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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图书编辑与史源学

2017-03-28宋一明

传播与版权 2017年11期
关键词:陈垣艺文志后汉书

宋一明

编辑文史图书,尤其是文史类学术著作时,会遇到一些不甚明显的疏漏,亟待编辑审稿时予以改正,而要发现这类疏漏,常常需要运用史源学的知识和方法。

史源学,是近代学者陈垣总结多年历史考证经验而倡立的一门实践性学科,专门考寻史料的来源、检核立论的依据,从而提高鉴别史料、运用史料的能力。陈垣曾于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在北平师范大学、辅仁大学等校开设“史源学实习”,其授课讲义与有关考证文字经过后人整理,结集为《陈垣史源学杂文》《史源学实习及清代史学考证法》等。陈垣认为,史源学实践的第一步是考寻出史料中的人名、故事等出处,第二步就是“考证其讹误”,即探究史料运用是否正确,如不正确,其原因何在。陈垣在讲授史源学课程时,曾教学生以读清人赵翼《廿二史札记》的方法:“一、看其根据是否正确:版本异同,记载先后,征引繁简。二、看其引证是否充分。三、看其叙述有无错误:人名、地名、年代、数目、官名。四、看其判断是否准确:计算、比例、推理。”[1]这个方法,同样适用于文史类书稿的编辑加工。

文史图书编校质量的高低,不仅在于有无错字、病句等,更在于是否立论严谨、史料可靠、考证严密、解释合理,否则文字即使过关也站不住脚。正确运用史源学知识,可以解决文史类书稿中诸多较深层次的疑难问题。以下结合几个例证略作阐述。

近人钱基博《版本通义》读本三,谈到《文选》李善单注本,称“有胡克家仿宋尤丞相本,可作虎贲中郎,咸称佳刻”。此句实际来源于叶德辉《书林清话》卷六《宋刻书著名之宝》,其中“虎贲中郎”的说法也是旧时版本题跋中的常谈。某本《版本通义》曾由整理者加以注释,对于人物、术语等多加解释,较为方便读者。但对于此处的“虎贲中郎”却解释道:“官名。西周始置虎贲,为宫中卫戍部队将领,掌王之出入仪卫之事。春秋战国沿置。汉代属中央禁卫军。原名期门,武帝置,平帝元始元年更名虎贲郎,由虎贲中郎将率领,职掌宿卫,禁卫皇宫。东汉、魏、晋、南北朝皆置。北魏增选羽林,同充侍卫。除担任侍卫外,虎贲郎也常奉命出征,或赐大臣充作仪仗,作为对大臣的特殊待遇。至唐始废。唐人为避讳,亦称武贲。”对于作为职官名的“虎贲中郎”的沿革、职掌解释较为详尽,但置于“可作虎贲中郎,咸称佳刻”的语境中,仍然得不到满意的解释。

再如明人李日华《味水轩日记》卷六万历四十二年七月四日,引《兰亭序帖》悦生堂本宋贾似道跋,称“后刻本并于鉴裁,有若夫虎贲中郎,自不难见”。该书某整理本也有一定的注释,多为原书中涉及的人名、字号、用典等处,但此处“虎贲中郎”,却没有注释。“虎贲中郎”云云,在古代书画题跋中,也是很常见的话。如钱泰吉《甘泉乡人余稿》卷一《文端公临兰亭卷后附临一通跋》“所携《兰亭》在案上者,适有东阳何氏本、渤海藏真本。虽参用两本,欲为虎贲中郎,亦未能也”;孙诒让《籀公谱稿》卷四《题万年少赠顾亭林秋江别思图橅本并叙》“此虽传摹之本,然虎贲中郎,亦足令人神往”之类,与版本题跋中是同样的用法。

