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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姑娘”的咒语

2017-03-28洛风

啄木鸟 2017年4期
关键词:灰姑娘

洛风

不是所有长翅膀的都是天使,不是所有骑白马的都是王子,不是所有“灰姑娘”遇见的都是一生所爱,不是所有热烈追求的都有美好结局。

——题记

到现场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如钩的下弦月正慢慢西沉。天空泛出森冷的蟹壳青,地平线上一层绿、一层黄、又一层红,如同切开的西瓜,是太阳要升上来了。桥上,孟籁从警车里钻出来,全身镀着金光走进警戒线内。他探头从桥上往下看,乱石堆中的女孩儿妆容精致、带着镣铐的双手自然垂在身前,左脚赤裸,右脚上穿着一只精致的高跟鞋,身前还有三根未燃尽的蜡烛,似乎是刚刚逃离舞会的灰姑娘在祈祷与王子的爱情,又像是在回忆与王子的缠绵。死亡的气息弥漫四周,散发着说不清的神秘的哀伤。

桥下,有民警在周围拍照取证,孟籁缓步走向尸体,问正在拍照的白大褂男子:“大周,有什么发现?”

法医大周头上白发纵横,脸色黝黑,他瞥了孟籁一眼,瓮声瓮气地回答:“基于目前的证据,还无法判断她经历了什么。”

孟籁微微蹙眉:“能告诉我她死了多久了吗?”

大周还是一副见惯不怪的漠然:“基于目前的证据,恐怕不行。”

“你认为是自杀还是他杀?”

“说不准。”

孟籁蹲下来,“那么,猜猜看?”

大周却说:“我不习惯猜。你们总想立刻得到答案,但我的工作是科学,科学是严谨的、讲究条理的,科学会揭开真相,但需要花时间。”

孟籁赶紧解释,“我同意你的观点,大周,但有时候仔细观察,能从尸体上找到很多线索。”

“比如?”大周不以为然。

孟籁趴在地上,选择尽量不“惊动”尸体的角度凑上去望闻问切:“比如,很用心地化过妆,昂贵的Chanel N°5香水,应该是去参加一场比较重要的约会;还有,她的脚上只穿了一只鞋,是Roger Vivier的黑缎水晶高跟鞋……那么,她的另一只鞋呢?”

小民警章越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汇报:“桥上没有鞋,啥都没有。”

孟籁轻笑了一下,“她为什么只穿了一只鞋走到橋中央跳下来,落地后还摆了个这么唯美的姿势,难道是灰姑娘急着十二点前回家慌不择路?”

章越边点头边记录:“她不是自杀,而是被人弃尸于此。我去问问看周围有没有发现什么痕迹。”

望着章越的背影,大周嗤笑了一声:“在确认死者身份之前你说什么都没有用。还是得指着我们的科学论断,不能靠大海捞针。”

孟籁点点头:“嗯,现在想确认身份有点儿困难,尤其是这么干净的现场。”

中国人民公安大学校园内,穿着警服的学生正在列队行进,口号嘹亮。大教室内,黑板左侧写着“感知和现实”几个大字,右侧是一个心理构念图,坐在第一排投影仪旁边的是庞庄教授的课代表——齐睿。略带青丝的庞教授站在讲台上挥洒自如,他一身九九式警常服,系领带,内着白衬衫,肩章表示他已是三级警监。几十名学生仰着脸认真听讲,一些女同学的眼神中透出掩饰不住的崇拜,正在满场发射粉红色小星星。身着警服的孟籁就坐在这漫天的小星星中间。

庞庄发问:“什么才是现实?”座位上大部分同学举起手来,其中一个女生举得尤其高。庞庄指了一个男生,“沈炼。”

沈炼站起来老成持重地回答:“现实是已知客观世界的折射反应。”

庞庄笑了一下:“这是物理系学生的答案,我们现在讲的是犯罪心理学,心理构念伴随的神经反应。我再找一个人来回答……”那名女学生又一脸跃跃欲试高举双手,庞庄点了另外一名男生,“乔燃。”

乔燃双手撑着课桌,一边思索一边说:“现实是我们所能看见和所能听到的,而不是我们幻想或梦到的。”

庞庄让他坐下,“部分正确,已经很了不起了。”乔燃明显地心花怒放。庞庄接着说,“下面我要说的观点你们可以质疑,咱们共同讨论,但确实是我几十年的研究总结,所以我也很了不起了,毕竟我能自圆其说——”

学生哄笑,乔燃笑得尤其大声。

庞庄说:“现实,也是想象的一部分。”学生们有的蹙眉、有的抿嘴、有的偏头思索、有的眼神一亮,很明显,大家都被这种说法吸引了,被庞庄慢慢引向一座神秘的知识领域。“各位都有过从噩梦中惊醒,然后庆幸‘幸亏只是个梦。那是我们在梦中由幻想产生的神经脉冲——这和亲身经历这些场景时产生的神经脉冲是毫无区别的。所以,如果一个人感知到的东西常常是错误的,那么对他而言,现实到底是周围世界的客观折射,还是他心目中已经认定的幻想?我们又该如何判断事情真实与否呢?”

下课铃响。学生们鱼贯而出,那个高举双手却始终被庞庄“忽视”的女生故意磨磨蹭蹭。她正欲走上前去,却看见孟籁笑嘻嘻地走近庞庄:“庞教授,等您好久了,一起吃个饭?我知道您中午没约,下午没课。”

收拾讲义的庞庄头也不抬,“齐睿,我请你做我的课代表,不代表你可以监视我,并将我的行踪随时发布。”

齐睿冲孟籁一摊手,“我尽力了,师兄。”

孟籁无所谓地挥挥手:“刑警队肯定需要机灵点儿的,你继续努力。”

此时吴玉婷小跑到讲台前,“庞教授,我可以做您的课代表,我保证会对您的一切事情保密,而且随叫随到。”

庞庄抬起头,冲面前这个梦幻朝露般的女孩儿礼貌而克制地说道:“对不起,恐怕不行。”

吴玉婷噘嘴皱眉声音颤抖地说:“为什么?”。

孟籁接口道:“因为庞教授是个‘清教徒,禁烟禁酒禁美色,为了保持清心寡欲,他必须隔离一切诱惑,所以他不会启用一个女课代表,这是其一。”

吴玉婷扭头望着他,写满问号的眼睛里带着娇艳欲滴的莹然:“是吗?还有其二吗?”

孟籁平静地说:“其二,你的眼角眉梢春意盎然,性格洒脱开放,刚才你跑过来的时候齐睿就轻轻皱了下鼻子,虽然只有三分之一秒,但可以看出他对你的举动习以為常又深为厌恶,可见你平时花边新闻不断。这是漂亮女孩子的便利条件之一,但切忌滥用。”

吴玉婷的脸色由白变红,又渐渐变成紫红,眼中的莹然也不见了,拿起背包三步并作两步跑出教室。

孟籁笑嘻嘻地一拍手,“好了,这个移动打火机我替你打发了,不用担心挨着她会自燃了。”

庞庄面无表情地说:“好了,别耍小聪明了,到底什么事?”

孟籁露出蜜汁微笑:“有一个案子,庄教授,SOS!”然后扭头望向齐睿。

齐睿知趣地收拾东西离开教室。等教室空了,孟籁掏出手提包中的一个厚厚的档案袋,递给庞庄。庞庄打开档案袋,抽出里面的一摞照片,现场的全景、中景,尸体的近景、特写,还有一沓资料。孟籁解释:“我向局领导请示过了,他们同意请您参与破案。”

庞庄将目光定格在桥上俯拍的两张尸体的近景和特写上,许久,他坚决地说:“不,我不参与这个案子。”说完便走出教室。

“什么?为什么?”孟籁抬脚就想追出去,又想起讲台上的现场资料,慌忙回头收拾。“庄哥,庄哥,你别走!”

