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父爱是说不出来的
——忆父亲张闻天
2017-03-28口述张虹生整理陈静思
口述/张虹生 整理/陈静思
这个父爱是说不出来的
——忆父亲张闻天
口述/张虹生 整理/陈静思
张闻天
与众多开国元勋后人生活在北京不同,张闻天(1900-1976,中国共产党早期的杰出领导人,遵义会议上,被推举为党中央总书记;新中国成立后,先后任驻苏联大使、外交部副部长等职)的独子张虹生在古城南京安静地居住着。
张虹生很少谈父亲:“我一直没有写关于父亲的文章,因为母亲不让我写,她说儿女写父母永远没有说服力。的确是这样,不用说儿女写,本人写的自传很多都没有说服力。第一,根据现在写过去,得用现在的要求去写;第二,有的地方可能自我吹嘘。”
调离外交部、调离中国社科院经济所、遣送至广东肇庆、迁居无锡……在儿子眼中,父亲张闻天是“官越做越小”。
我没有任何父亲的遗物
1939年,我出生在新疆迪化(今乌鲁木齐)。我出生时,父亲还担任着日理万机的中共中央总书记职务。我出生后不久就被寄养在迪化八路军办事处,由一位干部的母亲照管我的生活。母亲只身回到了延安。
1949年,东北局势日趋稳定后,我才被警卫人员送去见父母。那年,我已经10岁了,是第一次见到父亲。因为我从小听过许多英雄故事,所以沿途老打听我父亲是不是司令员。当听说是什么书记时,连说不好,还是司令员好,佩手枪、骑大马……
见到父亲时,发现他没有盒子手枪,也没有骑高头大马,真有些失望。但后来发现他和妈妈每天是坐小汽车去上班的,感到这汽车比我坐过的马背摇篮要好,特想去试一试。但父亲不许。
那时候,家里有勤务员、警卫员、保姆等,完全可以照顾我的生活,可父母不让。从小学5年级开始,生活上的一切事情都得我自己干。当时,我认为他们对我严到不近人情是不喜欢我。
1979年,父亲平反后,组织上为了落实政策,有意让我回北京,顺带照顾母亲。当时我是很想回北京的,但母亲不同意,调函都到我手里了,母亲却又让退回去了。这种情况在“文革”之后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
我也没说什么,因为我已经习惯了。他们都跟老百姓比,老百姓能做到的,你就该做到,做不到就是你有特殊化思想。他们在这方面特别注重。
母亲到中纪委工作后,把我看得很紧,决不允许有任何特殊化,甚至连我评职称都干预。她固执地以为,只要工作表现好,不用申请,“自然就会被选上”。
我在南京大学工作的20多年里,再没申请过职称,也没幸运地被自然而然地选上。一直到退休,我都只是学校图书馆里一个普通的工作人员。
后来,我才慢慢理解父母。
在我顶着“右倾坏学生”的帽子在新疆劳动以后,我才知道在“大跃进”问题上、庐山会议上,我父亲没错,他是对的。劳动之余我借了不少书看,慢慢地久了,我和父亲的思想就接近了。
父亲1967年后没有工作。我从新疆回来,他对我特别好,这时候才真正显露出来他的父爱。他很关心我的生活,知道我工资低,抚养小孩困难,在肇庆被监管时,他还从每月120元的生活费中扣下15元补贴我家用。平日里,他除了看书写作外,喜欢跟我一起讨论问题,经常把我叫到身边。
这个父爱是说不出来的,对我很慈祥,但是生活上还是很严,一直到他去世都是这样。
我没有任何父亲的遗物,都捐了。我父亲后来的笔记、日记等原稿,我想留着,我妈不让。捐出去后,我现在也看不到这些日记了,我不是党员,不能随便看。
现在回想起来,如果文稿在我手里,想要的可以来复印,这样对父亲的研究会更透彻。但是现在不解密、不让看。比如,我父亲在外交部这一段历史,外交部不让看,因为牵扯到我父亲的外交观和当时执行的外交观不完全一样。比如说,和平与战争的问题,我父亲的观点是世界的趋势是和平的,他说,我们起码能争取10到20 年的和平,而10到20年的和平争取到了之后,世界大战就更难爆发。毛泽东则一直强调战争和备战。
其实,父亲的日记我也没看过。他的日记很多,最宝贵的是16本日记,记录了从庐山会议以后到经济研究所的经历,后来抄家时被封存了,据说遗失了不少。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始终过着“标准钟”一般的乏味生活,除去必要的应酬,只要在家,几乎全泡在书房里,足不出户。每次周末去学校之前,等到我跑去向父亲告别时,我甚至只能隔着房门,说上一句:“我走了。”好一会儿,房门内才传出一句:“知道了。”
1955年,毛泽东与张闻天在一起
被遮蔽的总书记
回顾父亲的一生,一个绕不开的人物就是毛泽东。
在中共党史上,有一段洛(洛甫,即张闻天)毛合作的历史。1935年1月,遵义会议召开了。毛泽东曾经说过当时只要能争取到张闻天,问题就解决了一大半。在遵义会议上,博古做正报告,周恩来做副报告,张闻天做反报告,然后是毛泽东发言。父亲在反报告中把博古的报告批了一通,这个反报告是毛张合作的结果。因此,毛泽东在中共七大上讲:“没有洛甫、王稼祥两个同志从第三次左倾路线分化出来,就不可能开好遵义会议。”
