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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交流书为桥

2017-03-28关永礼

书屋 2017年3期
关键词:书店

关永礼

清中期以降至民国期间,以书籍为载体的南北文化交流日趋紧密,南书北上与北书南下对文化的推动与融合起到的信使与桥梁作用,不容小觑,这一文化现象颇值得深入研究与探讨。

清廷修书与南书北上

清乾隆三十七年(1772)正月四日、次年(1773)三月二十八日,乾隆帝连发两次谕旨,在全国范围向公、私藏书家征书,以备编纂《四库全书》之用。在《寄谕两江总督高晋等于江浙迅速购访遗书》中特别提到:“闻苏州有一种贾客,惟事收卖旧书,如山塘开铺之金姓者,乃专门世业,于古书存佚原委颇能谙悉。又湖州向多贾客书船,平时在各处州县兑卖书籍,与藏书家往来最熟,其于某氏旧有某书、曾购某本,问之无不深知。”因此命令江浙督、抚“向此等人善为咨询,详加物色,因而四处借钞,仍将原书迅速發还,谅无不踊跃从事”。谕旨中举称的“山塘开铺之金姓者”,据目录版本学家王大隆教授考订,应为“钱”姓,其人为钱听默;“专门世业”,钱家四代鬻书为业;“湖州向多贾客书船”,指湖州多书贾,人称湖贾,又有西吴书贾、苕贾、吴兴书贾之谓。学者俞樾有诗《书丁竹舟〈武林藏书录〉后》称扬此事:“山塘书贾推金氏,古籍源流能偻指。吾湖书客各乘舟,一棹烟波贩图史。不知何路达宸听,都在朝廷清问中。”书船往来于城乡,推动了书籍的流动与传播。在苏州山塘开书坊“萃古斋”的钱听默,在当时书林中颇有名气,有“白堤老贾”之谓——白堤为书贾丛居之处,以至被朝廷所遥闻。《四库全书》开馆,谕旨颁发,臣下雷厉风行,闰三月二十日,两江总督高晋回奏:“并查山塘书贾钱姓名金开,又城内书贾陶廷学,均系世业收买旧书。臣萨载传唤到署,率同两司面询。据称铺内现有之书,俱属通行书籍,其向曾板行而流传已少及无板行之钞本,从前间有收得,随时卖去。”奏折中所说的“金开”,实为“景开”之误。钱听默贩书有年,又得家学传承,其父钱苍佩在雍正、乾隆年间即以精鉴版本在扬州书业中享有声名。李斗《扬州画舫录》记载:“钱苍佩,湖州乌程人,精别宋椠元板,寄业书贾,丛书楼中人也。子时霁,字景开,一字听默,世其业,工诗。诏开四库馆,采访江南遗书,皆赖其选择。”