狭小的办公室五脏俱全,办公桌椅、电脑,门旁边的书柜后面是张小床,床铺靠着的墙壁上挂着警服、警帽、领带。庞庄进门,放下教案,靠着桌子发了几秒钟的呆,便开始有条不紊地整理办公桌,直到桌面变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门外,孟籁执着地敲门;门内,庞庄始终在专心收拾。

这本是一片荒山,不知被哪个昏了头的富商看中,建了幢别墅在半山腰,粉白的房子,斗角飞檐,屋顶上还盖了一层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玻璃窗也是绿的,配上鸡油黄嵌一道窄红边的框,被水泥院墙紧紧圈住,仿佛是乱山中凭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盘。房子建成后几乎废在那里,渐渐成了刺猬、狐狸、黄鼠狼们的游乐场。墙外,一条浅可见底的小河,水声湍急。

岸边,水草丰茂,水草中间一具略显丰腴的美女裸体,妆容精致,银灰色缎面轻薄长裙,完美地勾勒出她“慵懒”的姿态,一手枕在头下,一手放于脐下,左腿搭在右腿上,裙上银丝线绣的重重莲瓣延伸至裙摆,穿缀着无数流光溢彩的细碎晶石,光辉璀璨。与她华丽夺目的衣衫相映成趣的是她脚上那只黑缎水晶鞋,周围人影参差,每一次移动都改变着光影折射,仿佛群星在她身上闪烁不已。

此时太阳已经偏了西,山背后大红大紫,金绿交错,热闹非凡。然而,黄昏只是一刹那,这边太阳还没有下去,那边,早有一撇月影儿悄悄挂上树梢。孟籁从月影儿下越走越近,漫山遍野的绿越来越浓烈、越来越黯淡,那具小小的女尸仿佛是绿草丛中栖息的一只白仙鹤,越走,那仙鹤越白得刺眼,走到了跟前,仙鹤没有了,只剩下一个个警察在尸体周围照相、勘验、提取痕迹。

孟籁走近尸体,蹲下,仔细观察死者的两只脚,左脚上赫然是一只Roger Vivier的黑缎水晶鞋,右脚赤裸,脚趾上涂着鲜红的颜色,看上去高雅炫目,孟籁凑上去闻了闻,一股刺鼻的血腥……孟籁缓缓起身,静静地、冷冷地注视着现场,喃喃自语:“真他妈的见鬼了。”

简洁的院长办公室,郑院长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瞿处长带着孟籁走进来,郑院长起身迎接,瞿处长和孟籁一前一后,立正敬礼。

郑院长握住瞿处长的手,热情地拉他坐下:“小瞿,来来来,坐坐,一眨眼,都成处长了,了不起啊。”

瞿处笑嘻嘻地说:“有赖郑院长教导有方。”

“得得,来我这儿就别酸文假醋了,说吧,啥事?”

瞿处看看旁边的孟籁,“郑院长,不瞒您说,小孟来过,有案子想找庞教授帮忙,结果吃了闭门羹。”

郑院长边笑边走回到办公桌后,“哈哈,我听说了,庞庄的闭门羹嘛,常吃常有,我已经习惯了。”他抬手制止了自带弹跳加速度的孟籁,“别急,我知道你们一定是遇见了棘手的案子,我建议你们试试曲线救国。”

郑院长毫不费力地在学校附近的咖啡馆里找到了庞庄。当时庞庄正望着窗外的雾霾发呆,一片浩浩荡荡的乳白色的朦胧,仿佛将他和整个世界隔离开来,时间无边无际般漫长。不知过了多久,庞庄才回过神来,看到郑院长默默地坐在他的对面。

郑院长并没有着急说明来意,他知道聪明的庞庄一定猜得到为何而来。

良久的沉默过后,庞庄终于说:“那两个被害的女孩子,她们是同一类人:年轻、纤细、长发、皮肤白皙、眼神清澈、小腿弧度优美,整个人看起来纯天然无污染……而这些在凶手看来却是绝对的‘绿茶婊的象征。他痛恨这类故作纯洁的女性。”

郑院长定定地看着他:“你还忘不了Selena?都这么多年了……其实孟籁有一句话说得对,她离开你,对你是好事……”

庞庄打断他,“她们跟Selena太像了,会干扰我的判断,我不想再次失误。”

郑院长轻轻一笑说道:“不去碰它,当然可以避免失误,但你也永远失去了弥补失误的机会,更何况现在还存在第三个、甚至第四个受害人,也许更多。她们需要你!”

庞庄一直保持沉默。

“庞教授,你好好想一想吧。”郑院长起身,走到楼梯口,想了想又补充道,“我记得你说过:人生,得靠自己成全。”

孟籁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望着满桌的现场照片,还有庞庄著述的大部头书籍,一味地发着呆。快要石化的时候,电话突然响了。“喂?”他尽量压抑着情绪里的不耐烦,待听清楚对方的声音,立即活泼起来,“嗨,宝贝儿,怎么没在家?哦,在商场啊,辛苦了,宝贝儿……结婚嘛,婚礼都是给别人看的,差不多就行,等蜜月旅行一定带你去马尔代夫好好玩……哦,对了亲爱的,能帮我个忙吗?呵呵,呵呵……”孟籁傻笑着,待挂了电话,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中。

很晚了,庞庄喝掉了咖啡馆老板的第十三杯咖啡,感谢他的盛情款待后,缓步离开。

今晚的月亮不知为何微微发红,衬着淡淡的天色,显得怀旧而迷离。庞庄记忆中的月亮应该是欢快的、明亮的,比眼前的月亮更大、更圆、更白。然而,隔着十几年的时光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儿凄凉。庞庄慢慢走回中国人民公安大学,走向图书馆。管理员看见是他,打趣道:“庞教授,就知道您会来,郑院长特意交代了……”说着,他顺手按下MP4播放键,“要不要听点儿音乐?”

庞庄冲他点头致意:“谢谢。”

在西方艺术史的书架上,庞庄找到拉斐尔前派作品选,翻到约翰·威廉·沃特豪斯(John William Waterhouse)1888年创作的《夏洛特小姐》,在幽暗的宛如童话中的荆棘丛林的背景下,一个美若天仙却如同幻影般的金发女子坐在船头,衣着绚丽而眼神幽怨,身前的三根蜡烛、双手的镣铐重叠出孟籁给他看的第一具尸体的现场照片,几乎一模一样,不同的是那只水晶鞋突兀地横在画面中间,使女孩儿嘴角的微笑显得不那么感伤、疏离和飘逸,却有了一种挑逗、玩味、自恋的情绪。

踱到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前,抽出威尼斯画派大师乔尔乔内(Giorgione)的作品,《沉睡的维纳斯》是乔尔喬内最著名和最为成熟的代表作,也是世界绘画史上不朽的名作。造型优美的维纳斯在富有诗意的大自然的怀抱里沉睡,她修长匀称的身体自然、柔美地在整个画面里舒展开,仿佛散发着袅袅的乐音,特别是她放在脑后的右手,使整个身体的曲线有了一个完美的迂回。然而,这种柔和圆润重叠出第二个尸体的现场照片时,女孩儿的华服美饰破坏了维纳斯与自然的和谐之美,周围的远山、怪模怪样的白房子、黄底红边的窗棂、绿色玻璃窗里映着的荒芜夜色,色彩的强烈对比使人晕眩,各种不和谐的背景、气氛,硬生生揉在一起,造成一个奇幻的世界。

庞庄默默感受着凶手透过尸体摆放传达的信息:他也许下意识地喜欢这类女子,年轻、纤细、长发、皮肤白皙、眼神清澈、小腿弧度优美……他又痛恨这类貌似清纯的女子,她们肯定做了什么,无意中触动了凶手的感情机关,必须杀之而后快。两个女孩儿都穿着一只水晶鞋,都在午夜前后被害,“灰姑娘”的人物设计显而易见,但“灰姑娘”有什么值得凶手厌恶甚至憎恨的地方,是她们贫寒的家境?还是她们“偶遇”王子的心机?抑或是她们必须午夜前离开的“欲拒还迎”?

庞庄合上画本,以手抚额,良久地沉默着。

早晨,孟籁在办公室里醒来。今天是星期一,照例是忙碌的日子,着急忙慌地处理完手上的急件,赶到公安大学时,正听见下课铃响。齐睿的电话跟着也响了,他听了几句后递给庞庄:“教授,说是孟籁的未婚妻,非要和您直接通话。”

庞庄看了齐睿一眼,犹犹豫豫地接过来:“哦,我是……是的,我也很荣幸……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好吧,恭敬不如从命……非常感谢,再见。”等他抬头,看见正走进教室的孟籁,“你下个月就结婚了?”

孟籁笑嘻嘻地:“所以我急呀,不能让这案子耽误我婚礼不是。”

“你的车在外面?”

“是,随时恭候。”

孟籁的房子在市中心,刚买的二手房,小区不是封闭式管理,小商小贩、店铺伙计、各式快递员出入往来,熙熙攘攘,嘈杂而市井,带着温热浓郁的生活气息。一路上,孟籁为自己的独到眼光而自鸣得意,“是学区房呢,就是旧了点儿、小了点儿,等过几年再攒些钱,到郊区买个大房子,年节假日就去那里度假。”

门打开,露出一张美丽的脸庞,一双娇滴滴的清水眼,两片精工雕琢的薄嘴唇涂得亮汪汪的,光着手臂,电蓝水渍纹缎齐膝家常裙,小腿弧度优美,小圆角衣领只半寸高,像洋服一样,领口一只别针,与碎钻镶蓝宝石的耳环相映成趣。

孟籁抢先介绍:“教授,这是小曹。乐诗,这是庞教授。”

庞庄点头示意:“叫我庞庄就行了,他从没这么客气过。”

曹乐诗倒是大大方方伸出右手:“谢谢您能来,快请进来坐吧。”

孟籁大大咧咧先进了洗手间,曹乐诗从厨房捧出汤盆来,庞庄有些不自然地打量着屋子,眼角却上上下下地审视着曹乐诗:年轻、纤细、长发、皮肤白皙、眼神清澈、小腿弧度优美,整个人看起来纯天然无污染……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他费力地甩甩头,“新房布置得差不多了?”

