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东京鲁迅”与中国近代思想启蒙
2017-03-28傅建安
傅建安,崔 昊
论“东京鲁迅”与中国近代思想启蒙
傅建安,崔 昊
(湖南城市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益阳 413000)
“东京鲁迅”是鲁迅一生思想的起点。鲁迅在日本留学期间创作了《摩罗诗力说》《文化偏至论》《科学史教篇》《人之历史》等一系列长文,表达了其最初的启蒙理念。在民族生死存亡之际,他倡导“不折中”、“不妥协”的启蒙态度;在如何启蒙的问题上,他提出必须“尊个性”、“张精神”;并且他还率先明确提出“立人”的思想主张,由“立人”而实现“立国”的梦想。在启蒙运动正式开始之前,“东京鲁迅”就以其思想的前瞻性指出了启蒙运动发展的方向和道路。“东京鲁迅”在鲁迅个人思想发展史乃至在东西方思想发展史中都具有非凡的意义。
“东京鲁迅”;近代思想启蒙;影响
鲁迅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人,是中国现代思想解放的先驱。学界对鲁迅如此崇高的赞誉往往是建立在对“五四鲁迅”与“左翼鲁迅”的充分认知与肯定的基础上的。然而“东京鲁迅”却是“五四鲁迅”与“左翼鲁迅”的基础。鲁迅东京时期的思想与创作不仅是他思想与学术的起点,更是他以后成为思想与文化巨人的基石。鲁迅在东京时期以其深刻的思想内涵打开了近代思想启蒙的新格局,以历史先知先觉者的身份吹响了思想革新的第一号。
鲁迅生于1881年,1902年4月到1909年8月,正值华年的鲁迅受益于清政府“整顿中法,学习西洋”的教育改革,在日本留学长达7年零4个月,其旅日时光基本上在东京渡过。东京时期的鲁迅接触到东京的革命空气与西方的现代自然科学和哲学理论,在嘉纳等日本师长的启发下,在许寿裳、杨度等友人影响下,开始思考科学主义与人文精神等诸多命题,特别是对国民性问题进行了最初的探索,写出了《摩罗诗力说》《文化偏至论》《科学史教篇》《人之历史》等一系列长文,向着晦暗的中国社会发出了震耳发聩的呼声。这些作品用文艺的呼喊,致力于国民思想改造的宏伟工程,力图打破思想的禁锢,唤醒愚昧的国民,推动着国民思想现代化的进程。它的思想深度完全跟上了当时世界的哲学思潮,甚至超越了那个时代对于启蒙思想的主张。
一、“不折中”,“不妥协”的启蒙态度
中国是一个有着灿烂文化的文明古国,但到鲁迅留日时期,中国社会政治黑暗,思想蒙昧,八国联军大举入侵,清政府与帝国主义国家签订了许多丧权辱国的条约,中国逐步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加上一千多年的科举制度的影响,人才培养奴性化,国民思维模式固定,缺乏生机与创造力。中国虽曾“负令誉于史初,开文化之曙色”,而今日却“转为影国者”,这样的文化已使中国沦于“勾萌绝朕,枯槁在前”的境地。痛心于旧中国生存环境的窒息、国民精神的沉沦,鲁迅发出绝望而不乏希望的呐喊,试图唤醒昏睡于“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铁屋子里面的人们。为了唤醒民智,鲁迅只有“别求新声于异邦”,“借别国的火来煮自己的肉”。
正如当年鲁迅与许寿裳、杨度及嘉纳治五郎关于国民性改造的渐进性与激进性的讨论,在“国将不国”的时代性忧虑中,鲁迅知道中国已经来不得半点犹豫踌躇,只能采取革命的手段。因此,鲁迅在东京断发之后,做诗《自题小像》,“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表达了他在民族危机空前严重的旧中国,誓将一腔热血报效祖国的决心。鲁迅决意“以尼采学说看国民性格”,而且在个人心境上深深地咀嚼着背负“鬼气”与“毒气”前行的生命之重,以至于发出要么全有,要么宁无的时代绝叫,不留丝毫的折中与妥协的空间。[1]为此,东京鲁迅于1907年以文言文创作了署名令飞的《摩罗诗力说》。摩罗本为佛教用语,也写作“魔罗”,简称“魔”,与基督教的撒旦同义。这篇文章在俄国和东欧被压迫民族的诗人中间,找到了英国被称为摩罗派诗人拜伦的谱系,其内容远远超出对这些作家的介绍与评价。