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伴侣翦伯赞与戴淑婉的生死情
2017-03-28罗永常
★罗永常
一代风流
革命伴侣翦伯赞与戴淑婉的生死情
★罗永常
1958年,翦伯赞与戴淑婉在青岛合影
★ 牵手戴淑婉
1923年中秋节,一抹云霞悬挂在苍穹,是那样的温馨迷人。
常德一中校长、知名数学家翦奎午从著名法学家戴修瓒家赴晚宴回来,一路晚风拂面,惬意极了。人逢喜事精神爽么!
晚宴上,心直口快的戴修瓒自荐为月下老人,要为翦奎午的长子翦伯赞续弦。自从大儿媳李守箴不幸去世后,长子的婚事就像石块一直压在翦奎午的心头。
翦奎午回到家里,径直去了长子书房。十分憔悴的翦伯赞正抱着本《资治通鉴》在看,听到脚步声,便掉过头来:“爹,您回来了?”
翦奎午拖过一把椅子坐下,望着日渐消瘦的长子,心里隐隐作痛:“伯赞呀,守箴已走了一年多,你老是这么一蹶不振,也不是个办法呀!”
翦伯赞不无自责地说:“守箴才23岁,为我们翦家做牛做马,我愧对她呀!”
父亲安慰他:“天灾人祸,我们也是无能为力呀,你也不要太自责了!”他见儿子缄默不语,又说:“在今天的饭桌上,修瓒说要为你做月下老人,他有个堂妹……”
翦伯赞不耐烦地打断了父亲的话:“爹,我哪还有心情续弦呀!”
父亲也来了气:“就算你不愿成家,那3个年幼的孩子咋办?”
翦伯赞沉默了,心中开始动摇。
翦伯赞与戴淑婉第一次见面,安排在表姐家。见面后,彼此初步印象均好,言谈并无拘束。翦伯赞想了解一下戴淑婉的文化及谈吐,于是便有了这样一些对话,成为翦伯赞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
翦伯赞问:“你是在哪里上的学?”
戴淑婉答:“家馆。跟我爹学的呢!”
翦伯赞又问:“读过哪些书?”
戴淑婉有些不好意思:“《三字经》《百家姓》,都是些小孩子读的书呃。”
翦伯赞笑着摇摇头:“《三字经》可不简单,虽说是启蒙读物,可是书中的知识、道理却很高深。此书只用了100句话,300个字,便把中国5000年的历史讲了一遍。这真是一部最简明扼要的‘中国通史’呃 !”
戴淑婉说:“《百家姓》也很重要!”
翦伯赞笑道:“《百家姓》是一本杂字书,除了记载姓氏外,没有其他意义。优点是四言韵文,便于小学生背诵。”
戴淑婉却不以为然:“《百家姓》不全是杂字,也讲历史,也有姓氏以外的知识哩。”
翦伯赞连连摇头:“说《百家姓》讲历史,并不可信。如宋王明清《玉照新志》上说:《百家姓》‘似是两浙钱氏有国时小民所著。其首云:‘赵钱孙李’,盖钱氏奉正朔,赵乃本朝国姓,所以钱次之;孙乃忠懿〈钱俶〉之正妃,又其次。次句云:‘周吴郑王 ,皆武肃〈钱镠〉,而下后妃。’这都是推论之词,不能成为信史。”
戴淑婉便一字一顿地辩驳:“我说的《百家姓》讲历史,不是你所说的‘四言杂字’,也不是《三字经》的王朝兴亡史;而是讲史事,讲人物,具体生动,引人入胜。”
翦伯赞半信半疑:“真的?那你从头说一遍,让我听听!”
戴淑婉便一板一眼地:“我所说的《百家姓》,每一句,既是姓氏,又是历史。请你仔细听着:
孔师阙党,孟席齐梁。(孔子、孟子事)
高山詹仰,邹鲁荣昌。(孔孟桑梓之邦受其荫惠事)
温公纪古,左史公羊。(司马光、左丘明、公羊高事)
刘巫井宿,项毕乌江。(刘邦、项羽事)
郭汲童马,武牧狄羊。(郭汲,苏武事。汲通伋,狄通羝)
卓许司马,施贲范郎。(卓文君、司马相如、西施、范蠡事)
燕向王谢,鱼勾严姜。(王谢二家、严子陵、姜太公事)
翦伯赞边听边点头,连声称赞:“好极了!好极了!”但他仍有不解之意,便很客气地问:“这是哪一种《百家姓》?我咋从没听说过!”
戴淑婉嫣然一笑:“听说你当年考过李守箴,所以今天我也来考考你!”