曹乐诗笑笑,“还没呢,我也没想到结个婚原来这么麻烦。”

庞庄点点头:“人生大事,值得的。”

曹乐诗走过来,桩桩件件地指点着:“鞋架、花瓶、摆件、台灯,都是我选的,本来想征求孟籁的意见,但他总是在忙。”

“他很尊重你。”

曹乐诗的眼里有些落寞,“我倒是更希望他发表下不同意见呢。”

庞庄只好说:“来日方长。”

孟籁洗完手出来,大家坐定,餐桌上鸡鸭鱼肉、热菜冷拼,琳琅满目。曹乐诗笑着说:“都是家常菜,别嫌弃。”

庞庄说:“家常的最好,最难得就是家常。”

曹乐诗眼前一亮:“谢谢。”

庞庄专注地尝了一口菜,边点头边评价:“顿顿吃满汉全席,就算吃不腻也肯定要得脂肪肝、心脏病;但是每天家常小菜,吃着舒坦又健康,可以平安活到九十九啊。这就是家常的魅力。”

孟籁夸张地捂着耳朵皱着眉:“又来了又来了——他总是这样,爱说教。”

曹乐诗微笑着,“我喜欢听。”

孟籁越发来劲:“嘿,也就邪了门了,上庞教授的课,动不动就要写上万字的论文,还不许不交,但是大家就是喜欢听他说教,常常人满为患。”

曹乐诗眉宇间的愁云似乎淡了些,兴致也高了起来,“庄教授,您吃住在学校,工作也在学校,不会觉得日子太平淡了吗?”

庞庄想了想,笑着慢慢回答:“平淡,也有不可替代的魅力。平淡无奇的人身上往往带着一种世俗的热闹、体贴的温暖和琐碎诱人的生活气息,跟他在一起可以身心放松、四肢舒展,心里暖洋洋的,这是生活;而爱情,跟独一无二的人相处除了让人炫目、沉醉以外,也带着压力和挑战,让人浑身紧绷、血压升高、心跳加快、荷尔蒙运行不息、肾上腺素飚个不停……偶尔来一下当然很不错,但天天如此谁受得了?”

孟籁大呼小叫:“你看,我说得没错吧?他的工作和生活是混为一谈的,动不动就……”

曹乐诗轻轻抱住孟籁的胳膊:“他在表扬你呢。”

孟籁一脸呆萌:“是吗?”

曹乐诗笑问庞庄:“不是吗?”

望着眼前这对甜蜜的小夫妻,庞庄说:“沸腾热烈的激情,未必代替得了相濡以沫的温情;天雷动地火的开头,未必等得到长相厮守的结局……生活和爱情,往往有着不一样的法则。”

孟籁抽出手臂搂住曹乐诗的肩膀,乐诗却紧紧地抱住孟籁的腰,像是要抓住,又像是怕失去。

吃过饭,庞庄和孟籁来到书房,孟籁拿出档案袋,抽出两个现场的照片和所有资料,“凶手肯定是把被害人骗到郊外,杀人奸尸,然后从容离去。我觉得凶手在享受犯罪。”

“享受?这个词用得好。”

孟籁继续说:“我也试过给他心理测写,他对女孩子来说肯定是个让人心醉神迷的男神级人物,高学历、高收入、高智商……”

庞庄打断他:“我们从头来,想象凶手和被害人就在你面前,给他做个心理测写:第一,凶手有心理顽疾,病因是感情因素,他痛恨这類女性:年轻、富有、眼神清澈却暗藏心机,假装灰姑娘偶遇王子,其实是满满的剧情设计。”

“也就是说受害人想要勾引凶手,结果被凶手利用,毫不费力骗到郊外——既然如此,为什么是奸尸而不是强奸?”

庞庄摘下眼镜揉揉眼睛:“这是第一道谜题。第二,他的内在性格和外在性格是相反的。他杀人后摆尸,有一种强烈的控制欲,像上帝一样对他脚下的人有生杀大权——他之前应该被女性操纵过,有被羞辱的创伤记忆,他杀人是要找回心理平衡,充分享受自己成为主宰者的感觉。”

“如果是很久以前的心理阴影,为什么到现在才爆发?还连续爆发?”

庞庄沉默着,孟籁给自己拿了瓶啤酒,并替庞庄泡了杯茶。

庞庄搓搓脸,“少年时期的心理阴影,在成年后是要经过一定的心理诱因才会触发爆点,他极有可能在一次偶然情绪失控时激情杀人,而后迷恋上这种感觉并被驱使着不断以此进行自我安慰。我想,在这一连串案件背后,他应该有个终极目标……”

孟籁专注地听着,手被溢出的热水烫了一下,他一边吹着手指一边问:“他想杀光那些‘绿茶婊?”

“这只是一方面,凶手认为自己在替上帝惩罚这些罪人;另一方面,他在用这种方式补偿自己曾经受到的屈辱,他最终一定会干掉那个让他产生心理阴影的始作俑者——如果那个人还活着话。”

“也许那个始作俑者已经死了,他无处宣泄,只好见一个杀一个。”

“我认为这个人还没有死,如果死了,他心中的恨就不会那么大,他布这么大的局跟警察捉迷藏,就是要借警方和公众之口,讨伐这些他认为有罪的人,可能是为了练习,也可能是在克服某种心理障碍,但最终目的都是指向那个曾经给他带来巨大伤害的女人。”

“不管怎样,看看他的第三个猎物吧,”孟籁抽出一张照片,“涂红第二具尸体脚趾的血迹,属于第三个被害人。”

庞庄点头:“这是他留给我们的线索,他为什么要留下线索?这些线索代表了什么?”

卧室里,洗过澡的曹乐诗穿着睡衣躺在床上看电视,她一脸漠然,眼神都有些不聚焦。终于,她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下床,开门走进客厅,却发现书房的门已经打开,人都不见了。曹乐诗无奈地回到卧室,蜷起自己,有些坐困愁城。

实验室门口,法医大周拿着份资料走出来,“对脚趾上的血迹采样重新进行了HCG(绒毛膜促性腺激素)检查,确认已经怀孕。”

孟籁上前给了大周一个大大的熊抱:“谢谢,谢谢,谢谢周哥。”大周面无表情地瞅着他,孟籁不好意思地放开手。

庞庄一直翻看着鉴定结论:“如果怀孕,她一定去孕检过。”

孟籁皱眉,“那么多医院,怎么查?”

庞庄把鉴定结论还给大周,说:“可以先从私立医院开始,凶手认识的女孩子,应该被宠得厉害,不会去公立医院排队的。”

瞿处长在办公桌后正襟危坐,庞庄则半躺在沙发上皱眉思索。孟籁和章越站在办公桌对面,章越语言简洁地汇报着:“第三名被害人:姚米莉,女,二十九岁,半年前因为怀孕在瑞和私立医院做检查,但从三个月前就再也没去过。医院打过回访电话,她未婚夫接的,说他们准备换医院了。”

见瞿处面露疑色,孟籁补充道:“她的未婚夫叫袁慕才,两人从大学起开始同居,一直没结婚。袁慕才就职于一家私营企业当技术员,工作比较稳定;而姚米莉一直不断跳槽。半年前,袁慕才因无理由旷工超过三十天被公司除名。”

章越说:“很明显,未婚妻有了外遇,他当技术员的工资可支付不起在私立医院生孩子,兴许孩子都不是他的……为了泄愤连杀三人。”

瞿处长问:“有地址吗?”

章越从文件袋里抽出一张纸:“从他公司里拿到的。邹桐已经带人盯了两天了,房间里有人,但是很少下楼。”

瞿处长点头:“深居简出,很符合这类人的特点。你怎么看,庞教授?”

庞庄措辞谨慎:“信息太少,只能先见到人再说。”

“好吧,小孟,先把人带回来问问看。”

章越合上材料说:“问题是,这人有过去精神病专科就诊的经历。”

孟籁接着说:“我们问过社区民警,袁慕才确实有点儿神经质,总是为了一点儿小事跟邻居、卖菜的、甚至广场大妈大打出手。他还有过一次强奸未遂,对方是公司同事,但证据不足被教育释放。”

瞿处长明白两人提供这些信息的意思:“你们想要加派人手?”

