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骈体散化:初唐诏敕文体风貌研究

2017-03-28

关键词:李世民

张 超

(河南工业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 河南 郑州 450001)

骈体散化:初唐诏敕文体风貌研究

张 超

(河南工业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 河南 郑州 450001)

初唐诏敕文是初唐时期帝王专用的具有最高政治权威的政令文体,是具有强烈的政治色彩及实用功能的“王言”,有着独特的文体色彩。在文体形式上,初唐诏敕文虽然继承了六朝诏书文风的显著优点,讲究声律、辞藻、对仗等艺术形式的雕琢,但是由于受到唐朝开国之初百废待兴、昂扬开阔的时代风气的影响,以及为了更好的实现在百姓中“布告天下,咸使闻之”的政治功效,因而在文体风貌上呈现出骈体散化的发展趋势,对骈文传统体制上的一些过于拘泥僵化的形式缺点进行了变通。

初唐诏敕;骈体散化;文体风貌

诏敕文是中国古代帝王专用的具有最高政治权威的政令文体,是具有强烈的政治色彩及实用功能的“王言”,有着独特的文体色彩。

初唐诏敕文作为唐高祖武德元年(618年)至玄宗开元初(713年)代拟王言的政令文,强调布告天下、咸使闻之的政治功用,表现的是统治者对国计民生的思考以及政治措施的实施,在文体形式上也多有其特定的语言表述体系,因而很容易面目雷同。

但是,中国古代“文学”与“非文学”之间的界限难以截然划分。历代编纂的文学总集,从《昭明文选》到《文苑英华》,再到《古文辞类纂》,都是把文学与非文学作品并列选录。《昭明太子集》卷五《文选序》载萧统的选文标准是“事出于沉思,义归乎藻翰”[1],诏令也在选文中出现。另外《春秋左传注疏》卷三十六中孔子云:“言之无文,行而不远。”[2]刘勰《文心雕龙》卷四《诏策》第十九云:诏敕文辞应当“辉音峻举,鸿风远蹈。腾义飞辞,涣其大号”[3]。这些理论都左右着人们对诏敕文的审美要求。

从草诏者来看,初唐诏敕文由当时擅长辞笔、文章功底极高的大手笔出之,如虞世南、李峤、苏味道、沈佺期、张说等人,皆集政治家、文学家于一身。他们在文学与非文学没有区别的情况下,皆自觉地运用文学笔法草拟诏敕,在行文中展示文才。再加上诏敕文事关国体,代表天子圣音,为了保障天下万邦的信服顺从,以及诏令内容的实施,需要出言谨慎,展现出帝王权力的至高无上以及皇家的威仪。因此,草诏者常将撰写诏敕文作为一项重大的政治任务来执行,在诏敕文的谋篇布局、结构安排上都苦心经营,在用典、辞藻、对仗、声律以及各种修辞手法的运用上都反复琢磨,对其重视程度丝毫不亚于随机创作的文学作品。诏敕文因此难免受到草诏者文学修养及创作风格的影响,具有浓厚的文学色彩。

此外,汉、魏晋南北朝、隋代文学的余韵,以及初唐百废待兴、昂扬开阔的时代风气的影响,再加上这一时期诗歌、散文等其他文学形式创作上的繁荣,都使得公文的写作更加倾向于文学性,诏敕文也颇具文采。

林纾《春觉斋论文》云:

(唐太宗诏书)其中或纬以深情,或震以武怒,咸真率无伪,斯皆诏敕中之极笔也。[4]

这正是对初唐时期诏敕文语言之美的由衷赞叹。

由此可见,初唐诏敕文在文学艺术方面的成就并不亚于其他任何文学样式,对其开展文体风貌方面的研究,是十分必要的。

一、初唐时期的文坛风气与政治环境

初唐诏敕文上承六朝的骈体文风,讲究声律、辞藻、对仗。但骈文发展至唐初已积弊甚多,《隋书》卷六十六《李谔传》记载当时文章:“属文之家, 体尚轻薄, 递相师效, 流宕忘反 。”[5]

此时的文坛急需一股新的文学风气来扭转颓败。

唐高祖李渊虽然于武德元年(618年)五月颁布过旨在改革公文风气的《诫表疏不实诏》, 但收效甚微。

唐太宗也是骈文的倡导者。计有功《唐诗纪事》记载:

帝尝作宫体诗, 使虞世南赓和, 世南曰:“圣作诚工,然体非雅正, 上有所好, 下必有盛焉, 恐此诗一传, 天下风靡, 不敢奉诏。”[6]

