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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的病症与人的精神异化
——李佩甫小说《生命册》中的人物解读

2017-03-28熊瑶结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7年5期
关键词:李佩甫姑父骆驼

熊瑶结

(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时代的病症与人的精神异化
——李佩甫小说《生命册》中的人物解读

熊瑶结

(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生命册》反映的是在现代化背景下城乡二元结构对人的身体、人的精神世界所造成的创伤和痛苦,它既彰显了乡土中国的精神传统,又反映了在时代潮流冲击的现实下,人面临着原乡崩塌和身份认同的危机,成为一个被放逐的“他者”,游离于城乡之外。文章通过分析李佩甫《生命册》中的一个个怪异人物来揭示时代病症在人身体上的蹂躏以及对人的精神的压抑与异化。

李佩甫;《生命册》;身体;畸形人;人性

I207.42

文如其名,《生命册》中记录了长达半个世纪众多人物的命运,这些人物的命运是时代的缩影和现实的参照。大跃进、自然灾害与环境恶化、“文革”、改革开放与经济全球化、城乡差距与巨变等外在生存环境的变化不只是作为小说的叙事背景而存在,还与人物的生存处境、身体健康、性格发展与命运走向紧密关联在一起。李佩甫塑造了一系列在时代潮流中焦虑、痛苦、异化和被牺牲的人物形象,尤其成功塑造了一些身体丑陋、残缺和心理畸形的人物,如骆驼、虫嫂、杜秋月。但无论身体的残缺是先天性的,还是在“畸形”社会背景下主动选择或被动接受的,总是与心理上的畸变形影不离,与这个畸形的现代化时代脱离不了关系。身体的缺陷往往会造成精神的扭曲,一方面,与时代、城市格格不入造成的精神压抑的人在与社会的博弈中融入了城市这个大染缸,染上自私享乐、唯利是图、道德信仰缺失、拉关系等病症,并越陷越深,迷失自我,进一步走上了变形之路;另一方面,社会、城市对人施加的精神迫害也会通过身体的自残或他残显现出来,并使人的精神灵魂在某种程度上得到解脱。这些身体或心灵畸形的人都是社会转型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它是时代的见证,“精神错乱,而不是精神正常,变成了检验现实的试金石”[1]。因此,李佩甫在反映现实的同时,更多关注的是作为精神主体的人,审视的是人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困境。他不仅描绘人身体上的丑陋、残缺与精神上的疯癫,还展现了他对社会转型背景下人的身体、精神与权利、政治、社会之间关系的现实忧虑,表现出他对人性的最终关怀和诗性思考。

一、吴梁世界中人的悲剧

厚重的历史、断裂的时代虽已经远去,但它孕育出了这样一群被苦难、饥饿折磨的生命,吴玉花、杜秋月、虫嫂、梁五方、春才等人在李佩甫笔下,通过吴志鹏的回忆,一个个带着各自独特的人生轨迹,进入了我们的视线,唱起了他们的哀歌,诉说起他们苦难的生命体验。在小说中,人物的人生轨迹和坎坷命运是由两方面共同造成的,一方面是由时代环境造成的,另一方面是传统文化和地域因素共同作用形成的保守、顽固等性格决定的,“中原闭塞的地理位置、保守的传统文化因素,极易培育出愚顽、偏执的个性”[2]。

春才,吴梁村漂亮的十八岁小伙,文本中父亲的“缺场”,使他身上缺乏男性特征,而拥有腼腆、害羞的女性气质,同时,在生活中,由于缺乏父亲这个男性角色对他进行“性”的引导,他在性萌动后显得那么单纯无知而走向极端。老姑父蔡国寅原本是意气风发的炮兵上尉,身上拥有着军人的品质,做事直接、固执,撞了南墙也不愿回头,执着于那场盲目的爱情。最后,由于这种对爱情的疯狂成为了一件荒唐事,不为保守的社会所认可,因此,老姑父失去了肩章上的那三颗“银豆儿”,而这种失去也就意味着在象征性上他遭到了阉割。没有了军官光环和他的谋生手段,老姑父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和吴梁村的上门女婿。因此,在妻子面前逐渐失去了他的权威和魄力,也成为了众人戏弄的对象。此外,梁五方人生悲剧的形成,他的骄傲、虚荣、愚顽、自私等性格在其中起了重要作用,如果他不因虚荣而触及越师的底线,不因身上的傲气与吴梁村所有人对着干而招人忌恨,他也许就不会成为政治运动的受害者,也不会落得家散财亡。