如果找到正确的史源,就能够得到正确的解释。这里的“虎贲中郎”实际上是用典,典出《后汉书·孔融传》:“与蔡邕素善,邕卒后,有虎贲士貌类于邕,融每酒酣,引与同坐,曰:‘虽无老成人,且有典刑。’”[2]意思讲这位虎贲士与蔡邕长得很像。因此,后人多用“虎贲中郎”来形容非常相似。《版本通义》引用《书林清话》里的话,是说清胡克家覆刻的宋尤袤刻本《文选》李善注,二者较为相似。明李日华,清钱泰吉、孙诒让所说的,也都是临摹本与原本很相似的意思。如果在编辑过程中提醒整理者注明这个典故,则读者的疑惑自然迎刃而解。

不明史源的情况下,甚至连古籍的撰注者也会弄错。如文史类书稿中经常引用《后汉书》,也常见因不明史源而导致的错误。如一本书里提到:“班固的《地理志》记载的内容翔实明晰。范晔在《后汉书·郡国志序》里曾赞曰:‘记天下郡县本末及山川奇异,风俗所由,至矣。’自‘地理志’问世之后,不但正史以其为规范,地方志也都仿此,将其作为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可以说,对地方志的发展做出了较大的贡献。”这里的“《后汉书·郡国志序》里曾赞曰”云云,出自司马彪而非范晔。另外一本书中称:“《后汉书·郡国志》‘上党郡’:‘壶关,有黎亭,故黎国。’章怀太子注:‘文王戡黎即此地也。’孔颖达亦主文王戡黎说。但唐代以后,一些人对汉人之说提出了质疑。”这里引用的注释“文王戡黎即此地也”,出自刘昭而不是“章怀太子”。

现在“二十四史”中《后汉书》的撰者是南朝宋范晔,在他以前已经有八家官私所修记载东汉历史的纪传体史书。范晔计划编撰“十纪、十志、八十列传”,合成百卷,但“十志”尚未完成,就以谋反罪名被杀。今本《后汉书》中的“八志”部分,是南朝齐梁刘昭为范晔《后汉书》作注时,取西晋司马彪《续汉书》中的八篇志,分为三十卷并入书中的。唐高宗时,皇子李贤(谥号章怀太子)又召集当时学者为范晔《后汉书》纪、传部分作注。北宋仁宗时,将刘昭所注司马彪“八志”与李贤等注范晔《后汉书》纪传合刊,即为后世流传的版本。因此,包括“律历”“礼仪”“祭祀”“天文”“五行”“郡国”“百官”“舆服”在内的“八志”的撰者是司马彪,注者是刘昭;应与《后汉书》其他部分撰者是范晔,注者是唐章怀太子等有所区分。如果不明确这些常识,就会出现上面所举书稿中的疏漏。

还有一些书稿中存在出于“想当然耳”,并不是经过追溯史源而得到的结论,编辑审稿时也应注意。如近人缪荃孙的笔记《艺风堂杂钞》,内容较为丰富,但某整理本《点校说明》里称此书“资料来源主要有两方面:一是自家藏书”,“二是内阁大库所藏珍本”。这个说法实际上来自一本介绍明清稀见史籍的书,书里称:“这部《杂钞》,内容广博,收载极富,是作者多年辑录的清代文献资料汇编,其中有直接抄自内阁大库的材料,很少为人所知。”通过翻检这部《艺风堂杂钞》,可以看到钞自内阁大库的说法的源头,应该是卷一《皇史宬收贮大将军印考》文末的案语:“此件钞自内阁大库”。另外,清末学部以内阁大库藏书为基础,成立京师图书馆,缪荃孙有被委任主持馆务,并有编纂书目的经历。因此,自然会让人产生缪氏抄录内阁大库所藏文献而编成此书的联想。但是追寻材料的来源,《杂钞》中恐怕只有卷一的几篇诏奏、策题、册文、试策,钞自内阁大库档案,而钞自内阁大库藏书的,应当更少。尤其是其中材料虽然很多,来源很杂,但大多还是直接钞录,而不是一一辑录自原书。如卷二涉及屈大均、潘耒、释大汕的条目,大多出自潘耒的《救狂砭语》一书。卷三《孔四贞事考》、卷四《书王紫稼事》,均钞自孟森的名作《心史丛刊》。《书王紫稼事》甚至全袭孟森的论文,只改移顺序,删略原文而已。其余各卷的情况,也与此类似。关于书中各篇的史料出处,笔者已另撰他文,此不赘述。总之,《点校说明》的认识与这部《杂钞》实际的史料来源存在较大距离。