瞿处长对下属非常严格,规定没有限制到的地方,他谨言慎行,规定明令禁止的地方,他坚决不越雷池一步,很多人觉得他有点儿死板了,但是没办法。为了完成这个“连环变态杀人奸尸”嫌疑人的抓捕任务,瞿处长打报告请求兄弟单位支援,申领警械器具又耽误一天时间。在孟籁的强烈要求下,瞿处长勉强同意给孟籁配备一把手枪,但必须严格遵守《公安民警使用枪支管理规定》。

终于等到这一天。

三辆警车悄悄停靠在小区周边,邹桐带着一个男子跑过来:“这是社区民警小张。”

孟籁迅速地伸出手:“你好!给添麻烦了。”

“应该的,应该的。我们接到消息就一直在这儿盯着,可以确定嫌疑人就在屋里。我们本来想进去打探一下,但这位兄弟说还是别惊着他。”

孟籁点头,“对。他毕竟很长时间没露面了,贸然进去太危险。”

小张说:“嗯,跟我来吧。”

十几名便衣警察从不同方向慢慢向一栋五层红色板楼靠近,有民警在楼前楼后守住,有民警登顶对面板楼,一切准备就绪,孟籁大手一挥:六个便衣民警按照各自点位进入三单元楼门,交替在楼梯上行进,有居民推门欲出,被民警摁了回去。在门牌号401的门前,六个民警相互示意,然后砸门而入。

阴暗、潮湿的两室一厅,弥漫着一股怪味儿,客厅房顶上挂着一串串布满灰尘的千纸鹤,每串千纸鹤上还串了一个小铃铛。孟籁示意刑警们放低身子,避免触碰铃铛。其中一间卧室,像是个尘封已久的婴儿房,墙边的书柜上摆放着一个硕大的医用玻璃瓶,里面用福尔马林泡着一个三四个月大的胎儿尸体。另一间卧室,像是个婚房,里面挂满大大小小男女主人的照片,其中一张上写着:新郎:袁慕才先生,新娘:姚米莉小姐。卫生间的浴缸里,满满的福尔马林液体浸泡着一具女尸,年轻、纤细、长发、优美的小腿弧度……邹桐差点儿吐出来。

孟籁掩鼻,继续前进,最内侧的厨房兼餐厅,一具皮包骨头的“尸体”端坐在简易折叠桌后面,面前一个玻璃杯、一张纸条。章越带人慢慢靠过去,一名民警打开冰箱,里面满满的全是盛装血液的玻璃杯。章越探头,看着“尸体”面前的玻璃杯,闻了闻说:“像是血。”

突然,那杯子被一只手端了起来,袁慕才虚弱沙哑的声音响起:“喝吧,味道不错。”

厨房外的孟籁立即举枪,“警察,别动!”邹桐几乎瘫坐在地上:“他还没死啊?”章越一个拧臂动作把那人摁倒在桌上。

庞庄走近桌子,看到桌面的纸条上一行漂亮的行楷:人这种卑鄙的东西,什么都会习惯。望着那具皮包骨头的人体,庞庄惊讶得半晌才说:“叫救护车。”

袁慕才的病房被警察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别说人,连苍蝇钻进去都费劲。因为医生坚决不放人出院,孟籁只好把讯问室搬到特护病房,还在隔壁建了个简易的监控室。袁慕才瘦得几乎皮包骨头,脆弱的脸上满是皱纹。孟籁满脸掩饰不住的厌恶,问他:“你为什么要杀死你的未婚妻姚米莉?还把她的孩子刨出来制成标本?”

袁慕才似乎在思索:“我,嗯,我……我不知道。”

孟籁不耐烦地问道:“因为她有外遇?法医检验,孩子不是你的?”

袁慕这才似乎想了起来:“是的,没错,因为她有外遇。”

“你什么时候发现她出轨的?”

袁慕才缓慢地重复着:“什么时候发现她出轨的?”

孟籁翻看手中的资料:“法医说,被害人已经死亡至少三个月,是三个月前吗?”

袁慕才再次点头:“是的,是三个月前。”

孟籁又问:“你在哪里杀死她的?”

“我……我不记得了……”

“在你家里吗?然后把她的尸体浸泡在浴缸里。”

袁慕才表情懵懂:“是,没错,就是这样……”

隔壁监控室内,桌子上一台监控器,瞿处长坐在桌前,庞庄站在一边。瞿处长长叹一口气:“终于可以结案了。”

庞庄却突然发问:“他怎么这么瘦?”

瞿处长皱眉说道:“每天靠喝姚米莉的血维持生命,不瘦才怪。”

庞庄摇头:“姚米莉死了至少三个月,之前的两名受害人都是最近几天才被害的,他如何有力气摆放尸体、销毁痕迹?别忘了,第一具尸体要从河边扛到河道中央的……”

瞿处长反问:“可他自己都承认了,你看?没人强迫他。”

庞庄摇头:“他有可能患有一种严重的精神疾病。”说完转身走出门外。

瞿处长望着监控器里的袁慕才,喃喃道:“他没病才是不正常。”

病房里,全身“披挂”的庞庄推门而入,孟籁和章越一愣,但袁慕才毫无反应。庞庄站在孟籁旁边问:“你是怎么杀死的姚米莉?”

袁慕才费力思索,然后摇头:“我,我不记得了。”

庞庄提醒他:“你发现她对你不忠,并且还跟外遇有了孩子,你们大吵了一架,你动了手,捅了她数刀,使她失血而死。”

袁慕才的五官几乎挤到一起,像是想哭,但他眼泪似乎干涸了,只有几滴浑浊的眼泪挤出:“是的没错,就是这样……”

庞庄继续说:“你和姚米莉都喜欢在小区散步,还喜欢喂猫,你们楼下的流浪猫很多,姚米莉分别给它们取了名字:苏丹、沙特、鲁鲁、悠悠、玉兰和茉莉?”

袁慕才红着眼睛,怔怔地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玉兰和茉莉的事?”

庞庄沉默地望着他。

回到监控室,庞庄信心十足地判定:“他不是凶手。”

瞿處长一愣,“什么意思?”

孟籁也懵圈,“他已经认罪了!”

庞庄快速而严谨地解释:“他很长时间没有进食了……没摄入碳水化合物,这导致他体内硫胺素缺乏,引起了科尔萨科夫综合症。”

这下轮到瞿处懵圈了:“科尔萨……什么?”

“一种脑神经失调症,具有前行性失忆的特点,对提议和闲谈内容极度敏感——我跟他说他们家楼下有一堆流浪猫,叫苏丹、玉兰和茉莉之类的,他就真记起有那些猫;我跟他说他用刀捅死姚米莉,他就有了这样的记忆,但是姚米莉身上根本没有锐器伤口,只是左右两臂内侧各有一个针孔。”

瞿处点着桌上的文件:“法医说她确实是失血过多导致死亡。”

庞庄坚持:“她是被放血致死的。但凶手不是袁慕才,袁慕才只是个替死鬼。”

瞿处觉得这么轻易排除袁慕才的嫌疑太过武断:“那个人靠喝他未婚妻的血生存,本身就不正常!”

“他被控制了。”庞庄又抛出一个天马行空的论断。

“鬼扯!”瞿处长几乎要发火。

孟籁帮腔:“教授,前两具尸体内的精斑跟袁慕才的精液比对完全吻合!”

庞庄反而揪住这条线索:“所以才说他是被控制的。你们想,为什么凶手不是强奸而是奸尸?因为强奸会留下自己的体液,他没有这么做而是把袁慕才的精液注射进死者体内,从而嫁祸袁慕才……袁慕才是受害人,不是凶手,他不该坐牢,他该待在医院里。”

瞿处长被这一长串的话给绕糊涂了,但他毕竟是个老刑警,多年的经验让他迅速领悟:“你想说的是凶手给袁慕才心理暗示,让他三个月来靠喝人血为生?”

“前期可能是药物控制,当袁慕才体内的硫胺素缺乏到一定程度引起科尔萨科夫综合症后,凶手说什么,他就会做什么。”

“哦,天哪——如果这个逻辑成立,真够恐怖的。”孟籁用手搓了搓脸。

“逻辑已经成立了。我们一直被凶手牵着鼻子走,《夏洛特小姐》和《沉睡的维纳斯》既是烟幕弹也是线索,却被我们忽略了,凶手利用我们兜圈子的时间实施他的下一步犯罪——一切要从头再来。”

公安大学图书馆一隅,硕大的桌面上堆满《西方艺术史》、《文艺复兴时期画作赏析》、《哲学史纲》、《罪与罚》、《疯癫与非理智》等等大部头著作,庞庄戴着眼镜一页页翻阅,孟籁在桌旁一圈圈地转圈子,“我不明白看这些有什么用?”