钱听默(1750—1802),名时霁,字景开,又作景凯,号萃古斋主人。鬻书于湖州,或入籍,后寓居苏州,在山塘虎丘太子码头开设萃古斋书坊,为书友中巨擘。精于鉴别宋元板刻与法帖书画,有“白堤钱听默经眼”朱文小印,经其捺经眼印之书,均为善本珍籍。据顾广圻《题清河书画舫》记载,常熟钱曾,毛晋、毛扆父子,席鉴、陆贻典、冯舒、曹炎等藏书家之书散出,经钱听默目验,他根据装订签题根脚上的字迹,即可判定书之归属。叶昌炽《藏书纪事诗》评价钱听默:“不须刮目用金鎞,跟脚题签望不迷。此调书林今绝响,空烦重访白公堤。”藏书家黄丕烈、吴骞等人与之交往甚密。黄丕烈在明抄本《续世说》跋云:“余初不识是书也,适邀余友钱景开、陶蕴辉至家,二人皆能识古书者,因为余言是书可为秘本,余由是珍之。”钱氏还为黄丕烈购得宋本《颜氏家训》、旧抄本《括异志》等多种善本书。黄丕烈在宋刻本《甲乙集》跋云:“有顾某者,在席氏扫叶山房作伙,素不识古书,闻白堤钱听默在,彼急取是书相质,听默本老眼,性又直,曰:‘此等宋版书,何待看耶?顾某狂喜,即持银易归。”严元照在《书〈春秋经传集解〉宋刻残本后》中记叙:“宋刻《左传》四卷,萃古斋主人钱景开所贻,畀以钱不受,亦称有雅尚者。”从中可见钱氏并非一味嗜利的书估,颇有儒商崇文重义的风范。黄丕烈曾有诗赞其人:“逸人所乐在琴书,德义高踪叹孰如。我向白堤寻老友,琳琅经眼固非虚。”诗后注云:“名人而隐于虎丘者,唐有史德义,以琴书自娱,号为逸人。今余所知,有白堤钱听默。听默隐于书市,渠所经眼之书籍,有进入‘天禄琳琅者。倘后此撰集山志,隐逸中可分一席云。”在《括异志》题跋中,黄丕烈称“白堤钱听默,今之陈思也”。吴骞《拜经楼诗话续编》中说:“余至吴门,恒与书林钱景开相周旋。景开往来淮扬,游于玲珑山馆马氏,多识古今书籍,余尝拟之宋之陈起。”黄、吴二人所说陈起、陈思为南宋人,在杭州开设书肆,享名当时。叶德辉《书林清话》对陈氏刻书业绩大加称扬:“南宋临安业书者,以陈姓为最著。”陈起不仅以儒商流誉书林,还以诗作与文人墨客相酬酢,有《芸居乙稿》传世。与陈起相仿,钱听默也能诗,与藏书家、书友多有聚吟诗作。陈乃乾《共读楼札记》中就记有钱听默与黄丕烈、顾广圻等友人的唱和之作:“余尝见高野侯旧藏《牡丹分咏图册》,为嘉庆三年,袁绶阶招钱竹汀、王述庵、潘榕皋、段若膺、钮非石诸人,集渔隐小圃赏花而作。听默、荛圃、涧薲亦与焉。听默写作俱工,固不仅以鉴别古书擅长而已。”

随着《四库全书》开馆,钱听默也受到朝廷重视与延揽,据黄丕烈《虎丘山志》题跋:“四库搜访遗书时,(钱听默)曾为巨公某延入书局,故《天禄琳琅》中亦载其姓字,亦可为荣矣。”钱氏作古后,黄丕烈曾作挽诗纪念,据缪荃孙《云自在龛随笔·钱景开多识古今书籍》载:“书林钱景开多识古今书籍,人尝拟之宋之陈起。其卒也,黄荛圃(丕烈)挽以诗云:‘天禄琳琅传姓氏,虎丘风月孰平章。次句指钱好狭邪游,一时有‘名士牙行,士女领袖之目。”钱听默去世后,其子孙仍操旧业,但“萃古斋”声光不再。钱听默鉴定钤印之书颇为后世所重,传世者如商务印书馆《涵芬楼烬余书录》收有明嘉靖刻本《周礼郑氏注》十二卷,钱氏跋云:“是书流传尚多,庚子岁,余得宋本校注郑注《周礼》,内附释文,系巾箱小本。因取此本于邗上旅寓校雠一过。”缪荃孙《艺风楼藏书续记》收有明曹氏书仓抄本《司空表圣文集》十卷,均有“白堤钱听默经眼”印。傅增湘《藏园群书经眼录》收有明嘉靖十一年(1532)刊本《重刊嘉祐集》十五卷,顾广圻跋云:“此前明郑端简家藏书也,嘉庆壬戌得于金阊萃古斋书坊中。”钱听默另有不少抄本传世,“萃古斋”还用毛氏汲古阁原版重印金元好问辑《中州集》十卷、《中州乐府》三首一卷。

《四库全书》开馆以后,安徽提学使朱筠向朝廷推荐湖贾陶正祥,以其精于鉴别版本,任为搜访秘书官,典司购访鉴定等事。陶正祥(1730—1797),字庭学,号瑞安,原籍浙江乌程,其祖父时移居苏州。少年聪慧,从师读书。因家贫辍学,以贩书为业。与吴中文人名士多交接,闻见日广,设肆“五柳居”于郡庙前,分店设于胥门,成为书业中翘楚。学者孙星衍为其撰墓志铭,称扬陶氏对古籍谙熟于胸,对脉络源流如数家珍:“能知何书为宋元佳本,有谁氏刊本,板贮何所,谁氏本善且备,谁氏本删除本文若注,或舛误不可从。都中巨公宿学,欲购异书者皆诣君,车辙满户外。”陶氏后来在北京琉璃厂开设五柳居书坊,翁方纲《翁氏家事略记》记述,他被征召到翰林院编纂《四库全书》期间,在宝善亭与程晋芳、姚鼐、任大椿诸同仁,“对案详举所知,各开应考证之书目,是午携至琉璃厂书肆访查之。是时江浙书贾亦皆踊跃,遍征善本足资考订者,悉聚于五柳居、文粹堂诸访舍,每日检有应用者,辄载满车以归”。宋代林之奇的《尚书全解》是《书经》研究的重要文献,流传既久,散佚日多,其中《尚书全解·多方》篇湮晦不彰。乾隆四十二年(1777),丁杰从《永乐大典》中抄得此篇,其记云:“予在京师琉璃厂五柳居书肆借抄此卷,乃《永乐大典》本也。”