由于历史上常发生的兵燹、水火等原因,很多古人著作已经亡佚。关于古代文史研究的书稿中,不仅要面对现存的古书,有些已经亡佚的古书,也会有所涉及。对于佚书的考察,常要借助《汉书·艺文志》《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宋史·艺文志》《明史·艺文志》等正史目录,但如果不详究各个史志目录的史料来源,对于各目录所著录的著述存在或亡佚的时代便不能认识清楚,从而产生谬误。

比如某本研究著作里考查汉代张衡所撰写的一部书,称:“《黄帝飞鸟历》又称《黄帝飞鸟经》《黄帝四神历》,存目《隋志》子部‘五行类’:‘《黄帝飞鸟历》一卷,张衡撰。’又见存新、旧《唐志》。迨至《宋史·艺文志》不列,疑其书亡佚于宋代或稍后。”此段文字乍看并无问题,一般编辑过程中极容易放过,因而需要仔细推敲。通过探寻文中提到的著录过《黄帝飞鸟历》的三种正史目录史料来源,可知此书至少开元以前还是存在的。因为《隋书·经籍志》修成于唐初,原属于《五代史志》,包括梁、陈、齐、周、隋五代官私书目所载图书,又参考过隋朝藏书,并注明了存佚,所以《黄帝飞鸟历》唐初是存在的。又,《旧唐书·经籍志》系五代后唐时据唐人毌煚《古今书录》编成,著录的书仅限于开元以前,虽不能反映整个唐代的典籍情况,但可以说明开元时《黄帝飞鸟历》也还存在。

但是,北宋时所修《新唐书·艺文志》,是根据唐《开元四库书目》,再加入唐人著述两万多卷而编成的,并不能确证在唐代开元以后《黄帝飞鸟历》仍然存在。元代所编《宋史·艺文志》的史料来源是宋代的四部《国史艺文志》,即吕夷简等撰《三朝国史艺文志》(太祖、太宗、真宗),王珪等撰《两朝国史艺文志》(仁宗、英宗),李焘等撰《四朝国史艺文志》(神宗、哲宗、徽宗、钦宗),不著撰人的《中兴国史艺文志》(高宗、孝宗、光宗、宁宗)。既然《宋史·艺文志》未著录《黄帝飞鸟历》,说明记载宋太祖、太宗、真宗三朝藏书的《三朝国史艺文志》就未著录,更说明在宋代之前,此书应该就已经亡佚了。因此,《黄帝飞鸟历》极有可能是在中唐至五代之时亡佚的,而“疑其书亡佚于宋代或稍后”的说法则不准确。如此追溯史源,常能发现书稿中隐藏的问题。

此外,现在常见文史类书稿中直接引用佚书的情况,编辑审稿时应当要求作者注明出处,是据唐宋类书,抑或唐前古注,还是其他典籍。陈垣《回回教入中国史略》中提倡引书应当检核原本,说:“凡考证家引书通例,必该书原本已佚,无可寻检,始据他书所引以为证。同时并须声明系据何书所引,不能直称引用原书。如杜环《经行记》已佚,吾人引用《经行记》,只可从《通典》所引。若其书未佚,即当检阅原书,不能据他书转引以为足。”[3]这既是陈垣倡导的史料征引标准,也是今日编辑审稿时应坚守的规范。

总之,在编辑审稿过程中,秉持陈垣《史源学实习》课程导言中所言“考寻史源,有二句金言。毋信人之言。人实诳汝”的理念,结合史源学的方法审读稿件,以运斤成风的郢人而不是白傅老妪的标准对待书稿,对于提高书稿质量,无疑会有较大帮助。

[1]陈垣.陈垣史源学杂文(增订本)[C].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122.

[2]后汉书:卷七十[M].北京:中华书局,2001:2277.

[3]陈垣.陈垣学术论文集[C].北京:中华书局,1980:5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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