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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病

2017-03-29丁奇高

红岩 2017年2期
关键词:张婶张叔哑巴

丁奇高

那夜,我接到一个电话:

小丁好,我是赵哑巴,有些事还是不去说为好,咱们若有缘来世再见吧。

我来的不是时候,张叔和张婶正在床上忙。

我脸上一阵热,火烧火燎。

我想着还是离开为好,这时张婶家的门却开了。

卧室的门没有关紧,张叔坐在床上提鞋子,稀疏的大背头有些凌乱。

张叔整理好妆容走出卧室,对我点头致意,大裤衩前的松紧带没有系,可能是疏忽大意。

张婶瞪了他一眼,他立马说出去转转,找老李下盘棋。张婶对着趴在桌子底下的儿子说:不中用的老东西,成天就知道找老李下棋,怎么不下死你。

儿子是张婶养的狗,此刻受到主人的惊扰,睁开了一只眼睛转了一圈,继续装睡。

赵哑巴死了?死前还给你打了电话?张婶一屁股从沙发上跳起来。

儿子突然从桌下钻出来,跑屋外的墙角放水去了。

我说:是死了。死前他给我打电话说了几句。

张婶直勾勾地盯着我说:哑巴怎么会说话呢?你是哄我吧?

赵哑巴是个画画的,早年在乡下四处转,专给老年人画肖像画,近来年纪变大,走不动了,就在大禹像底下支了个小画板。他对人脸记忆惊人,只要见过一眼就能将其像模像样地画在纸上,据说和相机照出来一样。

这些都是张婶到处传的。

半年前,我去找张婶,打听关于哑巴画画的事,知道张婶和哑巴有些亲戚关系,就想跟哑巴学画。张婶有个独生女三十二岁,青春貌美,一直未婚。那天她把学画的事搁在一边,问起了我的个人情况,最后我明白了,她想招女婿,入赘到他们家,女儿是我的,等他们二老死后他们家的房子也是我的,要是赶上拆迁还可以暴富,让我少奋斗几十年。那天,我也不好意思拒绝,心想,就试试呗,说不定还能一箭双雕,事业爱情双丰收。

我是个诗人。无意中听说韩寒辍过学,我就紧步他的后尘断了学业,妈妈为此和我断绝了母子关系。我诗也写了不少,除极个别首因为有敏感词汇一直在申诉外其它的全部发表在了QQ空间,文学成就也算是斐然。

那日下午,张婶就不让我走了,说来都就来了,晚上要我和姑娘见见面。下午度日如年,晚上六点总算进来一个女生,皮肤很好,张婶说这就是她的宝贝女儿。我心里十分忐忑,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就瞎了眼让我给撞上了呢?缘分啊!张婶吩咐张叔去买菜,之后又说张叔办事情,她不放心,说不定又和那个跳广场舞的老娘们勾搭上了,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要亲自出马去买菜。我懂,她这是给我们创造条件,这老两口,真能。

莎莎在里面换衣服,但是门没有关,我坐卧不安,先前张婶一直在问我的个人情况,我连上厕所的空隙都没有,尿憋得难受,一紧张,注意力一下子又回来了。可是大声问人家姑娘卫生间在哪里,又不是很得体,难不成要被尿憋死,心里慌张,到处乱看。不由自主走到姑娘门口,她正坐在床边玩手机。

姑娘叫莎莎。她没有拒绝我进去的意思,我会意,就理直气壮地走进去,并随手关了门,以示我受到过良好的九年义务教育。

你好姐姐,卫生间在哪里?我很真诚地问。

她做了个手势,大概是出门左拐的意思。

上了卫生间,我释然了。

半个多小时一眨眼就过去了,姑娘和我在感情上毫无进展,老两口也不见回来,不免让人心里着急,他们出去买菜不会被车撞死了吧?哎,不能胡思乱想,我漫游到阳台,楼下是个广场,大妈们正在燃烧身体。眼看时间不晚了,姑娘难道不着急吗?卧室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关上了,但只是虚掩着。我在房门口徘徊,突然一个声音传来:进来吧?别在门口站着了。

我恐怕听错了,站着没有动。

过会儿,我走了进去,她却不在,我正急于寻找,吱的一声,门被关上了,咔啪,從外面上了锁。我转身拉门,拉不开。慌乱中我拧了一下里面的暗锁,门开了。她正坐在沙发上吃张婶给我洗的苹果,看到我从她屋里出来,她一脸吃惊和迷茫。

