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人节
2017-03-29陆蔚青
陆蔚青
蒙特利尔是一个大岛,圣劳伦河四面环绕。沿着河岸一路向南走,就到了威灵顿大街。据说那里是法国海盗甫一落地就占领的地方。这一带是蒙特利尔有名的穷人区。街上的小孩子三三两两,眨着天蓝色的眼睛,穿着露洞的冬靴。四月也会下雪,雪山堆得一人多高,能把汽车全部埋在里面。太阳一出来,雪山开始融化,孩子们穿着短袖衫,站在雪堆上互相扔雪球。
这一带的房子,后院都不大,王援朝这个后院也不例外。原来的房主堆了一堆没用的老陈货。赶上这个晴朗的天,王援朝决定先把这堆垃圾扔出去,过些日子,他计划在后院种点农家菜,小葱、韭菜、西红柿什么的。
王援朝喜欢种地,夏天做饭时随手摘个自己种的菜,吃起来格外香甜。他不像其他同胞那样喜欢买新房子,他喜欢买旧房子。旧房子有人气,他说。他这样说时,当然没有忘记刚出国时,住在威灵顿三街的公寓里的往事。那时他帮房东管理公寓,收房租,打扫卫生,招租客。如果有人搬走,他就修房子粉刷墙壁。管理员没有工资,只是住房免费。老板指给他一套公寓,里面黑乎乎的,地毯上都是不知来历的痕迹。后来他才知道,那房子里刚死过人,是个单身汉,心脏骤停。死了三天之后才被发现,是在地毯上。王援朝没说什么,也没换公寓,虽然那时正是搬家节,搬出搬入的好几家,他要换个房也是有可能的。王援朝不怕死。有生就有死。只是小隐害怕。他干脆就不让她知道。他把房子刷了三遍,换了新地毯,然后买了一把枪。几个月后他打了一只熊,把熊皮剥下来铺在地毯上。
虽然读了很多年书,王援朝看起来却不像文弱书生,他的眼神中有股子凌厉的煞气。这与王援朝的出身有关。王援朝的父亲当年是有名的剿匪大队长。在花河一带的名气,不下于杨子荣。
那只是小说中的故事。老父亲看完电视剧,站起来关上电视说。退休很多年了,他还只穿军裤,军绿色宽松军裤。真的土匪哪有那么好剿?那时候,匪就是民,民就是匪,这是最难分辨的。很多人家都有人当土匪,谁也不说,也不承认。土匪狡猾得很,下手也狠,沒经过的,想都想不出来。
这时母亲会斜一眼父亲。母亲说这个一定是真的。这是母亲很少赞扬父亲的时候。当年花河的座山雕就是他审的。花河座山雕不服,打他的小腿都不跪,打跪了,又站起来。后来就叫父亲去。二十四岁的父亲,一拍桌子,花河座山雕就跪下了。
为什么?那时王援朝还小,好奇地问。
他这人有煞气。母亲长叹一声。
王援朝知道,母亲当年是女子学校的校花,当年嫁给父亲的细节,母亲不说。王援朝不知道这是个英雄美人的故事呢,还是个强抢民女的故事。
王援朝没有父亲的少年得志或者光辉历史。他的出生就像他的名字,抗美援朝那年出生,然后,上学,下乡,再上学。出国十年之后,王援朝的身份还只是一个房东。他忘记了所有可能的伟大理想,没有成为科学家,也没有进入主流社会。他只为生计而活,他专买旧房子,装修之后,能卖就卖,不能卖就出租。
机遇不好。老父亲看着他说,老辣的眼睛中包含的不知是惋惜还是赞叹。如果是战争年代,能当将军。
那难说。母亲会这样反对。压低的声音不让父亲听到。而那时父亲也的确听不到——他在文革中失去了听力。一将功成万骨枯。战争有什么好的。还是宁做太平狗来得合理些。
王援朝一边收拾菜园子,一边想着去东区收房租的事,黑人青年强尼已经欠了三个月租金。王援朝刚出国时,曾在卡西诺赌场洗牌。最累的时候,一天干二十个小时。洗手不干是被迫的,肘关节手关节都是病,怎么干?干不了,只好把所有钱拿出来买房子出租,又没有那么多钱,只好选在黑人社区,房价便宜。当时也考虑过安全问题,很多朋友都劝他找个好街区。但王援朝只轻轻一笑。他何尝不知道好社区租得好,但就那么点钱——再说,王援朝是谁?王师长的儿子,将门虎子,王援朝从小跟枪一块儿长大。身上煞气还是有几分的。
你最好不要亲自去收房租。也不要告诉租客我们家的地址。让他们寄到银行去。
王援朝并不在意妻子小隐的提醒。女人胆小。东风吹战鼓擂,这世界谁怕谁。在北美,枪支使用是自由的,进了自己的领地,谁都可以开枪。前几天有个警察执法时擅闯民宅,被主人一枪打死,法院判房主人无罪。这个新闻无疑让王援朝感到安慰。王援朝爱玩枪,他是猎鹿者。每年秋天他都会去猎鹿,有时也会猎熊,第一次他和余晓东就打了一只熊,好大一只黑熊,可惜没有及时清理肠胃,肉很快就开始变质,那是他第一次猎熊,他舍不得扔,最后只留下一张熊皮,王援朝把它放在客厅里,踩在脚下。每次踩,他都很得意……这张皮是他的骄傲。
王援朝从小对枪有一种特殊的喜好,最早玩的是二六式,那时他还小,费了很大力气才把抢拎起来。他对拿着这个枪在手指上转动如玩具的父亲充满崇拜。他父亲在锄奸队时专门摆弄手枪。但父亲最得意的还是四平战役。