翦伯赞回到家里,父亲问及他对戴淑婉的印象时,他脱口而出:“戴与李相比,秀丽不及,聪慧过之。”
就在这年的春节,翦伯赞和戴淑婉结为伉俪,成就一段美好的婚姻。
★ 伉俪情深 善待儿女
1924年,知了一声声地叫着夏天。
在陬市沅水码头,停泊着几艘破旧的轮船,随着波浪有节奏地摇晃着。翦伯赞一手拎着简单的行李,一手挽着新婚的妻子,款步朝码头走去。
走着走着,翦伯赞打住脚步,心事很重地说:“淑婉,我就把3个孩子拜托给你了!”
戴淑婉爽然道:“我会像亲妈那样对待他们,你就放心去美国留学吧。”
翦伯赞愧然作色:“真难为你了!”
戴淑婉娇嗔一笑:“我们既然结为夫妻,你的难处就是我的难处,何必还分彼此?”
轮船汽笛一声长鸣,催促旅客赶紧上船。
翦伯赞松开妻子的手,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船。
岸边,戴淑婉一个劲地招手:“伯赞,到了美国赶紧给俺来信哟!”
翦伯赞不停地招手:“一定一定!快回吧……回吧!”
轮船在戴淑婉的泪眼中,渐行渐远……
丈夫走后,戴淑婉最难的是如何面对这3个年幼的孩子。次子翦天聪不足周岁,又无奶吃,她就熬米糊,一勺一勺地喂养。3个月后,翦天聪开口说话,第一声叫她妈妈,那种甜蜜的滋味,是难以用文字表述的。但已满6岁的长子翦斯平,却长时间沉浸在失去母亲的悲痛中,对她这个后妈也非常抵触。后妈叫他,他不予理睬,扭头就跑。一次,被爷爷碰上,揪住他的耳朵,训斥道:“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快给我叫妈!”
翦斯平把头一扭:“她不是我妈!”
戴淑婉便说:“那你就叫俺阿姨吧!。”
翦斯平倔得像头犟牯牛:“我不叫!”
翦奎午扬起巴掌就要打。
戴淑婉上前,兀自抬手拦住了公公的手:“爹,孩子一时拐不过弯来,给他一些时间吧!”
翦斯平已到入学的年龄,戴淑婉给他添置了新衣、新书包,把他送到翦氏族小念书,并苦口婆心地叮嘱:“孩子,要加劲念书,这关系到你今后一生的前程啊!”
翦斯平望着她点了点头。
随着戴淑婉默默地付去,翦斯平渐渐和后妈亲近起来,回家后经常把他在学校听到的新鲜事儿讲给后妈听,遇到不会做的难题,也向后妈请教。戴淑婉总是百问不烦,耐心辅导。功夫不负有心人,半年后,翦斯平终于亲亲热热地叫了她一声“妈妈”。
★ 丈夫参加了共产党 也把妻子带进了革命队伍
1935年中秋,国民党司法院副院长覃振自南京来到上海,邀请翦伯赞去南京工作。因覃振和翦伯赞的父亲翦奎午是同窗好友,所以他对翦伯赞十分关照。
翦伯赞欣然应诺。半月后,他偕夫人戴淑婉从上海移居南京,住在汉口路61号,在司法部惩戒官吏委员会工作。
不久,中共派谈判代表周小舟秘密来到南京,住在翦伯赞家里,作为中共代表与国民党陈立夫的代表曾养甫进行谈判。这期间,翦伯赞托吕振羽向党组织转达了自己的入党要求。不久,翦伯赞通过覃振的人脉关系,先后从南京监狱救出了董维键、从江西监狱救出了李六如。1937年5月,经吕振羽介绍,翦伯赞正式加入中国共产党。党组织安排他做覃振等国民党上层人物的统战工作,以便掩护革命。
同时,翦伯赞也把妻子带进了革命队伍。从不过问政治的戴淑婉,在风诡云谲的政局面前不知所措,对丈夫的事业也不甚理解。但她坚信,丈夫是一个有学问的正直人。于是,她像千万个善良的农家妇女一样,支持着丈夫的事业,照顾丈夫的生活。翦伯赞理解妻子的一片苦心,他循循善诱,一有闲暇,就给淑婉讲俄国十二月党人,讲列宁流放西伯利亚的故事,讲十月革命的故事,启发她、开导她,虽然她在形式上没有加入共产党,但在实际工作中她已开始为共产党工作。