因此,在社会转型、混乱的时代背景下,偏执、愚顽的性格难以让他们不陷入悲剧的命运中,他们的人生在饥饿、愚昧、动乱的时代中注定会失败。春才由于过于内向少言,单纯偏执,因此,在吴梁女人一天天放肆的调情玩笑中性意识萌动时,没有恰当地认识“性”,没有用正确的心理看待性苦闷,只是痛苦地对自我欲望进行压抑、克制。在保守的年代里,性是一种禁忌,可对性的渴望一天比一天热切,身体的欲望让他抛下一切束缚去偷看蔡苇秀洗澡,但很不幸,事情暴露了。在风言风语、公安介入后,春才脆弱敏感的神经受不住内心的压抑和痛苦,最终以自残的方式阉割了自己以作惩罚,实现了精神的解放、灵魂的救赎,但他的生命在象征意义上也就此终结了。老姑父一场原本应该幸福美满的婚姻在生存的考验和众人的闲言碎语中成为了不幸的开始。没有了军人这个身份,在众人眼中,他的身体变得又矮又胖,与具有高挑的身材、挺拔高耸的胸脯、浑圆饱满的臀部等女性完美身体的吴玉花走在一起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成为了众人嘲笑、蔑视的对象。老姑父在与吴玉花日复一日的家庭战争中,他军人的气质磨灭了,只有在村支书这个职位上浑浑噩噩地混日子时,偶尔还能感受到自己内心残存的自尊与理想。梁五方为了尊严和得到公正的待遇,倔强地在几十年上访的道路上一去不回,在一次次悲情陈述而后被无情打击中,变得麻木不仁,巧舌如簧,学会了察言观色,最终在坑蒙拐骗和装腔作势的表演中丧失了最后一点尊严。可是就这样一个命途多舛的人,在时代不断发展,人反而迷信的社会里却找到了自己的位子,以一个说玄道怪的算命先生的荒谬结局收场。

在李佩甫笔下,女性的悲剧也是时代造就的,命运是扭曲的,她们的命运更是由时代把控、玩弄着,相比男性,她们更加无法把握自己的人生命运。吴玉花原本是情窦初开、对英雄藏有爱慕之心的天使般单纯的少女,只是因为一次登台献花、身材太好而被老姑父看上,为了使自己不陷入老姑父的纠缠中,她也曾退学,试图逃离这样的命运,但最终在吴梁女人一个个劝说下嫁给了老姑父。可是,和老姑父结婚仅仅几年,生存的压力和周围人的唾沫消磨了她身体的全部美丽,而且不只如此,生活的不幸让她怪诞、癫狂的形象暴露在众人面前。她拥有恶魔般的摧毁力,让老姑父生活在水深火热般旷日持久的家庭恶战中。“女性唯一的权力就是拒绝的权力”,吴玉花拒绝接受现实,她不断地逼迫、压制老姑父,企图取得对命运的主导和控制权,摆脱生活给她带来的不幸。而在这种计划失败后,失望、后悔、愤怒、虚荣以及渴望生活得更好的欲望转化为破坏力,吵架、打架、摔东西,从暗打变成明打甚至游击战,从房里打到村街,甚至采取了以摔死一岁多亲闺女相要挟的疯狂举动。她试图以摧残自己和他人的身体,在身体的痛感中获得快感,至此,对生活的仇恨使她的疯癫展露无遗。虫嫂,残疾人老拐的妻子,三个孩子的母亲,在小说中是以侏儒般身材出现的。在困难时期,为了生存,她的“顺从、眼泪、苍白和痛苦是获得生存的有效手段”[3],甚至走向了极端,不惜丧失道德的底线和做人的尊严去偷,她的身体也物化成一件商品,可以拿去做交易。在劣迹被揭穿后,她反而更加堕落,变得麻木,更肆无忌惮地撒疯,成为了完完全全的动物性存在。最后,她矮小的身体不仅成为了男性发泄欲火和怒火的所在,也成为了吴梁女人妒火、仇恨发泄之所在,是她的身体而不是灵魂成为了承载撕、掐、“箩”等疼痛的载体。因时代所造就的生命中堕落的人生体验,让她最终被亲人嫌弃,老无所养,凄凉地死去。