事实上,李世民针对骈文积弊,亦曾提出过改革文坛风气的主张。吴兢《贞观政要》卷七记载李世民言论:

比见前、后汉史载录扬雄《甘泉》《羽猎》,司马相如《子虚》《上林》, 班固《两都》等赋, 此皆文体浮华, 无益劝诫, 何假书之史策? 其有上书论事, 词理切直, 可裨于政理者, 朕从与不从, 皆须备载。……朕若制事出令, 有益于人者, 史则书之, 足为不朽。若事不师古, 乱政害物, 虽有词藻,终贻后代笑, 非所须也。只如梁武帝父子及陈后主、隋炀帝, 亦大有文集, 而所为多不法, 宗社皆须臾倾覆。凡人主惟在德行, 何必要事文章耶?[7]

李世民虽然反对南朝齐梁以来浮艳的骈体文风,但同时也提倡有选择地借鉴其精美的艺术形式。他在创作中身体力行,对革除六朝以来的骈文积弊起到了一定的示范及推动作用,既承袭了隋朝文人李谔、王通、隋文帝杨坚、西魏宇文泰、苏绰等人革除骈文弊病的文学追求,又开启了初唐时期陈子昂风骨兴寄之说的先河,对初唐文学乃至整个唐代文学的发展都起到了积极的导向作用,正如《全唐诗》之《序言》所云:

(太宗)天文秀发,沉丽高朗,有唐三百年风雅之盛,帝实有启之矣。[8]

在这样的文坛风气之下,初唐诏敕文继承六朝文风,同时又受到唐朝开国之初百废待兴、昂扬开阔的时代风气的影响,在艺术形式上借鉴了六朝诏书文风的优点,同时也对其过于拘泥僵化形式的缺点予以变通。为了能够更好地在百姓之中上意下达、宣读教化,初唐诏敕文在保持典雅庄重的文体特色的同时,十分注重题材的广泛充实以及语言的自然流畅。这与六朝的骈体诏书(如沈约的作品)相比有了明显的变化。

初唐诏敕的文风也受到了当时政治环境的影响。唐朝开国之初,为了收服民心以巩固新生政权,李渊在农业、赋税、人口、赈灾、律法等方面均采取了一系列的德政措施,以此来革除隋朝弊政遗留下来的社会问题。与这些德政措施对应的初唐诏敕文,要实现“布告天下,咸使闻之”的政治功效,就应当考虑到百姓的文化水平及理解能力,如过分讲究语言的雕琢,便会使文意变得晦涩难懂,很难被普通民众所理解。初唐诏敕文的语言风格总体上呈现出骈文散化的发展趋势,表现出兼具骈文之华赡与散文之清峻的特征。

二、初唐诏敕骈体散化的文体风貌

(一)内容充实,情感真切

从初唐时期的文坛风气来看,南朝齐梁以来,骈文因为过于拘泥于声律、辞藻、对仗,导致其题材范围狭窄,内容空洞无物等诸多弊病出现,此时急需一股新的文风来扭转文章创作的颓势。

从时代风气来看,初唐君主们昂扬向上,力展宏图,他们鉴于隋朝因失政而导致其最终于农民起义的风暴中土崩瓦解的历史教训,因此在治国过程中, 能够深切地体恤到百姓的基本生存需求。与六朝诏书相比,初唐诏敕文题材广泛,内容涉及到了当时社会生活的诸多方面,如政治、经济、律法、人口、文化、科举、税法等,而且情感的表达非常的真挚动人。

如《全唐文》卷一收录的李渊《授老人等官教》曰:

乞言将智,事属高年。耄耋杖乡,礼宜优异。老人等年余七十,匍匐垒壁。见我义旗,懽踰击壤。筋力之礼,知不可为。肉帛之资,虑其多阙。式加荣秩,以赒其养,节级并如前授。自外当土豪隽,以资除授。[8]

李渊在起兵反隋之际为了收服民心、扩大自己的势力,对那些久经隋朝弊政荼毒、而今对武德政权心生好感、前来归附的民众大加奖赏抚恤。《授老人等官教》就是他对于归附者中那些年过七十的长者的褒奖。

这些老人尽管已经“事属高年”“耄耋杖乡”“年余七十”,然而在隋炀帝的弊政之下仍要步履蹒跚的参加兵营的工事营造(匍匐垒壁),遭受到不人道的奴役和剥削。因而当李渊的义军到来之后,他们“懽踰击壤”(“懽踰”即欢愉,“击壤”即一种古代的击石游戏,这里是用来比喻老人恬静安乐的生活状态)。