叶德辉《书林清话》中“广勤堂刻万宝诗山”条记载:“世传钱谦益绛云楼所称宋板《万宝诗山》,后归湖州陆心源皕宋楼……《万宝诗山》亦载胡尔荥《破铁网》,云宋板监省选编《万宝诗山》三十八卷。季沧苇藏书,袖珍本……不著编次人姓名,并不详作诗者为谁氏。系吴门五柳居陶氏所藏。闻已归淮扬鲍氏。按此即绛云楼故物。辗转归于日本岩崎氏。岛田翰所见即此。”从中可知此书递藏,曾一度在陶氏五柳居肆中,后流入陆氏皕宋楼。乾隆三十四年(1769),藏书家李文藻赴京谒选,留京五个月,无日不至琉璃厂书肆访书,后撰成《琉璃厂书肆记》,其中对五柳居记叙道:“又西为五柳居陶氏,在路北,近来始开,而旧书甚多,与文粹堂皆每年购书于苏州,载船而来。五柳多璜川吴氏藏书,嘉定钱先生云:即吴企晋舍人家物也,其诸弟析产而得书,遂不能守。”据孙星衍所载,陶氏“既家吴门,侨寓都下。贤士大夫往来辐凑,广求故家书籍秘本,历数十年。尝慕陈思之为《宝刻丛编》也,语余云:‘恨不为一书,记所过目宋、元、明刊刻经传、诸子各本卷帙,文字异同优劣,补书目家未备,惜今晚矣!”在贩书中,陶正祥既善经营又颇讲诚信:“与人贸书者,不沾沾计利。所得书若值百金者,自以十金得之,止售十余金。自得之若十金者,售亦取余。其存之久者,则多取余,曰:‘吾求赢余以糊口耳!人之欲利,谁不如我!我专利而物滞不行,犹为失利也。”陶正祥在官署任职年余,教育其子珠琳廉俭,嘱其引退,告诫他:“汝多疾而素餐,不如归儥书也。”

陶珠琳,字蕴辉,号五柳。熟读钱曾《读书敏求记》,学有根柢。克绍父业,在苏州、北京两地开设书坊,并以“五柳居”之名刻书。《四库全书》开馆,由安徽提学使朱筠举荐,陶珠琳由内廷三馆供事叙用。后遵父嘱引退,继续贩书生涯。因精通版本之学,与黄丕烈等藏书家倾心交谊。黄丕烈在《韩山人诗集》题跋中说:“吾吴中之鬻书者,皆由湖州而业于苏州,后遂占籍为苏人,其间最著者两家:曰钱、曰陶。钱景开、陶廷学皆能识古书,余皆及与之交。景开之后虽业书,而毫无所知;廷学之后则不专于业书,而书中之门径视廷学有过之无不及焉,此吾所以比诸道人也。岁甲子春,余友陶君蕴辉以父忧服阕,将就官赴都铨选,而廷学旧业有肆在琉璃厂,仍至彼做买卖,遇旧书时邮寄我。我之嗜好,有佞宋癖,蕴辉颇知之。然吾不奇其遇宋刻而寄我,奇其非宋刻而亦寄我也。”黄丕烈与陶蕴辉在购书中结为书友,黄氏在《参寥子诗集》中题跋:“余友陶君蕴辉,雅善识古,并稔知余之所好在古刻,昔余所收者,大半出其手。”黄氏得书,多与之商榷。陶蕴辉曾多次为黄丕烈搜购书籍,如元刻《许丁卯集》、旧刻《韩山人诗集》、《陶情集》等。在《王右丞集》题跋中,黄氏写得书经过:“此宋刻《王右丞文集》十卷二册,顷余友陶蕴辉从都中寄来而得之者也。先是,蕴辉在苏时,余与商榷古书,谓《读书敏求记》中物,须为我购之。今兹八月中旬有人自北来者,寄我三种书,此本而外,尚有元刻《许丁卯集》及宋刻小字本《说文》。来札云:《右丞文集》即所谓山中一半雨本,《许丁卯集》即所谓校宋板,多诗几大半。可见留心搜访,竟熟读也。”为黄丕烈代购的北宋刻本《说苑》二十卷,黄氏题跋:“顷友人陶蕴辉以此宋刻《说苑》全本示余,谓是扬州贾人托其装潢而欲为他售者,渠许以重价为余购得。”嘉庆十三年(1808)陶珠琳离京返苏,黄丕烈赠诗:“有客冲寒急远征,一身端为利名轻。陔南成养虚真乐,蓟北驰声恋俗情。漫说持家妻共子,空劳相事弟兼兄。束装早为归装计,莫负良朋劝勉情。”诗后注云:“嘉庆戊辰十一月五日,五柳主人以京师书肆须急料理,冒寒北行。余以家有老母,侍奉事大,早作归计为安。濒行,谆谆劝勉。”

