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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疍民社会的演进与安置历史探讨

2017-03-28庞广仪

贺州学院学报 2017年4期
关键词:广西

庞广仪

(广西经济管理干部学院 工商管理系,广西 南宁 530007;四川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四川 成都 620860)

以船为家的水上居民被称为“疍民”。广西西江流域和北部湾海域曾经是疍民云集之地,考察其演进与安置的历史有着重要的学术与现实价值。

一、疍民历史文化渊源的多元性

(一)疍民的百越历史文化渊源

疍民有着悠久的历史渊源,先秦时期北至甘肃,南至海南的广阔地域都有疍民居住。其中,地处岭南的广西自古以来就是疍民的重要栖息地。

当代民族学、人类学者的研究成果表明,“百越”先民是广西疍民的最早来源。杨万翔、陈光良等学者认为:“疍”其发音源自古越语,同为古越后裔的广西壮族人至今仍把小船叫做“ding”,故中原移民称业已舟居的越人为dan,dan乃ding的音变”[1]。春秋战国时期,中原列国有知识分子游历岭南,对岭南百越古风进行了记载。其中,先秦古籍《山海经·海内南经》如是记载:“伯虑国、离耳国、雕题国、北朐国皆在郁水南。郁水出湘陵南海。一曰相虑。枭阳国在北朐之西,其为人人面长唇,黑身有毛,反踵,见人笑亦笑;左手操管”。晋朝郭璞为这段文字作注解时指出:“离耳,锼离其耳分令下垂以为饰,即儋耳也,在朱崖海渚中;雕题,黥涅其面,画体为鳞采,即鲛人也。”[2]76古郁水即今西江,所以伯虑国、离耳国、雕题国、北朐国和枭阳国等部落都生活在西江流域。《山海经》原文和注释还原了百越先民原始的生活状态,描述了古越人以渔猎为生的场景:崇拜蛟龙,入水时绣面纹身,扮成蛟龙之子。随着时间的推移,“鲛人”或“龙户”逐渐特指不愿改变原有生活方式的古越人后裔,也就是疍民,而这些称呼一直沿用至今。

秦汉以降,由于中原士、农、工、商大批南迁,岭南主流社会逐渐以农耕生产方式和文化为基础。疍人由于与中原移民相互接触,逐渐接受和适应农耕生活,纷纷弃船上岸转变为农民。但仍有部分疍民不愿放弃传统的生产生活方式,坚守“以舟楫为家,捕鱼为生”的古老传统。隋朝时期,“南蛮杂类,与华人错居,曰蜒、曰儴、曰俚、曰僚……古先所谓百越是也。”[3]531这段文字中的“蜒”民即疍民,是岭南少数民族居民中数量较大的一支,与中原南迁的汉族居民和平杂居,但依然保持水上生活方式。唐代柳宗元曾在广西柳州等地任职,对西江流域民风有深入的了解,其《岭南飨军堂记》一文中有“胡夷疍蛮”的记载,这是“疍”民称谓的最早出现;柳宗元的《响军记》,指出,(胡夷疍蛮)“宾服王化”,指出了水上居民和陆上居民长期相处,相互融合,逐渐认同陆上的“主流社会”,并愿意编户入籍,服从官府管辖的发展动向。

到了两宋时期,疍民一方面传承着水上生活的传统,一方面又接受官府的管辖,与陆地上的主流社会保持着“若即若离”的状态。周去非《岭外代答·疍蛮》对这一情形作如下描述:疍民“以舟为室,视水为陆,浮生江海者疍民也……凡疍极贫,衣皆鹑结,得掬米,妻子共之。夫妻居短蓬下,生子乃猥多,一舟不下十子。儿自能孩,其母以软帛束之背上,荡桨自如。儿能匍匐,则以长绳系其腰,于绳末系短木焉。儿忽堕水,则缘绳汲出之。儿学行,往来蓬脊,殊不惊也。能行,则已能浮没。疍舟泊岸,群儿聚戏沙中,冬夏身无一缕,真类獭然。疍之浮生,似若浩荡,莫能驯者,然亦各有统属,各有界分,各有役于官。”[4]57