遵义会议上父亲被大家选为总书记,父亲当时不肯当,一再推辞,所以遵义会议上最后没有做决定。毛泽东在遵义会议上由于父亲的提名和大家的支持进了政治局常委,四个常委他是排名最后的一个。父亲到延安以后给共产国际汇报党的组织机构时也是这样写的。
从1935 年春遵义会议,到1938年秋六届六中全会,将近4年,父亲一直是中共中央的总书记,中共六届六中全会以后才逐步把这个职务交给毛泽东。
1997 年 3月22日,遵义会议的出席者、当时任红三军团政委的杨尚昆同我母亲谈话,对这个重要史实做了明确的说明。杨尚昆说:“遵义会议以后,不知你们注意没有,有一段时间没有总书记。这是什么原因呢?这是因为闻天同志谦虚,再三推辞。毛泽东同志也说自己参加军事指挥较好。于是这个问题就搁置起来。拖了20来天,不能再拖了,中央常委做出决定,闻天同志这才挑起这副担子。张闻天当时当总书记,是得到大家拥护的。”
中央党史出版社2005年8月出版的《张闻天图册》,以“在总书记岗位上”为标题,明确记述,张闻天遵义会议“当选为党中央总书记”。《张闻天传》修订本中单辟“担任中共中央总书记”一节。书中还加了一条较长的注释,列举张闻天、周恩来、邓小平、彭德怀、杨尚昆、伍修权等6位遵义会议参加者关于张闻天任总书记的说法作为根据。
1938年8月,王稼祥从苏联回国,传达了共产国际的意见,中国共产党应以毛泽东为首解决团结问题。而当时毛泽东只是军委主席,还不是总书记。父亲就跟毛泽东说,我把总书记职位让给你。但是毛泽东要父亲将总书记继续当下去。
从那时起,父亲虽然形式上还主持中央会议,但实际权力都交给了毛泽东。
父亲跟毛泽东的过渡是非常平稳的。后来好多干部讲,那时候父亲让权给主席是对的,那时候主要是战争时期,军事是主要的。
有人提出说:不争权的张闻天为何在1938年与毛泽东关系恶化?其实父亲跟毛泽东并没有分裂,只是父亲反对他跟江青结婚而已。
1938 年秋,毛泽东要与江青结婚,中央的几位领导向父亲反映,希望他出面做做工作。父亲觉得很为难:结婚是个人私事,别人不便干预。父亲经过反复考虑,以个人名义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信写得比较婉转,大意是:你同贺子珍合不来,离婚,大家没有意见,再结婚也是应该的,但是否同江青结合,望你考虑。因江青在上海是演员,影响较大。这样做,对党对你,都不大好。
据杨尚昆叔叔回忆,在延安毛主席最不满洛甫的一件事就是反对他和江青结婚。后来,他们两个关系就越来越僵了。
为这事,我母亲还说过父亲,说你为什么以个人的名义写信呢,以中央的名义多好呢。
父亲的最后岁月
张闻天与夫人刘英
“文革”开始后,在北京的父亲,遭到了一次又一次批斗,并被“监护”了523天。1969年10月,解除“监护”,遣送广东肇庆,开始了岭南的“流放生活”。
父母被遣送到广东肇庆时,上面通知:张闻天的名字停止使用,另取化名,对外保密。父亲说,既然我是普通人了,就叫“张普”吧。“张普”这个化名一直伴随到他含冤去世。
1973年,我去看父亲。当时,父亲的冠心病已经很严重了,除了隔日与保健医生下盘象棋,几乎没有其他活动。见到我,他又开始谈论国家经济政策。
现在回想起来,印象最深的场景就是我从肇庆回新疆,他很舍不得,一直送我,送到半路他走不动了,坐在路边大口地喘气,双手捂着胸口,面色发紫。我自己去的码头,他一直在那儿看,看着我走远。我回头几次看,他一直在那儿看,那是一种深沉的注视、使人心碎的注视。40多年过去了,至今我仍记忆犹新。而以前,父亲从来不送我。
从1972年起,父亲曾多次给中央和毛泽东写信,要求回北京治病,石沉大海;要求回家乡上海养老,但同样得不到批准;1975年4月,他再次写信要求迁往离上海近一点的苏州或无锡居住,终于获准。
但是,当他到达无锡时,他的生命只剩下不到一年的时间。
张闻天、刘英夫妇与儿子一家在广东肇庆合影
1975年,我帮父亲搬家到无锡。一个月后,我要带着小女儿回新疆了,临行前父亲拉着小孙女的手一再说:“真舍不得你走啊。”但是,父亲再想留下孙女也没办法。
一年后的7月1日,父亲突发心脏病去世。不许召开追悼会,母亲准备的花圈上也只能写“献给老张同志”。骨灰盒上的名字不能写张闻天,还是写着“张普”。
父亲去世的时候我还在新疆。我接到江苏省委发来的电报说父亲病重,我深感不妙,急忙请假往回赶。
由于路途遥远交通不便,我赶到无锡时,父亲已经去世十几天了。我这个他唯一的儿子竟连他的最后一面也没见到,真是欲哭无泪。
等我见到母亲时,父亲已是殡仪馆杂物间里的一盒骨灰。
我回去的第二天,母亲带我去看父亲的骨灰,放在一个很小的储藏室里,不准进正厅,就他一个人单独地被放在储藏室。
父亲去世的这一天,是党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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