以“五柳居”之名刻印之书有多种,如嘉庆三年(1798)刻印宋司马光撰《司马温公太元经集注》十卷,卷末陶氏跋云:“余从秋塘张君处得影写宋本,及前明唐子畏家藏本,因即付梓,云云。”据孙殿起、雷梦水《记厂肆坊刊本书籍》记载,五柳居刊书“《太玄经集注》十卷,宋涑水司马光撰,道光二十四年甲辰刊”。嘉庆九年(1804),刻《医学蒙求》。

苏州书商钱听默以娴于版本、精鉴古书为朝廷所关注,受命为四库搜访遗书,被延揽北上入书局应差,其谙熟古书存佚原委的书业风气随之带入京城,为四库修书及其后乾嘉考据派的形成多有助益;而苏州书商陶氏父子踵接其后,将江南图书水运抵京城,率先南书北上,开业五柳居于琉璃厂肆,并在京城为南方学者购置世所罕睹的图籍,为京城古旧书业的繁兴起到了巨大的促进作用,在推动南北书籍交流方面功不可没。

富晋“秀气”与北书南下

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北京琉璃厂书肆中富晋书社遐迩知名,与来薰阁、邃雅斋并称琉璃厂三大书店。由于经营得法,1931年富晋书社在上海设立分社,使北书南下,继之在沪开业的有来薰阁和隆福寺的修文堂、修绠堂。

王富晋,字浩亭,河北冀县人。1912年,老成持重的王富晋开设富晋书社于北京杨梅竹斜街青云阁商场内。富晋书社存书量大,不少学者在此购得稀见之书。旧书业中把获利丰厚的交易称为“秀气”。富晋书社业务发展兴旺,有赖于1931年收购了吴引孙、吴筠孙兄弟在扬州所建“测海楼”藏书,获利多达五万余元。当年8月,王富晋将购得的测海楼藏书运往上海,开设了富晋书社分号,由其弟王富山经营,盈利甚丰。为北方书业南渐之先声。王富晋又在北京琉璃厂西街原宏道堂旧址筑楼一座,1935年富晉书社由青云阁徙至琉璃厂西街新址营业,并请书法家张伯英先生题了匾额。此店设备新颖,满壁琳琅,王氏从摆摊至开铺,由小铺拓成广厦,不数年间已与至大之铺鼎立。

截至1948年,在上海开业的专业古旧书店共十八家,其中有富晋书社分社,黄裳《上海的旧书铺》中提及:“三马路是一条不折不扣的书店街。由西向东,这里有富晋书社,是北京迁沪的分号。主人王富晋、王富山因收得扬州吴氏测海楼书,就在上海开了分店。王氏兄弟门庭高峻,主顾不多,但存有不少好书。曾给我看过一部明刻小说《隋史遗文》,白棉纸精图,厚厚一叠,真是惊心动魄的东西。他们好像并不以经营旧书为重,而以收售珂罗版金石书及近代大部丛书为重点。有一次收得一部四部丛刊三编,中缺一本《三辅黄图》,懊恼得很。店中恰有一册嘉靖四明薛晨刻本《黄图》,恨恨地说,要是一册丛刊本就好了。在他看来,嘉靖白棉纸是比不上近代石印本的。”在上海开设富晋书社分社期间,王富晋与众多文化名人交往,《顾廷龙日记》曾多次提到为合众图书馆选购富晋书社送来的书籍。郑振铎曾在此觅得多年心仪渴求的《农政全书》,记于《劫中得书记》。郑还为哈佛大学图书馆驻北平采访处购明嘉靖本《史汉方驾》等书。为方便南北藏书家预约购书,王富晋将吴氏藏书重新编目,出版石印本《扬州吴氏测海楼藏书目录》。书店刊印书目始于上海,以罗振常开设的蟫隐庐书店所印书目最为完备,对图籍经销颇有助益。富晋书社还善于追慕新风进行经营,继起效之,读者可按图索骥,获得渴求之书。据朱遂翔《杭州旧书业回忆录》称:“彼时之北京书目,都不肯南寄,因定价较高,恐南来购书受影响也。自此以后,南北书店皆有书目,亦皆有定价,其价格率互相参考而订定之。”