古代疍民不仅以独特的生活方式而闻名于世,而且也创造了地标性文化。源远流长的“南珠文化”主创者就是一代又一代北部湾疍民。远在西汉,合浦就有数千疍民世代以采珠为生,他们被称为“珠民”。“珠民”不事稼轩,以珍珠进贡朝廷,而官府则采取“以珠换粮”的方式从交趾等产量区购置、调配粮食来维持“珠民”日常生活。官府为垄断采珠业而采取措施确保“珠民”对其经济依附关系,如西晋时,北部湾沿岸南迁士民日众,与“珠民”多有经济和技术方面的交流,晋武帝诏令重兵把守廉州珠池,规定庶民不得入海采珠,也不得私自与珠民进行“珠粮贸易”。直至宋朝,珠池疍民生活依然受到严格管束,“皆居海艇中,男女活计世世未尝舍也”[5]99。“珠民”遂在与外界相对隔绝的状态下,不断提高南珠的采、养技术和理念,“东珠不如西珠,西珠不如南珠”的美誉一直传承至今。

由于疍民一般聚居在城镇附近的水域,以水产品与岸上汉族居民交易,所以他们普遍通晓汉语。明朝万历年间考察北部湾一带民情的官员王士性指出:“廉州中国穷处,其俗有四民。一曰客户,居城郭,解汉音,业商贾;二曰东人,杂处乡村,解闽语,业耕种;三曰俚人,深居远村,不解汉语,惟耕垦为活;四曰疍户,舟居穴处,仅同水族,亦解汉音,以采海为生。”[6]365由此可见,在很多少数民族村寨仍然与外界隔阂的情况下,疍民已经娴熟地操持汉语了。

(二)疍民的汉族历史文化渊源

1950年代,国家民委科学、客观地将疍民族属归为汉族,这不仅因为古疍民后裔与汉族居民长期共处交流之后语言风俗日渐趋同,也因为历朝历代都有大量岸上汉族居民汇入疍民群体。岸上居民在江海上生活多长时间方能称之为“疍民”?学术界对此存有争论。鉴于有学者将香港华裔越南船民(因1970年代末“印支难民潮”而形成,至今不过40余年)界定为“新疍民”的先例,我们可以把疍民考察视野适当放宽。

每次朝代鼎革时期都有大量不愿仕于新朝的士大夫和兵民藏匿于江海之上,其中明清之际岸上居民入水为疍的规模最大,所留下的文化烙印也最深。

明朝长期在广西实行“改土归流”,各族群众逐渐归心。嘉靖年间瓦氏夫人率领“俍兵”抗倭保明,体现了广西各族群众对明朝政权的认同。入清之后,各族群众依然怀念前朝,明宗室朱由榔(南明永历帝,1646年—1662年在位)在军民的拥戴下称帝于西江之上,此后,数以万计追随永历帝抗清的军民辗转于江海之上达十数年之久。即便是清朝统治已经稳固的情况下,众多军民仍然不愿上岸仕清。如被南明永历帝册封为延平王的郑成功曾派遣部属前往钦州龙门组建水师,该部的抗清斗争在明朝遗民尤其是广大疍民的支持下一直坚持到1679年;对于明郑龙门水师的归宿,史学界一般认为是浮海至越南南部开辟了西贡及美荻两大重镇,并经过300年的繁衍而成为华侨史上著名的“明乡人”。但《钦州市志》的记载更为细致:龙门水师浮海至西贡者仅为3 000人,多数人因不愿远离故土而在北部湾海域漂海为疍[7]60。

栖身于江海上的明朝遗民组织性强,且掌握较高的军事组织和文化艺术等技能,从而使疍民社会发生“质”的变化。兹举例如下:

