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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儿童青少年是人类祖先的转世灵童(六)

2017-03-28毕世响

中小学德育 2017年3期
关键词:虱子萤火虫星星

毕世响,博士,福建师范大学教育学院教授,教育学原理学科带头人,中国教育学会德育学术委员会常务理事,中华孔子学会国学教育研究会副秘书长。

头上那孤单的星月与地上的萤火虫

金门本属泉州府,是以前从泉州出海到世界的门户港口。我们几个人在海滩上望到海洋对面厦门的大楼,也能够望到泉州,世界实际上能够一眼看穿。和金门一水相望的厦门,是中国最旖旎的城市之一。厦门岛的面积是133平方公里的样子,人口400万左右。厦门岛过去叫“鹭岛”,岛上聚集着铺天盖地的白鹭。福建到处都有白鹭,大概是湿地多的原因,树木和山,又把松鼠娇惯得像自己家那庭院里的小猫。那白鹭,两条长腿,圣白羽毛,凌波仙子的身材,幽雅的气质是仙鹤与天鹅的同道,类似植物中湘竹的风韵;在英国著名的阿瑟·柯南道尔《福尔摩斯探案集》中,有一个《蓝宝石案》的故事,书中说“这颗宝石绝对是独一无二的珍宝”,“它是在华南厦门河岸上发现的”。我想,对厦门岛最生动的比喻应该是“蓝宝石”。金门岛151平方公里的样子,人口10来万。与厦门岛相比,金门岛像一个中国悠远的村落,她却活生生地存在于当下,既像哲学的理式(理念),又像诗歌,还像神话,又像我的家园。

在台北参加一个培训的蔡美意老师专门飞回金门招待我们,这样的仁德和仗义,令我们感激,叫人相信人和人之间有真性情——只要你用真性情与人交往。那天晚上,她和她的丈夫陳警官带领他们的女儿——那个可爱的小姑娘上小学,请我们吃饭。她专门找了一家地道的金门菜馆,是闽南菜的气质,我们不能轻易享受到。从馆子出来,我看到满天的星星,竟然激动起来了!我叫我的三个大男孩子也看星星,我不知道他们能不能体验到我的激动,似乎他们也有些激动。城市的晚上,看不见星星。那些青少年时代曾经在晚上看见星星的人,一旦在晚上看见星星,大概像我一样,会有些激动。星星离我那么远,我倒为它们激动,我身边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抽象符号,我不知道还会为谁激动呢,或者,我还有没有激动的能力与道理。

我又和蔡老师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月亮,我说:今天是农历十一或者十二吧。然后我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日期,我和蔡老师的猜测差了一两天。蔡老师叫她的女儿给我们背诵月亮与日期之间的关系歌谣:

初一看不见,初二一根线,初三初四镰刀月, 初七初八月半边,一天更比一天胖,直到中秋月团圆,十七十八月慢出,廿二半夜见半圆,廿九三十月难见。

这样的歌谣我不会背诵,几个大孩子都不懂得。或者说,他们不知道月亮的圆缺与日期之间的关系。前几年我给大学生上课,讲到月亮的圆缺与日期之间的关系,他们大吃一惊:月亮居然和日期还有关系?天上的月亮还能定时间?他们不知道月亮是最精准的时间,他们更不知道,Lunatic(精神病)就表示出人的精神与月亮之间深远的关系。