以上人物的悲剧不仅是愚顽、偏执的性格悲剧,也是历史之伤、时代之痛。在时代的疯狂、利己主义等吹拂到吴梁这块土地时,保守、落后的传统文化依旧稳如泰山,因此,老姑父对爱情的疯狂、杜秋月对性的渴望、梁五方对个人利益的追逐、吴玉花对男性地位的挑战以及虫嫂的自我堕落,这些都难以被保守的吴梁人所接受,饥饿与愚昧、疯狂与堕落是历史和时代共同给吴梁村人贴上的标签。因此,李佩甫在审视这些被生存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人时既憎又爱,在批判的同时饱含了对他们的怜悯和关怀之情。

二、逃离原乡后的身份追寻

如果说在吴梁村这个小天地里社会对人身体的残害和精神的扭曲还表现得不那么明显,那从杜秋月、骆驼和吴志鹏等逃离农村的人可以看到在城乡挤压下人的身体和精神所受到的分裂、损害及异化。在乡村陷入疯狂和混乱,成为一个被毁之地后,杜秋月、骆驼、吴志鹏等人怀揣着改变自己命运的渴望,逃离乡村,进入了城市,踏入了另一个有着更多诱惑、更为复杂和功利的世界。随着身体所赖以生活的环境的改变,他们的身份也会发生变化。“对身体的区分应以性别、疾病(伤残)、种族、阶级及身份的认同为标准。”[4]因此,人对自身身份的认同是和身体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杜秋月等人走出乡村进入城市后,他们的身份发生了改变,具有男人、农村人、城市人、知识分子等多重身份。在城乡二元结构并存的时代背景下,这多重身份交织在一起产生的矛盾冲突,给他们的身体造成了压抑,使精神扭曲、异化和分裂。

杜秋月,城市知识分子,因作风问题下放到农村,以一个外来者的身份被迫投进吴梁村的生活中。因身份问题,杜秋月迫于无奈在老姑父的撮合下和乡村寡妇刘玉翠结婚生女,但婚后并不幸福,不断遭到刘玉翠的嘲讽和蔑视。“文革”后,他重新获得了政治生命,寻求机会回到了城市,并使用诱骗的方式与刘玉翠成功离婚,最终脱离了农村和农村人身份,踏上寻找心中的“li”的旅程。可是在他以为自己摆脱了社会迫害而重生的时候,也是他一步步走向自我放纵甚至自我毁灭的时候。以“做人”的堕落换取的自由并没有持续多久,他再次陷入了另一种人生悲剧,而这悲剧是他内心真切渴望自由和现实无情羁绊着他之间产生的冲突导致的,他的青春和精神都耗费在与刘玉翠长年累月你逃我追的游击战中。杜秋月与刘玉翠一个狡猾,一个偏执,他们之间的战役不仅是男女婚姻的战役,更是城市与农村、文明与野蛮、历史与现实的对抗。个人在时代面前显得那般脆弱和不堪一击,刘玉翠的阻挠,既是事实上的,也是象征意义上的,她代表了杜秋月那段难以磨灭的过去,她在城市里的存在代表着过去了的并非只是一段历史往事,这段农村的生活经历在杜秋月内心深处早已划下了难以愈合的伤痕,牵绊着他的现在和未来。刘玉翠的阴魂不散,正如过去的阴影挥之不去,一直影响着杜秋月的正常生活,以至于他的工作丢了,精神陷入了萎靡和困顿中,身体也崩溃了。相反,刘玉翠跳出农村反而脱离了吴梁村这个“囚笼”,获得了自由和生机,她因为搞个体经济在城市里生存了下来。杜秋月尽管实现了回到城市的愿望,但“城市给予他们的是冷漠和深深的失望,他们因此又一次切身感受到命运的无情”[5],尤其是杜秋月,他是以牺牲自我的道德为代价,才使身体回到了城市。因此,他的灵魂已经偏离了人生轨道,他终将走向一条扭曲的不归路。