庞庄头也不抬:“《夏洛特小姐》、《沉睡的维纳斯》、《浴缸中的裸女》,找出死者之间的联系,才能知道凶手如何跟她们有了交集,才能拼出凶手的终极意图。”

“我让章越去查了,从姚米莉入手。”

庞庄摘下眼镜,“我知道,但她们的联系肯定很隐蔽,我们需要一些启示性的情报。”

“我实在不习惯这么坐等,我去帮章越。”孟籁快步离开,庞庄继续看书。

深夜,庞庄仍在图书馆里伏案疾书,桌面上摊开的大部头里夹着庞庄写的密密麻麻的书签。此时电话铃响起,庞庄看看来电显示是个未知号码:“您好!哪位?”

“请问是庞教授吗?我是乐诗,曹乐诗。没打扰您吧?”

“没有。你还好吧?”庞庄停下在案情中飞驰的思绪,把注意力集中到电话那一端,他隐隐感到曹乐诗遇上了麻烦。

“我……我……有事想跟您咨询一下,听说您做过心理咨询师?”

“是的。”

“我……我知道自己有些冒昧了,但我朋友不多,都是同事……有些事,不方便跟同事说。”

“明白。”

“谢谢您。那明早我们可以见一面吗?”

次日清晨,星巴克咖啡厅里,曹乐诗裹着宽大的外套,不施粉黛、略显憔悴,她两手捧着咖啡杯,沉默良久,似乎不是为了喝咖啡,而是为了让咖啡的热度温暖自己。而庞庄就坐在对面默默地观察她,等待着。

终于,曹乐诗开口:“我怀孕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庞庄望着她,“你要跟他说。”

曹乐诗突然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庞庄轻声问道:“孩子不是他的?”

曹乐诗继续哭,边哭边点头。

庞庄微微叹了口气:“那你更要告诉他。”

“三年了,三年了,一开始只是早出晚归,后来就靠电话联系,再后来电话都是经常关机……有时候他累得话都懒得说,一进门就往沙发上躺,可只要队里一个电话,他爬起来就走了……”

“我明白。”

“我生病住院一个月,他只陪过一次床……我要喝水,叫了好几声,连病友都听见了,他都听不见……可是他的电话一响他就会立马跳起来……我在他心里连个手机都不如……”

庞庄摇头:“这话是赌气了,他要娶的人是你,又不是手机。”

“有时候我觉得,他只是需要有个妻子摆在家里而已,他根本不是爱我……”

庞庄静静地看她发泄,等她稍微平复了些,才慢慢地说:“人的心理有时是很奇怪的,下雨的时候喜欢大太阳,等太阳出来了,他又想着下雨该多好。爱情需要激情与勇气,婚姻则需要权衡与深思。”曹乐诗默默擦眼泪,庞庄继续说道,“孟籁这两年这么拼,也是为了你。他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婚礼上更好看,也让你今后的日子更舒服些。”

“可是我只想他多陪陪我。”

庞庄笑了:“这就是人,总是对过去向往,对未来忌惮,对现在苛刻。多少已婚女子,拼了命地鞭策老公上进、加官进爵、封侯拜相,然后呢?又埋怨他们不够体贴、不够温存、没有时间陪伴。”庞庄继续问,“你还爱他吗?”

曹乐诗的眼泪又下来了,她点点头。

“那就告诉他你的想法。告诉他你想要什么,你们俩商量个折中的生活方式。”忍了忍,庞庄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那个人,孩子的父亲,知道吗?”

曹乐诗摇头:“我没告诉他。”

庞庄拍拍她的手臂:“你做得对。”

庞庄找到孟籁的时候,孟籁还在原地兜圈子:“排查了姚米莉的手机通讯录和微信朋友圈,没有‘夏洛特和‘维纳斯……”

庞庄打断他,“她们可能是个小团体,专门偷欢、猎艳、玩昼颜游戏,这种秘密团体不会公开联系。”

“什么昼颜?”

庞庄无奈地望着他:“从日本舶来的词,工作日下午三点的爱情,都是年轻、漂亮、体面的职业女性,都有正常的爱情或婚姻,但是喜欢追求刺激……”望着孟籁一脸懵懂,庞庄继续解释道,“就是玩出轨,假装偶遇,伪造一见钟情。”

“然后呢?”

“然后?做他们爱做的任何事,但彼此不负责任,如果谁想负责任,这段关系就结束了。当某一方不愿意结束,结局就是两败俱伤,所以一定有个团体帮她们搞定那些不愿意结束的关系。”

在庞庄的提示下,章越從姚米莉的手机里找到一个“柠檬网”的登录账号。柠檬网是一家女性网站,专门售卖各种女性化妆品、日用品、服装、首饰等,看上去一目了然,但是通过账号登录,穿越层层“门禁”,找到一个隐藏极深的贴吧论坛。这里遍布各种美男照片,且这些人统统以代号归类,“电眼男”、“蜜桃臀”、“大提琴”、“调酒师”,等等,庞庄找到自己在网安支队的学生,通过关系拿到“柠檬网”的后台权限,进去后,连章越都大开眼界:在一个隐蔽的虚拟空间里,存储着几个T的小视频,虽然会员只有十三个女子,但仅“一见钟情”篇就是几十个不同桥段,将女主打扮成落榜的学生、受气的侍应生、励志的凤凰女、买醉的白富美,而“你情我愿”篇里则是不同风格的性爱视频,仅SM就有几十个花式。在这些视频中,庞庄找到了Charlotte(夏洛特)和Venus(维纳斯),还有姚米莉,她在这里叫Dolores(德洛丽斯),她们都很喜欢玩“灰姑娘”的桥段,擅长欲拒还迎的挑逗,分别跟七八个男人“偶遇”,从初期的怦然心动、中间的暗流汹涌、到最后霸王硬上弓的狂野,各种“情”“色”气氛被精心营造得丝丝入扣,男女主角都从初期的感情压抑后得到最大的情绪释放。

庞庄带着章越找到了“柠檬网”的创始人——肖傲雪,一个四十多岁风韵犹存的女人,虽然不再年轻,但保养得很好。可以看出,她年轻时与几个受害人的类型十分相似:纤细、白皙、眼神清澈、小腿弧度优美。第一眼见到她,庞庄就感到一股气场上的互斥,她没有硬伤,笑意晏晏,光彩招人,连脚踝都闪闪发亮,但整个人就是让他觉得很不爽。

肖傲雪笑盈盈地说:“她们都是成年人了,都是自愿的,先生,这年头一夜情不违法。”

庞庄不得不调整呼吸:“可是,有人让这单纯的一夜情走向违法。”

肖傲雪咯咯咯笑起来,一个媚眼抛向一旁呆坐的章越:“是吗?怎么个违法?”

庞庄径直把“夏洛特小姐”、“沉睡的维纳斯”、“浴缸中的裸女”的现场照片递给她,没有任何缓冲。果然,肖傲雪“啊”的一声,媚笑僵在脸上。

“肖女士,请您回忆一下,网站创建以来有没有特别麻烦、特别难搞的会员?”

肖傲雪拼命摇着头:“没有,真的没有,我们都是合法的……”

“我们并不追究网站的合法性,现在我们要找出下一个受害人,否则还会有人死去。”

“可我真的不知道!”肖傲雪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只是给她们提供了一个平台,一个游戏平台,她们在这里玩得很嗨。”

庞庄心里叹口气,但他迅速调整情绪,换了一个角度:“柠檬网创建以来有没有发生什么可疑的事情?”

“要说可疑的事情,就是前段时间Charlotte她们三个接连消失了,但这种事也很常见,人们会因为各种原因突然不愿意玩了……”

庞庄打断她:“之前还有谁突然失踪过?”

肖傲雪仔细回忆着:“网站刚建不久,Selena就不见了,她是我们这里玩得最疯的……”

庞庄大惊:“谁?!”

肖傲雪却没有感觉到庞庄的异样,继续说:“Selena,后来她在网站里的所有信息都不见了,图片、视频都不见了。我想可能她不想授人以柄,所以删掉了。她是网站的创始人之一,权限很高。”

庞庄沉声问道:“你还有她的照片吗?”