我们说的“月亮”,实际上是“月亮,地球、太阳”这三个体系视野下的月亮,我们看月亮是站在地球上说话的。如果我们站在太阳上看月亮,那和站在地球上看月亮,完全不是一回事;如果我们站在月亮上看月亮,又完全不是一回事。这才是最生动的哲学,因为哲学是“看”,柏拉图所谓的“理念”(理式)的意思就是“看到的事物的形状”。人看世界看事物,人思考,像看月亮一样,永远看不到事物的本相,只有上帝——如果有那个上帝的话——才能看到完整的月亮。这说明,人根本不是一个孤立的存在物,人是和宇宙一体的存在物,人也不属于自己。所以,当一个人讲“自由”和“独立”的时候,要知道,自己只能在自己的影子里“自由”和“独立”,人不可能有绝对的“自由”和“独立”,人是有来头的,不是孤魂野鬼,人是从祖先那里来的,人还要回到祖先那里。可是,我觉得当代儿童青少年倒像挂在天空孤单的月亮和孤独的星星,虽然说群星璀璨,两颗星星之间没有对话,就像孩童之间没有对话一样。然而,我们不能无视康德对道德与星星的比拟,那是人类最清雅、生动、深刻的语言:

“有两样东西,我们愈经常持久地加以思索,它们就愈使心灵充满日新又新、有加无已的景仰和敬畏:在我之上的星空和居我心中的道德法则。”(《实践理性批判》,韩水法译)

我对蔡老师夫妻说,今晚的月亮星星倒叫我想起我的青少年了。蔡老师夫妻极其仗义,就要带领我们去领略金门别处的月亮星星。于是,他们夫妻二人各驾一辆车,蔡老师和她的女儿,我和我儿子,我们四个人在一辆车上,秀清和彬彬在陈警官的车上。在两边种着庄稼的路上,缪斯女神的车轮把我拉回到了我的少年时代,回到了我的天上的月亮和星星。路边稠密的树林和庄稼地里,萤火虫的亮光使我这个书呆子想到古代那个读书人——现在的人在电灯下都不读书呢。那些虫儿蚁儿叫得那么情意绵绵,我自作多情地认为那是一往情深。不知道这个情境能不能遥追古人之情怀:《世说新语·任诞》说:“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谢公闻之曰:‘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

可是,我儿子却说:“我处在这样的萤火虫环境,才感到害怕呢,因为我是在钢筋水泥的房子里长大的,那里才是我的家,才是我安全的地方。这样的萤火虫环境,是野外,是不安全的,那不是我的家。”我听了,顿时一阵颤抖。他对萤火虫这样的情思,我感受到的是当代青少年的凄凉与可怜。我,则是把萤火虫当作美的一个分有者,美也分有着凄凉与沉重。

萤火虫,在中国人的观念中,除了那个有名的“囊萤读书”的典故以外,却像儿童手指头上的星星。我少年时代和青年时代,也时不时地想捉几枚萤火虫,那个感觉,真的像把星星捧在手上欣赏与亲密:星星是我的了,就像我手里抓着一只小鸟,抱着自己家的小猫小狗,想亲亲它们,晚上搂着它们睡觉。鸟飞,不容易逮住,虫跳,容易逮住,小孩子逮虫就像逮自己家的小猫小狗。老百姓一般没有听说过北宋大理学家张载的“民我同胞,物我与也”那样古雅的话,老百姓却有自己的更深的道理:我的性命靠一草一物来养,虫儿鸟儿也有性命。农耕文明或者农业社会,不就是草木鸟兽支撑着人的性命吗?

我后来教心理学的时候还想,怎么用科学来验证“囊萤读书”的典故:得抓多少只萤火虫放在一个半透明的袋子里,一个人才能在黑夜间看书呢?这是一个感觉阈限问题。对我来说,萤火虫似乎是来自故乡的一个使者,或者那就是故乡的亲人,对我儿子,却是异样的感受,我的心灵有些泣哭。

从星星、月亮、蝴蝶到萤火虫,难道这是当代儿童青少年的谶语?