二老缓缓而归,脸上难掩喜悦之情。姑娘瞪了我一眼,又回卧室。我起身告辞,二老惋惜地说吃了晚饭再走吧,你看菜都买回来了。

我无趣地在暗淡的大街上游荡。

半个月后,张婶打来电话:我哩好女婿啊,今晚务必来家里吃个饭吧,我们家姑娘看上你啦。我煮了老鳖汤,来给你好好补补身体,还有,你不是想跟那个糟老头子学画画吗?好说好说,好女婿啊,你快来吧。

我高一上学期的时候成绩还可以,只是对班主任有意见,她乱罚钱,我去校长那里举报她,她其实是个好人,之后总是照顾我,但我还是辍学了。

十年弹指一挥间,我悟到了一个道理,还是得有个一技之长安身立命啊,就萌生了去学画画的想法。

张婶说,赵哑巴画画可好了,那是画谁像谁!给那个谁,谁,谁,画过像。一个是市文化局的局长,栩栩如生,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文化局长拍着脑袋说:太他妈的像了啊,高手在民间。一个是省美术家协会的副主席,看了赵哑巴给自己画的像,无比汗颜,说省美协要吸纳他为会员,为他办画展。据说引得当地媒体的记者争相采访,无奈他竟然是个哑巴,记者们失望而归,但还是做了报道。我查到了前几年的报纸,果然有。在众人都觉得赵哑巴踩了狗屎运的时候,他却突然消失了一年,听说是病了,也不给人画画了。张婶就是在报纸上听说了赵哑巴才想起了有这么个表哥。

张婶提起他气就不打一处来,本来有个出名的机会,不争气的老东西却病了,让老娘白操心,增加了三条鱼尾纹。

大禹像是颍川县城著名地标,我没有直接去找赵老头儿,而是围着大禹像转。时值正午,天气燥热,赵老头儿坐在靠西边的阴影下,这里除了两个摆摊的算命先生,也没有人光顾,其中一个老头以为我要算卦,示意我坐下。

算卦老头五十来岁,看起来垂头丧气,可能今天生意不好。小伙子,你是求婚姻呢,还是问事业?算命老头直入主题,果然很神啊。

我是婚姻事业都想问,当然男人嘛,主要还是事业吧。我给老头递烟点火,老头喷云吐雾,活似神仙。

这画画的老头是个哑巴?我小声问。

老头身子往前勾了勾,对我说,哑了几十年了。家是五虎赵村的,就是五虎上将赵子龙住那个村。和算命先生随口聊了几句,他看我并无求签算卦的意思,怕我影响他生意,就爱理不理了。一个妇女过来求子,我起身走了,临走时把手里那盒刚揭开的黄金叶扔给了算命老头,老头眉开眼笑,忙说我骨骼惊奇,必能婚姻幸福,事业顺心。

找到了赵老头,我给他说是张婶介绍我来的,怕他不明白,还连说带比划,整了半天。对于学画的事,老头一点儿都不热心,反而保持着某种警惕。这也可以理解,毕竟是人家的吃饭家伙,不可能轻易相传,再说,师徒反目又是当今常事。

我又不是非得学画画,何况强求他教我也不是我一贯的风格,于是我变换了策略,打感情牌,让老头儿心甘情愿。傍晚将近,那天竟然没有一个人来找老头画像,看来生意也不怎么样。年轻人用手机可以拍出美颜照片,老年人也不常给自己画像了,画个像等自己死了也没有地方挂,房价那么贵,死了还占地方,给儿孙们增加负担,有良知的老人都不愿意麻烦孩子们。老头准备收摊了,我说老先生啊,很仰慕你啊,一起吃个饭吧。想起来老头是个哑巴,我就指着禹王大道路边上的一家饸饹面馆,老头忙摇头,嘴里嘟嘟囔囔像是含着一颗珠子,应该是不同意去吃。我就在路边买了两个火烧夹菜塞到了老头的包里,老头推辞不过。

走在马路上,隐隐约约想起了老头刚刚的口型,他像是在说什么?到底是什么呢?我陷入了燥热的空气中。

半个月后我再次来大禹像找赵老头,他不在,难不成老头死了?

从旁边算命老头那里获得了他的下落,原来是换地方了,不在大禹像下画了,现在去了八仙门。

该不会是故意躲我吧?

老头不愿教我画画,但也不至如此。是另有隐情吗?比如大禹像近来生意萧条,老头没挣到几个饭钱,换个地方很正常啊,我一下就想通了,朝八仙门走去。

那不是张婶家姑娘吗?