抗战时期,翦伯赞夫妇转移到陪都重庆后,在周恩来的直接领导下,负责党外知名人士的联络工作。重庆是国民党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特务众多,环境险恶。同时,全国很多知名人士,诸如沈钧儒、郭沫若、陶行知、田汉、范文澜、吕振羽等,都从祖国的四面八方聚集到这里。这些知名人物,名声在外,树大招风,其行动容易招来军统特务的跟踪。对此,戴淑婉为了传递情报,便进行“夫人外交”。当丈夫从中共中央南方局书记周恩来那里接受任务,领来情报后,戴淑婉便组织牌局,邀请郭沫若的夫人于立群、田汉的夫人安娥、冯玉祥的夫人李德全、陶行知的夫人吴树琴、沈钧儒的夫人张象徵来家里搓麻将。在哗哗啦啦的搓麻将声中,戴淑婉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中央的指示传达给了各位知名人士,而且避开了军统特务的跟踪监视。
国共谈判结束后,毛泽东刚离开重庆,《双十协定》墨迹未干,蒋介石便迫不及待地调动大军,向我解放区发动疯狂进攻,闹得全国民众惶惶不可终日。对此,周恩来想赶紧召开一个民主人士座谈会,揭露蒋介石假和平真内战的阴谋,号召全国人民起来推翻蒋介石的法西斯统治!然而,在周公馆四周,国民党军统局设立了4个特务监视哨,并规定每天都要有《监视专报》。周公馆的汽车一动,他们的汽车立马尾随跟上;对出入周公馆的人员记其姓名,不知姓名的就记其面貌特征及其衣着等,记下出入时间。甚至还派特务盯梢,调查来往人员的身份和行踪等。因而,周恩来心事很重地对翦伯赞说:“翦教授,我想召集民主人士开一次会,但军统特务对我们寸步不离,我实在担心民主人士的安全呐!”
翦伯赞略一沉吟,便建议道:“周书记,我家长子斯平原打算在明年端午节结婚,我想把他的婚礼提前举行,以此掩护民主人士聚会。”
周恩来听了,心中不禁一喜:“行啊!”
抗战时期的翦伯赞夫妇
翦伯赞回到歇马场家中,便把他和周恩来商量的情况,给妻子说了一遍。戴淑婉心领神会,赶紧去儿媳张志诚家,做儿媳父母的工作。经翦、张两家协商,定下婚期后,戴淑婉又一家一家地去送请柬。
1945年10月28日下午,重庆兵役部招待所宾朋盈门。周恩来、王若飞和郭沫若与夫人于立群、王昆仑与夫人曹孟君、柳亚子、沈钧儒、陶行知、邓初民、章伯钧、尹瘦石、侯外庐、王冶秋等许多进步文化人士前来祝贺翦斯平大婚。
婚礼后,民主人士全都留了下来。会场移到隔壁的大会议室,由周恩来主持召开民主人士座谈会,及时传达了中央精神、发动民主人士揭露蒋介石假和平真内战的阴谋……
★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 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戴淑婉对丈夫的关心和照顾,是点点滴滴都上心,就如那暖暖的冬阳,岁岁月月温暖着翦伯赞的身心。
1946年7月初,翦伯赞偕同戴淑婉来到上海不久,突然病倒,全身泛黄,汤水不进。
刚到上海,人生地不熟,又没钱住院治病。戴淑婉一时心急如焚,四处寻求帮助。那天上午,当她从菜市场买菜回来,路上遇到一群青年记者,便灵机一动,上前拦住他们:“你们认识翦伯赞吗?”
青年记者们齐声道:“他是大历史学家,我们都读过他写的书呢!”
戴淑婉心情沉重地说:“他病得快不行了,你们去帮帮他吧!”
青年记者们齐声道:“请师母带路!”
当青年记者们来到翦家,见翦伯赞先生全身黄肿,倒卧在床上,呼吸微弱,已是奄奄一息。青年记者们认为是急性黄疸症,便在次日上海的《文汇报》上披露了这一消息。
第一个赶来的是翦伯赞的好友田汉先生,还带来了一位大夫——李佛光。因田汉的关系,李佛光很诚恳地把翦伯赞接到他的佛光医院治疗。经化验检查,翦伯赞被确诊为黄疸肝炎。李佛光一再叮嘱戴淑婉:“嫂子,翦教授的黄疸病,正处在传染期,你可要当心啊!”此后,很多熟人怕传染上病,不敢前来探视,唯独只有戴淑婉天天陪伴在他的身边,端茶送饭,擦洗身子,照顾得十分周到。
翦伯赞病愈出院后,戴淑婉便想方设法为丈夫调理身体。翦伯赞很快恢复了元气,以笔为枪,著文揭露蒋介石打内战的罪行。
他们夫妻患难与共,贫贱相守,谁也离不开谁!即使在战争年代或是在“文革”的动乱中,他们也总是相依为命,共渡难关。
“文革”中,陈伯达、康生等人先后窜到北大煽阴风点鬼火,把斗争的矛头对准了翦伯赞,捏造了一大堆“罪名”,欲置翦伯赞于死地!