第一,通过会党来组织、动员疍民社会。清代散落在江海的疍民通过以“反清复明”“顺天行道”“劫富济贫”等为宗旨的“天地会”组织相互联络、屡屡举事。“金田起义”前夕,罗大纲啸聚会众于江上,年幼的刘永福则在江上拜师习武、结交豪杰,试想如果水上社会没有严密组织动员系统,很难想象罗、刘等农家子弟会形成如此强烈的反抗思想。水上社会反抗当局的诸多行动中,当属撼动两广的“大成国”起义规模最大。1854年,天地会首领李文茂、陈开发动“洪兵起义”,栖身于疍船上的会众纷纷前往广州参加起义。在围攻广州失败之后,“洪兵”溯西江入桂建立“大成国”政权,并在疍民会众的引导下,以水师为前驱先后攻占浔州、梧州、柳州、南宁、庆远、思恩、平乐等7府及30余座州县城池。1864年“大成国”败亡,数以万计的余部藏匿于疍船之上,组织网络未曾根绝。

第二,通用粤语、平话,喜好粤剧。粤语具有完整的九声六调,较完美地保留古汉语特征。秦汉时期,中原移民大量进入两广与百越居民共处,中原雅言(汉族母语)也在此期间与古越语相融合而成早期粤语;唐宋时期,粤语基本定型,与今天相去无几。平话是汉唐尤其是宋朝以来从中原地区及湖湘等地进入广西一带的移民所说的语言,经过与少数民族语言和其他汉语方言长期交融之后逐渐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汉语方言。疍民源自多民族,各自母语不一致,随着大量明朝遗民栖身水上,新老疍民为了便于交流而采用粤语和平话作为通用语言,并且世代相沿。

哼唱粤剧是疍民重要的文化娱乐方式。该文化现象与清朝政治环境密不可分。清朝虽然实行“剃发易服”的暴政,但却允许对妇女、优伶、僧道和死者保留前朝服饰。这就为明遗民提供了怀念前朝的情感宣泄渠道,栖身疍船上的士子和武夫共同组建戏班,着前朝之冠服,根据历史故事编演粤剧,在西江各港埠巡回演出。“大成国”政权就以水上戏班“红船子弟”为骨干,故起义失败后粤剧在陆地上被清政府禁演。但是,藏匿于疍船上的起义军余部却秘密将粤剧艺术手口相传。直至解放前夕,在西江各埠都有疍家贫困女子以粤剧作为娱乐节目进行演出,成为地方一大奇观。

第三,身怀武技以防身。由于水上社会复杂,疍民大多习武防身;而栖身疍船的历朝遗民不乏行伍出身者,他们将原先用于陆上征战的拳脚功夫不断改进,使之适用于船上的狭小空间,形成独具特色的“疍家拳”。从老疍民所展示的招式中可以看出,“疍家拳”长于用拳、短于用腿,讲求短时间和小空间内克敌制胜。这些特征与疍民的生活习性、身体特征密切相关:船上生活空间狭小,拳比腿有更大的发挥空间;水上人家用腰、腿之力保持船体平衡,而用手掌橹在水上划行,世代相承之后形成了臀腿粗大、臂肩多膂力的族群身体特征,这反映在武术上就是下盘稳固,拳掌灵活有力。南拳的代表拳种“洪拳”和“咏春拳”都讲究掌握“寸劲”,即短距离内瞬间爆发大劲力,与“疍家拳”渊源颇深。

疍民社会组织和文化演进的过程,从另一个角度而言也是该族群的“汉化”过程。

二、近代广西开埠与疍民群体的壮大

从1876年到1906年,在今天的广西境内先后开放了北海、龙州、梧州和南宁四个口岸。广西从此由一个闭塞的省份而转变成为一个开放的省份,频繁的进出口贸易使西江疍民迎来了重要的发展契机,也使得疍民多民族文化“汇流”的烙印更加明显。兹以龙州、梧州和南宁三埠疍民的发展演变进行阐述。