孟籁在酒吧里找到庞庄的时候,他已经喝下一打龙舌兰。吧台上的各色霓虹灯,红的、橘的、粉的、黄的,倒映在装满冰块的透明酒杯里,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的对冲色彩,窜上落下,在水中厮杀得异常热闹。这里是感情的冷藏室,都是人的故事,可是没有人的气味。

良久,孟籁才说:“对不起。”

庞庄摇摇头:“是我的错,我不该放纵她离开。”

孟籁也摇摇头:“你栓不住她的,就算结婚,你也不是她的理想对象。”还有一句话孟籁没说出来:即使结了婚,她仍然要出去疯,也还是这个下场。

“她还是个孩子,一个没玩够的孩子……”

孟籁空洞地安慰着:“也许她只是失蹤了。”

“不。Selena喜欢一见钟情式的邂逅,尤其看着对方被自己挑逗得上火,是她特别享受的浪漫,她一定撞到了枪口上。”庞庄扭头望着孟籁,但那眼神是空洞的,仿佛穿透孟籁望向黑暗的远方,在目光的尽头,是楚楚动人的Selena体力不支地扑到一个身材匀称的美男子怀中,美男子替她赶走麻烦,两人推杯换盏、你来我往,每当要有实质性接触的时候,Selena就将美男子推开却不离开,如此三四次,美男子终于忍不住了……庞庄眼里明显有簇火苗在跃动,他只是无神地瞪视着,仿佛在说着一个不相关的故事,“他少年受过伤害,长期的心理压抑被Selena点燃,他最恨这类外表清纯的女人,更恨她们玩欲拒还迎的把戏,情绪一旦爆发就难以控制,Selena……”

孟籁打断他:“是你说的,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无论做了什么,结果只有自己承担,只能自己承担……这是每个人的因果。”

庞庄回过神,目光渐渐聚焦,半晌才说:“因果?对了,因果!我怎么没想到?”庞庄把孟籁拽出酒吧,头脑异常清晰地解释,“强奸更能展现一个男人的霸权,但凶手为什么没有强奸?”

“因为要嫁祸袁慕才。”

“对,嫁祸的直接手段就是将袁慕才的精液注射进死者体内——凶手如何得到他的精液?”

私立医院男性专科门口,俊俏的小护士在走廊内穿梭,端着盛装精液的器皿,一位老年男性清洁工在走廊里打扫卫生。孟籁边走边说:“袁慕才有两年多的时间都在这个私立医院看专家门诊,治疗不孕不育。医院肯定要保留患者的体液样本。”

庞庄点头。老年清洁工走进男厕所,弯腰驼背地搬出一大袋垃圾,装车。庞庄一直望着他,孟籁也顺着庞庄的目光望过去:“按照你的吩咐,医院里从院长到护士、护工我都打听了,这个清洁工就负责这一楼层,因为是男性专科,所以用的是男性清洁工,每天中午和夜间各打扫一次,以免碰到患者让人家尴尬。”

庞庄走上前去:“老人家,您这么大年纪了还干这么辛苦的活儿啊?”

“啊?啊,老了,不中用了,不过没办法,得吃饭呐。”

“您这身体打扫整层楼,还吃得消吗?”

清洁工边忙边说:“没问题,人家肯给饭吃,咱得兜住了不是。”

“有人给您介绍的工作?”

“是啊,那人真不错。我原先在养老院做保洁,那人是里面的义工,看我身体还行,就给我介绍来这家医院。”听见这话,庞庄、孟籁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

这是个不大的养老院,院子里没什么花草,沙石居多,但很干净。十余个老头儿老太太在院子里晒太阳,有的闭目养神,有的相互聊聊天。院长是个胖胖的老太太,看着慈眉善目,挺富态,说话也慢言细语。庞庄、孟籁和院长一边走一边聊。院长边听边点头:“哦,你说的那个人,是莫仲一,在我们养老院做义工很多年了。”

庞庄问:“他经常来吗?”

“不常来。但是常寄钱过来,月月都寄。”

孟籁问:“院长,您有他的照片吗?”

“哟,这可真没有。他特低调,从不拍照,来了也不过是找几个相熟的人坐坐。他话很少。”

庞庄再问:“他没说自己是干什么的吗?”

院长仰头思索:“他说自己是学生,应该是研究生或者博士生吧,家境很好的样子。”

孟籁有些急了:“院长,除了他的名字,您有关于他任何一点儿准确的资料吗?什么大学、什么专业、家住哪里……”

院长愕然。

庞庄却想起来:“院长,他每月寄钱来,是邮局汇款还是银行转账?”

工商银行的大厅里,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庞庄和孟籁各自在翻看桌子上的文件,孟籁越看越怒,使劲敲击着桌上的文件,似乎要把那人从文字里揪出来:“开户人叫陈炳德,就是那家私立医院的清洁工。”

庞庄没说话,多说无用。

孟籁更怒:“我们跟他不可能问出什么来。顶多是个名字,而且是个假名字,莫仲一……我呸!”庞庄继续沉默。孟籁知道自己必须控制怒火,可他忍不住,“那院长简直是个糊涂蛋!就知道收钱,为了钱把院子里的人火化了她都不管。你看她的养老院里连个摄像头都没有……”

“摄像头?对了!银行内外都有监控摄像头,那个人独来独往,任何事都不会假手他人——让院长来认认看。”庞庄坚决地说。

在刑警队的辨认室内,桌上两台监控显示屏,庞庄和孟籁陪着养老院院长在认人。孟籁在显示屏上指指点点,胖院长不停摇头。终于,她对着屏幕上一个模糊的身影看了半天,没摇头也没点头。

在一个高档住宅小区里,庞庄、孟籁、邹桐三人走走停停,终于在一幢塔板结合的住宅楼前停下,孟籁抬头看着小区的监控摄像头。邹桐有些担心,“就咱们三个,能行吗?”

“他怕再兴师动众,搞砸了丢不起那人。”庞庄冷冷地说。

叮,电梯显示18层。邹桐轻声说:“我问过物业,这个人住19号楼1808号,以陈炳德的名义租的。”孟籁看了看邹桐,没说什么。三人循着物业指示牌,走到楼道的最里侧。邹桐敲门,孟籁守在门边,庞庄被保护在最外侧,空旷的楼道里只有敲门声,无人回应。

此时电梯铃响,三人一齐回头,从电梯间里钻出一个戴鸭舌帽的男子。邹桐大声地说:“您好……”

话音未落,鸭舌帽突然扔出一堆利器,三人随之卧倒。

孟籁倒地后瞪大眼睛观察,“谁受伤了?”

庞庄捂着肩膀,“我没事。”

“邹桐,你照顾教授。”孟籁说完一个鲤鱼打挺窜了出去。邹桐过来查看庞庄的伤势,发现只是酒吧里玩转盘的飞镖,镖头比较尖,庞庄毕竟不是年轻人,也没经历过实战考验,一枚飞镖已入肉寸许。庞庄推开邹桐说:“他没带枪,你去帮他……”

邹桐瞪着眼睛:“不行,违抗命令,他可是真发飙。”

庞庄怒道:“小孟打不过他!你不帮他,他一定会出事,你别后悔——”

“好吧,左右都是處分。”邹桐咬咬牙,飞奔而出。

孟籁追出楼门口,看见不远处衣衫一闪,拔腿继续追。出了小区,鸭舌帽在人群中跳跃,挤过街边小店、穿过行驶车辆、爬上立交桥、跳进快车道……孟籁穷追不舍,鸭舌帽突然一个起跳,跨过双排栏杆,再纵跃跳下,旋即翻滚倒地卸力,整套动作连贯熟练,一气呵成。孟籁同样身手矫健,两人一前一后跑进街边小吃店。小吃店里人声鼎沸,孟籁四处寻找,见有人直直望着小店后厨,孟籁迅速穿过后厨,追出小店后门。

偏僻的小店后街,孟籁喘着粗气、审慎地观察着。突然,他的脚踝处同时被三个飞镖打中,他一走神,后脑勺“噗”地来了一闷棍,孟籁忍着疼还击,却被对方一棍接一棍打到无法还手,终于倒在地上。

“孟籁——”邹桐赶到时只见孟籁已倒在血泊中。

19号楼周围已经拦起警戒线,1808号房间里,干净整洁的客厅,以黑白灰为主,卧室是榻榻米式的床铺,书房里,整面墙壁的书柜,上面累累书籍和笔记,除此之外,书房里只有一张躺椅和一个手边的茶几,可以看出主人严格自律的性格。

瞿处长怒气冲冲地冲过来:“你行啊?有情况不汇报,私自行动,翅膀硬了是吧?”被邹桐搀扶着的孟籁不说话,因为瞿处话还没说完,“连环撞车、跳立交桥、街头巷战,你拍电影吗?幸亏没有群众伤亡,要不然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孟籁突然想起来,扭头问邹桐:“庞教授呢?”

瞿处长更怒:“你还知道惦记庞教授?他有个三长两短,你拿几条命来赔?”

“房间内没有指纹,也没有任何身份证明。”庞庄吊着胳膊从里屋走出来,瞿处长和孟籁、邹桐齐刷刷扭头看向庞庄。庞庄似乎习惯了这些带着不同情绪的瞪视,不动声色地继续说,“书房里堆满了心理学和法学书籍,有拉丁文、法文、英文的,还有好几十本他手写的笔记,他为这一连串的事策划了很长时间。”

章越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身边是穿着白大褂的大周,“瞿处,找到一间暗房,里面有很多照片。”

孟籁等人走进暗房:天花板下几根铁丝线上一排排夹着照片,孟籁仔细看,分别是Selena、Charlotte、Venus、Dolores四个女孩子的死亡现场照,庞庄太阳穴上的血管又在不易察觉地一跳一跳,他哑着嗓子说道:“这是凶手的纪念品。”

此时,孟籁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里面传来一个充满自信的男声:“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找到了这里,让我不得不佩服。”

孟籁干巴巴地说:“客气了,你怎么知道我的号码?”