杀进翦家的“造反”队伍,一支接一支,一群又一群。他们一进门便大喊“打倒翦伯赞”,见到什么就砸什么,把他多年积攒下来的一些古玩砸成了碎片。他们还不断揪斗翦伯赞。有一天,翦伯赞被造反派揪斗了七八次。起初是揪到楼下的院子里进行批斗,还要让他弯着腰,坐“飞机”,每次批斗一个多小时。后来又将翦伯赞揪到家中批斗。在批斗三四次之后,翦伯赞已是面色灰黄,力不能支,几次瘫倒在地……
躲在屋后树丛中的戴淑婉从窗缝中窥视到丈夫被揪斗的惨况,全身战栗,泪水洗面。当凶神恶煞的造反派离开翦家后,她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家里,赶紧将昏倒在地上的翦伯赞扶到床上,帮他擦洗身上的血迹。然后,一件一件地掀开丈夫身上的衣服,见丈夫身上被抽打出横一道竖一道的血紫印,便拿来紫药水,一边擦一边落泪。见丈夫不时发出一声声哀叹,戴淑婉马上意识到了什么,便强忍住泪水,百般安慰丈夫:“伯赞,你可要想开些呀!一定要挺住,很快就会过去的!”
在上百次的批斗中,翦伯赞终于挺过来了。到1968年10月,毛主席终于发话了:要解放翦伯赞,生活要给出路。
于是,翦伯赞夫妇很快搬回燕东园28号,生活费由每月30元增加到120元,生活上有了很大改善。
然而,时至1968年12月的一天,一辆小轿车静静地驶进北大校园。从车上走下一个军人,40岁左右年龄,中等身材、体形微胖,派头十足。
此人名叫巫中,是由江青一手控制的“刘少奇、王光美专案组”的副组长。在几名随员簇拥下,巫中一见到翦伯赞便板起脸宣布:“翦伯赞你听着!刘少奇的罪行,已经查清楚了,中央已经做出了结论,他是叛徒、内奸、工贼,马上就要在‘九大’上宣布。你是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线一边,还是站在刘少奇的反革命路线一边,现在就等着你选择了!”
翦伯赞站着,一声不响地等待下文。
巫中为达到诬陷刘少奇的罪恶目的,无耻地进行诱供:他当着翦伯赞的面,讲述了刘少奇在历史上第一次当“叛徒”的情节,并说翦伯赞是知情人。“只要你证明有这么回事,签上名字就没你的事了!”
翦伯赞觉得巫中的卑鄙表演非常可耻,以沉默表示出最大的轻蔑。
巫中说:“你想想吧!这是给你的一个好机会!”
大约过了20来分钟,翦伯赞说:“时间太久了,我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了。”
巫中脸一黑:“回忆不起来?那不行!必须要回忆起来!”
又沉默了半个小时,巫中说:“好,我再给你3天时间,总该够了吧?我3天后再来!”说罢,甩门而去。
3天后,巫中果真来了。一听翦伯赞还是那句“回忆不起来”的话,顿时暴跳如雷。他指着翦伯赞的鼻子吼:“你不交代清楚,只有死路一条!”他吼叫了两个多小时才愤然离去,走时扔下一句:“我还要来!你不交代清楚我决不会放过你!”
翦伯赞全家福
巫中走后,翦伯赞叹道:“淑婉,我不能只顾自己苟且偷生而诬陷少奇主席啊!”静默了一会,又说:“我这把老骨头也无什么大用了,还不如走了干净呃!”
戴淑婉猛然抬起头来,泪眼模糊地望着丈夫:“要走,俺陪你一起走!”
就在这天午夜,翦伯赞取出他多日积攒下来的安眠药,与老伴戴淑婉愤然服药,离开了这个他们相亲相爱了近半个世纪的人世!
次日上午,人们发现翦伯赞夫妇已离开这个世界。两人各睡一张床,都整整齐齐地穿戴着崭新的衣服和鞋子。在翦伯赞中山装的两个下衣袋里,各搜出一张二指宽的纸条,一张写着“我实在交代不出什么问题,所以走了这条绝路”,另一张上写着“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他们夫妇的离去,印证了一句古语: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