李渊体恤他们因年迈已经不能承担重体力劳动,考虑到他们的衣食之用可能会匮乏,因而赏赐他们一定的官阶,保障他们能够得到奉养。这种对待老人的关怀和仁厚之情,显然和隋炀帝时期的不人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节级并如前授”,说明李渊对老人的这种仁爱的政策并不是第一次实行,之前就已经有过多次。这篇诏敕文虽然并没有使用过多华丽的辞藻或典雅的事类,但语言平实诚恳,深情款款,颇能打动人心。

《全唐文》卷五中的李世民《赐孝义高年粟帛诏》内容也是有关敬老,其情感色彩与上一篇诏敕文有着相似之处。这篇诏敕文开篇即云:

百行之本,要道惟孝;一言终身,恕而已矣。[8]

从而点明了此文的敬老主题。文章接着阐述了自己的观点:

春生夏长,宽仁之令行焉。齐礼道德,耻格之义斯在。

即实行宽厚仁爱的政令,是符合自然界万物运行规律的。“齐礼道德,耻格之义斯在。”可见于《论语注疏》卷二《为政》第二,孔子云:“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9]即用道德诱导,用礼教整顿,让百姓知羞耻而归于正。

文章又写到:

朕爰自幼年,夙禀庭训,……仁发于心,义形于色。大敌必勇。匪为身谋;大憝必诛,志安天下。

这是李世民对自己在太原起兵、推翻隋朝政权、创建大唐功业的夸赞。文中的“戮鲸鲵于原野,救黎蒸于涂炭”是十分文雅工整的对偶句。“鲸鲵”本来是指巨鲸,其中雄曰鲸,雌曰鲵,这里是用来借指凶狠的敌人。“涂炭”出自《尚书注疏》卷七《仲虺之诰》:“有夏昏德,民坠涂炭。”[10]涂炭的本意是陷入泥沼,坠入炭火,这里是比喻极其艰难困苦的生存环境。这些都形象的衬托出李唐王朝创业之不易。

文章中又写到:

太上皇留心姑射,尚想轩辕,驻跸太安。使朕正居紫极,顾惟虚薄,辞不获免。……朕闻《书》曰:“至诚感神”,况於兆庶乎?比闻远近黔黎,耻为盗贼,州县囹圄,多并空虚。岂由德教至此,自是人心厌乱,因其迁善,可以化之。

这段话叙述了李渊晚年无心政治,只希望能够高蹈事外,颐养天年,因此命令李世民接掌皇位。李世民在辞让得不到获准的情况下,只好接受。他当政以来兢兢业业,正所谓“未明求衣,乙夜忘寝”,注意恤宥律法,激浊扬清,亲近任用贤能之士,救济穷困者,广开言路,言行谨慎,希望百姓能够人心思善,如果“一物失所。一人有恶”,这也是由于君主训道不明所致。正所谓“至诚感神”,百姓也是如此。“人心厌乱,因其迁善”,因此百姓是可以教化的。

诏敕文最后一段云:

朕往因征伐,行天下多矣。每见村落邱墟,未尝不抚膺太息。自登九五,不得横役一人……泣辜慎罚,前王所重。枉系一日,事等三秋,州县法司,特宜存意。普告天下。知朕意焉。

这是李世民于战乱之后对百姓的具体赏赐,并在段首表明了“惟冀遐迩休息,得相存养,长幼有序,敬让兴行”的主旨。赏赐的对象除孝义之家、八十岁以上老者之外,还包括刚生育过男丁的妇人、鳏寡孤独者、逃户初还者、为官正直廉平及刑清讼简者、文武贤才及忠信克己堪理时务者等。文章对于赏赐的对象、赏赐的种类及级别皆逐条陈之,井然有序,稳妥合理,具有宽厚感人的情感色彩。

《全唐文》卷四中李世民的《旱蝗大赦诏》是在旱灾及蝗虫之后对百姓的赈恤及大赦,文中写到:

宥过肆眚,列圣所以垂风;一面三驱,至人所以被物。故知画冠化俗,义在无刑;击磬求情,志存疏网。[8]

意思就是,饶恕过错、宽赦罪人(肆眚,出自《春秋·庄公二十二年》:“春王正月,肆大眚。”唐代杜预注:“赦有罪也。”)这是列代圣贤的遗风;田猎时让开一面,三面驱赶(一面三驱,出自《易·比》:“九五,显比,王用三驱。”),这是至尊之人显示出的好生之德。施行教化、以改风俗为的是不滥用刑罚;罄声哀婉、恳求宽恕,这是为了能网开一面。

文章接着写到:

然去圣滋远,淳风渐薄,上陵下替,狱讼繁兴。罪名日积于简书,深文亟陈于嘉石。自非帝尧临政,皋陶作师,观色听声,哀矜靡失,虽复三章两造,能无冤滥?自新改过,其道何由?