吴志鹏和骆驼两人都想证明自己,都渴望在城市里扎根、生长、繁衍。理性的吴志鹏是骆驼内心欣赏的那种人,而骆驼是吴志鹏灵魂深处被压抑的另一个“他”,他们之间相互参照、对抗与妥协。他们最后结局的巨大差异就在于吴志鹏一直是有背景的人,他既是城市里的吴志鹏,又是农村里的“丢”,他背负着“五千七百九十八亩土地,近六千只眼睛,还有近三千把不住门儿的嘴巴”,不管身在何处,总有白条提醒着他不要丢掉他的原乡、他的背景,以及他的道德操守和信仰。而骆驼虽也出生于农村,和农村有着扯不断的联系,但在征服城市的过程中,在时代物欲横流的“洗礼”下,他心中的原乡已经崩塌,为了达到目的,不断突破自己的道德底线,农民的出身、知识分子的信仰和操守早已被遗忘,追求欲望满足的“本我”战胜了道德规范下的“超我”,享乐、拉关系、唯利是图、走后门已经取代了道德和责任,骆驼成为了一个“抢时间”的个人主义者,一个十足的“快”节奏的城市人。

身体与自我身份的认同是密切相关的,初到城市的吴志鹏意识到自己还是个农村人,与城市人的差别是从身体开始的:卖早点的小贩用别样的眼光打量他;电工房的师傅欺负他是农村人不借钳子给他。“我的身体不同于任何别的物体,它因直接受我的意识的支配而成为其外在表现和存在方式。”[6]因此,为了强行嵌进城市,维护自己的尊严,吴志鹏从身体上开始了变形之路:学从容地走路和进行外在的自我包装。但实际上,真正将吴志鹏排斥在城市之外困在农村的并不是外在的身体,而是来自吴梁的一个个电话和对城市女孩梅村的爱情。吴梁村人的电话一次又一次地将他与试图逃离的吴梁紧紧地拴在一起,招生、贷款、找人、救命等等,生活在城市里的吴志鹏俨然成了吴梁村人的救命稻草和靠山。而梅村经济上的优越让他深感无力和惭愧,这种吃百家饭长大的农村身份和懂得养胃的城里人身份的巨大差异让他低到尘埃里。吴梁村和梅村就像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于是,他响应了骆驼的号召,背离了那生他、养他的吴梁和他爱的梅村,辞职下海,在外奔波。

骆驼是使吴志鹏免遭精神分裂的救命稻草,他既是一位才子,又是一位具有领袖气质的人物,两者的结合使他在城市里成为了商海英雄一般的人物。但是,他残疾的身体与残疾人身份不可避免地也成了影响他性格形成和命运走向的一个重要因素。身体是一种形象的外显,骆驼对身体的调控,意味着他意识到自己的与众不同,穿漂亮的衣服,注重自己的仪表等都是他想尽可能摆脱这种身体困境给他造成精神困境所做出的努力。身体上的残缺使他成为了身体正常人之外的“他者”,遭受他人歧视、同情和异样的眼光,受到与平常人不一样的待遇,因此,身体上的残缺既使他自卑,更使他渴望证明自己的优秀,因而在一次次成功的刺激和利益的诱惑下,他不能保持清醒,做到吴志鹏那样的理性,摆出拒绝的姿态,不断地在金钱的欲望中越陷越深,不能自拔,以致最后无法回头,选择跳楼自杀。

杜秋月和骆驼都为追寻一种身份而做过努力,甚至以牺牲自己的信仰、理想为代价。但在社会转型的过程中,他们并没有实现真正意义上的身份转换。杜秋月一直不能从农村的阴影中走出来,成为了不完全的城市人;骆驼身体上的残疾在一定程度上使他成为了精神上失落的“他者”,导致他在融入城市、征服城市的过程中欲望永远得不到满足,最终成为了时代变迁的牺牲品。而内心有牵挂和亏欠的吴志鹏,相较于道德堕落的杜秋月、疯狂的骆驼,他没有迷失在欲海中,一直在人生的旅程中找寻精神的安定与依托。