龙州本是边陲小县城,1887年清政府与法国签订《中法续议商务专条》后将其开辟为通商口岸。龙州开埠之后,由于桂越陆路交通崎岖难行,左江航道因滩多流急而难以通航轮船,所以进出口贸易主要是通过大小排筏和疍船运输进行。1895年前后,龙州内河运输船只达到800艘次,“……商人多有东京运载八角油往钦州、北海一带,转运香港”,其中1899年龙州进出口鸦片达1 660担[7]102。龙州由此成为云贵鸦片转运东南亚地区的重要孔道,海关统计数据并未将数额巨大的走私鸦片数量计算在内。频繁的进出口贸易尤其是鸦片走私使得龙州江面上排筏和疍船逶迤数里,数万的新老疍民栖身其间。

鸦片输运虽然有暴利诱惑,但毕竟是刀尖上的活计,缺乏严密的组织网络根本无法成行。而疍民社会中盛行的会党组织在此发挥了重要作用,这点可以从会党成员陆荣廷的发迹史中管窥之。陆荣廷早年因生计所迫而栖身中越界河上,以操舟贩盐为业,并加入了水上人家的互助组织“三合会”(“天地会”的分支)。龙州开埠后,新老疍民云集界河上,“三合会”声势益大。陆荣廷依靠疍民群体的支持和掩护,率领会众走私鸦片等货物,抢劫法国人的枪支和财物,驰骋界河两岸如同飞渡。直至1893年,陆部才接受清廷招抚。

陆荣廷是壮族人,但却通晓粤语、嗜好粤剧,这显然与其早年水上生涯息息相关。陆荣廷主政广西之后专门组建“军民乐”戏班,仿照民间水上粤剧团的作法,乘船在西江各港埠间巡回演出粤剧,同时宣传“施政纲领”、揽客聚赌聚毒以抽饷;“军民乐”班为了适应不同地域客商的要求,在粤剧中融入了桂剧、祁剧、彩调和少数民族山歌的艺术形式,逐渐形成了独具艺术风格的“邕剧”。而这也从一个侧面发映出水、陆民间文化的交融。

开埠后的梧州开始了其“百年商埠”的辉煌历程,西江疍民队伍也在进出口贸易刺激下发展壮大。

按照传统的说法,开埠使民族航运业趋于没落。但从史料记载的实况来看,这可能是一种误读。1903年梧州进出口贸易总额关平银1744万两,其中洋船货物价值关平银8 267 124两,民船货物价值关平银9 174 668两,民船所占的货运份额更大[8]126。大量西江疍民参与进出口贸易是造成民族航运业与外资航运业并驾齐驱的重要原因。因为木船运输在支流众多、航道复杂的内河航道上有其自身优势。此诚如海关资料所记载的:“虽然大船稳妥,可无抢劫之虑,而客人何以多乐搭小船,因上河、下河各埠,该小轮船湾泊近岸,便于搭客,且无催迫客人之上落,不至危险。”[9]235桂、滇、黔等省土货即使是在本省销售,也会先用木船运至梧州后,由轮船运至香港完纳子口半税之后再运回梧州,最后交由木船运回原地销售。梧州开埠之后,除了西江老疍民纷纷参与进出口贸易运输之外,又有众多的各族农民贫困为生计所迫,也加入水上打渔、运输和经商队伍,疍民数量日渐增多,

南宁位于西江交通枢纽之上,上联龙州和百色,下通梧州和穗港,该埠于1907年对外开放之后很快出现商贸繁荣的景象,同时也成为疍民云集的又一港埠。清末诗人黄体元的诗篇《邕江杂咏》如是描述:

隐隐歌声报晓晴,篙工报道抵邕城。

货船江面排鳞似,万杆桅樯数不清。

大船尾接小船头,北调南腔语不休。

照水夜来灯万点,满江红作乱星浮。

小艇如梭去复回,满江如市月明开。

船头刚卖鱼生粥,船尾猪蹄粉又来。

诗中“货船江面排鳞似,万杆桅樯数不清”和“大船尾接小船头,北调南腔话不休”说明南宁码头货船众多,一片繁忙景象,还有“南腔北调”的商人洽谈业务。而“小艇纷纷去复回,满江如市月明开。船头刚买鱼生粥,船尾猪蹄粉又来。”则是描述邕江夜市的热闹场面,而这热闹的夜市,很大一部分是由疍民经营的,从“小艇”“鱼生粥”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疍民的文化痕迹。如生吃鱼片“鱼生”,本是古代西江打鱼为生的疍民果腹求生的无奈之举,他们捕捞到鱼之后,由于缺乏生火工具和油盐酱醋调味品,只能生吞活剥。明朝徐霞客如是记载西江上游右江一带疍民以鱼生果腹:“取巨鱼切为脍,置大碗内,以葱及姜丝与盐搅拌而食之,以为至味。”[10]57除了经营夜市之外,当时的南宁疍民疍民还以捕鱼、卖鱼花和摆渡为生。邕江河段所设的近60处津渡点,绝大多数是疍民所经营。船民们常集中泊船浮宅于邕江南岸和水月庵码头附近,船只近千艘,蓬甲相连,延绵数里。

在广西开埠后的数十年间,疍民数量日渐增多,多民族文化印记深刻地体现在该群体之上。如疍民歌谣就融合了多民族文化元素。疍民歌谣杂粤语、平话和壮瑶等少数民族之音,其内容有仪式歌(结婚、丧葬)、生活歌、情歌、迁移歌(滩路歌)、劳动歌、凡歌六大类,其中以生活歌和迁移歌居多,而且题材多样,内容丰富,包括船家日常生活中的所见所闻[11]324。如这首流传在南宁一带的疍民生活歌如是唱:

问:初开天地几光弯?几个太阳齐出山?

谁人开弓射七个?还留几个照凡间?

答:初开天地九光弯,九个太阳齐出山。

神羿开弓射七个,还留日月照凡间。

问:二十四州哪州大?二十四河哪条深?

哪州边圆在里边?哪州在外耍风流?

答:二十四州广州大,二十四河抚河深。

贵州、桂林边圆在里边,梧州在外耍风流。

从歌词中可以看出,广西口岸开放之后,疍民在进出口贸易运输的推动下,活动范围相当广阔,下至梧州、广州,上至贵州、桂林,都是他们舟楫所到之处。正因为游历范围广,所以歌谣也包容各地特色:其句式以长、短句七言句和五言句为主,有《乐府》古歌谣之遗风,后羿射日也源自中原古代传说,但韵脚要求不很严格,岭南乡土味道浓烈。

伏波将军信仰也显示出民族文化“汇流”的印记。福建和广东沿海疍民多崇拜妈祖,而广西疍民伏波将军崇拜更盛。伏波将军马援是陕西人,东汉光武帝建武年间率兵经广西平定交趾(今越南北部)叛乱,其部所过之处,整治城郭、穿渠灌溉、恢复汉律、稳定社会,故被广西各族人民尊为保护地方平安的神灵。疍民常年居于江河险境,故对伏波将军尤为崇拜。在南宁附近的“乌蛮滩”(今大滩)上,疍民兴建伏波将军庙。南宁开埠之后,“乌蛮滩”船只往来频繁,疍民和各族商客至伏波庙前必须燃放鞭炮或鸣笛三声,祷神保佑安全过滩。每到伏波庙诞之期(农历四月十四),南宁上下游的疍民云集伏波庙祭拜,祭拜之礼展示出浓厚的少数民族特色———以狗肉祭拜。汉族同胞一般以三牲(猪牛羊)祭拜神灵,很忌讳用狗祭拜,但壮族和一些少数民族同胞认为狗能辟邪,故以其拜祭神灵是对神灵的一种敬重。

三、疍民的安置举措沿革

自唐朝以来,历朝历代在政权稳定的时候都会对疍民采取管理和安置工作。疍民安置举措有一个沿革的主线:以安抚、引导方式将其纳入主流社会。

唐朝政府在岭南地区对疍民设官管辖,“计丁输课于官。”[12]1793南宋政权为了安抚岭南局势,除了对疍民入籍管理外,还减轻了疍民的赋税,“孝宗淳熙十年罢白皮盐场及疍户丁钱。”[13]32