书中选取了拜伦、雪莱、普希金、密茨凯维支、莱蒙托夫、克拉辛斯基、斯洛伐斯基、裴多菲等一大批摩罗诗人作为研究对象。推崇这批拜伦系浪漫主义诗人“所遇常抗,所向必动,贵力而尚强,尊己而好”的恶魔精神。而这批拜诗人“如狂涛如厉风,举一切伪饰陋习,悉为荡涤,瞻顾前后,素所不知;精神郁勃,莫可制抑,力战而毙,亦必自救其精神;不克厥敌,战则不止”。可见,鲁迅先生在文章中着重介绍这些人,并把他们命名为摩罗诗人,是因为他们像“恶魔”那样勇猛地反抗封建社会。他们为了民主、自由,“立意在反抗,旨归在动作”,没有任何平和中庸的东西,而在当时的中国与旧有的腐朽的一切决裂无疑是最重要的时代精神。
在《文化偏至论》中鲁迅用独特的视角——“偏至”对人类文明进行诠释,乃至篇名都非常任性地用了“偏至”二字。所谓“偏至”,在鲁迅这篇文章的意义上,可以认为是偏颇到极致的意思。站在“偏至”的角度,鲁迅大胆否定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盲目自大、抱残守缺等根性。他充分肯定欧洲19世纪末的破坏、反抗精神,对旧有的文明抨击扫荡,以获得新生。他大力推崇尼采、叔本华、施蒂纳,其原因并不仅仅是借鉴几位大师的西方政治思想,而是找寻到他们思想内核中的自由主义与激进主义精神,敢于怀疑一切、否定一切的强力意志。而他1903年发表于《浙江潮》的《斯巴达之魂》选材于古希腊城邦之一斯巴达(Sparta)与波斯军队对决的故事。为了阻挡波斯军队的进攻,斯巴达人虽然明知与敌人相比实力悬殊,但是他们毫不妥协,与敌军奋战,以至全体阵亡。斯巴达人“知其不可而为”的反抗精神,正是当时鲁迅面对享乐的中国、奴性的中国开出的启蒙态度方面的药方。
“东京鲁迅”所选择的对象无论是“摩罗诗人”还是尼采、叔本华、施蒂纳等西方思想文化界的斗士,亦或是斯巴人,他所选取的视角都是在于他们对现实环境不折中、不妥协的斗争精神。这种永不妥协的精神推动着启蒙思想发展,并给当时古老的中国注入了新鲜的活力,也决定了近代思想启蒙的彻底性的程度,因而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同时这也构成五四时期狂飙突进时代精神的源头,五四时期的郭沫若《女神》所表现出的破坏一切、创造一切的精神即是追随“东京鲁迅”的思想所弹奏出的时代最强音。
二“尊个性”、“张精神”的启蒙方式
鲁迅在《呐喊》自序曾述说自己“弃医从文”是因为在生物课上看录相时看到围观自己的同胞被帝国主义者处决的“看客”,他们一律有着强壮的体格、麻木的神情,这段经历使鲁迅产生应激性的心理反映,意识到唤醒民众的生机与创造力的重要性。据许寿裳回忆,鲁迅于弘文学院读书时,他们经常在一起讨论国民性及其改造的问题,认为中国最大的病根就在于被外族所征服而表现出的“奴性”。鲁迅认为,中国传统观念是“尚物质而疾天才”的。因此,“东京鲁迅”不止一次提到国民的麻木与奴性,缺乏个性与创造力。如《摩罗诗力说》中描述中国从泱泱大国沦为“影国”,失去生机与活力的现状,并批判老庄的消极的蒙昧主义:“老子五千语,要在不樱人心;以不樱人心故,则必先致搞木之心,立无为之治,以无为之为化社会,而世即于太平”。《文化偏至论》中,鲁迅不仅批判中国盲目自大,更批判主张实业救国的中国人照搬西方,拾其尘芥,没有任何的创造力。这成为鲁迅持续思考的重要问题,以至他在晚年写的《从孩子们的照相谈起》讲叙中国儿童的性格塑成时仍然强调旧中国愚昧的社会环境造成孩子性格的拘谨。所以,鲁迅站在历史与现实的高度力主“尊个性”和“张精神”,把以“生命力”为基础的“精神”——“意力”的重建作为立人与立国的根本,以生命基础之上的创造力的振拔为文明振兴之道。
所以,鲁迅在俄国企图把东三省划入他们的版图时写下了《斯巴达之魂》这篇恢宏的历史小说。他选材于斯巴达的故事,是因为斯巴达人性格中刚勇、强力和爱国主义。除了构建斯巴达人在敌众我寡态势中浴血奋战,从而谱写出壮丽的英雄史诗外,鲁迅还特别营构了一个小故事:在温泉关战役中,当三百万战士几乎全都战死的时候,一个因眼疾而没有上战场的战士得以存活,但其行为却为怀孕的其妻所不齿,甚至因痛心而自杀在他的面前。这位战士顿觉无地自容,最后战死沙场。斯巴人到处传颂着这个具有血性的勇敢的妻子的故事。