这是李世民对前代政治失德的反思。醇厚的世风日渐浇薄,上下失序,纲纪废弛,法律条文严峻而苛刻。自己虽然并非尧舜之类的圣主,也并非皋陶之类的司法官,但听闻民声,内心哀矜。虽然简明了律法(三章,指汉高祖刘邦率兵进入咸阳时,与父老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狱讼时尽力不偏听偏信(“两造” 这个古汉语词汇出自《书经·吕刑》中的“两造具备,师听五辞”。指诉讼的双方当事人),但难免还会有冤假错案发生。如果不宽恕这些人,他们怎么会有机会改过自新?这段话是李世民陈述的实行大赦的理由。

文章最后写到:

今兹旱蝗,又伤宿麦。万姓嗷然,悬罄已甚。……宜布宽大之恩,以顺雷雨之德,可大赦天下。

古代的帝王多将自然界的灾异现象作为上天对自己政权的警示。因此,李世民在旱灾及蝗灾伤及庄稼、百姓生活困苦无告的情况下实行了大赦,以顺应天意及民情。

另外,《全唐文》卷十二中收录的李治《恤刑诏》是专门赦宥刑狱的诏敕文,这里也简单分析一下。

此文篇幅十分简短,全文只有四十三个字;

天德施行,阳和在节,言念幽圄,载恻分宵。虽复每有哀矜,犹恐未免枉滥。在京系囚应流死者,每日将二十人过。[8]

结构却十分齐全。“天德施行,阳和在节”,这是说明当时的政治环境非常的安泰和谐。“言念幽圄,载恻分宵。虽复每有哀矜,犹恐未免枉滥。”表明李治对律法刑狱的问题十分关注,以致于夜半无法安眠。虽然常出于哀矜之心而实行大赦,但仍然担心会有冤屈。“在京系囚应流死者,每日将二十人过。”这是李治对囚犯实行宽赦的具体措施,体现了他对百姓生命的尊重,仁爱之情溢于言表。

李渊父子于唐朝开国之初大修武备,率领威武之师扫除流寇、统一了全国。那些关于招抚降将,任用隋朝旧臣的诏敕文内容充实,语言自然,如同春风化雨,注重以情感人。

如《唐大诏令集》卷六十四《大臣·附属籍》中李渊的《褒高开道来降诏》[11]一文,是在武德年间颁布的褒奖归降的地方割据势力头目高开道的诏敕文。

《旧唐书》卷五十五《高开道传》记载:

三年……罗艺在幽州,为窦建德所围,告急于开道,乃率二千骑援之。建德惧其骁锐,于是引去。开道因艺遣使来降,诏封北平郡王,赐姓李氏,授蔚州总管。[12]

这篇诏敕文颁布的时间,当是在武德三年(621)。

唐朝君主在招降之前便已经风闻高开道如雷贯耳的威名,领教过他骁勇的战斗力。因此,一向秉持德政原则的李唐王朝对他采取了以德化之的政策。

诏敕文开篇首先指出“褒德叙功,有国彝训;任贤赏善,列代通规”,这表明对高开道的封赏符合历代的规矩,从而为招降定下了合理的基调。

文章接着高调赞誉了高开道于隋末战乱中建立的功绩,以及顺应时势、归附大唐的决断:

伪燕王高开道,家本海隅,志怀慷慨。有隋之末,州域彫残,招集徒旅,自保边塞,缮修斥堠,捍御寇戎,民吏肃清,仓库完实。既而审达机变,远慕朝风,阖境献诚,归款内属,请申经略,辑宁燕代。厥功以茂,宜从褒宠,礼命之差,用超常级。

这表明高开道是隋末唐初地方割据势力的重要领袖人物之一,其势力是不容小觑的,同时也表达了高开道在当时投靠唐朝的态度是积极、自愿的。

为了表彰高开道归附大唐的忠心,激发他为大唐尽力的热情,李渊对其赐以宽厚的封赏:

可使持节蔚州诸军事蔚州总管,加授上柱国。赐姓李氏,上籍宗正。封北平郡王,食邑五千户。

这是唐朝采用超常提拔的方式对高开道降唐行为的肯定。

在唐朝创建之初的武德年间,全国四分五裂,统一战争风云迭起, 李唐王室对内面临着各方割据势力的残酷斗争, 对外则时常遭受到突厥等外藩的侵凌,采用招抚降将的政策,使唐朝能够化干戈为玉帛,从而避免了一些不必要的战事给社会和民众造成的创伤。招抚政策的推行使唐朝将原来的敌对势力拉入了自己的阵营,既削弱了新生政权面临的威胁,同时也扩张了自己的势力,可谓一举两得。

这篇诏敕的文风总体上比较平实,但语言亦不失典雅精妙之气。

例如文中“请申经略,辑宁燕代”一句,是采用了暗典的方式来指代一定的意义。

其中“经略”是经营治理的意思,可见于《春秋左传注疏》卷四十四《昭公七年》条:

天子经略,诸侯正封,古之制也。杜预注:经营天下,略有四海,故曰经略。[2]

《汉书》卷一百下《叙传》第七十下有云:“自昔黄唐,经略万国”。[13]可见“经略”乃是天子才有的权限。“请申”,即申请。《晋书》卷四十五《刘毅传》云:“前已口白,谨复申请。”[14]“辑宁”,意为安抚,安定。《尚书注疏》卷七《汤诰》云:“俾予一人,辑宁尔邦家。”[10]“燕代”,即战国时期燕国、代国所在地。这里是泛指战国时期诸侯国的统治领域,在文中是指代地方割据势力的地盘。“请申经略,辑宁燕代”的意思就是高开道主动自愿地接受唐朝皇帝的政治统治,以及对自己统治范围内百姓的安抚。这实际上表明了唐朝政权的正统地位。

总之,李渊的这种以理晓之、以德招之、以利诱之的招抚政策既能够使刚投降的人安心, 也可以招致其他人前来归顺,既可以对外显示出优厚的礼节, 也可以对内表明大度, 这种以德动人、以德化之的方式显然强过直接诉诸武力。

《全唐文》卷六的李世民《矜宥周隋名臣子孙罪犯诏》[8]是对隋朝旧臣子孙实行宽宥的诏敕文。文章在开篇指出:

朕听朝之暇,观前史,每览前贤佐时,忠臣徇国,何尝不想见其人,废书钦叹。

这表达了李世民对前朝名臣贤能佐时、忠能殉国的钦叹。文章接着写道:

至于近代以来,年岁非远,然其允绪,或当见存,纵未能显加旌表,无容弃之遐裔。

这是说这些名臣的后代如今尚有在世者,自己出于对他们先辈的崇敬,因而要善待这些名臣之后,即使不能给他们多么高的荣耀旌表,但是也不忍心将他们放逐于边远的地方。

文章末尾写到:

其周隋二代名臣,及忠节子孙,有贞观已来犯罪配流者,宜令所司,具录奏闻。

这是李世民对那些被配流边远地区的名臣忠节之士具体实行的宽宥。

总体而言,初唐诏敕文作为与当时的民生大计休戚相关的德政措施的文字载体,对百姓的现实生活颇为关注,语言饱含深情, 亲切自然,体现了以民为本的思想。虽然初唐诏敕文在本质上是当时君主施政时颁布的王言政令,但其内容的广泛充实、情感的真挚动人、文章体式的自然流畅,较之六朝骈体诏敕文的矫揉藻饰,已有明显进步。

(二)骈散交错,不拘音律,句式流畅

六朝末期骈体文的写作逐渐陷入了形式主义的窠臼,原本倍增文学形式美感的声律、辞藻、对仗、用典等文学表现手法,日益变得刻板僵化。初唐诏敕文在这种文坛风气的影响之下,在继承六朝骈体诏书形式上的长处时,对其弊端也有所突破。虽然初唐诏敕文总体上仍以对仗工整的骈句为主,但并没有受到声律及四六字句的限制,灵活自然的散句亦间出其间,参差错落, 流畅自然。句式除了四言、六言句外,五言、七言、八言句也频繁出现。各种句式灵活运用,全随笔意。初唐诏敕文虽然也使用典故,但是多采用明典及熟典,摆脱了六朝诏敕繁琐堆砌典故之弊,自然生动。

