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的幻象
2017-03-28陈太胜
陈太胜
我们欣喜于逃过了国家的
灾祸,如我们在这里读到的,被奴役的
膝盖在国家的偶像前,随着他们嘴唇上的
名字一道活着和死去,不知道他们被奴役。
不管那是什么,这本书总是和我们一起,
在里面,有奇异的符号、忠告和指示。
不洁的,这是真的,不同于常识,
但它们存在着,对沉默的大地就足够了。
它好像在洞穴中温暖着我们的火
当外面星星金色的雨静止。
神学家们沉默着。哲学家们
不敢提问:“什么是真理?”
于是,在大战之后,难以确定,
有着几乎善的意愿但不完全,
我们怀着希望沉重地走着,现在让每个人
自我忏悔。“他复活了吗?!”“我不知道。”
(米沃什:《诗的六篇演讲辞·第五讲》)
用文学批评的术语来讲,上面这一节是诗;再进一步讲,它是以诗论诗的诗。阅读这类荷载着历史重负,并决心要将文字书写成某种“社会符号”的作品,若尝试采用“新批评”那类建议我们将一首诗隔绝起来加以阅读的老套做法,可能一开始就会让我们不断受挫。因为我们会发现:天真的有关美的理想,一次次茫然地撞在这首诗似乎难以进入的厚实的墙上。
在很大程度上,要理解这首诗的意义,确实需要知道:这个波兰裔美国籍的作者,出生于波兰,曾在波兰参加过反法西斯的抵抗组织,战后成为移居美国的“流亡诗人”。上面这首诗(即《诗的六篇演讲辞》中的“第五讲”)一开始就以“基督复活了”起句,表明这似乎是一首谈论与宗教信仰有关的诗,但这种谈论从一开始就被置入到世俗的,即人的日常生活的背景中。因此,我们似乎可以肯定,这是一首关于战后人的存在状况的诗。
如何阅读这样的诗,并如何对它进行像样的称得上文学批评的解读,或许正是大学中文系的教师和学生所孜孜以求的事。如果说,这样的诗的存在,是文学语言幻象般的存在,我们又如何能够理解并阐释这种幻象?
我自己在大学里教有关文学的课程多年,无论世事如何变化,也一直想通过诗、理论、甚或电影向学生表明:文学是有用的,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比如说,在一门称作“西方文论史”的课上,我一直坚持讲授康德有关美的分析的学说。我自己的说法,这是为美(自然包括艺术美在内)“立法”的一种理论,它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抵御任何由于无知或见识太浅,而对文学这一学科加以非议甚或否定的想法。比如,学哲学的人如果贬低文学,说明他也不配学哲学,因为在康德的哲学框架里,确实给了与审美有关的知识以“人之所以成为人”的重要地位。
好多年前,学文学的本科学生向我描述过同乡到访中文系宿舍后的感慨:你们就这样把躺在床上看看小说看成学习?若跟熬夜做有关小白鼠或甲鱼的实验,观察星空,极地里研究冰雪,在龙卷风边缘研究气象比起来,学文学的学生这种悠闲的工作方式几乎让人马上联想到:一边可以写一首抒情诗献给女朋友,一边又可以写论文证明恋爱在文学中有多么重要,并以此上交给老师当作学期论文。对理工科学生来说,这显得多么不公,简直让人愤愤不平。与“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口号比起来,似乎没有多少人会认为“学好文史哲,走遍天下都不怕”这个口号更合理。
我之所以在中文系(文学院)这样强调文学值得学习,也只能说明在内心里我实在为文学这件事感到心虚。不妨假想一下,当世界末日真的来临,将今天人类所造就的一切毁为遗迹,那来自外星的考古队员(如果有)若有幸对地球上的灵长类及其进化过程进行了一番考古,他们会觉得人类创造的(以文字为重要媒介的)文明真的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吗?尤其是,他们会如何理解人类创造的诗、小说还有戏剧之类?他们确实很有可能会对这些东西一无所知。就说我们自己,我们真的能够确信那些在图书馆的书架上码放整齐的诗集,在人类事务中具有不可或缺的地位吗?