诗人的天职是还乡

人一来到人世间就是为了最终回到老家,人来人世间只不过是演一场戏。只是,人一旦来到人世间,往往就把家给忘了。因为,人世间使人不再思,不再作诗,人只有还原诗人的本原,才能思,才能回家。“一切思着的思都是诗的活动,而一切作诗则都是一种思。”①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还乡就是返回与本源的亲近”。“还乡使故土成为亲近本源之处”。②尼采教人运用自己伟大的心智,能够忍受困境,与苦难挑战,“唯有这样的人方可还乡,他早已而且许久以来一直在他乡流浪,备尝漫游的艰辛,现在又归根反本。因为他在异乡异地已经领悟到求索之物的本性,因而还乡时得以有足够丰富的阅历。”②

管他道德呢,且去捉几只虱子尝尝

这个时代,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几乎我们的一切作为都是多余的。说到底,到底怎么给儿童青少年进行道德教育,苏格拉底也不清楚,因为“美德是不是知识”,他很犹豫呢。

我煞费苦心地考虑道德教育问题,想到古人的一个风雅:扪虱。扪虱的意思是抓身上的虱子,身上生出虱子,把虱子捏出来,很讲究地捻死。讲究的意境要显示出你是一个高人雅士,最终你自己,或者其他妙笔生花的人,将扪虱写入诗词书话,传之后代,在今天堪可成为申请世界文化遗产的勾当。

历史上有几个大人物,都有虱子的风雅:

后来位至丞相的晋朝王猛,当日一边与朝廷达官谈论天下大事,一边捉身上的虱子,那是魏晋名士风度;王安石身上虱子的逍遥自在,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明朝的徐阶(继严嵩当了首辅),在酒席上从腰间摸出一虱子,当着客人,“以齿毙之,血溅齿上”。清朝石韫玉接着前人将虱子放到自己的文字中:“一个个妙技屠龙,雄谈扪虱,壮志闻鸡。”

扪虱高风使后人无限折腰,原来我们的文明有大部分是虱子造就的。

人不常洗澡,身上会生出虱子。身上因为伤口的包扎,长时间不能清洗,也可能生出虱子。虱子就像贪官污吏,孳生于肮脏,寄生在动物和人身上,靠吸血维生,人感到很痒,却不疼。虱子形状像臭虫,比蚂蚁还要小很多。现在,人多不识此君,且人身上倾向于干净——似乎灵魂肮脏得要不得,常洗澡,换洗衣服,弄得虱子在人身上不能驻跸,几乎断了虱子在人身上多少万年的活路,好在虱子还能够继续在猴子野狗野猫身上驻扎。

中国传统道德文化中,有那么多的风雅如扪虱,负暄,即冬天晒太阳取暖。彼风雅当代人甚不熟悉,甚至不以为然,讲究的男女大爷还会对扪虱恶心得要呕吐。我也在扪虱的年代长过我的男孩岁月,那是儿童以玩耍为王道的时代,勉强有饭吃,穿得破破烂烂,却是有童年,有故乡,有故事。我虽然也随时代扪虱,那是1970年代,却没有把我陶冶成一代雅人,誠生不逢古时之故也。彼时,扪虱不是讲究的文化,是普罗大众普遍而自然的生活方式。教育不教育,道德不道德,左不过是生活方式罢了,不接受学校教育,难道不活了么?在教育普及的这个时代,接受学校教育的意思诡异得很,因为不知道接受教育是为了什么,更不知道谁是有文化的人,谁是有道德的人。仔细思考一下人生,再掂量一下历史,人只有生存与生活,战争也只是为了生活的利益罢了,更是政治家的阴谋。思想充其量是饭菜里的调料,没有思想固然没有味道,思想太浓重,就将生活异化了,把人活得像旧时代的节妇,只能为思想殉葬。人应该用道德保持尊严,即使没有思想,也会活得光荣、活得高尚。人无非是与以前的人比较,以前没有福分接受学校教育的人,似乎在道德上都是高人,接受了学校教育的人,却有另外的道德风情。