例如李渊的《授老人等官教》,这篇文章在主体上为四言句,虽然语意相关的上下句之间字数相同,看起来十分整齐,但是并不构成句子的结构、词义、词性的互相对仗,而是一种语义上的顺承关系,因此并不属于骈体句。例如“乞言将智,事属高年。耄耋杖乡,礼宜优异”“见我义旗,懽踰击壤”“式加荣秩,以赒其养”。另外像文中的“老人等年余七十,匍匐垒壁”“节级并如前授”“自外当土豪隽,以资除授”,这些都属于杂言句,从而打破了单一的四言句式在形式上的刻板滞涩,给文章带来流畅自如的美感。

又如《全唐文》卷一的李渊《授三秦豪杰等官教》[8],文中的句式与上文相似,虽然总体上仍为整齐的四言句,但这些句子中绝大多数并不属于对仗工整的骈文句式,例如“义旗济河,关中响应,辕门辐凑,赴者如归。”以及“从吾投刺,咸畏后时,扼腕连镳,争求立效。縻之好爵,以永今朝。”但文中也有两对骈文句式,如“五陵豪杰,三辅冠盖”,“公卿将相之绪余,侠少良家之子弟。”其中第一对句子是工整的四言骈句,上下句之间字数相同,句子结构及词义、词性也相对,如“五”对“三”“陵”对“辅”“豪杰”对“冠盖”。后一对句子原本是六言的骈体句,句子中“公卿将相”对“侠少良家”,“绪余”对“子弟”,原本是十分工整的,但语气助词“之”的使用,则使句式具有了散体文的流畅自如之感。

李世民的《报长孙无忌让司空诏》中的“昔黄帝得力牧而为五帝先, 夏禹得咎繇而为三王祖,齐桓得管仲而为五伯长。”此乃以三个散句连用三个典故来论证对长孙无忌的任用可助李唐王室廓清宇内,一匡天下。用典既使得文章的说服力增强,文风显得典雅庄重,同时采用散句形式,亦摆脱了骈句的雕琢刻板之弊。

李世民的《赐高丽玺书》中,“新罗委命国家,朝贡不阙。尔与百济,宜即载兵。若更攻之,明年当出师击尔国矣。”这几句均为流畅的散体句,简洁自然。

李世民的《报窦建德书》中:

其余渠魁危蹙,独保孤城,重围已合,自知沦败,苟延朝夕之命,空为炫诱之言。若非国家膺图受,翦暴除凶,亦当并吞东夏,自称西伯。足下岂不屈膝稽首,著在前闻。又世充与足下,旧称和好,中途翻覆,罕能结诚,遣使频说匈奴,欲令侵伐冀土,外欺内忌,惟利是图。……昨者前茅警路,后骑启行,乃与足下中途相遇,旌麾未列,锋镝暂交……

这段文字乃以散驭骈,语气舒缓自如,较之文风尚炽的骈体句式,可谓难能可贵。

《赠尧君素蒲州刺史诏》中:

虽桀犬吠尧,有乖倒戈之志;而疾风劲草,实表岁寒之心。

句中的一、三句首使用“虽”“而”两个语气助词,将骈句化为散句。同时还使用了“桀犬吠尧”和“疾风劲草”两个典故。前者意为坏人的爪牙攻击好人,尧君素本姓尧,用此成语,可谓一语双关,甚为妥当;后者语出自“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比喻人的忠义。两个典故恰当自如、生动形象。

以上李世民的几篇诏书可见于吴云、冀宇校注的《唐太宗全集校注》[15],文章的语言特点可以说都体现出了对骈文艺术形式的扬长避短。

另外,初唐诏敕文中语言句式上比较有特点的还有:

《全唐文》卷十一中李治的诏书,如《置乾封明堂县制》中的“元天著象于紫微,厚地区域于赤县”;以及《封周王显制》中的“周武垂则,汾邑启维城之固;汉文承统,睢阳树磐石之基”。[8]

《全唐文》卷十六中李显的诏书,如《加太平公主实封制》中的“月至渐宫,下金娥而毓照;星分汉渚,回宝婺以凝姿”;以及《遣十使巡察风俗制》中的“仰则乾行,顺性命之理;俯思坤载,成博厚之德”。[8]

《全唐文》卷十八中李旦的诏书,如《诫谕天下制》中的“外戚成挟主之谋,奸臣起移国之计”;以及《定刑法制》中的“疏网恢恢,实素怀之所尚;苛政察察,良夙心之所鄙”;还有《付史馆纪皇太子等劝进诏》中的“上以奉宗庙,下以育黎元,迹宜彰于简编,事须闻于朝野”。[8]