有一次他和父亲路过四平。那是他到加拿大第五年,父母几次探亲签证都下不来,他给大使馆专门写了信,还是拒签。不信邪了,他说,立刻买了机票打道回府,亲自带父亲去沈阳签证。
就是在那次路过四平时,父亲给他讲了诸葛绺子的故事。
打四平时,我奉命去谈判,那年我二十岁,瘦高瘦高的。我按着线人告诉的地址,一路找过去,满大街都是逃难的人,搀着老的,抱着小的,哭的喊的,声嘶力竭。都要出城,只有我一个人,逆着人群走。找到地方,外面全是小土匪,都抱膀叉手,不说话,眼神歪一歪,我就向那个方向走。一个不起眼儿的小土房。厚厚的棉布门帘,我年轻,仗着胆大,撩开门帘就进去了……
王援朝把儿最后一堆垃圾装进垃圾袋,小小的庭院看起来清洁整齐。
再过个把儿月,就下种。他想起东北的油豆角。不知谁带进来的。海关查得再严,也有人敢冒险。他来时还没有这种子,如今中国人家家都种上了。为了口腹之乐,总有人什么都敢干,而且居然干成功了。然后他洗净手,没换衣裤,脚上的泥土很多,不过走走就会落在街上,阳光这么好,它们很快就会变成干燥的泥土。他还是要去强尼那里要房租。三个月了,他不信他会栽在这个精瘦的黑人身上。
其实租房那天他就看出了问题,强尼的形象,直立的寸长头发,大裤裆,刀切一样坚硬的五官,混沌双眼,实在是街上太保。但王援朝靠的是艺高人胆大。他特地谈到枪。他说他刚打猎回来,一只黑熊是今天的收获。他对强尼眼中流露出的羡慕感到满意。
他开着车慢慢地走。阳光洒满宽敞的大街,路两边的枯树上还挂着圣诞节时的彩灯,因为灰尘而显得古老。有的人家门前还挂着万圣节的骷髅和南瓜灯。每一种装饰都好像把时间集在一起,人们其实不是按时间过日子,只是按节日过日子,节日让人们的生活有盼头,让人们的生活有希望。他一路走过来,突然想起父亲讲的诸葛绺子的故事,不知为什么,回忆断断续续的,好像被风吹开飘散一样,又好像老父亲就在他身边走,声音很大很清楚,在给他讲下面的故事。
我进了门,迎面一枪,就把我的帽子打掉了,我瞪大眼睛看,一个秃头的老土匪,穿一件黑色立领的棉袄,里子却是雪白的。敞着怀,腰上别着两把匣子枪,半躺在土炕上,正在吸大烟。他一只手拿着大烟枪,一只手还拎着匣子枪。我记得很清楚,他是个独眼儿。
强尼从猫眼儿里看到中国房东上了楼,他看到那个打熊人像熊一样爬上来。他拎打熊的枪了吗?强尼的眼睛有些东倒西歪。强尼刚刚抽了几口“白糖”,他有點虚幻的高兴。
看看看,多少小孩在天上飞。他手舞足蹈地说。
砰砰砰,都是没有头的。
没有头的小孩在天上飞。他伸出手,指指点点地说。
门铃响了,他立刻就打开了门。他此时很高兴与打熊人见面。
王援朝走进了黑人强尼的房间。这里没有床,没有餐桌,没有椅子,所以一切都摊在地上,一堆垃圾。
今天是愚人节。强尼说。他的颧骨突出,头发像一堆草一样站立着。他笑着。牙齿很白。黑人牙膏成功的原因,是因为黑与白的对比。
我不过你们西方的节日。王援朝说。他没心情与这个人开玩笑。
我来拿房租。
没有。强尼说。
什么时候能有?
不知道。
但你知道一点,我可以让你离开我的房子。
我知道。
王援朝转过脸,他看见地板上的半个披萨,一个倒了的可乐杯子,黏黏的闪着酱红色的光。他厌倦地瞄了一眼。肮脏的黑人。他嘟囔说。
回过头,他和强尼对视了一下,那对视是他最后的完整记忆。他看见生硬和仇恨。
强尼拎起高尔夫球杆,一下子打在王援朝的后脑勺上。
天杀的。他怒吼一声。声音却在嗓子眼儿堵住了。他用了最大力量怒吼,震得他的头山响,却没有人听见。他伸出手想抓住强尼,却感到手很遥远。他看见黑强尼挑衅的脸,他慢慢转过身,他记得父亲说过的话——转身,以最快的速度离开,飞快地跑,满街都是小土匪。
黑强尼的脸就在眼前。他摇摇晃晃走出来,一路都是倾斜的天空,好像随时可能掉下来。他走到车前,费力地打开车门,他的手已经触到座位,他想尽快坐进去,坐进去他就可以喘喘气,他就会感到温暖,他就安全了。
砰砰!!枪声就在这时响起。
目击者说,他们看见一个华人男子,在准备开车门时,被子弹射中,子弹是从他后面的楼房的窗户里射出的,那里站着一个黑人青年。
王援朝的座位旁,还放着那本书,翻开在第45页,上面写着那段话:
我出了门,开始我想不要慌张,我尽量慢慢走。但后来,我再也不能控制自己,我飞快地跑,跑得像一只鸟,一只离弦的箭,我知道那个老土匪,躺在土炕上,正在吸大烟。他一只手拿着大烟枪,一只手拎着匣子枪。他一抬手,就把我的帽子打掉,不是因为他只能打帽子,而是他给我留了一条活路。
王援朝耳边传来老父亲的声音。这是他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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