明朝根据“改土归流”的方针将疍民进行“编户齐民”式管理。明朝专设河泊所,对疍民进行行政管理和征收赋税。河泊所的设立及规模以所辖疍民人数及税收额为依据。洪武年间规定:“天下河泊所凡二百五十二。岁课粮五千石以上至万石者,设官三人;千石以上设二人;三百石以上设一人。”[14]1852朱元璋为避免河泊所官员欺压疍民而特地强调:“所在湖池河泊,地理所在,从古至今,办集课程一定不易之所。……今后敢有仍前夺民取采虾鱼器具者,许民人拿赴有司。有司不理,拿赴京来,议罪枭令,以快吾良民之心。”[15]642万历年间重修《万历会典》时重新强调对疍民“编户齐民”的方针:“府州县河泊所,所官各一员”,疍民的管理和税收,“仍于各该府州县带管,或归并附近河泊课”[16]669。明代疍民主要向官府进贡鱼膘、麻以及翎毛,他们与陆地居民的主要区别在于居住环境和谋生手段,而且在赋税负担上甚至还享有更多“倾斜”照顾。

清初除了承袭明制对疍民“编户齐民”外,还于雍正七年(1729年)颁布谕令允准疍民上岸定居:“凡无力之疍户,准其在于近水村庄居住,与齐民一同编列甲户以便稽查。势豪土棍,不得借端欺凌驱逐,并令有司劝谕疍户,开垦荒地,播种力田,共为务本之人,以副朕一视同仁至意[17]314。如1679年之后,清政府为了彻底消除明郑水师余部的威胁,大量招抚北部湾海域疍民入户,并于钦州设龙门营水汛和乌雷营水汛,招募识水性、精技击的疍民编入清军水师。今龙门、犀牛脚渔民多属当年接受招抚的疍民后裔[7]60。

总而言之,在新中国成立之前,历朝历代都没能妥善地安置疍民。学者们将其主要原因总结如下:其一,政府方面未能有效整肃法纪,严厉打击地方官员徇私舞弊、法外施压以及土豪劣绅对疍民群体的歧视,这导致了对疍民“编户齐民”工作无法彻底落实;其二,陆上居民与疍民存在着天然隔阂,屈大均曾指出,“良家(陆上居民)不与(疍民)通姻,以其性凶善盗,多为水乡祸患。”[18]485

但是,通过前文的分析可以得知,历朝政府之所以没能彻底安置疍民原因在于:疍民社会一直是反政府力量藏纳之所。如清初国力鼎盛之时虽然安抚并允准疍民上岸,但藏身疍船的前朝遗老却以漂泊江海的方式来表明立场、约束余部;清末国力衰微之时,地方官府有限的兵力根本无法尽行剿灭水上反抗势力,双方在反复斗争和妥协之后达成了“各安其境”的默契,即只要疍民不聚众起事,官府不会刻意改变疍民的社会形态和生活方式。

新中国成立之后,党和人民政府立即着手解决棘手的疍民安置问题,而该过程历时达60年之久。

1950年代,党和人民政府将解决疍民生计作为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来抓。首先,解决族群归属问题。国家民委和民族学专家对于疍民的民族归属问题进行了反复的争论,并最终根据广大疍民群众的强烈要求以及他们通用汉语、与岸上汉族居民风俗相似等文化特征而将疍民归属为汉族的一个支系。该举措增强了疍民对陆上主流社会的归属感,化解了疍民社会与陆上社会长期的对立。其次,依法保护疍民的政治、经济权利。政府规定疍民与陆上居民享有同等权利,其合法权益受到国家法律的保护;疍民粮食由国家统一配置,其子女能入学读书,进厂当工人或干部,今天南宁北大路、边阳街和邕江南岸的亭子一带仍然居住着很多当年安置上岸的老疍民。再次,成立水上互助机构。政府帮助疍民成立了“水上公社”、“木帆船社”和“航运公司”等机构,使昔日自生自灭的疍民有了自己的组织或单位,许多人拥有了海员或干部等企事业编制。在改革开放之前,广西长途客货运输仍然以河运为主,而疍民能够在国有航运企业上班,这在当时是很令人羡慕的。