三、“畸形”社会中的人性之思

在《生命册》中,李佩甫通过吴志鹏这个人物形象将众多人物串联起来,反映了社会转型的时代背景下一个个生命在城乡两种文明的冲击下精神产生的矛盾、痛苦和身体所遭受的苦难和压迫。李佩甫在文本中虽然是“不在场”的,但他的阅历、情感、态度、对生命的感悟等贯穿全文,不仅直接影响人物的命运,使他们的人生悲剧多了些无可奈何,还间接影响了读者的感受和评价。

“疯狂于单个人是某种稀奇事,但于群体、党派、民众和时代则是常规。”[7]在浮躁动荡的社会氛围影响下,暴力成了他们表达情绪的最直接方式,老姑父和吴玉花夫妻打架,梁五方、虫嫂、杜秋月等人所遭受的集体暴力,都将人性的丑恶、阴暗表现得淋漓尽致。“在一定时间和氛围里,恶气和毒意是可以传染的”[8]125,不管是一旁的观者还是暴力的参与者,他们的本我都已经战胜了超我,无意识地追求刺激、满足和发泄,以此填补内心的欲望。梁五方对二十四条罪状的不服换来了众人箩、扇、锥、揪、掐、拧,甚至他二哥五升也忘记了手足之情趁乱塞了他一嘴驴粪;在吴梁女人集体殴打虫嫂发泄她们的愤怒和不满时,一旁的男性无人因内心的同情和道德感出手帮助,只是作为旁观者存在,他们不仅是这一次暴力的见证者,还是这次悲剧的参与者。李佩甫借着吴志鹏的眼睛向读者展示了在社会转型时期无数个身体所遭受的苦难,以及人性中善良、宽容、友爱等的缺失,仇恨、嫉妒、愤怒等的放大和扭曲。

时代的快速发展未必是符合人性的,但我们已经没有选择。在复杂多变、人欲横流的城市中,人是不能独善其身的,时代的变化让人也跟着改变,遗弃原有的信仰和理想,不断地走向堕落,成为一个个“空心化”的人。内心渴望报恩的吴志鹏承担不起背上的重担,挣扎过后选择了逃离,成为了一个背弃吴梁村和村民的人;愤世嫉俗的骆驼凭借自己不怕死的执拗劲,以自残的方式讨回了他们的第一桶金后,投资、炒股、开公司、上市,最后在膨胀的欲望驱使下,成为了不择手段谋取利益的人;在意自己知识分子形象的杜秋月自毁形象,不道德地采取诱骗的方式与刘玉翠离婚,成为了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李佩甫的《生命册》让我们看到了被时代左右的人的命运,但是,最可怕的事不是生活不被自己左右,而是生活在一个面目全非的世界里却不自知,不会进行反省,成为一个徒有其表而内心空虚的人。