在经过菜园街的路口看到了一个身影。她来这里干嘛?菜园街是县城里著名的红灯区,位于市中心并不繁华的地带,我悄悄跟着她,眨眼功夫,竟然跟丢了。

难道她在这里做小姐?我心里像是扎了一根刺。正当我要离开时,就撞上了她,她正搂着一个涂脂抹粉的小姐从楼里出来。

她看了我一眼,装作不认识我。

我感到莫名其妙,不知不觉转到了八仙门。以前我们村有个老头就在八仙门算命,后来他儿子离婚房子归了前妻,他只好返回乡下,舍弃了这片风水宝地。所谓八仙门,乃是石砌的大门洞,类似牌坊,上面画有八仙。赵老头坐在一个小马扎上,背靠着八仙门,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面前的画板半开半合,看来今天又没有生意。我走了过去,老头以为有人要画像,却发现是我,脸上满是失望和狐疑。

没有生意,老头就不画,我就没有机会观摩。我想到了一个妙招,雇人来当托儿,我在旁边学,找谁呢?算了,还不如我自己出钱,让老头给我画,算是交了学费,顺便看看老头的水平到底如何。我说赵老先生,今儿来给我画张画,我给你一百块钱。老头用眼睛看了我,在一片画纸上写下一个地址,要我三天以后去找他取画。我激动不已,以为是自己的诚心打动了老先生,随手掏出一张印有诗人头衔的名片递给了他,拉着老头去餐馆吃水饺。

老头饭量一般,韭菜鸡蛋馅的水饺只吃了多半碗,我去结账时,猛一转头,老头正在用手剔塞在牙缝里的韭菜叶子,看到我正在看他,他立刻终止了剔牙缝的举动。这些举动本没有什么异常,但老头异常的警惕引起了我极大的怀疑。我问他是不是塞住牙了?

他用手指着嘴巴,啊啊啊,好像是说塞住牙了。但我卻莫名其妙觉得老头在装哑巴。可能是我太敏感了吧。我当时想。

我在一个傍晚再次来到了张婶家,姑娘在客厅看到我时转身进了房间。张婶有些尴尬,就拉着我的手嘘寒问暖,说姑娘从小娇惯,脾气大,姑爷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姑娘又从屋里出来拉着我的手进了她的屋,搞得我很紧张。

她上了锁,把我推到床上,以前倒是被小学女同学推到茅坑里过。我心想衣服还是我自己脱吧,岳父岳母在外面,动静太大会不好意思的,他们二老要是出去锻炼个身体那该多好啊。

姑娘却拿着一把刀要抹脖子。

我想我又没有强迫你,你何必这样呢?贞节烈女。姐,你千万别这样啊?我哀求她。

她瞪着我。剪刀上渗出了一粒粒的血滴。

我突然就想起了那天的事情。

她继续把刀往脖子里陷,血滴很快染红了她胸口白色的兔子图案。

你得把你的舌头割下来。她开口。

我的妈呀!这也太狠了。

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我跪在地上恳求,你要相信我呀。眼泪迷离了我的双眼。娶不了姑娘就算了,搭上一根舌头变成哑巴可就不划算了。再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随便就给毁坏掉的。妈啊,我突然就很想我妈,她还好吗?

可能是失血过多,她松开了手,瘫在了血泊之中。

我打开门,好在二老还在,赶紧要他们打电话。张婶进了屋,看到这一幕,嘴里冷冷地说:谁也不准打电话,她想死,就让她死。张叔手里握着电话,悬在了半空中。

我冲进屋,撕烂了姑娘的裙子给姑娘止血后,就抱着姑娘下了楼,在我下楼的时候张叔打了电话,救护车很快来了。好在抢救及时,姑娘只是失血过多。

姑娘醒了,第一眼看到的是我。她的眼神里带着迷茫,又带着困惑。她想张嘴说话,我用食指摁住了姑娘的嘴唇,示意她不要说话。

自从姑娘醒来后,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她眼神里有一种妩媚,是多情女人的妩媚,之前的古怪无影无踪。但我顾不上多体会这些,另一件事情正在等着我去一探究竟。

張婶对于我救了她的女儿表现得并不特别热心,感恩就更谈不上了。她以为经过她女儿这一遭,我肯定会被吓跑的,她想把女儿甩给我的企图泡汤了。但我并没有被吓跑,这倒是让张婶很惊奇,姑娘出院后,张婶再次给我炖了老鳖汤补身体,好让我以后对她们家姑娘多卖点儿力气。

张婶也充分满足了我这个准女婿的好奇心,把赵哑巴的事情粗略地说了说。

果然跟我设想的不差,赵哑巴并不是一出生就是哑巴,而是在他二十六岁那年成为哑巴的,起因是一件怪事。赵老头看起来很老,可能是因为常年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的就显老了。那是一九八四年秋天,刚刚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包产到户,赵哑巴种了几亩烟叶,和同村的两个爷们搭伙,三人各拉一辆架子车去许都烟站卖烟叶,卖了烟叶后,三个人很高兴,在许都城乱转,有人说想去动物园看老虎,三人看完老虎时,一辆吉普车径直撞上了一个刚从动物园门口出来的小姑娘,小姑娘直接就被撞飞了,他们三人目睹了这一过程,警察把他们三个请到派出所询问情况,并在一个笔录上按手印。