凶手笑了起来:“我打电话是为了表达我的敬佩之情,因为你们的快速反应,我不得不重新调整计划,以便能给你一个惊喜。很抱歉打伤你,我也是迫不得以,不好意思了。”

孟籁刚说了一个“你”字便被打断,“棋逢对手,这种感觉真好。”然后是一片盲音。

孟籁举着电话拼命喊:“喂?喂?喂?”

花园凉亭里,孟籁气得像陀螺一样在亭子里转圈子:“凶手在跟我们做游戏!”

庞庄守在他身边:“我知道,让我们专注于细节,再推敲一遍。”

“什么屁细节!”

“你在听我说话吗?”

孟籁喘着粗气,“我听着呢。”

“那好。首先,这里是他住的地方,没有指纹、没有照片、没有身份证明,只有四个女人的照片,其中三个我们已知死亡,还有Selena,”庞庄闭了下眼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如果说之前对Selena的失踪一直抱有侥幸心理,如今暗房里的照片足以证实了Selena已经遇害。庞庄很快调整自己,睁开眼睛继续分析,“Charlotte、Venus和Dolores三人死后,我们还能在网站里看到她们的视频,但Selena失踪后,他就删除了系统里Selena的所有照片、视频,为什么?因为视频里有他的影像!无论是黑客攻击还是盗用Selena账号,他都能非法进入网站后台,Charlotte、Venus和Dolores都是他在后台浏览检索选中的目标。”

孟籁听懂了,“我和邹桐去查网站后台,也许能找到非法攻击的源头。”

庞庄伸手打车:“我去找肖傲雪,也许她还记得Selena的客户,她最好还留着客户的照片……”

肖傲雪坐在沙发上,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我感觉好像凶手就是冲我而来的。”

“冲你而来?”

“是的,我……”肖傲雪装不下去了,突然放声大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那双鞋是我的,是我最喜欢的Roger Vivier,那鞋上每一颗水晶的位置我都知道,可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丢的。还有《夏洛特小姐》、《沉睡的维纳斯》、《浴缸中的裸女》,都是我硕士论文重点阐述的油画!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庞庄深吸一口气,“你的论文里还举例了哪些作品?”

“还有,还有《耶稣受难》和《圣女贞德》,还有几幅细末流派的作品,我不记得了。”

庞庄追问:“你的论文有底稿吗?”

肖傲雪摇头:“都这么多年了。”

见她又要嚎啕,庞庄连忙控制住她的情绪:“没关系、没关系,论文我们可以从资料库调取。我想问,你上学的时候有没有让你印象特别深刻的人或事?”肖傲雪摇头,庞庄恳切地问道,“你再想一想你有没有伤害过或捉弄过谁?”他敏锐地捕捉到肖傲雪眼神里的一丝跳动,追问道,“哪怕是一次恶作剧?”

肖傲雪犹豫着,嚅嗫着,“有一次,但那时我们还都小,校园里牵手、接吻都很正常……”庞庄仔细地听着,慢慢皱眉,双手却紧紧掐在一起。

“最后一个问题,你还留有Selena当时的视频或照片吗?哪怕无关紧要的,哪怕几个人的合影。”然而,庞庄没能从肖傲雪的硬盘中找到任何Selena的踪迹,却意外发现了曹乐诗的视频,她正装扮成一个乡下打工妹博取某个高富帅的好感,几番欲拒还迎后被高富帅的玫瑰+红酒“俘虏”,奢华的浪漫之后是天雷动地火的爆发和喘息……又一个典型的“灰姑娘”的故事。庞庄震惊了,哑声问道,“她是谁?上次我们看网站的视频库里为什么没有她?”

肖傲雪不知道庞庄为何突然变色,小心解释说:“是我们的会员,Lolita,刚刚退会了,要求我们把她的视频全部撤下来。但她的很多桥段处理特别好……我觉得将来可能会有用,所以先保存了。”

夜色渐起,庞庄把孟籁拽进他常去的咖啡沙龙。

邹桐已经按照庞庄指示,将肖傲雪初中时的恶作剧对象、疑似凶手的资料打印出来:马千里,四十六岁,安徽人,土木工程专业硕士研究生,辅修过西方文艺复兴艺术史和犯罪心理学。毕业后任建筑设计师,各大公司排着队等他跳槽。三年前辞职,不知所踪。而肖傲雪是英美语言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主修西方文艺复兴艺术史。孟籁听了庞庄的讲述,一拍桌子:“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怎么能对同班同学做出那么恶劣的事!马千里恨她是对的。”

庞庄脸上带着古井无波的冷峻:“恨,也不能违法。”

夜渐深,窗外的霓虹透过五颜六色的毛玻璃照進来,染得整个二层咖啡厅更幽暗,更阴森。庞庄仿佛看见背着光立着一个身材匀称的美男子,合体的西服、优雅地举着酒杯,就那么静静地站在一扇门前,门两侧黑漆漆的,楼梯上铺着猩红的地毯,通向没有光的所在。庞庄直觉地感到那是个疯子,让他感到毛骨悚然。“马千里策划了几乎一生的时间,赚钱让自己富有,辅修艺术史和心理学,花三年时间寻找目标猎物,让姚米莉怀孕,杀死她并催眠她的未婚夫,让袁慕才成为替罪羊——他做这一切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成功把我们引向肖傲雪。但一切还没有结束。”

“他想干嘛,杀了肖傲雪?”

“不一定,有时候活着比死亡更让人恐惧。”

孟籁一扬脖喝掉半杯咖啡,又叫了第二杯:“一个变态造就了另一个变态,妈的。”

庞庄很想跟他谈谈曹乐诗的事,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也许,夫妻之间的事必须由夫妻双方解决,外人是无法插手的:“你有多长时间没回家了?”

孟籁摇头:“我不记得了。”

“回家吧。跟乐诗好好谈谈。至少,搂着她好好睡一觉。”

孟籁喝掉面前的咖啡,“好吧,我先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庞庄觉得他是隔了一个时空的距离在看他,从几万米的高空往下看,明晰,透彻,却没有能力干涉。每个人走的都是自己选的那条路,过去是、现在是、未来也是。如何选择,全在自己。

市公安局“110”指挥调度室值班大厅,女民警接起一个电话:“您好,110……夫妻吵架扰民,请您说一下详细地址……好的,我们这就派人过去……请留一下您的联系方式,喂?喂?”

两名社区民警走到孟籁家楼下,掏出手电确认地址,对视一眼,上楼,边走边抱怨:“这么安静,吵完了?”

另一个打着哈欠说:“但愿没事。我累死了,已经三十多小时没睡了。”楼道里,两人一前一后照应着上楼,走上楼梯,发现目标门微掩着,里面灯光大亮,隐隐有血腥气味,地面似乎有血迹,两人顿时都清醒了,对视一眼,掏出警棍。其中一名民警推开门,见客厅里站着一个男人,右手握着一把滴血的锤子,他面前的墙上,是一具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女性尸体,血顺着尸体流下来,流到地上,蜿蜒成河。

两名社区民警不约而同地大声喊道:“警察!别动!举起手来!”

男子慢慢转身,他的脸几乎没有血色。

瞿处长像个上了发条的闹钟,拼命转圈子,“他在现场被抓个正着,那里到处都是他的指纹和脚印。”

庞庄站在瞿处长面前,镇定地解释:“他住在那里,当然到处都是他的指纹,他又不是马千里。”

瞿处长大声指责道:“凶器就在他手里!”

庞庄继续解释:“进门就是一地血,还有一把锤子在血里泡着,他当然要捡起来查看。”

瞿处长一挥手:“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无论如何,我们必须扣留他。”

“明知他是被冤枉的?”

“一个优秀的警察,要时刻做好这方面的准备……”

庞庄摇头:“妻子被杀,自己被冤枉成凶手扣留在警局?你对优秀警察的要求太残酷……”

瞿处长一拍桌子:“这本来就是个残酷的世界!”

“我不同意。”庞庄说完夺门而去。

警局走廊里,庞庄迎面碰上被两名警察押解出来的孟籁,两人目光对视,庞庄身后跟着追出来的瞿处长。擦肩而过的刹那,孟籁一个回身,拔下庞庄上衣口袋里的写字笔劫持了他并迅速退进洗手间。

瞿处长大声呼喝,“快!快!快叫人,找谈判专家!”