李佩甫既让我们从芸芸众生中看到了人性之恶,又给与了我们对人性向善的希望。尽管“骆驼犯的错误是每一个中国人都会犯的”[8]349,在面对诱惑时,人很难拒绝诱惑,但骆驼死之前的自责和反省,让我们看到他并不是个十足的坏人,他还有传统的侠肝义胆,不牵连更多的人,比如范家富等好干部,让我们看到了精神异化后人性回归的可能。纵观吴志鹏的负重“行走”、逃离后的精神分裂和身份追寻、身体残疾后的自我反省,以及最后对原乡的追寻这一人生旅程,更让我们相信人性之善就在我们的身边。当吴志鹏身体健全的时候,他深知自己对原乡的亏欠,可对于一个无权无势的穷伙子,一个个来自吴梁的电话、一件件想解决却未能解决的事,只能让吴志鹏内心深感无力和愧疚,农村人的身份和知识分子的尊严撕扯着他,使他精神分裂,为了摆脱这种被抛入、不能自主的存在,他只能逃离。可是在逃离了压抑他的原乡,进入了一片广阔自由的天地后,他依旧面临被异化的风险。这个社会充满诡计和欺诈,他必须有所牺牲,才能融入这样的社会,在城市里立足。因此,他的善良、同情心与欲望、贪婪的冲突,使他陷入了一种精神焦虑的状态,他只能通过不断地逃离和追寻,才能实现片刻的解脱。“失明和发疯使诗人更接近世界的真实”[9],从某种意义上说,吴志鹏眼睛失明这种外在的身体困境,给他创造了自我反省的机会,让他可以超越肉体,静下心来看现实中的人和事,与心灵进行对话,进行完整的自我认知。吴志鹏的自我审视使他认清了自己是一个城乡之外的“他者”存在,在城市中他无家可归、无处栖身,而乡村也变得面目全非,他清醒地看清了社会的虚伪、异化,认识到人的精神无处可依。可“即使我们不能改变环境,我们还能通过超越自己而改变自己”[10],吴志鹏在看透世事后,超越了那个焦虑贪婪的自我,不再拘泥于现实,苛求完美,摆脱了内心的挣扎,在精神的困境中得到解脱。也许他再也回不去了,可在洞察了社会与人性弱点后也不会再陷入精神的困境当中,他会一直寻找着他的那个原乡以及那个完整的自我。李佩甫借助杜秋月、虫嫂、骆驼、吴志鹏等一个个身体或心灵畸形的悲剧人物形象抒写的不仅仅是时代的病症和现代人的生存状态,更是对人性的深思和叩问。

总而言之,时代的现代化便利了我们的生活,也在不断地消磨我们乡土中国的传统精神和灵魂信仰,我们无法在享受高楼大厦、生活的便利的同时保护大自然的完整,也无法通过逃离而保全自身。精神的处境和身体的处境是一样的,身体上的残缺正预示着人性的缺失和精神上的异化。李佩甫塑造的一系列身体或心灵的“畸形人”正指的是时代的断裂、社会的转型给人肉体造成的戕害和精神上的异化,这些畸形人是现代人的精神隐喻,李佩甫借助一个个丑陋的生命和被压抑、摧残的身体将时代的各种病态清晰地呈现出来,传达了在时代背景下所无法言说的生命感受。我们的身体就是社会的肉身,人肉体上所遭受到的歧视、痛苦不仅是个人的痛苦,更象征着社会这个肉身所遭遇的痛楚。《生命册》告诉我们人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不在于外在的花团锦簇,而在于如何将早已在时代潮流中被荒废、丢弃的原乡找回。

那盆繁盛的“汗血石榴”的旅程映照下的是我们社会发展和繁荣的模式,而以身体畸形和精神异化换来的社会繁荣正如以血为代价换来的“汗血石榴”一样,正透支着我们的生命和未来,考验着我们的伦理道德和精神操守。实现人的身心健康发展与实现现代化的发展是同等重要的,唯有如此,人才能成为完整的人,我们的社会才能成为和谐的社会。

[1]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的文化矛盾[M].赵一丹,译.北京:三联书店,2000:187.

[2]刘增杰.精神中原:20世纪河南文学[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2:385.

[3]桑德拉·吉尔伯特,苏珊·古芭.阁楼上的疯女人:女性作家与19世纪文学想象[M].杨莉馨,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210.

[4]许德金,王莲香.身体、身份与叙事:身体叙事学刍议[J].江西社会科学,2008(4):27-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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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朱耀平.自我、身体与他者:胡塞尔“第五沉思”中的交互主体性理论[J].南京社会科学,2004(8):60-68.

[7]尼采.善恶的彼岸[M].赵千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122.

[8]李佩甫.生命册[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9]刘小枫.拯救与逍遥[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138.

[10]弗兰克尔.意义与人生[M].常晓玲,翟凤臣,肖晓月,译.北京: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00:74.

10.3969/j.issn.1673-0887.2017.05.010

2017-01-06

熊瑶结(1993— ),女,硕士研究生。

A

1673-0887(2017)05-0044-05

责任编辑:庄亚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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