鲁迅通过这篇小说呼唤国人的血性,试图唤起国人的阳刚精神:在生死存亡之际,我们不能“温、良、恭、俭、让”地任由帝国主义者蹂躏,也应该像斯巴达人抗击波斯侵略者那样视死如归,以个性来“张精神”。因此,这篇小说弘扬斯巴达的尚武精神,“就是要给中国的国民性注入一种刚健不挠、以身殉国的强力性格”。[2]而在《摩罗诗力说》中,这批摩罗诗人无不体现出“魔”性的倨傲纵逸,狂放恣睢。他们有的“张撒旦而抗天帝,言人所不能言”;有的舍命维护自尊、力抗定命、英勇战死;有的不受诱惑、不畏强权,“神天魔龙无以相凌”;有的虽然遭人诬陷,但意志强大、铁骨铮铮,以一剑之力蔑视国家法度和社会道德;有的逐师摩罗,效法撒旦,“上则力抗天帝,下则以力制众生,行之背驰,莫甚于此”;有的“死守真理,以拒庸愚,终获群敌之谥”……这些人“无不刚健不挠,抱诚守真;不取媚于群,以随顺旧俗;发为雄声,以起其国人之新生,而大其国于天下。”而这正是腐朽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缺少的个性精神。而在《文化偏至论》中鲁迅从欧洲19世纪的文明史中挖掘出施蒂纳的极端个人主义,叔本华的言行奇特、高傲刚愎,尼采的“意力绝世,几近神明。”[3]从而肯定发挥自己本性的重要性。鲁迅根据中国的现实需求,将斯巴达精神、拜伦的摩罗诗力与尼采的强力意志一并加以吸纳,向国人昭示“深无底极”的精神向度和“刚健不挠”的精神动力,召唤国人生命力的振拔,从而把生命从传统理性的束缚中解放出来,鼓励国民挥洒生命的自由和创造精神。这是盛唐李白精神的延续,也是现代中国的希望。鲁迅东京时期对个性和精神的追求蕴含了巨大的思想启蒙力量,从中也找到了开启启蒙的正确方式。
三、由“立人”到“立国”的启蒙纲领
鲁迅在东京留学期间,曾多次思考国民性的问题,也多次与友人探讨国民性的问题,表现出他对于新文化建设的思考与对于启蒙思想的认识。站在东西方文化比较的视野上,鲁迅纵观欧美等发达国家发展史,意识到人的重要性,在《文化偏至论》中,鲁迅指出:“然欧美之强,莫不以是炫天下者,则根抵在人,而此特现象之末,本源深而难见。”所以,他直接借鉴当时日本几乎同步引进的19世纪末西方“新神思宗”,将文明的衡量标准从以往人们重视的武力、实业、众治转移到个人精神生活领域,将国民性改造的主题从“新民”推进到“立人”,即由实业救国所关注的器物层面问题转而关注人格的健全,由“立人”实现“立国”,从而提出具有纲领性的主张——“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这也就成为启蒙的思想内核与重要纲领。鲁迅认为,对被称为万物之灵的“人”而言,如果生活在合理、健康有序的体制中间,就能充分发挥个人聪明才智与独特个性;如果生活在独裁专制的体制中,就会成为缺乏个人思想主张、只会点头称是、歌功颂德的应声虫,这种人其实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只能算是一个虚假与空泛的符号。他进一步强调健全人格对国家民族的重要性:如果每一个社会成员的个性都得到了充足的发展,独立的人格都受到了尊重,个人的价值得到重视那么,提高和升华整个社会群体的思想与精神,建立既具有高尚的道德情操,又具有健全的人格的民族国家,就成为水到渠成的事情了。而鲁迅所期望的“人国”也就建立起来了,“人国既建,乃始雄勇无前,屹然独见于天下”。
所以,在《科学史教篇》中,鲁迅由关注西方的科学史进入到关注其思想史、精神史,进一步提出建立健全人格的重要主张,强调“致人性于全,不使之偏倚”。而《摩罗诗力说》《斯巴达之魂》《文化偏至论》《人之历史》中的“拜伦系”摩罗诗人、刚健勇猛的斯巴达人、狂妄的尼采、敢于怀疑的屈原等等都是鲁迅心目中理想人格的化身。
如果说“五四”新文化运动后的鲁迅用自己的杂文和小说,鞭辟入里地解剖与批判长期封建思想毒害下的“国民劣根性”,那么在日本留学期间的鲁迅,以《文化偏至论》《科学史教篇》等文章率先透过笼罩在传统文化和近代文化论争上的迷云,将中国新文化建设的核心拨正到作为文化主体的“人”身上,无疑,这是具有远见卓识的。他以深重的忧患意识和民族情感提出了“首立在人”的人本文化观,指明了由“立人”到“立国”的革新自强之路。