民国初年,陈连彬经营的来薰阁在琉璃厂书肆中并不享名,业绩平平。1925年,年事已高的陈连彬把侄子陈杭邀来打理书店业务,来薰阁才振兴起来。陈杭(1902—1969),字济川,河北南宫人。十六岁时入京,师从隆福寺文奎堂书店主人王云瑞学艺。王云瑞善识版本,从业中广交文人名流,与日本、朝鲜学者也交往密切,陈济川得其口传心授,接受广结书缘的经营理念,精明干练的他练就了善于交际的本领,接手来薰阁书店后,审时察势,认为不能固守旧辙,头脑活络的他敏锐地抓住商机,锐意改革、创新经营,为来薰阁的发展闯出了一条新路。

民国以后,特别是“五四运动”前后,国学研究日兴,整理国故成为时尚,各地图书馆纷纷建立,新兴的科研教学机构、团体以及学者个人对古旧书籍的需求日增,陈济川及时把握了这一时代变化,调整经营方向,勇于开拓,收购到大量珍善本古籍,对其他古旧书店从不重视的戏曲、小说类书籍也极力搜购,以供学者研究之用。陈济川和伙友不辞辛劳,常外出山西、山东、江浙一带收书,先后收到多种宋椠元刻、明版清刊的名籍善本。1937年,陈济川与天津宏雅堂书店主人张树森合购藏书家张钧衡的适园藏书,其中张氏刻印的《适园丛书》、《择是居丛书》有上百部。后又收得南浔刘氏嘉业堂、庐江刘氏善斋藏书。1938年,在天津购得李善人家古书一批,约有两大卡车之多,其中有宋元版数种。还收得唐欧阳詹行撰《欧阳行周集》二册(一名《欧阳文集》),为南宋刊本。抗日战争期间,曾购得上海孙毓修小绿天藏书一批。另与隆福寺修绠堂等合购浙江嘉兴沈氏爱日庐藏书一批,中多佳本。又收得清末海源阁杨氏藏书中的《蔡中郎集》、《中关纪闻》等,其中有黄丕烈批校和题跋。还有明末富春堂刻印的各种唱本。最著名的是在苏州购得明万历间汪道昆太函刊本《水浒》,为百回本,极为罕见。据陈济川考订,此书尚有明初郭勋刊本。1949年,在山东济南收购到明弘治年间金台岳家重刻印行的《新刊大字魁本全相参增奇妙注释西厢记》二册,是传世最早的《西厢记》刻本。此书上图下文,图文并茂,书品宽大,镌刻精湛,堪称海内孤本,现藏北京大学图书馆,后收入《古本戏曲丛刊》第一集。

陈济川精明强干,在文奎堂学徒期间积累了古旧书刊鉴定和收售经验。他广交朋友,不仅有交往多年的文奎堂老主顾,还不断结交一大批国内外专家学者,成为新书友,书友中有胡适、鲁迅、谢国桢、陈垣、赵万里、老舍、陈梦家、向达、傅惜华、吴晓铃等学者名人,来薰阁上海分店还为哈佛大学图书馆驻北平采访处购得《中国出版界简史》。此外,还有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教授服部宇之告、长泽规矩也,京都帝国大学教授狩野君山、东北帝国大学教授青木正儿等汉学家。高震川是1942年8月由北京到来薰阁上海分店任职员的,他在《上海书肆回忆录》中记叙:“1928年长泽规矩也等人还专门请陈济川去日本展销古书。陈济川抓住这一有利机会,四次东渡日本展销。在日本又结识了日本专营古书的文求堂、临川书店、汇文堂书店等老板。陈济川不会日语,狩野君山等是来过中国的日本留学生,义务为陈济川当翻译。陈济川在日本期间,就住在青木正儿、吉田锐雄家中。经几次展销,来薰阁书店的名声从此大振,古书业务也顿时活跃起来。”一些日本学人也多次撰文,提及来薰阁和陈济川,如吉川幸次郎1928年至1931年曾在北平留学,因购书与陈济川多有交流,他在《来薰阁书店——琉璃厂杂记》中称陈济川“他是琉璃厂几十家古书店中惟一有创新意识的人”。

