树枝。它出现在我眼前不是漫不经心的,它有想法。我看到它,也有了想法。两个想法是不是一个想法,我和那条树枝是不是想到了一块去,等挂好秋千,则一目了然。

现在,在旧街村的第一个夏天,我就有了一大片树荫,在树荫下有了秋千。有了秋千后,我更是不爱离开树荫了。如果不是害怕蚊子,晚上我也不想回屋子里去了。

在旧街村,我总是被迫和人发生冲突。我本不想和谁发生冲突,可我总是躲闪不及。我不知道什么事会侵犯别人。即将和我发生争吵的农民,就是西墙榆树外玉米地的主人。他将因为树荫和我吵架。这个我连做梦也想不到,如何做好准备?

当他站在铁栅栏墙外,我正低头看一本书。因此我没有看见他,也不知他打哪边过来的。他可能是在那站了几分钟了,看我也没有抬头的预兆,就主动和我说话了。

他说我菜地里的菜长得好。我一听就是假话,其实我的菜长得不好,农民都是种菜专家,我种的菜在他们眼里,那是漏洞百出,贻笑大方。

我说我也不会种菜,种得不好。自己吃,不用长得漂亮。

他抬了抬左手,我看见他的左手拎着一把和他的腿差不多长的锯子。锯子的木柄是橘黄色的。

面对他的锯子,我呆愣着,不知说什么。他见我不说话,就又说,我来锯树。

他应该是来过多次了,到手里拎着一把锯子出现,是他做完了一个决定之后。这个决定是他一个人做的。在对待长在我的院子里的树这个问题上,他认为不需要和我商量。他只和那把锯子商量好了,并作出了决定。

他说出我来锯树,就像说出我没事来逛逛,用了一样的语气。脸上还带着笑容。

我看四周,方圆之内只有我的院子里有树。他是要锯我的树!

我大惊:你为什么来锯树?这是我的树!你为什来锯树?

我显然已经失控,不能把自己的语气语调很好地控制起来。说话时满脸惊恐,那笑容早躲藏了起来。

他的脸上的笑容还牢牢地挂在上面,我激动的语调使那个笑容稍微蕩漾了几下:你的树罩了我的地。

他的语气还是那么平稳,这个平稳说明他认为他有理。有理不用着急,也不用提高音量。我愣了片刻才明白他说的罩,应该是笼罩的罩。他是说我的树荫罩了他的玉米苗。

我说,那树荫有什么危害吗?

他说,玉米苗见不到阳光,不爱长。会让他减产。

也许他说得有道理,可因此就不能种树吗?我看见在村外大片的玉米田的边上,都是成行的大树,并没有被砍掉啊。

我说我喜欢树。我要看风景。这房子要是没有这几棵树,我还不买呢。这树是我的私有财产,你不能动,

他的脸色已经变了,说你看风景,可树罩了我的地。我意识到看风景这个词刺激了他。不然他的笑容还能保持住。

他把他的道理讲了三遍之后,举起手里的锯子,就要锯树。他已经把锯子横在一棵树的树干上了。我一看,那正是我挂秋千的那棵树。如果,这棵树锯掉了,我的秋千挂在哪里呢?他这已经不是锯树,而是拆毁我的房屋。我冲过去,大喊,住手。然后我平静了几秒,尽力克制,压低声音:你数一数,总共罩了多少棵玉米,它们到秋天能产多少斤玉米,一斤玉米多少钱,我赔你。别动我的树。

他见我急眼了,也不敢硬来,但嘴里还是那句话:你要看风景,不能罩我的地。一边不停地说,一边向北面走了。

他走后我回想这件事,感到他似乎特别想锯掉我的树。因为在我说出赔偿他之后,并没有太高兴。他锯掉我的树是目的,而罩了他的地,是他找到的理由。因为我听见他反复地说,罩了我的地。罩了我的地。我发现这里,院子里栽树的人家很少。我的院子里有这么多树。他是不是看不惯我,找这么个理由,破坏我的树。我也只能把他往坏处想。

虽然他持锯的手垂了下来,但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嘴里反复说着他的理由。我站在我的树边,一只胳臂抱住挂秋千的那棵大树,在说完了赔偿他之后,再不说话,而是站在那里,瞪着他。后来他走了。他住在后街。后街的房子我能看见,一排十几家,院子里干干净净,没有谁家有一棵树。

好多天后,我出差回来,坐在我的秋千上,好多天没坐秋千了,我都想念它了。我缓缓地悠荡着,看着墙外的玉米苗又长高了。当我把目光收回来,落在我身边的几棵大树上时,我感到了异样。我感到我的榆树哪里有点不对。可树荫还是树荫,秋千还好好地挂着,我就是感到这里出了事情。但我找不到原因。又过了几天,我忽然数了一下我的榆树。榆树剩下了5棵,另一棵不翼而飞。

有一棵榆树的主干往西倾斜,它的大部分枝叶形成的树荫,都落在了那家的玉米地上了。这棵树的主干,从围墙以上的位置被锯掉了。

2016年2月修改于乌喇旧街村

创作谈

写作之前,要备好烟和茶(写作之外我不吸烟)。烟和茶与接下来产生的文字——词语 、句子、段落——之间是什么关系呢?其实没有什么关系。但在我,几乎是因果关系了。

好长时间我把这些写作前的行为归纳为习惯、归纳为程序。像穿鞋先穿袜子。

那天读到罗兰巴特的一句话,那句话在我读到它的瞬间产生了一道光。这光不偏不倚刚好照射在我的这个行为上。闪光的一瞬间,我看到了我自己:

写作之前,我需先找到我的肉体。于是我喝茶。茶水进入我的体内,进入血管,它流到哪里,哪里就被唤醒了。

写作之前,我还需找到我的精神和灵魂。于是我吸烟。那烟雾是以我的头为起点铺向空间的道路。我不知道我的精魂跑到哪里去了,离我有多远。那烟雾是路标,是标明我在哪里的坐标。吸烟还迫使我安静下来,坐下来。我坐下来,就是风停了,思想才会降落。

写作是我的肉体和精神的一个合作行为。于是我喝茶,再吸烟,然后知道肉体和精神都到齐了。

那么就是说,我一直是涣散的,游离的,只有到写作的时候,我才把我召集到一起,几个小时后,我就不能写了,我很累了。肉体和精神聚会让我劳累不堪,然后她们就又分开了。

那么可以说,在日常中,我一直是零散的,涣散的。

那么,总有一天,我将无力召回这一切。我在不知不觉中已向空间飘散殆尽,并一去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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