读史籍,断断找不到人的单独痕迹,人总是与他物在一起舞弄,文士仰仗琴棋书画涨姿势,弹琴若无知音,就弹给山里的猿听,给树上的鸟听,给风听,给月亮听,给石头听;另外,多少文人雅士,道德恶臭,却留下惊艳的诗文,后人不但不恶其为人,还把他们想象成文化情人,爱得死去活来,恨不能与他们缠绵:彼蔡京、秦桧、严嵩人格畸零,他们却有难以企及的文学身份,他们的书法,永远使人入迷,当代教育无论如何,也抟弄不出来那样的艺术;武士有刀剑装身份,迸溅的鲜血,像七彩云霓,把侠客的快意送上云端,把他们的人生传于后世。贾岛的《述剑》,以文人的笔触,写出了侠客的率意: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侠客用自己的豪气,和着剑跳舞,给相干或者不相干的人送上自己的生命,为的是不辜负那把剑,和剑所装饰的身份。“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人世间还有比这更高绝的艺术么?中小学生读“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是欢快的,舞蹈的,到了中年,暮年,才能想象他们当年的欢快读书声以外的野哭之声,和侠客剑刃上的宇宙。

财富与官位都是人拿来敷粉装扮自己,落拓如孔乙己,还有一袭不能脱掉的读书人的长衫,尽管又破又旧如十年不曾浆洗,却使自己不与短衣帮为伍。现代学校教育,不会教我们知道,古代高士竟然用虱子装身份,而且从先秦一直装下来。实际上,中小学教科书中有关于虱子的说话,只是没有和高士装身份捆绑在一起罢了。

西洋人在身上抓虱子的风雅,绝不亚于中国人:“船将沉,鼠先逃;人将死,虱先跑——这是格林兰人的理论。所以身上没有虱子的格林兰人心里异常不安。要好的朋友们没事的时候,互相在头上捉虱子,‘然后端端正正放在虱主的两齿之间,这够多么有趣!在野蛮人里头,这是极通行的消遣良法。”①英国哲学家罗素说:“虱子被称为神的明珠,爬满这些东西是一个圣人的必不可少的记号。”

读中外风雅人的虱子行状,颇有我们刚刚从蛮荒爬出来的感受,或者,我们还在与虱子为伍,人并不必然比虱子高明,教育就是使人能够比虱子高明,像宰相、圣人和革命者身上的虱子,格高似梅花,韵胜似海棠花。或者,这些人上人身上的虱子,与普通人身上的虱子比起来,犹如珠玉放在瓦砾石块中间。

历史上有作为的人,大率都是不修边幅、不拘小节的好汉,胸中藏有风雷天地。那些头发油亮、衣履光鲜、脸蛋清爽的人,顾影自怜,不是戏子就是太监,要么是勾栏瓦舍里出没的;那刘邦心胸宽宏,无赖也无畏,乃春秋战国任侠游民之风,才能唱出《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汉乐府就开启于《大风歌》。刘邦的任侠气质,开出雄阔的大汉天下,成为中国的第一个典范王朝,汉朝的气度与文化意义,超过唐朝,其他朝代都不能和汉朝相提并论,汉朝成为中国人的第一个梦幻。我等今天称“汉族”“汉人”,实拜刘邦之赐;项羽虽然是贵族孑遗,却通身小家子奴气,他不愿与人共富贵,只愿与人共患难,落得自刎乌江。他残暴成性,火烧阿房宫,坑杀战俘,老天爷怎么会给这样的人天下呢?中国的贵族气质在秦始皇手里就被腰斩了,从先秦流传下来的只是刘邦继承下来的任侠气质,任侠恰恰是与贵族气质相表里的社会气质,荆轲刺秦王把先秦的任侠气质演绎到了鼎盛。那拘谨的文人,只能陪着好汉,做文学弄臣,以幽雅婀娜的身躯,和着柔靡的文学,用旖旎的嗓音,唱几句风花雪月,祝颂祝颂再祝颂,万岁万岁万万岁,换几串铜钱过日子。

与虱子打交道,比与人打交道风雅,道德。

责任编辑 徐向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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