由于经营得法,短短数年,来薰阁业务蒸蒸日上,年营业额达十万元,跻身琉璃厂古旧书业中前茅,陈济川被旧书业者称之为“大杭”。从1929年开始,先后编印数期《来薰阁书目》以广招徕,内容包括古籍名称、卷数、著者、刊刻年代、纸质、可供数量(本数或册数)以及售价,颇便读者选购。为适应书业市场的变化,陈济川根据方志的行情,重订《来薰阁书店方志目》,包括舆图、山志、医书、政书、家谱,印有书店地址、电话,《外埠通信购书办法》,且印有英文,可供海外销售,以谋广销厚利。1941年,随着业务不断发展,来薰阁于在上海开设了分支机构,1942年正式开了分店,由陈济川的表弟张世尧代理经营,偏重于戏曲、小说和大部头丛书的销售。陈氏时常往返于京、沪两地,经管两处来薰阁。郑振铎先生是来薰阁上海分店的常客。抗日战争爆发后,郑振铎因发表抗日言论和文章受到日本人通缉,陈济川让郑振铎隐匿于来薰阁上海分店书库内很长时间,郑振铎以此为聚点,经常与徐森玉、王伯祥等进步人士会面。关注戏曲、小说、弹词、宝卷等俗文学研究的郑振铎,常由来薰阁代为购书。1942年,来薰阁上海分店购进一部《太音大全集》二册,为明正德、嘉靖年间刻本,附有精美插图百余帧和历代名家题跋。当时郑振铎客囊久罄,无力置归。陈济川不惜为他留存,最终为郑氏购去,后收入《中国古代版画丛刊》第五函。此外,郑振铎编印的《中国版画史图录》、《诗馀画谱》、《顾氏画谱》、《中国历史参考图谱》、《域外所藏中国古画集》、《长乐郑氏汇印传奇》等书也委托来薰阁书店经销。据吴相湘《家住书店街,走到书店街》回忆:“陈于战后迅速收购日伪诸人流出的日本刊行中国考古文物及历史书刊,颇获大利。民国三十五年秋,我出入上海来薰阁时,常见郑振铎也高坐店内。陈济川介绍相识。时郑振铎编印《中国历史参考图谱》,即取材于上述日本书刊,力求齐全,见有珍籍即收。他是‘老上海、真行家,与陈可说旗鼓相当,陈却不抬价居奇,双方买卖各不吃亏。”由此可以见证双方因购书结下的深厚情谊。

在贩书生涯中,陈济川豪爽热情,乐于助人,与许多学者成为莫逆之交,他与北京大学教授魏建功的交谊有口皆碑。1927年3月,魏建功赴汉城教学,在朝鲜期间,魏氏与夫人王碧书的通信均由来薰阁收转。“七七事变”后,魏建功曾介绍朝鲜学者金九经至来薰阁,留其食宿。1946年,魏建功受聘赴台湾大学任中文系主任,率台静农等四十余名师生在上海转机,中转站即为来薰阁上海分店。1947年,王碧书带子女从重庆赴台湾,中秋节因经济拮据而困处沪滨,陈济川雪中送炭,接济了魏家白面、猪肉等食品和现金,令魏建功夫妇深受感动。1949年后,魏建功经常介绍学界友人去来薰阁购书,并把自己编辑的《钱玄同遗墨》、《中华新韵》等书交由来薰阁上海分店出版发行。临终前,魏建功仍不忘旧谊,告诫子女不要忘记来薰阁和陈济川对魏家的济厄之情。抗日战争期间,沦陷区与大后方通邮不便。身處蜀地的甲骨文专家胡厚宣教授因缺乏研究资料,写信向陈济川求助,请他代为购书。陈济川为胡氏搜得于省吾编著的《双剑誃殷契骈枝》、《双剑誃器物图录》等考古书籍,拆散成单页分装信封内,陆续分寄给胡厚宣。抗战胜利后,胡厚宣回到北平,来到来薰阁当面致谢,并付书款邮资,陈济川笑而婉拒,认为此乃分内之事,何谈区区之钱。后来,他还为胡氏等考古学家出版了多种印数少、学术品位高的专著,如《战后平津新获甲骨集》、《战后南北所见甲骨录》。对于陈氏的隆情高谊,胡厚宣感铭终身。