以上这些诏敕文皆以语气词来弱化文章的骈俪文风,有化骈为散的趋势。

由以上多篇初唐诏敕文的举例分析可以看出,虽然这些文章在主体上仍采用了骈句,但散句的成分日益增多,呈现出了骈文散化的发展趋势,值得我们关注。

(三)反对绮靡浮艳,倡导庄重典丽

初唐诏敕文在草拟过程中反对六朝骈文绮靡浮艳的文风,以及探索新的文章风格,与当时的社会复兴儒学的风气、士人积极入世的心态都有着很大的关系。

《唐太宗全集校注》中的李世民《帝京篇序》曰:

庶以尧舜之风,荡秦汉之弊,用咸英之曲,变烂漫之音,求之人情,不为难矣。……皆节之于中和,不系之于淫放。……释实求华,以人从欲,乱于大道,君子耻之。[15]3

吴兢《贞观政要》卷七记载了李世民对房玄龄之言:

比见前后汉史载录扬雄《甘泉》《羽猎》,司马相如《子虚》《上林》,班固《两都》等赋,此既文体浮华,无益劝诫,何假书之史策?其有上书论事,词理切直,可裨于政理者,朕从与不从,皆须备载。[7]

魏征《隋书》卷七十六曰:

梁自大同之后,雅道沦缺,渐乖典则,争弛新巧。简文、湘东启其淫放,徐陵、庾信分路扬镳,其意浅而繁,其文匿而彩,词尚轻险,情多哀思,……盖亦亡国之音乎![5] 1730

李世民君臣虽然将前朝的亡国归因于文风绮靡所致,明显有夸大其词的嫌疑,但却表现了他们对于六朝淫靡文风无益于政教的高度警觉。

同时,他们还在文学理论上指明了文章风格发展的新方向,即“皆节之于中和,不系之于淫放”。

令狐德棻《周书》卷四十一《王褒庾信传论》云:

摭六经、百氏之英华,探屈、宋、卿云之秘奥。其调也尚远,其旨也在深,其理也贵当。……然后莹金璧,播兰芝,文质因其宜,繁约适其变,权衡轻重,斟酌古今,和而能壮,丽而能典,焕乎若五色之成章,纷乎若八音之繁会。[16] 745

以上言论即主张要有所批判地继承六朝以来的文学经验,要文质并重,于辞采华艳之外,应当多关注文章的情志及内容。

魏征《隋书》卷七十六云:

江左宫商发越,贵乎轻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若能掇彼清音,简兹累句,各去所短,合其两长,则文质彬彬,尽善尽美矣。[5] 1730

提倡批判地继承六朝骈文的绮靡浮艳之风,以情志及内容为重,追求南北融合的文章风气,可谓顺应了当时的文学发展趋势。初唐时期的草诏者如温彦博、岑文本、马周、张说、苏颋、沈佺期等人皆积极地将这些文学理论与他们草诏的创作实践结合在了一起,由他们草拟的诏敕文风格平实真切,同时亦不失庄重典雅。

本文在前面部分已经谈到了,初唐诏敕文骈散交错、不拘音律、句式流畅的文风特点,而这些正是建立在摆脱骈文绮靡浮艳文风的基础上的。体现之一就是初唐诏敕文的语言比较平实,易于理解,虽然仍保持了用典的特色,但用典数量很少,且所用典故多为熟典。

例如《全唐文》卷五中李世民的《赐孝义高年粟帛诏》[8]用典的数量极少,而且所用的典故为熟典。文中:“齐礼道德,耻格之义斯在。”可见于《论语注疏》卷二《为政》第二中所载孔子之语:“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9]即用道德诱导,用礼教整顿,让百姓知羞耻而归于正。这个典故出自儒家经典,在当时崇儒兴学的社会环境中,显然是人所共知,不难理解的。

体现之二就是文章的句式整齐,但上下句之间多为语义的顺承关系,并不构成对仗。

例如前面提到过的李渊的《授老人等官教》,这篇文章在主体上为四言句,虽然语意相关的上下句字数相同,看起来十分整齐,但是并不构成句子结构、词义、词性的互相对仗,而是一种语义的顺承关系,因此并不属于骈体句。例如“乞言将智,事属高年。耄耋杖乡,礼宜优异”“见我义旗,懽踰击壤”、“式加荣秩,以赒其养”。 另外像文中的“老人等年余七十,匍匐垒壁”“节级并如前授”“自外当土豪隽,以资除授”,这些都属于杂言句,从而打破了单一的四言句式在形式上的刻板滞涩,给文章带来流畅自如的美感。