押解民警一脸惊恐。

瞿处长气急败坏地挥着手:“快呀,去打电话,用我办公室座机打,谈判专家一看就知道是紧急情况……你,你去叫人守着各个出口……还有你,找,找小章,章越,让他带人包围这里……”

最后剩下的一个执勤民警犹豫不定地望着瞿处,“啊?”

瞿处长大怒:“啊什么啊,快去啊——”所有值班民警纷纷跑开,整个楼道里只剩下瞿处长,他冲着洗手间大喊:“小孟,你可不能做傻事呀!”

当晚,孟籁悄悄潜入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图书馆,他拿着特制手电筒浏览书架,找到了那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他抽出来,书中夹着一张书签,上面是庞庄龙飞凤舞的行草:“火刑,一种轰动艺术,体现了上帝的精神霸权对于凡间肉体的无限权力。”

几乎同一时间,庞庄在马千里的写字台上写下龙飞凤舞的行草:“大家都在杀人,在世界上,现在杀人、过去也杀人,血像瀑布一样地流……”

清晨,马千里所在的高档小区门口,庞庄把信投入信筒里,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外,孟籁在无人处用铁丝轻松打开一辆车,然后坐进驾驶室。行驶中,他掏出电话,摁了一个号码:“喂,是我。”

午夜,一个小广场上,周围不伦不类立着几根罗马柱,广场南侧有水塘,里面荷叶连连,西北侧是一片小树林,凤尾萧萧龙吟细细,林子边上有一大团模模糊糊的东西——因为是私家花园,一到夜间,这里荒凉而寂静。马千里把肖傲雪绑在其中一根罗马柱上,肖傲雪穿着圣女贞德被行刑前的白色罩袍,嘴被堵住,脚下堆满柴火。她身上和罗马柱上、以及脚下的柴火堆上都淋满汽油,肖傲雪吓得呜呜咽咽地哭个不停。

马千里站在不远处的广场中央,脚下两道汽油线,他把玩着昂贵的打火机,身后有脚步声传来。马千里没有回头,牵了牵嘴角:“你来了?比我想象的晚了一点点。”转过身,孟籁站在他面前。马千里指着肖傲雪问:“怎么样?”

孟籁摇头:“不怎么样。人在弱小时受到伤害,就希望自己变得强大,而欺负弱小就是那些弱者证明强大的方式,从前的她是,现在的你也是。”

马千里笑笑:“也许你认为是我害死了乐诗——不,其实是你害死了她。乐诗说她很难了解你,你像一个封闭的自启电脑游戏,自己冲关、升级,周而复始,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经常这样抱怨。”看见孟籁不吭声,马千里脸上挤出些笑容,“所以,不是我,而是你杀了她,你的怪脾气让她出轨,又怀上別人的孩子,她必须以血洗罪——是你害死她的。”

少男紧张地闭上眼睛,有些不知所措,也在享受和陶醉

孟籁抬头望向罗马柱上的肖傲雪,竭力遏制自己的情绪:“那么,你走到这一步是谁造成的,肖傲雪吗?”

马千里的眼神闪出痛苦,孟籁用压抑的嗓音描述出他心底最难堪的回忆:

十七岁的少男少女在河边追逐嬉戏,少女快乐的声音,“千里,千里,来呀!”在清冷而浪漫的河边,少女轻轻褪下披肩,露出光润的肩膀,纤细的手臂,慢慢地、轻轻地,少女帮少男脱下衬衫、长裤……少女慢慢抬起脚,纤细的小腿在少男的腿上轻轻摩擦,少男紧张地闭上眼睛,有些不知所措,也在享受和陶醉……突然,周围爆发出一阵放肆的笑声,一群少男少女跑出来,打着手电,还有人拿着照相机,光电混杂、人影婆娑、鬼影憧憧。少女大笑起来退到一旁,少年大吃一惊、浑身颤抖,恐惧和绝望瞬间将他击中。他赤身沿着河堤奔跑,边跑边回头看。身后,笑声追逐着他,让他甩不掉、挣不脱、逃不开……

马千里仰头望月,神情似陶醉又似悲愤:“我遇到的所有人都在逼我成为一个坏人,肖傲雪、Selena、Charlotte,是她们所有人把我逼到今天这个境地!而你——是我成全了你!”马千里的笑声肆无忌惮,“其实,你应该感谢我,曹乐诗那种女人,一身公主病,她配不上你。你拼了命为她挣钱,她却只顾自己享受,即使没有我,不出几年,她也一定会抛弃你……”

孟籁怔怔地看着罗马柱上的肖傲雪,冷冷地说:“你想惩罚她,不用找那么多人陪绑。”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在这个冷漠的城市里,想要人听你说话,拍拍他的肩膀是不够的,必须让他震撼一下——尤其对这些女人来说,杀死她是不够的,必须让她们体验恐惧。”

孟籁喃喃道:“火刑,一种轰动艺术,体现了上帝的精神霸权对于凡间肉体的无限权力……”

马千里赞赏地说:“米歇尔·福柯的博士论文《疯癫与非理智》。”

孟籁继续说:“我知道你一定会选个河边或水塘边,还要够空旷,够安静,让你充分布置现场,但这里不够轰动,达不到你想要的万众瞩目的效果。”

马千里微笑:“如果,整片林子都跟她一起燃烧呢,那将是何等壮观的场面!”马千里在手機上摁一下,“哗”的一声,林边一块黑布被撕开,一个不大但是铺得极远的柴火堆上,绑着个椅子,上面绑着庞庄,浑身淋满汽油。

孟籁一个箭步就要冲过去,马千里悠悠地说:“别动,别冲动哦。”孟籁这才发现自己脚下,两道汽油线,分别通向肖傲雪的罗马柱,和庞庄的柴火堆。

被绑住的庞庄没有被堵住嘴,他冲孟籁抱歉地说:“对不起,我动作太慢了。”

马千里笑着揶揄道:“其实是太快了。”他望向孟籁,“他比你早来太多,否则我也绑不了他。”马千里又转向庞庄,“我真的很佩服你!你就那么安静地听我们聊天,也不说话。”

庞庄镇定地说:“过奖了。我只是被汽油熏得说不出话来。”

马千里笑道:“哈哈,幽默,我喜欢。”

庞庄趁机问:“其实,无论在校在商,你已经是备受尊崇的人物,为何要选一条最血腥的路?”

马千里站在广场上大声独白:“大家都在杀人,在世界上,现在杀人、过去也杀人,血像瀑布一样地流,像香槟酒一样地流,为了这,有人在神殿里被戴上桂冠,以后又被称作人类的恩主……”

庞庄轻声道:“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

“没错!今天我立下榜样,让世人都知道‘绿茶婊该有什么下场!今后,世人将把我的行为进行探索、研究、遵循,直到永远。”

庞庄摇头:“不,我不认为你是为了昭示强大而杀人,我倒认为,你是因为内心胆怯因冲动而杀人。”

马千里认真思索着,最后承认道:“也许你是对的。”话音未落,马千里突然松开打着的打火机,打火机落地,两道火光迅速燃向庞庄和肖傲雪。马千里狂笑不已,“我真的想看看你会先救谁?是你的灵魂导师还是你眼里的无辜群众?一整片树林还是一根罗马柱?一个精神家园还是一具腐烂的肉体……哈哈哈哈……”

孟籁却压根儿没去抉择,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把马千里踹倒在地。孟籁科班出身,但这会儿他却打得毫无章法,几乎招招致命,奔着两败俱伤而去……黑暗中,数十个消防官兵拿着水枪冲向火道。

孟籁死死按着地上的马千里,喷着血沫吼道:“我们从来都不只有两个人。”

庞庄、马千里面对面坐在讯问室里,马千里故作优雅地微笑着,不说话。直到这一刻,他依然将自己的尊严放在首位。庞庄一个人滔滔不绝,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神神叨叨:“我知道你不会说话,你也不用说话,因为你现在说的话我也不大相信……我知道你杀了Selena,也许还有更多,那些是你情绪失控下的突发事件,你肯定把她们藏在了一个隐蔽的地方,而不会大张旗鼓摆出一幅大师杰作……也许是在一个别墅里,不一定是你的,那样太容易被发现。可能是你的朋友的,或者是死者的……”马千里还是不说话,但是左肩膀不易察觉地微耸了一下。“啊,我猜对了,也许是Selena的别墅,因为她最早离开……”此时马千里的鼻子不自觉地向上皱起,嘴角崩成一条直线下压。

庞庄站起身,“是Selena的房子。”

郊外,Selena名下的海滨别墅迎来了一拨又一拨警察。院内被刨得坑坑洼洼,每个坑位前都有几名法医在勘验尸骸,有的已经化为白骨,有的高度腐烂。庞庄站在院外,孟籁打电话请求支援:“后院也发现尸骸,还得再叫一个小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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