改革开放之后,疍民安置再度成为棘手的问题。直至2011年,邕江江面上仍然帆樯林立,疍船相邻而泊,绵延10余里的江岸线上大约居住着4000多疍民。联系到西江流域广阔,城市众多,所以疍民总数依然庞大。造成该问题的原因如下:其一,公路、铁路交通迅速发展使得河运日渐衰落,大批依附于河运的疍民普遍处于失业状态,只得回复到传统的生活状态;其二,一些未能妥善解决户口的城乡居民栖身于江上,成为“黑户”疍民。疍民群体的存在造成了很大的生态问题,如疍民们争先采用现代捕鱼工具,大有竭泽而渔之势,以致渔业无以为继;再如南宁西乡塘区、兴宁区和江南区的邕江河堤上,都密密麻麻地遍布着疍民所开垦的菜地,对防洪防汛造成巨大隐患。

从2012年开始,广西重新启动水上人家安置和渔船清理补偿安置工作,这是建国后又一次大规模的船民、渔民安置工作。2012年,南宁市拨付1.3亿元专项资金综合整治水上人家,并根据“上得了岸,转移得走,住得下来,发展得好”的方针对767名船主安置,完全实现了住房安置100%保障,就业就学100%保障的“两个100%”保障的工作措施[19]。在大规模安置的同时,南宁市政府还有针对性地保留部分疍户,原因如下:其一,由于疍民长年生活在水上而难以在短期内融入陆上社会,市政府在不影响邕江江面景观和生态环境的情况下保留了少数疍民居留点,人性化地为老疍民“弃船上岸”提供过渡空间;其二,疍民保留岭南族群诸多原生态的文化特征,这些文化的传承需要提供“原汁原味”的生活环境,所以有条件地保留居留点也是对地域文化的保护。通过对10户江上留居疍民家庭进行随机调查,初步得知其收入如下图所示:

图1 江上留居疍户家庭收入构成

从图1数据中可以看出,渔业在江上留居疍民家庭收入中仅为21%,已经不再占据主要地位;而参加江湖市政清洁所获得的收入却占据24%,其比例高于“祖传旧业”——渔业;由于禁渔期疍民在政府的安排或者熟人介绍下进城务工,该项收入已经在家庭收入中占据首位(24%),即使是在禁渔期,疍民们也可以依靠政府救助来度日。疍民家庭收入构成的变化,对于疍民生活以及邕江环保事业都具有“革命性”意义,这从根本上遏制了恶性捕捞(炸鱼、电鱼)、偷渔现象,从而使邕江鱼类良性繁殖,进而又净化了水质,促成了河流生态环境的良性发展,使人与自然的关系得以和谐化。

无论是唐朝的设官管辖、明朝“编户齐民”、清朝的允准上岸,还是新中国成立之后的安置补偿工作,都努力将疍民往主流社会引导。1950年之后,党和人民政府大力化解疍民与主流社会在政治、文化和族群等方面的对立因素,使疍民安置工作得以顺利完成。

综上,广西疍民历史源远流长,并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组织形式与文化烙印;近代广西口岸开放之后,疍民发挥自身优势积极参与进出口货物运输;历朝历代对疍民安置的成效皆不显著,新中国成立之后,疍民社会与主流社会在政治、文化和族群等方面的对立因素得以化解,疍民才融进了主流社会。疍民的社会演进与安置历史昭示:每个民族(族群)的发展都有其独特的渊源和社会文化土壤,对此必须予以足够的尊重和正确的对待;特殊族群融入(或回归)主流社会是一个漫长和曲折的历史过程,化解政治、文化和族群等方面的对立因素是该过程得以顺利完成的先决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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