人们往往认为,鲁迅以他的《狂人日记》惊醒了沉睡的人们,于是有了一年以后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思想启蒙运动。通过对于鲁迅东京时期作品的分析,我们不难发现,当旧中国国民在幽暗的历史迷雾中寻找新出路时,在启蒙运动正式开始之前“东京鲁迅”就以其思想的前瞻性指出了启蒙运动发展的方向和道路,表现出超越时代的思想和理念。因此,“东京鲁迅”不仅在在鲁迅个人的思想发展史上极具重要的意义,而且在东西方思想发展史中都意义非凡,以至今天,我们仍然能深刻地感受到“东京鲁迅”思想脉动,体会到他对现代社会产生的巨大的启示与影响。
[1] 谭桂林. 鲁迅: 用世界眼光讲叙中国故事[J]. 探索与争鸣, 2016(7): 110-112.
[2] 尚旭东. 鲁迅: 从《斯巴达之魂》到民族魂——《斯巴达之魂》的命意、文体及注释研究[J]. 文学评论, 2015(5):5-14.
[3] 鲁迅. 文化偏至论[M]. 鲁迅全集: 第1卷.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5: 50.
(责任编校:彭 萍)
On “Lu Xun in Tokyo” and the Enlightenment of Modern Chinese Initiation
FU Jian’an, CUI Hao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Mass Media, Hunan City University, Yiyang, Hunan 413000, China)
“Lu Xun in Tokyo” is the starting point of Lu Xun’s thought. During the period of studying in Japan, Lu Xun wrote a series of long articles such as,It is to express the original idea of enlightenment. On the occasion of the country’s life and death, He advocated the “uncompromising” enlightenment attitude; On how to enlighten he proposed that we must attaches great importance to personality and spirit. And he also put forward the idea of the people nurture thoughts that are to build up the nation. Before the start of the enlightenment movement, “Lu Xun in Tokyo” pointed out. the direction and path of the enlightenment development by his perspective thought. “Lu Xun in Tokyo” is of important significant in the development of Lu Xun’s thought and even in the history of the Eastern and Western ideas.
“Lu Xun in Tokyo”; modern ideological enlightenment; influence
I 210.97
A
10.3969/j. issn. 2096-059X.2017.01.019
2096-059X(2017)01–0105–04
2016-11-20
湖南省教育厅重点资助科研项目阶段性成果(15A036);湖南省社科基金立项资助科研项目阶段性成果(12YBA053)
傅建安(1971-),女,湖南安化人,教授,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崔昊(1992-),男,陕西旬邑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