体现之三就是文章中工整的骈体句式比重下降,并且骈句常被语气词弱化,散体句式增多,不拘于音律,自然流畅。

例如前面提到的《全唐文》卷一中李渊的《授三秦豪杰等官教》,文中的“公卿将相之绪余,侠少良家之子弟。”[8]这对句子原本是六言的骈体句,句子中的“公卿将相”对“侠少良家”,“绪余”对“子弟”,原本是十分工整的,但语气助词“之”的使用,使句式具有了散体文的流畅自如之感。

值得注意的是,初唐诏敕文虽然对六朝绮靡浮艳的文风予以了摒弃,但分寸十分得当,诏敕文中仍然恰当地使用了一些工整的骈句、人所熟知的典故、雅致的词语,文风庄重典雅。

例如《唐大诏令集》卷二中李渊的《改元大赦诏》曰:

舜禹殊时,禅代存乎揖让;殷周异世,革命事乎干戈。至于据龙图,握凤纪,统御皇极,抚辑黎民……三光改耀,九服移心……一匡海内,再造黎元……上答苍灵之眷,俯顺亿兆之心……孝子顺孙,义夫节妇,旌表门闾;孝悌力田,鳏寡孤独,量加赈恤。[11]

这篇文章的语言精妙典雅,声韵抑扬顿挫。全篇气象开阔,句式自然流畅,可谓诏敕文中的上乘之作。

总之,初唐诏敕文有着广泛充实的德政内容,厚生爱民的真实情感,骈散结合、流畅自然的句式,反对绮靡浮艳而又不失庄重典雅的文风。这些风格特色较之六朝诏书,颇具新的气象,对于当时的文坛革除六朝骈文积弊也起到了积极的示范及推动作用

[1] (梁)箫统著.昭明太子集[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6.

[2] (清)阮元校刻.春秋左传注疏[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

[3] (梁)刘勰.文心雕龙.[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 林纾撰.春觉斋论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

[5](唐)魏征等撰.隋书 [M].北京:中华书局,1973.

[6](宋)计有功.唐诗纪事 [M].北京:中华书局,1965.

[7](唐)吴兢.贞观政要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8](清)董诰等编.全唐文 [M].北京:中华书局,1983.

[9](魏)何晏集解,(唐)陆徳明音义,(宋)邢昺疏.论语注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10](汉)孔安国传,(唐)陆徳明音义,孔颖达疏.尚书注疏 [M].长春:吉林出版集团,2005.

[11](宋)宋敏求等编.唐大诏令集 [G].北京:中华书局,2008.

[12](后晋)刘昫撰.旧唐书 [M].北京:中华书局,1975.

[13](东汉)班固撰.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2008.

[14](唐)魏征等撰.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87.

[15] 吴云.唐太宗全集校注 [M].冀宇校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

[16](唐)令狐德棻.周书 [M].北京:中华书局,1971.

[17](宋)欧阳修等撰.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责任编辑:陈忻]

Parallel Prose Became Prosaic: Inquiry on Stylistic Features of Imperial Edicts in Early Tang Dynasty

Zhang Chao

(College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Henan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Henan Zhengzhou, 450001China)

The imperial edicts of early Tang Dynasty which were the appropriative government decree style for emperors of that time had the highest political authority. They were emperors’ orders which had strong political colors, practical functions, and unique stylistic colors at the same time. Although the imperial edicts of early Tang Dynasty inherited stylistic advantages from imperial edicts of the Six Dynasties, they paid attention to carving art forms,such as rhythm, rhetoric, antithesis and so on, but due to the influence of ethos in early Tang Dynasty- a thousand things waited to be done, and the social atmosphere was widely open and immeasurable, as well as the purpose to achieve better political effect of announcing people, so the imperial edicts of early Tang Dynasty presented a trend of “Parallel prose became prosaic” on their stylistic features, they made some modifications on the prose traditional stylistic defects which were too rigid to be confirmed.

imperial edict of early Tang Dynasty;parallel prose became prosaic;stylistic features

2017-1-15

张超(1980-),女,河南安阳人,文学博士,河南工业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本文为2015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文学视角下的唐代诏敕研究”(编号:15CZW022)阶段成果。

I22

A

1673—0429(2017)03—0022—09

猜你喜欢

李世民
李世民的苦心
玄武门之变: 哪有什么随便成功,不过是有人玩命死磕
妙用心机才有转机
妙用心机才有转机
三张纸条
皇帝不能玩权术
以诚相待
唐·李世民《指意》句
妙用心机的人才有转机
那些年,当唐朝小秘书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