在强调文学有用的同时,确实还得证明文学如何有用。或者,换句话说,文学的有用性能否被别的东西所替代?什么才是它魅力独具的东西?或许,我们在中文系中所受的与文学有关的文学理论、文学批评和文学史有关的教育,一直想要证明的,就是这种东西。
在今天大学的中文系里,我们已经将文学教学发展成了教学机器的一部分。中文系有根有据地将自己的教学先分成语言和文学两大块,文学又分为文学史、作品和文学理论等几块。每个模块还都有自己的体系、教材和读本作基本支撑。我见过一本翻译过来的书,一位美国教师可以选择一篇小说,让学生用各种理论和方法对之进行分析。新批评就是这种分析技巧中著名的一种。也就是说,文学批评,似乎成了典型的技术活。文学在这样的教学机器中,有真正值得担忧的一面,即:它真正的活力,确实有在我们文学教学的手术台上被肢解的可能。我们阅读文学,仅仅是为了获得有关结构主义、解构主义、女权主义、后殖民主义的有关知识吗?如果说大学还是独立地研究高深学问的地方,那么,大学中之所以还存在文学这一学科,肯定是因为还有比将文学分门别类地进行教学,然后颁发各种与文学相关的学位更高或更有意义的事情要做。在将文学研究体制化的时候,我们可能确实偏离于我们研究文学的初衷太远太远了。
在很大程度上,文学的活力,即在于它似乎具有政治学、社会学、哲学、宗教学等其他学科所不具备的活力。它被所有这些学科从不同的角度阐释过,但它似乎又永远有不局限于这些学科的、兀然独立的生命力。
在我看来,文学的这种魅力,很大程度上即源于它“语言的幻象”这一性质。对我们来说,只要相信文学也是语言的一种“幻象”,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似乎就已经足够了。任何语言都有其述行的功能,文学也一样。我们对一部小说里的语言将信将疑,它的效力正在于我们“既将它当真又不将它当真”的所谓“审美”的态度里。在咖啡店里,我们对店员说:“请给我一杯咖啡。”我们当然期望,她会很快递给我们一杯咖啡。一定程度上,语言即所是。如果店员来了诗兴,将我们指向现实需要的请求看成诗,很有趣味地要跟我们探讨这句请求的话里可能具有的诗的内涵,并说她觉得这行诗就来自她读过的艾略特的某本诗集,那么,我们会怎样?我们只想早点喝到咖啡,而她一心只想谈诗。这将会是我们现实生活中的灾难,我们的世界会因此变得混乱一团:显然,在心急地想喝咖啡的时候,我们并不期望与人谈诗。同样,在超市门口,你听到一个小女孩对另一个小女孩说:“我的外号叫百合,你可以叫我lily。”显然,这是自我介绍。你要是执意把它想成诗,走过去对她说,根据你的印象,这肯定来自艾略特的某首诗(事实上这确有可能,艾略特的诗使用的语言,比一般人想象的要口语化得多)。你肯定要被这个女孩想成神经有点不太正常。就这个意义来说,文学语言,确实是一种与日常语言不同的、反常的语言,你只能将它当作为一种幻象来看。我们在现实世界中使用的语言,确实有着完全不同的逻辑。当然,尽管不相信语言本身就可以直接是匕首,但我们也不至于完全相信语言就是虚幻之物。就像上面米沃什的诗,我们确实认为它达成了某些东西,某些与日常生活中请求别人给我一杯咖啡,或请求别人叫我好听的外号不同的东西。这首诗让我们相信并去思考它所描写的战后时期某种信仰上的危机,人们可悲的生存状况。它至少是用一些黑的“符号”描述了某种东西,这当中也包括对神学家和哲学家隐晦的批评。在文学研究中,我们要研究这些“符号”是什么,又如何发挥作用。
伊格尔顿曾经杜撰过“道成肉身的谬误”(incarnational fallacy)这样的术语,用来指这样一种错误的观念:认为诗中的形式和内容完全是一体的,因为诗的语言以某种方式使意义“道成肉身”(incarnate),就像上帝这个词是肉身做成的天父一样,同样,诗并不单是谈论事物,而是在某种神秘的方式上“成为”(becomes)它们。也就是说,这种观念并不将诗(文学)当语言的幻象看,它在尊崇语言的同时,也最大限度地将语言空洞化了。它认为“玫瑰”这个词之所以值得重视,就在于它就是现实的玫瑰的化身。显然,这种理论如果正确的话,我们的文学批评将会变得无事可做。究其根本,语言并不必然地在我们的“实在界”运作。“莫问野人生计事,窗前流水枕边书。”这是李九龄的诗,它说明了什么?难道它真的认为“流水”和“书”是生活的意义所在?如果真是要到荒野上,我想任何有知识的“野人”,只要不是抱着自杀的决心前往,在實用的工具(类似于打火石)和书之间,肯定还是会选择更为实用的打火石的。“想象界”的力量才是这里的真相。莫若说,真正予“野人”以安慰的,就是一种镇定自持的审美想象:任你们生活在世俗中,我将只看重窗前潺潺的流水和枕边的书。
将语言作为一种幻象来看待,将文学的魅力界定在似真非真之间,或许正是文学的价值和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