他们交代了情况,留下了家庭地址后,警察就把他们放了。三个人一开始提心吊胆,怕有人跟着他们,就急着赶路,走了一天后,三个人觉得没什么事情了,就放松了警惕,在一个餐馆吃烩面,那两个爷们就提起了在动物园看到的事情,赵哑巴当时上火喉咙疼就没有说。吃了面天就黑了,他们三人继续赶夜路,赵哑巴说他总觉得后面有人在跟着他们,他给另外两个人说,反倒遭到了他们的嘲笑。到了后半夜他们三人困得不行,就在路边上停下了,拉开烟包袋子躺在车上睡了起来,赵哑巴有点儿拉肚子就到地里去了。等到他回来时另外两个人却不见了。他刚开始以为是他们在开玩笑,故意吓他,后来才感觉不对,他丢掉架子车一个人跑回来了,回来后再也不出门,整天躲在家里被子蒙头。第二年村里分地,他的户口竟然被注销了近一年,那天他躺在院子里打滚,其痛苦表情难以名状,自此他就成哑巴了。老婆领着儿子改嫁到了东乡后,他就从村里消失了。

等到九十年代中期,村里人去串亲戚,在偏僻的张良乡看到了他,那时候他已经开始在乡下到处画肖像画了。村里人给他捎信说他爹娘死了,他也不回去。

我问张婶,他名字叫什么?

张婶说他有个大名,有个小名。我说,那个是他小时候常叫的名字?

张婶拍胸脯说那肯定是小名。

我来到了赵哑巴写给我的地址,去取画。

那个地方很偏僻,但是不难找,我一路打听还是到了。

破庙周围早就没有人住了,只有几座坟密集地排列着,给人颓废荒凉的感觉。我进了院子,看到赵哑巴正抱着一捆枯树枝朝庙里走去,他的背影颤颤巍巍,像是耄耋的老人,如果没有算错的话他才五十八岁,却已经衰老到了这种地步。我猛地提了一声嗓门,大叫了一声:赵拴柱。他骤然停下了蹒跚的脚步,下意识地答应了。当他扭头看到是我时,他手里的一捆柴禾轰然坠落。

他根本不是哑巴。

他们三个看到的开吉普车的人,那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在北京上学,暑假来看他的爸爸,他从秘书那里偷开了父亲的车,结果撞死了那个小女孩。

时张婶突然打来电话说姑娘割腕自杀了。

我慌忙从破庙赶到了医院。由于姑娘去意已决,这次终于死了。

我沉浸于无穷无尽的痛苦之中,难以自拔。姑娘啊,你干嘛非得去死呢?就因为我发现了你的秘密吗?哎!真该死,我去干点儿什么不好呢?偏想去学什么画画。

姑娘的葬礼没有什么可说的,就是给邻县一个在煤矿死了的男人配了个阴婚。

张婶这次看到我又来找她,还说装哑巴的赵哑巴也死了,内心生出万丈怒火,本想发作,恨不得给我在茶杯里下点儿老鼠药毒死我,但听我提到赵哑巴的画后,她隐约想起了国内的收藏热,说不定老头的画儿还能值几个钱,张婶决定让我骑着她的电瓶车去赵哑巴住的破庙里看看。一路上,张婶说她真是个大善人啊,赵哑巴要是真死了她也不能眼看着让他的尸体生蛆烂掉,她老人家发善心打发个人挖个坑把老头给埋了。

庙外的院墙坍塌的不成样子了,我在地上捡了半截棍子,张婶跟在我的后面,庙门被人从里面上住了,推不开,我用半截棍子把门撬开,一道光线照进庙里,赵哑巴蜷缩的尸体躺在草铺上,旁边剩着半瓶百草枯。

张婶捂着鼻子在一个罐头瓶里摸出了几十块的零钱,塞进了口袋里,又翻出来了几十张画,挑了几张完整的卷起来塞进了电瓶车车篓里,剩下的几十张丢给了我,一脸晦气地骑着电瓶车走了,把埋赵哑巴的事情交给了我。

剩下的画有些破旧,里面的人老气横秋,如同尘封的往事,我摸出打火机一把在院子里点着了,那些脸一闪成了灰烬,和赵哑巴一起永远消失了,我苦笑一声。

责任编辑 欧阳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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