在沪滨开设书店的还有北京隆福寺修文堂的孙诚温和修绠堂的孙诚俭。黄裳《上海的旧书铺》中记述:“上海的旧书铺大体上可分为南、北两派。南派是土著,以苏州、淮扬两地为主;北派则是从北京移来的分店。修文堂孙实君、修绠堂孙助廉兄弟可为代表。他们都在北京隆福寺设肆,南来发展,修文堂肆名仍旧,修绠堂则别署温知。”孙诚温(1902—1966),字实君,河北冀县人。早年受业于直隶书局宋星五。其父孙锡龄,受业于隆福寺聚珍堂刘英烈。1934年,孙锡龄去世,其长子孙诚温与次子孙诚俭绍承父业。至1938年,兄弟二人析居,孙诚温另设修文堂,孙诚俭则父业子继,独立经营修绠堂。1939年,颇识版本的孙诚温在沪另设分店,常年驻沪,京店由儿子学微经理。郑振铎日记、黄裳在题跋中多次提及修文堂,认为那里不仅可以购书,还是个闲聊的好去处,评价其经营的风格是稳、准、狠。唐弢为寻觅《北平笺谱》,求之多年不可得,赴北平遍索各书肆仍无所获。最终由修文堂为其购得,且是初版,版权页上有鲁迅、郑振铎的亲笔签名,颇为珍贵。据版本学家黄永年回忆,1950年,还是复旦大学学生的他曾在修文堂“捡漏”,以两万(旧币,即两元)价格购得极为罕见的《礼仪注疏》。

孙诚俭(1905—1970),字助廉。1942年增设温知书店于上海,往来京、沪间,常赴外埠收书。受藏书家、刻书家陶湘的熏陶,孙诚俭颇通版本,多年各处搜罗,劬劬于聚集丛书和搜配残书,曾聚集《内聚珍版丛书》、《申报馆丛书》、《史学丛书》最足本者,集配抄配了许多罕睹难觅的好书。此外,还刊刻图书多种,如刘师培《左庵集》、《孟邻堂文抄》、《袛平居士集》、盛宣怀《愚斋存稿》、徐世昌编《清儒学案》、董康刻《庆元条法事类》和《丽花轩杂记》、张次溪编《人民首都的天桥》等。新中国建立后,孙诚俭得知徐世昌家藏编纂《晚清簃诗汇》、《清儒学案》及所购清人诗文集底本急于处理,遂告知范文澜,经其作介,这批清代著述捐赠给国家,入藏中国科学院图书馆。

孙诚俭善于与学人结交,郑振铎、黄裳等藏书家是温知书店的常客。红学家冯其庸回忆:“1948年为了写自己的第一本书《蒋鹿潭年谱考略》,除了依靠合众图书馆的资料外,还到福州路上的旧书店去找书。我差不多把福州路上的旧书店都查遍了,有时就干脆住在温知书店。”随着业务的发展,修绠堂还在苏州开设温知书店,后迁移上海,不久又在南京开设了温知分店,收益颇丰。

黄裳对孙氏兄弟评价颇高,在《书香琐记》中说:“古旧书业的从业员,不只是书商,同时也是文化典籍的流通者和保护人……和我有较多接触的有北京通学斋的孙殿起、上海中国书店的郭石麟、来青阁的杨寿祺、修文堂的孙实君、修绠堂的孙助廉等。我们不只是书商和顾客的关系,也是很好的朋友。他们肚子里都有一本书市兴衰、典籍聚散的详账。从他们的口里,可以听到闻所未闻的珍奇掌故,远非《书林清话》和李南涧、缪荃孙两篇《琉璃厂书肆记》可比。”

王富晋、陈杭、孙氏昆仲敢于在滬上开设书店分号,经营古旧书籍,表现出胆识与魄力,他们促成的北书南下,与乾隆年间苏州书商钱听默和陶正祥、陶珠琳父子南书北上一样,对书籍的聚散流通、文化交流有助力之功,在中国古旧书业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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